无名之地

2023-04-06 03:57卢一萍
小说月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达坂国富黄毛

◎卢一萍

从往奇台达坂去的堆垄望下去,红柳滩像一坨风干的牛屎。一座兵站靠在新藏公路左侧,背后是一座秃山,秃山再往上就是金字塔似的无名冰峰,闪着银光的峰巅顶着无垠的苍穹和看不见的巨神屁股。

兵站对面,寄生着三家世界上最简陋的饭馆。一对四川夫妻卖川菜;一个甘肃嘉峪关的中年汉子卖兰州拉面;一个和田的小伙子卖馕和烤肉。靠北那家酒吧是最后才来的,搭了四顶白色的帐篷——一顶大帐,三顶围绕着大帐的小帐,它们在那个荒凉无比的地方,显得比宫殿还要耀眼,它有一个醒目的招牌:天堂酒吧。酒吧里卖啤酒、白酒和各种饮料,店主叫“黄毛金牙”。

其他三家饭馆原是没有名号的,一看那阵势,觉得也该有个店名。卖川菜的小店是土坯建的,店主叫刘大财,四川巴中人,上过初中,就赶紧在硬纸壳上自书了“四川酒楼”,挂在了低矮的门楣上;卖拉面的馆子是石头垒的,店主马德小学毕业,也找了张三合板,自书了“兰州拉面店”的牌子,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群蚯蚓;小伙子艾孜拜不会写汉字,但他的招牌最气派、最醒目,“888烤馕烤肉店”,招牌把纸箱搭建的小店都快遮没了。

在这条公路上往返奔波的人,大多会在此停留,吃一顿热饭,然后就一头扎进天堂酒吧里,使这个原来只偶尔被盘羊、高原狼、雪豹和天上的乌鸦及秃鹫打量的地方,显出一番梦幻似的繁华来。红柳滩,这个寂寂无名之地也越来越响亮了。

天空是高原的天空——无限深邃,无限蔚蓝,以至让荒凉显出了生机,雪变成了蓝色,荒原笼罩了神圣的光芒。

叶尔羌河急切地流向自己的葬身之地——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太阳在天空无声地运行。看不见风,但可看到几丛红柳一次次被风粗暴地按倒在河床上,像在被强暴,又像在磕头。几只黄羊在河对岸一片金色的草地上吃草,一只鹰在天空无声地游弋。

黄毛金牙三十来岁,那天他睡觉起来,洗漱好了,对着一面可能是喀喇昆仑山腹地最大的镶了廉价欧式花边的明镜,把自己的黄毛梳理好,看到染过的发根已经变黑,颇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看来要去趟喀什噶尔了。”他的头发从不在叶尔羌的美发店里染,而是宁愿多跑两百多公里尘土飞扬的长路,去喀什噶尔一个名叫“魅发”的美发店去弄。

那三个女人来跟他交了账,她们把他当长兄一样尊敬,也像爱自己的情人一样爱他。他给予她们家人一般的关怀和体贴。一个女人伺候他喝了奶茶,就着熬了一夜的羊肉汤吃了一个馕,充满母爱地把他嘴巴周围的油渍用餐巾纸擦拭干净;另一个女人便把擦得锃亮的皮夹克和长筒皮鞋拿来,给他穿上,然后把双管猎枪交到他手里;那个长得最漂亮的女人到马棚里去给他那匹叫吉普的枣红色伊犁马上好鞍,牵到大帐门口等着。

他收拾停当,出了帐篷,跨上马,来到了公路上,开始溜达。他看了看四周的风景,感觉自己的确像这喀喇昆仑之王。

他朝奇台达坂的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他来到一处台地上,上了外星建筑似的堆垄,勒住马,俯瞰着河谷。他能看见叶尔羌河的河水反射着或明或暗的亮光,看不见的似乎都已融入喀喇昆仑荒凉的山体。

就在这时,一股烟尘从北面的公路升起,越来越高,很快,随着烟尘的移动,一辆轿车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的个天哟!”

吉普是他两个月前购买的退役军马,很是高大俊逸,他一骑上去,就觉得自己有了几分霸气。作为一匹退役军马,吉普已习惯高原气候,它在这里奔驰行走,颇为自如。它似乎也发现了那个拖着长长烟尘的新鲜玩意儿,激动得连打了几个响鼻。

“小轿车开上了昆仑山,这不稀奇得跟上了月球一样吗?我的个老娘,他们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开上来的?不会是用火箭发射上来的吧?”

小轿车车背上顶着警灯,因为蒙了尘土,沾满了泥浆,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但它好像外星来物,在这荒芜之地,仍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是警车啊,那就不奇怪了,警察是能把它开到这里来的。”黄毛金牙对胯下的吉普说。虽然他有三个塑料花似的女员工,但在喀喇昆仑山里面待了不到二十天,他就有了对自己、对帐篷、对石头、对天空说话的习惯。他意识到是警车后,一下担心起来:“不会是冲着老子的天堂酒吧来的吧?”最近风声较紧。这么说着,他勒了马缰赶紧往回走,但小轿车对红柳滩这个小地方似乎不屑一顾,它并没有停留,而是有些清高地、盛气凌人地只顾往前赶。

从叶城上来,要翻越阿卡子、库地、麻扎、黑卡四座达坂,经过三十里营房,到红柳滩的路虽难走,还是公路,但即使这样,也从来没人会想到要把小轿车这么个娇滴滴的东西开上喀喇昆仑山来。

红柳滩好像公路上最后一个伊甸园,由此直到多玛,已无严格意义上的公路,只有越野车和卡车可以通行,很多路段要司机凭经验和胆识去闯。

黄毛金牙放心了,他有些好奇地伫立在原处。虽然是警车,他还是想等着看它的笑话。他把猎枪挂在马鞍上,点燃了一支雪莲牌香烟,深吸了一大口,悠然地吐了好几个烟圈。

引擎声近了,他听出那车爬得很吃力,歇斯底里的。

是一辆日产尼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很少见。在这只跑解放牌卡车和北京吉普车的蛮荒大野之中,那车即使安着警灯,也没有一点英武之气,只显出一种做作的娇媚样子。

他看到车上的人穿着警服,驾驶座上的人瞪着眼睛在开车,副驾上的人同样盯着前方,这路显然快把他们折磨疯了。

当两人看到他的时候,车停顿了一下,像受了惊似的。

四只眼睛透过蒙尘的挡风玻璃同时盯住了他,但又几乎同时迅速地收了回去。

“哎,这是国道吗?”副驾上的人摇下车窗,恼怒地质问黄毛金牙,好像这路是他修的。

“当然是啊,赫赫有名的219国道,地图上都标着呢,你们警察应该很清楚的。”他语气恭敬地回答。

“那为什么是这个鬼样子!这个鬼样子的路还叫什么国道!”那人气急败坏,显然要崩溃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黄毛金牙干笑了两声,耸耸肩,“不过,这里又不是北京、上海,有这样的路就不错了。”

“地图上标的是国道,看着跟其他国道一个样子,都是一条红线,开上来后却是这个鬼样子,这不明摆着害人吗?”

“你们是警察,该知道轿车是不能往这上面开的,从来没有人会开着轿车往喀喇昆仑山上跑。”

“我哪知道。”司机猛踩着油门,警车嘶叫着往前冲。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轿车开上来,回来时欢迎到天堂酒吧来喝一杯!”他看着警车屁股后面喷出的黑烟,捂住了鼻子。

“谨防老子给你端掉!”副驾上的人从车窗探出身子,回过头来吼叫。

“如此美好的地方,你会舍不得的。”

警车继续往前开去,一副马上就要散架的样子。

黄毛金牙对着警车后轮胎碾起来的泥巴和砾石,说:“还往前开,本大爷看你还能开多远!”

黄毛金牙骑马回到红柳滩时,有些车已经歇下来,不想再往前开了。他帐篷里的笑声和打情骂俏声已经响起,饭馆也开始忙碌,准备做饭,满足那些人的胃口。

刘大财问:“黄毛金牙,你看到那辆轿车了吗?”

“我长着这样一双有神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我不但看到了,还跟他们说话了。”他跳下马来,“那是一辆警车。”

艾孜拜撅着屁股从馕坑里把烤好的馕取出来,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小轿车往这山上跑,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黄毛金牙说:“人家可能是执行什么任务嘛。”

马德问:“他们身为警察,难道不知道这条路轿车不能上来?”

黄毛金牙显然不想跟他们再闲扯,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们管那么多干啥?该炒菜的炒菜去,该拉面的拉面去,该烤肉的烤肉去!”

三人一听,一哈腰,把媚笑堆到粗糙的红黑脸庞上,各自忙碌去了。

在太阳的影子往山上退去时,炊烟直直地升起,肉味弥漫开来,吆喝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显出了一副热气腾腾的人间景象。

东面雪山的影子填满了暗淡下来的叶尔羌河河谷,红柳滩的人们又度过了多半天的时光,离自己生命的终点又近了那么一点点。在四川酒楼喝酒的人已有些迷糊,在艾孜拜那里吃烤肉的人也打起了饱嗝,有人钻进了天堂酒吧,过不多久,又心满意足地钻了出来。

黄昏即将来临,河谷里起了风,白天阳光留下的一点温暖被风扫得一干二净。就在这时,一个人徒步从奇台达坂上走了下来。他被高原反应折磨得已没了人形,既沮丧又疲惫。待他的身影慢慢变大,大家看清他是一个警察。他径直走进旁边的拉面馆,脸朝公路坐下,要了一碗砖茶,咕咚咕咚灌进去,又倒了一碗,然后咽着唾沫,着急地说:“老板,赶紧给我来一份过油肉拌面,多放点肉。”

“同志,车坏了吧?”马德像玩魔术似的把面块扯成面条,随口问。

“你咋知道呢?”那人警惕地飞快瞅了一眼四周,口气很生硬地问道。

“我刚才看你走路来的。如果车没坏,谁会在这鬼地方走路啊。”

“那你知道谁会修车?”

“敢开车跑这条路的,都会修。但你那是进口货,会修的人就少了。”

“那还麻达了。”那人有些绝望。

“听说黄毛金牙也会修车。”

“黄毛金牙?就是有马骑的那个人?”

“就是。”马德把拌面端上来,“但他一般不会去做这种粗活儿,他不屑挣那个钱。”

那人像饿鬼似的把一大口拉面呼噜进嘴里。

“这路上车一坏,就倒霉了,你得给钱才有人去帮你拖车。”马德说。

“多少?”

“一百元,至少。”

“抢钱啊,一百元!”

“达坂上嘛,海拔高,有人愿意去就不错了。你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吧?”

“以前从没来过,谁知道这路这么破,简直比机耕道还不如。”

那人说完,风卷残云般把一大盘拉面吸溜了一半,很惬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给我来一碗面汤。”

“好嘞。”马德把一大碗面汤端到他面前,没话找话,“你应该是今天上来的那辆警车里的警察吧?”

那人只顾往嘴里呼噜拉面。

“看来你们对这条路一点也不了解。小轿车怎么能往这上面开呢!你们能开到达坂上去,已经很不错了。你们的车修好了就开回去吧,前面是甜水海、死人沟、界山达坂,就是大车好多时候都开不过去,何况小轿车?”

“真没想到这路这么破。”那人恶狠狠地说。

“你们警察难道不知道这路难走?”

“我们是甘肃的。”

“难怪!”马德格外亲热了一些,“那我们是老乡,你甘肃哪儿的?”

那人想了想:“酒泉。”

“我玉门,那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马德他乡遇老乡,格外激动,赶紧给那人出主意,“你们如果想省钱,可以去兵站求助,他们会帮忙的。最主要的是他们会修车。”

那人吃完了面,装作无意地冒出一句话来:“他们肯定有枪吧?”

“当然有枪了,他们晚上站岗还要带枪呢。”

“我也有枪,我们都带着家伙!”他拍了拍自己右腰。

“你们警察嘛,肯定有枪!这就像农民有锄头一样。黄毛金牙也有一杆双筒猎枪,不过,在这上面除了打狼,没啥用。”

“这个老板竟然有枪?”

“他就是装装样子,有事没事都拿着,唬人。去年冬天快封山的时候,河谷里来了一群狼,他骑着马去追,差点把马跑死了,一坨狼屎也没捞着。”

“钱都被黄毛金牙挣了。”

“是啊,靠上面这个嘴巴挣不到什么钱。黄赌毒,沾上就脱不了手,那个川耗子的钱被婆娘管着,还想方设法往黄毛金牙的帐篷里钻呢。”

“你的钱也填进去了吧?”

马德不说话了。

“肯定填进去了不少。”

“没有的事。”马德不想承认,顿了顿,又讪笑着说,“人啊,这个××最难管!”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到这里来挣钱是为啥,不就为了吃喝玩乐吗?”

“我们那地方出产不好,弄不上个钱,上有老下有小,我可玩不起。但每个月还是会去一两次。哦,对了,你们咋开着那么娇贵的车上山来了?”

“我们上来执行任务,没想到这鬼路这么难走,把老子害惨了!”

“本来就是牲口走的路嘛,千金小姐的三寸金莲怎么走得了呢。”

“有个杀人犯跑了。任务急,也不了解路况,开着这破车就上来了。”

“逃犯?他不会到红柳滩吧?”马德一下紧张起来。

那人很响亮地喝了一大口面汤,压低声音说:“那家伙杀了好几个人,逃到叶城后,又在那里抢了一个卡车司机,把人杀了,抢了钱,抢了车,然后把车开到西藏去销赃,现在应该快到阿里了。”

“那家伙说不定还在我这里吃过拉面呢。”

“那也可能。买单。”

马德想讨好他:“你们警察辛苦,为民除害,我们又是老乡,算我请客。”

“那不行,我们有纪律。”他说着,掏出一沓十元人民币,抽出一张,拍在了桌子上。

这时,帐篷里传来了喊叫声。

“那个酒吧热闹得很啊。”

“你是警察,你懂的。”他找了五元给那个人,“哎呀,受不了,搞得这里的石头都成天发情。”

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所以你每个月都会去一两回。”

“就是啊,受不了嘛。不过,有她们好,有了她们,这里就有人气了。”

“那个什么黄毛金牙不知道这是犯法的买卖吗?”

“这鬼地方有什么法哟,黄毛金牙就是法!”

“他是什么法?今天我就要让他知道,老子才是法!”他虚张声势把袖子撸起来,大声武气地喊叫道。

“你们都是法。”马德见他那个样子,声音低了下去。

“老子才是法!”他把自己的腰拍得嘭嘭响,拍得腰上的肥肉像触电一样乱颤。

马德不敢吭气了。

“老子这就过去拜会拜会他!”他把马德给他找的五元在桌子上猛地一拍,就手装进了裤兜里。

黄毛金牙的帐篷是哈萨克族式风格的,帐篷的材料用的是毛毡,能遮风挡雨。其中三顶是圆锥形的小毡房,是三位女神工作和睡觉的地方。他自己的大帐可谓豪华,能容纳二十多人在里面吃喝聚会。穹顶由六十根坚固又富有韧性的红柳木撑杆搭成,圆形墙围高约两米,外围加设一道彩色墙篱,墙篱是用芨芨草编织而成的有花纹的草帘。内围则用和田地毯装饰,朝向公路的门正对一个吧台,上面摆放着泸州老窖、尖庄、伊力特、古城老窖、奎屯特曲、昆仑大曲,西藏、青海产的青稞酒,俄罗斯的伏特加,以及吐鲁番、阿克苏产的葡萄酒,还有一些啤酒、饮料、香烟和十多种小吃。那把双管猎枪摆放在吧台上方最显眼的位置,像是镇店之宝,有一种很明显的威慑力。台面上摆着一台红灯牌双卡收录机。吧台两侧半圆状的地台上铺着毡子、地毯,上面各摆放了十张铺着艾德莱丝绸的桌几,每个桌几后面整齐地叠放着用花布盖着的被褥,供客人躺卧。中间的铁皮炉子里煤炭烧得呼呼响,炉子和挨近炉子的一截排烟管烧得通红,把帐篷烤得暖烘烘的,炉子上的大茶壶里装着砖茶,不停地冒着热气。

那人推开雕花木门,再撩开厚厚的棉毡门帘,走进了黄毛金牙的帐篷宫殿。他故意把头抬得很高,不去看里面的人,只看帐篷顶上天窗外的一小片天空——他从那里看到了一座雪山峰顶。

没有一个人睬他。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把抬起的头低下来时,他的眼睛一时没能适应里面的环境,有十来秒的时间,他只看到了模糊的、粉红色的一片,只听到了邓丽君的《往事只能回味》。他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黄毛金牙,然后看清了十多个喝酒、喝茶的人,他们或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或靠在被褥上,面前的桌几上放着酒、花生米、怪味胡豆、牛肉干、葡萄干,也有从马德那里点来的烤肉和在四川酒楼点的炒菜。

那人径直走到黄毛金牙面前,语带恼怒地问道:“你这里有什么?”

黄毛金牙没有抬头,数着手里的钱:“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把这个地方关了。”

黄毛金牙还是没有抬头:“你是今天开警车上山的同志吧。”

“你原来是长了眼睛的啊?”

“在这个地方,眼睛只有两个用处,一个是用来看清楚钱的,一个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好,这才上得了这山,也下得去叶城。”

那人的脸有些变形:“有人举报你这个地方胡整。”

“在这鬼地方,不胡整还怎么整?”

“你没有看到老子是警察吗?你整的这些东西都是违法的。”那人变得义正词严起来。

“警察?”黄毛金牙抬起了头,很潦草地瞅了他一眼,“我这里什么人都来。何况,这灯光把你身上染得红红绿绿的,哪能看清楚?”

“现在看清楚了吧?”

“可能是灯光的原因,还是不太清楚。”黄毛金牙把头像秃鹫似的往前伸了伸,盯着他的警服看了看,又把他的脸瞅了瞅,语带讥讽,“这下看清楚了,的确是把轿车开上喀喇昆仑山的英雄。”

“看清了就好。”

“看来警察同志出门很久了,头发太长了,胡子该剃了,这警服也至少一个月没有洗了。”

“是有些久了,我在外执行任务已一个多月。”

黄毛金牙给他递了一支雪莲烟:“先喝一杯吧,要找乐子,得排队。”

“我还有任务,没时间排队。”那人望了一眼双管猎枪,“你有枪油吗?”他拍了拍肥胖的腰部,“我的五四式手枪好久没有擦过了。”

黄毛金牙听说他有枪,语气软了:“同志,五四式手枪的枪油我这里没有,但你那个枪的枪油我免费提供,正宗的印度神油。”他停止了邓丽君正在唱的《何日君再来》,压低了声音,“但你还是得稍等,得等人家完事儿吧。”

“我要最好的。”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简易货架,“来两瓶乌苏。”

“最好的当然要给你。”黄毛金牙把收录机重新打开,邓丽君甜美的声音再次在这洪荒之地响起。他把啤酒打开,交到那人手上,又给了他一包雪莲烟、一袋花生米、一袋牛肉干:“警察同志辛苦,这个,我请客。”

“这就对了。”那人接过东西,缓和了语气。

“听说你会修车?”

“以前我在塔尔巴哈台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我以前喜欢车,现在喜欢马。”

“我们的车在达坂上抛锚了。”

“我就在想,你怎么没有驾驶着那个车往前飞,而是返回这里了,还有个同志呢?”

“他在达坂上守着,我下来找人帮忙。”

“你那个是日本进口的车,不好弄,得找兵站的同志帮忙。”

“这个时候去找,影响不好。”

“我看还真的只有去找他们,达坂上晚上会冻死人的,你得赶紧把车和人都弄下来。”

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们是警察,能坚持住。”他说完,很舒服地卧下了,拿起一瓶啤酒,痛快地往肚子里灌了半瓶。

那一声狼嚎是在夜幕降临时传来的,天堂酒吧里的那人停止了在女人肚皮上的动作。但他只是稍作了停顿,就又折腾开了。一个多小时后,那人带着几分醉意从一号帐篷重新回到了大帐里。他对黄毛金牙说:“我刚好今晚没地儿住,现在先跟你说好,等会儿包夜。”

“在这里包夜可不便宜。”

“不就是钱嘛!”那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刚才是狼在叫?”

“是,是狼嚎。”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挺瘆人的,你们不害怕?”

“我们听到狼嚎,就跟听见狗叫一样。”

“再给我开两瓶啤酒!”

“同志,你得先把刚才的钱付了。”

“多少?”

“一百元,到处都是这个价。超半个小时是要另外收费的,你是警察,就算了,连同那些吃喝,都算我请客。”

“明早和包夜费一起算。”

黄毛金牙把啤酒开了:“不行,本来是消费前买单的,这也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肯定知道。”

那人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酒嗝,有些生气地说:“我是走南闯北,也的确见多识广。你知道不,我还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花过钱,都是别人求着老子,还倒给我钱的。你干这行,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吗?我刚才说明早给你,是不想坏了我今晚的兴致,已经是给你脸面了。”

“我还真不懂这个规矩。”黄毛金牙一听,口气也变硬了。

“那我就告诉你,你这个什么鸟天堂酒吧能不能开,也就是老子一句话的事。”

“那我也告诉你,甘肃警察管不了我这事。”

那人愣了一下:“老子多久说我是甘肃的警察了?谁说老子不能管了?”

“你一张嘴我就听出来了。不要总是老子老子的,你是警察,那样不文明。”

那人又灌下一大口啤酒,嚣张之气减弱了些:“我不想破坏今晚的兴致,这个钱先给你,明天我们走着瞧!”他说着,从左边衣兜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抽出几张百元钞票,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黄毛金牙撇了撇嘴,把钱收下,没再理他。

那人回到了自己先前的地方,气哼哼地卧下了。他一边嚼着牛肉干,补充刚刚耗去的精力;一边喝着啤酒,解着口渴,满怀激情地期待着夜晚降临,好重温鸳鸯梦,早把那个困在达坂上的同伴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达坂上的那个人蜷缩在车里,他体型瘦小如猴,与酒吧里那人壮硕如熊的身板反差巨大。那声狼嚎让他的身体缩得更紧了些,成为瑟瑟发抖的一小团。随着夜晚的降临,高原上的气温直线下降,天地好像开启了速冻模式。他向红柳滩方向的来路望了无数次,想看到同伴带着人,至少是带着食物返回的身影,但他越来越失望,最后终于绝望了。他不停地咒骂那人挨枪子、遭天杀,最后也不想骂了,因为寒冷使他像打摆子似的不停颤抖,上牙击打得下牙哒哒哒直响。

他们对山上的情况一无所知,上山时身上只穿着夏天的衣服。他把车上能御寒的东西——坐垫、靠垫,甚至擦车布都裹到了身上,但一点用处也没有。水喝光了,能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四周山脊上的“U”形山口,像一柄柄刃口朝上的镰刀,锋利的刀刃闪着薄薄的寒光,准备随时收割贸然闯入的任何活物;车屁股对着的,是一座铁锈色的高山,前面的群山则是黑铁色的,山顶是似乎凝固了的白云和终年不化的积雪;轿车左侧,是坦阔的阿克赛钦荒原,分布着没有任何生命的戈壁和起伏的群山,一条灰白的路绕下奇台达坂后,直插天际。

车窗外只有又冷又硬的风在呜咽、尖啸、吼叫,粗暴地摇晃着轿车,击打得车身不断发出嘭嘭的声响,像无形的鬼魂在愤怒地拍打它。他感觉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如此空旷、荒凉,像置身月球背面。他又渴又饿,高原反应折磨得他头疼欲裂,恐惧、饥寒、孤独一齐向他袭来。

他想搭一辆过路车离开这里,但附近连车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那个杂种已经把我忘掉了,无论如何,我也要下到红柳滩去,要到有人的地方去。”他把一把五四式手枪抓在手里,绝望地推开了车门。在他准备关上车门的时候,风像个强奸犯似的,猛地把他掀翻在地。寒风如刀,他感觉更冷了,又逃回到了车上。车里也像冰窖,但至少能挡一挡那要命的风。“我如果待在这里,明天早上肯定会成为一具僵尸。”他决定还是要往红柳滩走。

从车抛锚的地方爬上奇台达坂至少有五公里路,从奇台达坂到红柳滩还有四五十公里。他心里估算过这个距离,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到红柳滩,但往那里走,是他可能活命的唯一希望。

夜幕已降下好久了,高原被笼罩其间,一切都变得缥缈、虚幻起来。直到一轮硕大的即将圆满的月亮猛地从山顶的白云后蹦跳出来,高原才又重新变得清晰、真实了一些。

月亮出来后,风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不敢那么放肆了。风势小了些。他把轿车的座位套都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锁了车门,开始往达坂上爬。

身体只能感知三样东西:凌迟一样的寒意、斧劈一样的头痛和辘辘饥肠的撕扯,其他的感觉都已失去。这使他每迈动一步都异常吃力。

他看着自己被月光扯得变形的身影,“这不是鬼吗?”他对自己恐惧起来。“这两年,我过的就是鬼一样的日子啊!”他感到悲哀,想哭,却哭不出声。

月光如雪。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不断跌倒,把路上的尘土砸得腾起老高。

狼嚎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近了些,他吓得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想返回车上,却迈不动步子;他想往前走,双脚却像定住了一样;他去摸枪,手却是僵硬的;他想喊叫,嗓子却哑了,喊不出来。他沉重的脑袋里冒出了一个血腥的场面——一头狼扑上来,咬住了他的脖子,其他狼围上来,撕咬他,他还没有断气,肉却已被撕扯光了。不要这样!等我冻死了你们再来吃吧。他在心里祈求。反正都是死,冻死也不一定比被狼撕咬好过啊。他琢磨着,做着人生最后的算计,狼吞得快,应该是速死了,而被冻死的过程肯定缓慢得多。如果我浑身冰冻、僵硬,脑袋却是清醒的,知道自己的身体被狼一口一口地撕扯掉,那不更痛苦吗?他这样想着,对狼嚎声也就不害怕了,他又吃力地迈动了脚步。

狼嚎声是奔跑的,不时变换着位置,一会儿在东边的山脊上,一会儿在阿克赛钦的旷野里,一会儿似乎就在离他不远的斜坡上,甚至就在公路的下一个拐弯处。但他只是往前走,什么都不管了,即使它们就在前面,他也会迎着它们走过去,直到走进一张张狼嘴里。无惧死亡之后,他的脚步走得顺溜了一些,力气增加了,身体也没有之前那么僵冷了。

当狼嚎再次响起,他拔出了枪,朝狼嚎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枪声那么清脆,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好像是他那一枪打出来的,一束雪亮的光柱猛地在天上晃了一下,晃到了前面的一座雪山上,然后又不断地晃动着。“来车了!”他这次喊出了声,“老子不会喂狼了,老子不会冻死在这个鬼地方了!”泪水像决了堤,哗地淌了他一脸。

他站在路中间,一定要把这辆车拦住,即使被这辆车撞死,他也不会动一动。

车灯凌厉、雪亮的光柱在月夜里乱撞,把完好无损的月夜不时撞出一个大洞——他似乎可以听到古代攻城略地时,武士们扛着一头包了铁皮的木头撞击城门的那种声音。他知道黑夜要在它该结束时才会结束,所以他知道那些光柱无论多么有力,夜晚还会在那里。但对他来说,他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汽车颠簸着行驶在达坂的盘山公路上,小心地、不停地向他靠近,他已听到了引擎声——不是幻听,的确是汽车发动机发出来的声音;当汽车拐过弯道,车灯光柱先射向空洞的天空,然后一转,猛地打在对面的山体上,他看到了那辆真实的车。他看清了车灯照耀着的岩石,清晰得像白天看到的一样。

车灯的光圈越来越小,然后,它拐了过来,猛地照亮路面,唰地刺向他,他感觉那是世界上最神圣的光芒,他的眼睛一时没能适应。他本能地举起了双手,开始挥舞。因为双臂冻得僵硬,他更像是投降——现在,只要能获救,他愿意向任何东西屈服。

卡车上的司机是个老司机了,这条路他已跑过很多次,但一个人夜行高原,他还是得靠汽车的轰鸣声来给自己壮胆。他拉的是冻肉和蔬菜。冻肉没事,蔬菜不抓紧运到,损耗会很大,所以他要连夜赶路。他的车保养得很好,车况不错,能够顺利地跑到狮泉河,他心里是有底的。但他有些困了,下了达坂,到甜水海后,他想眯上个把钟头再往前走。

高原上主要的危险是狼。每年都有骑行客在露营时被狼吃掉。之前在死人沟,有个司机车坏后,被狼群围住。他没有吃的,没有水喝,也没法下车,最后被狼群活活困死在驾驶室里。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想起他上达坂时听到的狼嚎,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但只要车不坏掉,他就是安全的。他正准备舒一口气,突然看到了那个鬼一样的人。

老司机刚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由于车灯的照射,他显得像影子一样薄,真像一个在那里飘忽的鬼影。他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汽车猛地刹住,差点翻车,同时汽车喇叭也摁响了,在世界屋脊的无边寂寥中,像惊雷一样炸响。但那人一动未动,像一根铁桩,仿佛在大地还是一片洪荒之时,他就已在那里生根。

“今晚真撞到鬼了!”他惊魂未定,先骂了一句为自己壮胆。

那个东西还在那里,只不过比先前看到的要厚实些了,有了轮廓,还机械地挥动着手臂。“活鬼啊……”他大叫了一声,依然让车灯照射着他,随手把车窗关紧,似乎这样鬼魂就奈何不了他。念经都不管用,看来今天晚上遇到厉害的了,这一定是那个在达坂上被狼吃了的家伙的鬼魂吧……他不敢再去看他,只感到后背发冷,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

他裹在皮大衣里的身体已变得冰冷僵硬,正当他恐惧不已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敲击车窗的声音,他往前一看,那个影子没有了。冷汗一下把他贴身的衣服浸湿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同样是哆嗦着的声音:“救……救……我,救……救……我……”

“是人是鬼?”

“救我……救救我……”

“是人!是人在说话!”他抬起了头,嘴里先骂了一句,“吓死老子了!”虽然吼叫着,但他还是不敢侧脸去看那个人。

“我……我的车……车坏了……救我……”那个人继续拍打车窗,把脸贴在车窗上,用尽力气大声乞求。

他听清楚了,侧过脸去。他看到了那个人变形的脸,看到了一张因极度绝望后又重新找到了一丝希望的扭曲的面孔,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吓死老子了。”一边说,一边摇下车窗。用仍带惊恐的,但一下变得恭敬的口气说:“我的个老娘啊,你这个同志难道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我十魂都被你吓掉九魂了,我可是知道什么叫魂飞魄散了。”

那个人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望着他,乞求道:“老哥,救我!”

“咋搞的,同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车门,“快到驾驶室里来。”

那个人一听,一边忙不迭地道谢,一边吃力地往车上爬。他送出半个身子,拉了他一把。

“太……太感谢你了。”

老司机看着他身上裹的东西,笑了。“你就差没有把小车壳子扒下来裹在身上了,你要不这么穿,还不会这么吓人。”

“驾驶室暖和多了。车坏了,差点把人搞死了。”他身体抖得像筛糠,上牙猛烈地磕着下牙。

“这上面,车坏了是最要命的,好多人就是因为车坏了,把命丢这里了。”司机又盯了他一眼,“你上高原,难道皮大衣都没带?”

“第一次走这条路,来之前看了地图,是219国道,以为好走。加之又是大热天,多的衣服都没有带。”

“你这不是找死吗?你们应该知道这里的路况啊!”

那个人不停地搓着手,拍打着手臂、双腿。“跟一个朋友趁休假,想开单位的车上来逛一圈,没想走到这里就趴窝了。”

老司机想把刚才受到惊吓的魂魄安顿妥当后再上路,连着呼出了好几口长气:“你那个朋友呢?”

“到红柳滩找人修车去了。”

“应该是穿着警服的那人吧,我刚才在马德店里吃拉面的时候,刚好他也在那里吃饭。胖,蛮实,大个子,看起来凶巴巴的。”

“应该就是他。你说对了。”

“难怪,看来我看人还是很准啊!”老司机有些得意,“我听他倒是问了一下修车的事,但他吃完饭就钻进天堂酒吧乐呵去了。”

“他喜好那一口。”

“想想也是,他那个职业比我们跑长途线的压力还大,总得有个化解的门路。他说你们是去执行任务。”

“哦,其实是……执行任务,我刚才还想保密呢。”

“什么车?”

“蓝鸟。”

“日本车吧?进口货,那玩意儿我可修不了,金贵,不敢乱整。”

“那怎么办?”

老司机没有再接他的话,摇下他那边的车窗,往外看了看:“你刚才吓得我差点把车开到路下边去了。”

“真是对不住啊。”

老司机把车往后倒了倒,把悬在公路外的车头倒回公路上,才想起问那个人要到哪里去。“我是要到狮泉河,你如果去那里,我可以带上你。”

“我……你有吃的吗,还有水?我又渴又饿……”

“哎呀,忘了这茬事!”老司机有些抱歉,从座位后面提出一个五公升的白色塑料胶壶,递给那个人。那个人有些小心地喝了几口。老司机又从座椅后面扯出一个布袋子,拿了一个馕给他。

那个人眼睛潮湿,接过馕就咬了一大口。他这才似乎有力气继续说话:“我要回到那个鬼红柳滩去。”

“那我可帮不了你的忙,我说了,我是要去狮泉河的,车上拉的是肉和菜,耽误不得。”老司机感到很抱歉,“我车上还有一套棉衣,你如果要的话,可以便宜处理给你。”

“大哥,你留下我,我可能就活不成了。为了让那个刽子手找到修车的人,钱和车上的水、干粮都让他带走了。他说肯定能找到修车的人,天黑前肯定能赶回来。”

司机很是为难,他沉默了一会儿:“你们不是也到阿里吗?”

“车坏了,就不一定了。”

“没关系,我看你是个实诚人,我可以给你一点吃的喝的,那套棉衣你就穿着吧。二十元,我给你留个地址,你到时寄给我。”他说完,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他。也不是啥名片,就是个联系卡片,上面写有寄信的地址。

那个人接过名片,上面满是污渍,司机名叫陈国富。

“你去的都是险地方啊!”

“跑这些地方不缺货源,运价高,跑一趟顶在下面跑好几趟呢。”

那个人把后面的地址看完,笑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长的地址。”

司机半开玩笑地说:“这个地址好,很多人就因为这个把我记住了,有些人正愁得不行,看到这个地址,也会咧开嘴巴呵呵笑。”

“大哥,我还是笑不出来。求你把我送回红柳滩,到时我给你钱,五十元,怎么样?”

“我得讲信誉,我车上拉的有蔬菜,我跟人家说了,明天晚饭前送到。”

“给你八十元!”

“我很想挣你的钱,但信誉至上,我不能违背。”

“国富大哥,来回也就两三个小时……”

那个人咬了咬牙,“那就一百元!”他说完,一只手摸到了别在裤腰带上的枪,心想,要是这个老家伙再不答应,我就要来硬的了。

“哎——”陈国富很是为难地叹息了一声,“我这是跑来回,又是世上最烂的路,最主要的是影响我的信誉,但看在你警察同志的面子上,就送你一趟吧。”

那个人把手从腰间拿开了,眼里泪花闪烁:“感谢大哥救命之恩!”

陈国富在一个稍微宽点的地方把车掉了头,开始往回开。

那个人放心了,紧张的身体放松了些。但没过五分钟,他想起那人,又变得愤怒起来。“看老子不杀了你!”他突然恶狠狠地说。

“你说什么?”汽车正往达坂上爬,开足了马力,陈国富更是两眼死盯前路,不敢有丝毫马虎,所以没有听清。

刚才的话一出口,那个人自己也吓了一跳:“没什么,我是说这路太难走了。”

“我一年至少得跑二三十个来回,已经走惯了。”

那个人还是气哼哼的,表情不时会变得狰狞。那人让他差点死在奇台达坂,自己却在红柳滩吃饱喝足后寻欢作乐,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怒吼:“看我不杀了你个狗杂种!”

汽车越接近红柳滩,那个人心里的气就越大。

红柳滩很安静,月光遍洒,给这个破烂的地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天堂酒吧的霓虹灯还妩媚、色情地闪烁着——黄毛金牙把发电机安放在一个角落里,可以听到声音,但并不怎么影响大家休息,它突突突的响声像人在吟唱情歌;对面雪山上传来几声狼嚎,不过大家早已习惯,只当它跟狗叫差不多。

汽车在天堂酒吧门口停下,陈国富把车倒过来,准备收了钱继续赶路。汽车没有熄火,他和那个人下了车,径直钻进了黄毛金牙的大帐里。

里面的灯光比先前要昏暗许多,由烟臭味、酒臭味、脚臭味、口臭味、羊膻味、卤牛肉味、机油味以及另一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情欲的气味混合成的复杂味道,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难以忍受的污浊不堪的有力气团,差点把他们推出了帐篷。他们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里面昏暗暧昧的环境。过了夜里两点还要在大帐里睡觉的,给十块钱就行,睡这里肯定比睡车上舒服,所以帐篷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各种声调、风格的鼾声如雷霆般不断滚过,其间夹杂着粗野的梦呓声、放屁声以及咂巴嘴巴的声音,好像在进行一场重金属音乐演奏。

“在哪里能找到那个杂种?”那个人恨恨地低声问陈国富。

“跟我到吧台看看这里的老板在不在。”

他们跨过一个个躺卧的人体,来到吧台前,黄毛金牙没在那里。

“老板肯定搂着女人睡觉去了。你的同事可能在这些睡觉的人里头。”

那个人便凑近躺卧着的每张脸,一个个地看了,一摊手:“没有。”

“那就肯定在小帐篷里睡,就三顶小帐篷,很好找。黄毛金牙肯定会把他安排在一号帐篷,我带你去。”

“看来你对这里也很熟啊。”

陈国富呵呵笑了两声:“这人间天堂,跑这条线的哪个不熟!”

两人钻出了帐篷,从鹅卵石铺成的通道,来到了大帐后面,三顶小帐篷沐浴在月光里,远处雪山如梦,冰峰显得更为高拔,一侧的叶尔羌河的流水哗哗流淌着,寒冷的河水闪烁着银光。黄毛金牙的马打了个响鼻,在如此静谧的夜晚里,连陈国富的汽车发动机发出的声音都充满了诗意。“天堂一号”里传出了笑声和哼哼唧唧的声音。

那个人已听出笑声是那人的,嘴里骂了声“杂种”,无名火起,故意把步子踏得很重,低着头,气冲冲地就往帐篷里钻。

帐篷里只有暗红的灯光,两个肉体在里面翻滚。

陈国富不便进去,只好站在帐篷门口,说:“同志,麻烦你稍微快点,我的车没有熄火。”

没有人回答他。帐篷里的灯猛地亮起,接着,便听见帐篷里传出那个人气愤至极的吼叫:“你个杂种!”接着便听到了女人的尖叫。

“嘿,朋友,咋了?”

“你说咋了?你差点让老子死在达坂上!”

“我不是还没找到修车的人嘛。”

“你找了吗?你可把老子害惨了!”

“谁害谁呀?以前老子做那么多回事,都是顺顺当当的,你这一入伙,就成这样了。”

“你不拉我,我能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不要用那个鬼东西指着我。”

“枪!”那个女人大喊了一声。

“什么枪,他用小孩的玩具吓唬我呢。”那人对那女人说。

“老子没有吓唬你!”

“你不要命了?”那人显然被迫缓和了声调,“拿着那玩意儿干什么?”

“先给老子一百。”

“你要钱干什么?”

“我拦了个师傅,让他把我拉下来的,我答应了给他一百。”

“五十!这么点路就五十!”

“他不拉我下来,我今晚就死在达坂上了。”

“没有钱。”

“你不是还有一百多吗?”

“花了。你把那个师傅叫进来。”

陈国富心里着急,一听那人的话,知道可以进去了,便说了声:“我进来了。”

那人还半裸着卧躺在床上,旁边有个娇小的女人像被惊吓的羔羊,蜷缩在被子里不敢动。那个人用枪指着那人,但看上去,那人一点也不害怕,这使陈国富以为那真的是把假枪。那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陈国富,用轻蔑的口气问:“你就是那个这么一点路,就敢收一百的杂种?”

“同志,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这个价钱是讲好了的。”

“你这是乘人之危,是敲诈!”

“你不能这样说。”

“我就这么说,怎么啦!”

陈国富显然有些害怕,他对那个人说:“同志,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是你求我的。我也是担心你在上面出事才送你到这里来的,我可是一片好心。”

“你放心,我说出的话,一定会算数。”那个人本已把枪收起,现在又掏了出来,指着那人,“我不是蹲着拉尿的人,一百是我答应了要给的。”

“你!”那人一生气,站了起来,也摸出了一把枪,指着那个人,“来,你有种就朝我来一枪!”

见两人真要干起来,那个女人裹着床单,想要溜走。那人一见,大声说:“老子包夜,今天晚上你就是老子的女人,你现在敢走?”

女人一听,赶紧老实地蹲下了。

陈国富赶紧劝解:“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我看你们那是真家伙,赶紧收起来,不然,出了事可不好。”他把脸转向那人,用商量的口气说,“同志,你嫌一百贵了,那你给个价。”

“我给价?那好,一分钱也没有!”

“哪有这么说话的呢?”

“我说了,一分钱都没有!”

“你总得讲点法理吧?”

“这个鬼地方,老子就是法理。”

陈国富又把脸转向了那个人:“同志,你说说……”

“他肯定把钱花掉,拿不出来了。”

“那这样吧,这个钱我不要了,就当我做好事吧。”陈国富一见这个阵仗,只能自认倒霉,一边说着,一边往帐篷外面退。

“对不住了,感谢你救了我的命,我有你的地址。”他说着,把陈国富的名片掏出来,“这个我会好好收着,钱我一定会寄给你的。”

陈国富没想到帮忙会是这样的结果,很沮丧地从帐篷里钻出来。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了,他抬头看月已偏西,不敢耽误,骂骂咧咧地开着车,颠簸着,重新独自上路了。

爬上达坂顶,他的气还没有平息下来,高原反应使他更加难受。“在这里,老子是在拿命救人呢,一百还嫌贵!”他讨厌那个胖硕的家伙,“哪像个警察,简直跟地痞无赖差不多!”

他把车停在达坂顶上,摇下车窗,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然后把它呼出去,感觉心里的气也随之吐出来了,不那么堵了。他看了看远处被月光镀了银边的雪山和雪山上的云,又抬起头望了一眼无限深邃的夜空,合掌念了一句:“保佑我平安顺利!”这是他每到一架达坂上都要做的功课。做了这件事,他心里有底了,心情也舒畅起来,开始往达坂下走。

到了昨晚那个人拦车的地方,他也没有怎么生气,但拐过那道弯,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警车,他心里又堵上了。他想起了那个长了一身油腻肥肉的家伙,就停了车。把皮大衣一裹,下车围着那辆车转了一圈:“开着这么好的车到这鬼地方来,可以去找婊子,却死活不给我那一百,最后连一句好话都没有!”他越想越生气,拉了拉司机座位一边的车门,没有拉开。他捡起路边的石头,“哐”的一声,把副驾一侧的玻璃砸碎,打开了车门:“你不仁,就不要怪老子不义!老子至少得拿上一百元的东西才划算。”他打开手电,翻找起来。

前排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后排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物件。“啥东西也没有。”他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觉得右手有点黏,用手电一照,是血!他以为是自己的手被划伤了,仔细看后,一双手好好的。“哪来的血呢?”他用手电又把后排座位照了照,手电晃到了脚垫旁一块拳头大小的血迹。“竟然有血!这是个什么鸟车?”他把脚垫拿开,脚垫黏在车底板上,扯开一看,是还没干透的血。他的身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触电似的把手上的脚垫扔掉了。

陈国富钻出轿车,看到了车顶的警灯,又看了看车牌,看上去的确是警车。“人家是警察,这些血可能是抓犯人受伤时留下的吧,也可能是哪个被抓的罪犯受伤留下的。”这么想着,他把轿车门关上,开车离开了。

在这座高原上,似乎只有陈国富这辆车在跑。东边的天空变得绚丽起来,晨光即将把高原从月夜切换过来,进入白日模式。左侧的荒原上,一群藏羚羊风一样奔驰而过;天上,一只鹰在展翅翱翔,高原又有了生机。陈国富看到这些景象,唱起了歌,似乎真的把昨晚的不快忘掉了。

过了甜水海,就是死人沟,那里的很多路段更难走。到了死人沟口,陈国富准备眯一会儿再往前赶。他把汽车停在路边,拿出馕,就着胶壶里已经冰凉的水,填着肚子。

就在这时,一辆北京吉普车从死人沟里开了出来。他一看,知道是辆军车,再看车牌,知道那车是机务站的。他下了车,挥了挥手。常年在这条路上跑,他跟这条路上的人都认识了。吉普车停住,面色黑红的李勇排长下了车,很亲热地和他打招呼:“陈师傅,这么早?”

“命苦啊,拉的有蔬菜,路上没法耽搁。李排长,你们也早得很。”

“通信线路出了问题,要巡查,急活儿,我们接到任务就出发了。”李排长给陈国富递了一支雪莲烟,又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车上的其他三个战士也下了车,跟他打招呼。

“多谢你的烟!”陈国富用力吸了一口,“我这一路过来,能看到的线路都没事。”

“那问题可能出在奇台达坂到康西瓦达坂之间了。”

“还得跑那么远啊,你们真是辛苦。”陈国富几口就把一支烟吸掉了一大半,听李排长说到奇台达坂,他又想起了那辆警车,“昨天遇到两个傻子,开着辆轿车,上这高原来了。”

“啥?不可能吧!什么轿车啊,能开到这里来。”

“好像是那个什么蓝鸟,进口货,开到奇台达坂下趴窝了,一个家伙昨晚困在车里,求我把他送到红柳滩,说好给一百元,最后一分钱没拿着。要不是因为这事耽误时间,我现在都过了死人沟了。”陈国富说起这个事,又生起气来。

“哪个警察这么傻啊,不晓得这里的路况?”开吉普车的老兵说,“警察怎么会不给你钱?”

“说是身上没现钱了,但却有钱在天堂酒吧里快活,一个警察说回头寄给我,我看悬。”他把烟吸得过滤嘴都着了,“两个糊涂警察,把车扔在达坂下,挨副驾那边的玻璃都被砸掉了。”他压低了声音,“我瞅了一眼,车上还有血迹呢。”

“哪来的血迹呢?”李排长问。

“鬼知道啊,我估摸是警察抓罪犯受了伤留下的,要么就是哪个被抓的罪犯受伤留下的,不过后排座位脚垫下的血还是新鲜的。”陈国富说着,掏出自己五毛一包的天池烟,给每人散了一支,“不好意思,我这是便宜烟。”

大家都把烟点上了。李排长问陈国富:“你说血还是新鲜的?”

“是啊,黏手。两人都有枪。”

“长的,还是短的?”

“短的。”

李排长说:“警察带枪,也属正常。他们的事,我们当兵的管不着,他们做的事,我们也不懂。不管他,陈师傅,我们得出发了,祝你路上顺利!”说完他就和战士们准备上车。

“你们也注意安全,甜水海那段路全是大坑,得走最右侧的道。”完了,陈国富又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李排长说:“你们到奇台达坂后,如果那辆车还在那里,到了红柳滩可以告诉那两个警察,他们的车玻璃被石头砸烂了。”

“好的,放心吧!你真是好人哪,钱都没有拿到,还替别人着想。”

“人家毕竟是警察嘛。”

吉普车开动了,李排长笑着向他挥挥手,陈国富也转身爬上了自己的车。

李勇看到那辆娇滴滴的轿车是在他和陈国富分手的两小时零十九分钟之后。大家下车围着它转了一圈,觉得它像个被强暴了的大家闺秀,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感到很可惜。

看了车牌,的确是公安的,但李排长还是对它产生了怀疑。

他拍了拍车顶:“这车很可疑啊!”

老兵问:“有什么可疑的?”

“这样的进口车很少,公安很少装备,即使有那么几辆,也只会放在机关当接待车用,不可能用这么好的车跑长途。陈国富送人去红柳滩,无疑是救命,竟然赖账不给钱,这也很少遇到。”

“难道……这会是一辆赃车?”另一个战士有些惊讶。

“现在还很难说,还是看一眼车里是不是有陈师傅说的血迹吧。”李排长说完,拉开了驾驶室一侧的车门,钻进了车里。

他撅着屁股把后座看了,座位上的确有血迹,脚垫下的血还没有干透,揭开另一个脚垫,下面也是。他感到有些恶心,抬起头,舒了一口气,把恶心感压下去后,又把手伸进前排座位下,竟摸出了一把沾血的菜刀、一个警官证,还有一副军车牌照。

他从车里出来,表情变得十分严肃:“这辆车的确有问题。”

三个战士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问题。李排长跟他们说了他发现的东西,然后,他对驾驶员说:“陈吉祥,你想办法把后备厢打开。”

“进口车不晓得好不好弄,我研究一下?”

陈吉祥到了车后面,不到三分钟,后备厢打开了。在打开后备厢的同时,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陈吉祥像被谁捅了腰子,尖叫了一声,转过头说:“你们还是不要看了,太恶心了。”

李勇看到,后备厢里血肉模糊,除了血糊糊的衣物,还有用塑料包裹着的一颗人头和一条人腿。

“他们肯定不是什么警察。”李勇把车上的冲锋枪交给一名战士:“武国庆,你在这里看护现场,不要让人再动这辆车。陈吉祥,我们走,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红柳滩!”

陈吉祥把这辆已在世界屋脊跑了十三万七千五百四十九公里的吉普车开得像赛车一样,车屁股后面的烟尘腾起至少有八丈高。

“看来是杀人分尸,怎么整?”陈吉祥问。

“得报案,但首先要想办法控制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再伤人。”李勇看了一眼已升起的日头,“好多司机都上路了,要防止他们找车逃跑,更要提防他们劫车、劫持人质。”

两人说着,车已翻过达坂,下行了三十七公里后,他们看到了第一辆开往阿里去的卡车。

“得让那辆车停下!”李勇对另一个战士说,“陈小双,你带上枪下车!”

陈吉祥刚把车停稳,李勇和陈小双已跳下了车。陈小双把那辆卡车挡停了,师傅把头伸出车窗,问道:“同志,有啥事?”

李勇说:“部队演习,可能要下午两点才能结束,你要在这里等着。”

“知道了。”

“多谢!”李勇转过头,“陈小双,你就在路中间站着,把往阿里去的车挡住。”

陈小双向李勇敬了个军礼:“排长,您放心!”

陆续上来的车都被挡住了。

李勇到了红柳滩,跳下车后,他对陈吉祥说:“你就不要下车了,继续前行到八号桥,把上阿里和下叶城去的车都拦住,就说部队演习!”

“决不拉稀摆带!”陈吉祥说了一句四川话。

李勇看到一些人还在兵站对面吃早饭。天堂酒吧像个还在睡懒觉的人,现在最安静。黄毛金牙拿着牙刷缸,从帐篷里钻出来,对着无名雪峰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刷牙。李勇和他认识,想去探个虚实,就快步穿过公路,半开玩笑地搭讪道:“黄老板,早啊!”

黄毛金牙抬起头,一见是李排长,忙把一口牙膏泡沫吐出来:“哇,李排长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有点事。”李勇严肃地说。

黄毛金牙把嘴巴递到李排长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还有两个人在挺尸,都是警察,都带着枪,有个昨晚包夜,半夜又来了一个,他俩就占了一顶帐篷!昨晚就想吃白食,我等会儿看他怎么跟我算昨天晚上的账。”

“这个账一定要算,一分钱也不能便宜他们。”

“听我们的小妹说,昨晚是陈国富师傅送他们中一人下来的,最后硬是一分钱没有要到。”

“陈师傅是好人,大家都认识的,把他的钱也要上。”

“人家是警察,钱可不好要啊。不过,你晓得我是江湖中人,义字在先,陈师傅那个钱我一定尽力!”

“那好,兵站开早饭了,不耽误你刷牙了,我走了。”

黄毛金牙嘿嘿地笑了。

帐篷里有电热毯,被窝里热烘烘的。陈国富走后,那个人本来要找那人算账的,但他实在太困了,倒头便打起鼾来。那人有些恨那个人坏了他的好事,让那个女人溜掉了。

他点了一支烟,慢慢抽起来。想起刚才和女人做的事,他扯着嘴笑了笑。他的笑不难看,他笑的时候,烟雾笼罩的面部表情显得很柔和,一点也不像个舔着刀刃上的血活命的人。他决定去把那个女人要回来,不然就亏待了这个夜晚。

他穿上衣服,披上黄毛金牙给他的皮大衣,钻出帐篷,在月光下撒了一泡有些疲软的夜尿。“看来今晚是不行了。是她跑掉的,明早那个黄毛跟我要钱,刚好有个不给的理由。”这么想着,他又缩进了帐篷里,听着叶尔羌河的流水声,没过多久,也沉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一觉睡得不错,一夜无梦——好梦没有,噩梦也没有,感觉很是满意。看着那个人还睡得跟死猪一样,想起车还在达坂上,晚上没事,白天过往的人多,万一发现了什么异常,他这条贱命就玩儿完了,因此,一下子紧张起来。

那个人显然还记恨着昨晚的事,睡脸上依然带着恼怒,睡觉时都咬着牙。那人看着他的样子,轻蔑地一笑,踹了他一脚。那个人猛地坐起,一下站起来,惊慌失措地要逃跑。

“你看你那个样!”

“我梦见警察追我。那些警察都长着翅膀,我逃到哪里他们都能追上。我也想飞,刚飞起来就被一个红脸警察踹了一脚,我从天上直往下掉,好半天才落到地上。”

“那是老子在踹你。”那人想把警服的风纪扣扣上,但脖子太粗,很费劲。“被警察追!记住,你我都是警察,走出去了要有个警察的样子。”

那个人眼带仇恨地在背后盯着那人,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你昨晚至少应该给那个司机师傅一点钱,一分钱不给太过分了!”

那人转过身:“老子这里没有‘应该’这个词儿,也没有‘过分’这个说法。我现在问你,你跑下来做什么?”

那个人像被点燃的钻天炮,一下蹿起老高:“我跑下来做什么?你说我跑下来做什么!老子不跑下来,今天早上就死翘翘了,人都变硬了!”

“你看你,怎么跟我说话呢!”那人呵斥道,“一个晚上都坚持不了,出了事怎么办?”

“那你为什么不快点找人上去修车,却在这里吃喝胡搞?”

“这个鬼地方就指甲盖那么大个地方,修车的人想找就能找得上?何况那是进口货呢。我打听了,只有这个黄毛和兵站的人能修。兵站的人能去找吗?黄毛晚上要照顾酒吧的生意,能上去吗?我只有在这里等着,准备今天一早叫他上去。”

“那现在怎么办?”

“你赶紧到旁边去拿上十几个馕,带上水,搭一辆过路车上去。无论如何要赶紧回到车上,特别是后备厢里的东西要赶紧处理掉,扔到离公路越远的地方越好,让它尽快变成狼屎。”

“我不去。我在下面找人。”那个人赌气说。

那人很生气:“你不去老子去,等货处理了,钱不再是四六开而是三七开。”

“给我一成都行,这次过后,老子再也不干了。我要活命。”

“一成,这可是你说的!”那人说完,气冲冲地要往帐篷外面钻。

“你得给我钱,我要吃饭,你昨天把所有的钱都拿走了。”

“自己去抢!”

“好,反正也不差这一次!老子先去抢馕,再抢一个女人。”说着,把枪从裤腰上拔了出来。

那人回过头,看到一把枪正指着他。

“你不是要去抢馕抢女人吗?”

“老子先把你一枪崩了,再抢也不迟。”

那人转过身,盯着那个人,指着自己的脑门说:“来,有种你朝老子这里来。”

那个人咔地打开了保险:“你不要逼我!”

“老子就逼你了!来,不开枪你是杂种!”

“老子说了,你不要逼我!”那个人提高了音调,声音一下变得尖细起来。

“老子今天就逼你了,有种你就开枪!”

那个人的脸愤怒到变形了。

就在这时,黄毛金牙撩开了帐篷门帘,那个人一分神,那人也掏出了枪。两人用枪相互指着对方,像枪战片里一个固定下来的镜头。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黄毛金牙看着两人,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调侃道:“哟嚯,两个警察同志在练枪法啊?”

那人把枪先放下了:“你有什么事?”

那个人也把枪放进了裤兜里。

“打扰了。”黄毛金牙拱了拱手,“我在大帐里等你们吃早饭。”说完赶紧退了出去。

“你先去饭馆买点吃的、喝的。”那人从裤兜里摸出几张十元的纸币,压低声音,咬着牙对那人说,“兄弟,我们不要闹了,把那车处理了,还是四六分成。但你现在必须赶到轿车那里去,不然,一旦露馅,你我都会被枪毙的。”

那个人软了口气:“你今天上午必须找到修车的人,来把车修好。”

“我去填一填肚子,马上就带着刚才那个金毛上山修车。在我们上来前,你要把车收拾干净。”

那个人没有进大帐,而是到马德的饭馆要了一碗羊肉汤、两个肉馕,大口吃起来。他把馕泡进肉汤里,很快就填饱了肚子。

“再给我十个馕,再买你一个胶壶,给我灌上水。你跟过往的驾驶员熟,能帮我拦一辆车吗?我的车坏在达坂上了,我要去修。”

“没问题。可能得给点钱。”

“多少?”

“你自己去说,怎么着也得收你三十元。我去讲讲,二十元应该没问题。”

“那太感谢你了!”

马德走到一辆准备去阿里的卡车前,跟司机嘀咕了一阵子,然后走回来,对那人说:“讲好了,二十元。那个师傅叫艾山,他马上走。”他把用塑料袋装好的馕和灌满了水的胶壶递给那个人:“同志,我这羊肉汤和馕咋样?”

“好得很。”

“等你回来再尝尝我的烤肉,那更过瘾!”

“一定。”

那个人接过东西,赶紧往那辆车跟前走。到了车跟前,艾山伸出长满黑色汗毛的手,同他握了握,然后对自己的伙伴说:“你嘛,先到大厢上看风景去,驾驶室这个座位嘛,要让警察同志坐。”

“谢谢艾山师傅!”

“现在嘛,二十元先拿来。”

“这就给你。”那人赶紧掏出两张十元纸币,递给艾山。

“现在嘛,请您上车。”

那个人爬上了车,艾山把车发动了。

公路两边的堆垄和寸草不生的砾石陡坡不断掠过,面目狰狞。对比之下,他更愿意去看喀喇昆仑山脉腹地碧蓝的天空,停滞不动,却在偷偷变化着形状的白云,远处或高拔或庸常的雪山,渐渐高升的日头,甚至在大地与天空之间无声掠过的疾风。他突然陷入一种悲哀,因为他意识到,他已不可能拥有天空中,甚至大地上的任何东西。他羡慕起每一粒砾石,每一棵无名的小草,叶尔羌河的每一滴水,甚至每一粒停留在高处的雪……他突然想大放悲声。他把头转向车窗外的方向,抑制住了想大哭的欲望。他看了看自己的那双手,它是完好的,手掌不大不小,手指甚至有些修长,但他突然觉得它不属于自己,觉得它很恶心。他发誓,这次如能侥幸无事,他一定洗心革面,改名换姓,找个地方重新生活。想到这里,他似乎觉得人生又有了一点希望,之后他便看到一些上下高原的车都停下不走了,他问艾山:“朋友,这些车怎么都停下来了?”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艾山把车停靠在公路右侧,“可能有什么军事演习吧,要么就是出了车祸。”

“不会堵太久吧?”

“堵车很快就会处理,如果真是军事演习就不一定了。”

“哎,怎么这么倒霉!”

“这个地方,这样的事嘛,经常发生。你是第一次在这个路上走吗?”

“第一次走。”

“难怪。”

“小轿车能开到那个什么狮泉河吗?”

“小轿车?”艾山露出夸张的、无比惊讶的表情。

“是的,小轿车。”

“朋友,这是什么路你不知道吗?你想把小轿车开到狮泉河,就相当于想骑着母鸡上天哪。”

“我不知道这条路会是这个样子,开着车子翻过这个达坂,车子就趴窝了。”

艾山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你这是不要命啊!”

“那现在怎么办?”

“再不能往前走了,根据我的经验,你那个车嘛,能颠到这么个地方,已经是奇迹了,但它嘛也颠散架了,就像人一样,骨头嘛散开了,经脉嘛断掉了,心肝脾脏嘛颠坏了。”

那个人一下子绝望了:“那怎么办啊?”

“把车扔了,赶紧回到氧气多的山下去;反正是公家的车嘛,找辆车,把它运下去,报废就是了。”

那个人觉得自己一下瘫软了,过了一会儿,像重新找回希望似的,对艾山说:“我们那个车是进口货。”

“在这喀喇昆仑山上嘛,什么货都一样。”

那个人哀叹了一声:“没想到会这样。”他彻底绝望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想起车里要处理的东西,他还得赶紧赶到那里去。

十一

李勇来到兵站时,站长叶成福正准备起床。这个上尉到这里才两个月,已被高原折磨坏了。因为高原反应和失眠,他已从一个精壮干练的青年军官变成了一脸沧桑的老兵,他一边穿着军装,一边听李勇说事。李勇说完,他的身体一下挺直了,有了精气神:“还有这事!”

“现在怎么办?”

通信员给站长和李排长端来了热水。“失眠使人口苦。”站长说着,端起水杯漱了口,把漱口水噗地用力喷射到门外,“抓起来!”

李勇说了他想好的处置方案。

“整得好,不让车走,他们就没法逃了。”

“需要报警和报告上级吗?”

“线路不通。”

“线路可能坏在奇台达坂和康西瓦达坂之间了。”

“发电报吧。”

“好。”站长已换上作训服,叫通信员把兵站在岗的干部和战士都叫过来。很快,大家小跑着到了站长跟前。站长概要地说明了情况,然后开始下达命令。

“袁排长,你带几个人立即备枪备弹,加强营区警戒,听候下一步命令;陈副站长,你带两个人,全副武装,去八号桥接替陈吉祥,在那里设检查站,就说部队演习,暂停车辆通行,让陈吉祥去把电话线路搞通。”

交代结束,叶成福来到话务室,左手叉腰,让报务员发报。报务员准备好后,他已想好电报内容:“据红山河机务站李勇排长今日八点二十三分来报,其巡线时,在奇台达坂K545里程碑附近,发现一坏在路边的日产进口警车,人已离开,车后座有血迹,前排座椅下有沾血之菜刀及伪造证件,后备厢内有被肢解的人头和大腿,血迹甚多,可能为劫车杀人分尸。两嫌疑人持枪,现已派人去车辆现场进一步查证。目前嫌疑人滞留在红柳滩,为防其逃窜,我站已限制红柳滩至奇台达坂方向及红柳滩往三十里营房方向车辆上下通行,我站已做好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下一步如何行动,请指示。鉴于部队无权抓人,请速向叶城县公安局报案。”

发完电报,他脱下军装,换了便服,对通信员说:“你就守在这里,我要出去侦察一下,一刻钟后返回。”说完,他出了房间,从兵站侧门走了出去。

太阳还没有照进河谷,河谷仍有萧萧寒意。艾孜拜正撅着屁股把馕往馕坑里贴,馕坑里的炭火把他半个身子映照得通红。叶成福往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艾孜拜把上半身从馕坑里拔出来。

“是站长啊,你可是很少到外头吃早饭的。”

“给我来一个馕。”叶成福拿起一个馕,在靠近馕坑的地方坐下了。

艾孜拜拿了一个热的馕递到叶成福面前。

“那是。喔,对了,最近上阿里的人好像多了,你这里生意也应该好了吧?”

“现在是人最多的时候,生意还可以。你听说没有?有人都开着小轿车上山来了。”

“不可能吧。”叶成福假装不知道。

这时在旁边忙活的马德接过话茬说:“开车的还是警察呢!不过,车刚翻过奇台达坂就坏了,一个人昨天下来找修车的,他们开的是进口轿车,只有你们和黄毛金牙能修,我让他来找你们,但他没有来,而是大摇大摆地到天堂酒吧鬼混去了。但今天早上又冒出来了一个,说是那人的同伴,在我这里吃的早饭,吃完后让我帮他拦车,说要上奇台达坂。”

“已经走了?”

“走了一个,瘦的、矮的、小的,估计是昨天半夜下来的那个人,壮实的那个还没有走。”

“他坐的是谁的车?”

“艾山的,给了二十。”

“你确定只走了一个?”

“当然确定了,另一个还在天堂酒吧。”

“帮我去把黄毛金牙叫出来,你晓得的,我们军人不方便到那个场所。”

“好的。”马德说完,小跑着钻进了天堂酒吧。

叶成福把馕撕成小块,泡进肉汤里,往口里填着。

马德进去时,大帐里已经空了,好像昨晚所有存在于那里的东西都只是一个纷乱的梦。一团光从帐篷顶上的天窗漏下来,凡尘在里面飞舞、上升。一个女人跪在地上收拾东西,但可能是被他们的动作吓住了,一动不动,马德也一下愣住了。

只见那人的手枪对着黄毛金牙的心口,黄毛金牙的双管猎枪也对着那人的脑袋。

马德的脑子似乎跑走了,里面是空的,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也变成了一尊雕像,半晌才冒出一句:“你们……耍着咧……”

没人搭理他,帐篷里的空气似乎是凝固的。马德转身想走,那人低声吼叫:“不要动,就站在那里。”

马德不敢动了。“出门在外嘞,有话好好说,动刀动枪的,又不是演电影。”他劝解道,“为啥吗?”

“这个警察睡了女人不给钱。”

“老子是包夜,但昨天半夜那个女人就跑了,老子为啥要给钱。”

“那是因为另一个男人钻了进去,女的肯定只能走开。”

“老子是包夜,就是十个男人钻进了帐篷里,她也不能走!”

听他们都说了话,马德松了一口气。“钱的事好说嘛,何况又不是成千上万的钱,莫要把命拿来耍。真要动了枪,近旁就是兵站,哪个也跑不脱。”

“这个人看来吃白食吃惯了,昨晚陈国富把他的人从奇台达坂上送下来,说好给一百元,最后一分钱没拿着。他今天不仅要付我的钱,还得把陈师傅的钱给付了。你在其他地方怎么横吃横喝都可以,但在红柳滩不行!”

“别人的钱关你鸟事?包夜的钱老子是不会给的,算我在你帐篷里睡了一宿,只给你住宿费,五十元,多一分钱没有!”那个人想息事宁人。

两人扯来扯去,显然都服了软。马德看出他们不敢来真的了,就说:“你们都把枪收起,都是真家伙,可不好耍。不就是两三百的事嘛,坐下来慢慢说咧。”他说着走了过去,把两人的枪口都朝下按着。

那人也不想再僵持下去,便说:“我给你一百,给那个陈国富三十。”把一百三十元愤怒地拍在了桌子上。

马德一见,赶紧说:“这样就好了,都是久走四方的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嘛。”

黄毛金牙把钱拿过来:“看在你是警察的份上,这次就便宜你了。”他把其中三十元递给马德:“这个你交给陈师傅。”

“好好好。”马德把钱捏在手里,“黄毛金牙,我是来喊你吃早饭咧,先吃饭咧嘛,汤熬得正好。”马德说完,赶紧往帐篷外退。

叶成福已经把馕和肉汤都填进了肚子里。马德脸色有些煞白地回来了。他的脚步有些飘,声音有些发虚:“那个胖子还在。要吃白食,黄毛金牙的白食岂是好吃的?都用枪指着对方咧,我如果不进去,如果不劝他们,他们可能都已经火拼上了。”他有些后怕地突然提高了嗓音,“你知道吗?那个杂种竟然用枪指着我。”

“哪个杂种?”

“就是那个胖子。那个杂种的枪口对准我的时候,我的腿一下就发软了。”

“黄毛金牙会出来吗?”

“我去喊他,估计会出来的,他逼着那个杂种给了一百三,其中三十是帮陈国富要的。这就说明那个杂种也欠陈国富的钱,他怎么会欠陈国富的钱呢?”

“看来这里面越来越复杂了。”

两人正说着,黄毛金牙钻出帐篷,来到了马德的店前。他的脸色不好,怒气未消,看到叶成福坐在那里,赶紧把脸上的怒气抹掉,堆上了笑。

“大老板怎么了?你的哪个王妃又惹你生气了?”叶成福用玩笑的口气问道。

“首长,一个警察竟用枪顶着老子的头,要吃白食,你说丢人不?”

“马德跟我说了,你们是用枪互相顶着,有点像警匪片里的镜头,肯定是你先用枪顶着人家吧。”

“神了!你怎么知道?”

“你那个是猎枪,使用起来哪有手枪方便?如果人家先用手枪顶住你了,你哪还有机会去拿猎枪顶着人家呢。”

“厉害!”

“你觉得他拿的是真枪?”

“当然是真的。枪口发冷,有钢铁和枪油的味儿。”

“这个人很可疑,你要盯着他。”

“咋个盯?”

叶成福嘿嘿笑道:“你都能在红柳滩弄家天堂酒吧,还没有办法把一个人盯住?”

“交给我好了。”黄毛金牙故作轻松地说。

“有什么情况,你告诉马德,他会随时到兵站报告。”叶成福把饭钱放在桌子上,转身大步朝兵站走去。

黄毛金牙和马德彼此望了一眼对方,觉得红柳滩的空气变得和雪线下的岩石一样沉重了。

十二

一只鹰在天空盘旋,下面是它熟悉的大地——明亮的河流,斑斓的荒原,苍茫的褐色群山以及点缀在群山间的白色峰峦;雪兔小心地出没,羚羊跃过山冈,藏野驴在奔驰,野鸭和灰头雁在泪水般晶莹的高原湖里游弋,秃鹫在啄食一头死亡的野牦牛,一群狼正飞奔着去抢夺秃鹫的美食;公路像一根缠绕在高原上的细草绳,红柳滩像它打的一个结。靠近这个结的两边,各串着数十辆一动不动的汽车,不时有人烦躁地从车上跳下来又爬上去,而那辆不该出现在达坂下的小轿车,像个玩坏了的玩具被遗弃在那里。这片大地看似荒芜、大寂大静,但依然有欢乐,有绝望,有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依然充满勃勃生机。

那个人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要么在背后,要么在头顶。这让他头皮发凉,脊背发冷。他心里越来越慌乱,像跳鼠似的,不停地从驾驶室跳下去,看一看后路,望一望前程,又骂骂咧咧地跳进驾驶室,问艾山路多久能通。艾山开始还说,演习呢嘛,我咋知道?后来就说,你不要问我了,我说过我不知道,这里氧气少得很,我的头嘛被你问疼了。最后索性闭目养神,不再搭理他。

那个人也自觉没趣,坐在路边,绝望地看着排成长龙的各式车辆。然后望了望天空,他看到太阳是新的一轮,蓝天是昨晚才诞生的,白云是刚被蓝天分娩出来的,甚至那绵延逶迤的雪山上耀眼的积雪也是在他眨眼间覆盖上的。他很少往天上看,很少望过远处。他现在看到的世界竟然这么新,这么辽阔,这么不同。他不由想起了自己破烂的人生,眼睛突然又潮湿了。

自他有记忆起,母亲就卧病在床,九岁那年,母亲撒手人寰。考上高中那年,像一头老牛一样辛劳的父亲看到他的录取通知书,很高兴。刚要站起来出门去,突然大叫了一声,捂住心口,靠在土墙上,身体顺墙滑坐在地上。他飞奔着去把医生叫来,父亲已经去世。读书成了泡影,他开始打工。

一年后,爷爷去世了,他到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儿,还没干到四个月,听说奶奶得病,他赶紧往家赶。老板恩赐似的甩给他二百元,让他不要再来了。想着这钱还得回去给奶奶治病,他捡了个塑料瓶在火车站接了一瓶自来水,花一元买了一个馕,又花一元买了一张站台票,挤进了沙丁鱼罐头般的火车里。

车刚过大河沿,挤上来一帮扛着一摞摞塑料小凳的人,十元一个,要没有座位的人每人买一把,不买就要挨打——他们就是那个年代的“车匪路霸”。但车上太挤,买了凳子的人根本没法坐下,只能把凳子举起。他身边的座位上就坐着那人,当时穿着公安的制服。他的二百元缝在内裤里。他说自己没有挣到钱,求那人帮帮他。那人说,你先在我的座位上坐下。那些人自然不敢让公安买那个破凳子。他感激不已,两人由此攀谈起来。最后那人给他留了一个地址,让他以后要做事就去找他。临分手时,那人还掏出一百元给他,非得让他给老人家买身衣服。

六个月后,他奶奶去世,安葬了老人,他就按照那人留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他。但他们见面时,那人已不是公安,而是一位有着少校军衔的军官,说是某团后勤处处长。那人直接告诉他,他有伪造的各种证件、各种身份,每个证件上的姓名都不一样,所以他不用知道他的姓名。

他犹豫是否要留下来。那人说,你现在不能走了,要走,也得等我换了新地址、新身份再说。不然,你带着警察来抓我怎么办?

他也无处可去,他叫对方老大,问:“老大,那我们究竟做什么?”

“什么来钱容易就做什么。”

他只好留下来,跟着老大偷车。两人很少失手,开始紧张,后来慢慢就习惯了。那人开始也算他师傅,教他开锁、开车,管他吃喝;半年后,他手艺学成,即二八分成,再半年,就三七开了。他不再缺钱,觉得比他之前去仓库扛包、去荒野修路、去建筑工地码砖轻松多了。每单活儿只要做成,那人从不拖欠他的钱,这让他尤为感动。人一旦过上那样的日子,就不愿再改变,他也没再提起过离开的事。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他甚至想过,等再干几单,挣够了“第一桶金”,就转行做正经事,按那人的说法,早晚得把自己洗白。

这单活是那人答应给他四六分成的第一单。

他们来到了喀什后,那人盯上了那辆蓝鸟,据说这种车大多是从巴基斯坦走私来的,所挂车牌非警即军,但绝大多数是假的,所以,被偷之后,很多人都不敢报案。两人从开锁到把车开出城,都很顺利。但出城不久,后座却有人放了一屁,两人相互看看,都以为是对方放的,没有在意,打开车窗,让风把臭气刮走了事。不想后座那人经夜风一吹,酒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向两人要水喝。

“水!老子……渴死了!”

两人三魂被惊掉了两魂,都把脸尽量朝前。

那人应付说:“车上没有水,等会儿我给你买去。”

“你们又把老子灌醉了,这是……哪里?”

“回宾馆的路上。”他应付说。

“去宾馆……干什么?老子要回家!”

“好,回家。”

酒鬼想把头往前排座位间伸:“是谁……在跟我说话?你……是谁?”

他刹了一脚车,酒鬼往前伸的头又被顶了回去。

“我是你朋友的朋友,他们都喝醉了,叫我们来送你回去。”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酒鬼显然清醒了一些。

“你在后面好好休息,马上就到家了。”

酒鬼摇下了车窗:“这是什么鬼地方?黑灯瞎火的,你们是谁?”

他猛地刹了车,那人坐在副驾上,在车刚刹住时,已顺手摸起脚下的扳手,打开车门,钻出了车。随即把后车门打开,抓住酒鬼的衣服,将他从车上拖了出来。

酒鬼有些瘦小,一见这阵势,酒被吓醒了,爬起来拔腿就跑。那人将手里的扳手猛地朝酒鬼砸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想,追了上去。没跑出几步,就看到酒鬼扑倒下去,消失了。

扳手正中酒鬼的后脑勺,像长在了脑袋里,他在地上无力地挣扎了一阵,断气了。

两人都傻了,最后,那人说:“活该他死!”

“我们可以不要这辆车,我们跑吧。”

“倒血霉了!谁想到,这上面还睡了个酒鬼,谁想到一扳手出去,就把他砸死了!”那个人也有些沮丧,“终于杀人了……”

“怎么办?”他害怕起来。

“销赃呗,怎么办?先把他弄到车上。”

“往哪里销?”

“这一单活既然这样,只能走趟远路了。走219国道,去拉萨。沿途人少,进了昆仑山,把这玩意儿卸成几块,喂狼,喂秃鹫,成了狼粪、秃鹫屎,哪里找去?我们把车拾掇干净,说不定在拉萨还能卖个好价钱。”

于是,两人给车加装了偷来的警灯,上好伪造的公安车牌,就连夜往喀喇昆仑山里开,过了阿卡孜达坂,两人趁天黑分了尸,然后每隔几十里就抛掉一块。到奇台达坂,抛掉剩下的头和半条人腿,就完事了——没想到,报应来了,车趴窝了。

十三

阳光明澈,吹过的风却带着寒意。一声汽车的喇叭声惊得那个人猛地一跳。

是一辆部队的北京吉普车,车头离他只有三尺远。玻璃的反光晃了他的眼睛,他赶紧跳到路边。他看见驾驶室里的两张脸很严肃地一晃而过。

那个人站在路边,“如果他们发现了车里的东西该咋办?”他心里想着,突然感到一阵害怕。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有人在用铁锤砸着他的脑仁儿。他有些眩晕,不得不把双手撑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使自己不倒下去。

“我得……离开这里!”他这么想着,就往车上爬。

“你这个朋友,好好坐着嘛!爬上爬下的,这是车,又不是女人。”艾山很不高兴地说。

“你屁话多,我忍你很久了。”那个人说着,突然掏出手枪,“咔”地打开保险,把枪口顶在了艾山右边的太阳穴上。

“干吗?哎,朋友……同志,我就抱怨了两句,也不至于这样子嘛。”

那个人把枪口移到了艾山的右腰上:“把车掉头,往回开!”可能是高原反应的缘故,他说起话来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可我要去阿里啊!”

“别这么多废话!我一扣扳机,这颗子弹就会从你肋下穿过心脏再从你左边的颈项处飞出去。”

艾山哆嗦了一下:“同……同志,我……我马上掉头。”

这段路不宽,掉头不易。但艾山是跑新藏线的老司机,还是把车头掉过来了。车上的同伴刚才裹在皮大衣里睡着了,现在醒了过来,问他掉头干什么。

“让他滚下来!”

艾山停了车,冲着车窗外,颤抖着声音喊叫道:“你……你下来,我跟你说。”

“别胡说!”

“明……明白。”

一个人像一头熊似的滚下车来,在车下望着艾山。

“这个同志加了钱,要返回红柳滩,刚好堵在这里也不能走,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把他送下去就返回来。”

同伴刚睡醒,没怎么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汽车颠簸着向前开去,艾山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身上的狐臭味也随着汗腺分泌出来,在驾驶室里弥漫。那人的高原反应似乎更严重了,脸色发紫。

“同志,您……您拿枪对着我,我……我紧张得很,手发抖,心嘛也抖得很,感觉这个车嘛也抖得很。我开不好车,会……会很危险的。您……您不就是要回去嘛,我送您,哪怕送到叶城也麻达的没有。”艾山乞求道。

那个人的手腕也有些酸软了,他把手臂往回收了收,但枪口还是对着艾山:“老实点!”然后骗他说,“你好好开车,你的损失我会一分不少地赔给你。”

艾山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说:“能给警察同志帮个忙,我高兴得很,你不用拿枪对着我。”

“那就好好开车。”

艾山的车技一流,却把汽车开得战战兢兢的。到了红柳滩,他小心地说:“警察同志,到了。”

那人把红柳滩扫了一眼,咬了咬牙:“我们下叶城。”

“可是……同志,我车上还拉着给人家的货物,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开到这个地方的,现在我开下去还得开上来。”

“你不是说了把我拉到叶城也麻达的没有吗?”那个人又把枪口抵在了艾山的右腰上。

艾山觉得右边的腰子已被子弹击碎,右半个身子一下虚脱了,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麻达……麻达的没有,麻……麻达的……没……有……”

“那就往前开。”那个人用枪口顶了顶他的腰。

艾山的额头冒出了汗,驾驶室里狐臭味一下变得浓烈起来,那个人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摇下了车窗。

汽车开出不到十里路,就看到了从红柳滩往山下去的车被拦住了,而往阿里方向的车也没有一辆开上来。

“咋回事?”那个人有些慌张。

“那个嘛,肯定是在前面也设了关卡。”艾山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

“咋办?”那个人更慌了。

“你是警察,你跟他们说一下,应该会让我们过去的。”

“平时当然可以,但人家如果是搞演习,谁说都没用。”

“那是往前走,还是退回去?”

那个人已感到绝望,但他没有流露出来:“先往前开一段路再说。”

转过一个从荒凉山体伸出来的狗头似的堆垄,一辆吉普车横在了八号桥上,吉普车的两边都是等待通行的车辆。几个战士,荷枪实弹地站在车前。

“退……退回去!”那个人一见那阵势,赶紧对艾山说。

“怎么退?这个路嘛这个鬼样子!”艾山见他那么胆小,说话的口气不由得重了。

“那也得退。”

“我嘛就不懂得很,你去跟他们说一声,说自己有事情,要过去一下,啥麻达事也不会有嘛。”

“你不要废话,我让你退后就退后!”那个人把枪口又顶到了艾山的腰上。

“我退,我退,你把那个东西拿开一点,不然嘛我这半个身子冷得很,右边的这个手嘛也没感觉,这个样子怎么倒车?”

那个人一听,把抵着艾山肋骨的枪口拿开了点。

车总算退回到了红柳滩。两头的路不通,一些人便在这里闲逛,也有人趁此空闲,钻进了天堂酒吧。有人在四川酒楼点了菜,喝上了。很多人都知道,在高原上活命,要像云中漫步,急不得,该干啥的时候就干啥,不让干啥千万莫要去勉强。就像现在,你咋整?着急上火,高原反应就可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那个人把枪在艾山眼前晃了晃。“等会儿路通了,还坐你的车。”下车前,又吓唬艾山说,“这是执行任务,你不要胡说八道,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艾山连忙说:“您放心,我的嘴严得撬棍都撬不开的。我的车就停在这里,路通了,我来叫您。”

十四

黄毛金牙回到大帐,见那人靠在一摞被子上,已经鼾声大作。他撑着一张略微有些发青的、纵欲过度的、疲惫不堪的脸,张着嘴,一挂哈喇子随着鼾声从嘴角淌出来半截,又吸进去小半截。这使他看上去更令人厌恶。

黄毛金牙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竟马上就醒了,一只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摸向腰间。

“不愧是警察啊,这么警觉!”

“正睡得香呢。”

“昨晚你肯定没有睡好,不打扰你了,我也要眯一会儿。”

那人的呼噜声随即响起。黄毛金牙不得不佩服他的这个能力,他瞟了一眼那人枪可能在的位置,也靠在那人斜对面的一摞被子上,假装睡起觉来。没想到没过多久,也真的睡着了。

那个人气冲冲地闯进来。那人在他掀开帐篷门帘的时候,一下睁开了眼睛,把枪握在了手上。

“你怎么还没有去那里?”

“这里在演习,所有的车都不让动,我只好退回来了。”

“这里在演习?”

“演习是常有的事。”黄毛金牙伸了个懒腰,带着惺忪的睡意说。

“真是撞到鬼了,这样的演习要多长时间?”

“大的演习十天半月都有可能,这次看来是小规模演习,最多半天就结束了。”

那人骂了一句,然后对那个人说:“那就没有办法了,总不可能走路去那里,等演习结束吧。”说完,他的倦意再次袭来,又把眼睛闭上了。

帐篷正中有好大一柱圆锥形的日光,干净得发蓝。那个人径直走到那人跟前,一看他那个样子,有些生气,踢了他一脚。

“你还真能睡得着。”

“那咋整?”那人把自己的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你也来躺一会儿吧。”

黄毛金牙说:“先休息一会儿吧,在这高原上,海拔那么高,要走路去,恐怕还没走到,人就报销了。”

“老板说得对,高原上走上几步,气就喘不匀。”那个人说。

“我看你在女人肚皮上折腾的时候,气喘得很匀嘛。”那个人言语里带着酸味儿,在离那个人五尺远的地方躺下了。

“那个时候,咋可能把气喘匀?”那人用追忆春梦的口吻说。

“现在没事,要不你也去折腾一盘?”黄毛金牙显然想诱惑那个人。

“青天白日的,做那龌龊事,老子还怕不吉利呢。”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哈出满腹淤积的恶气,用对人世充满极度厌倦的口气说,“老子……现在……只想睡觉……”

说完他又打了一个哈欠,把头搁在枕头上,一歪,便听到了他的鼾声。

“看来,这个同志的确累坏了。”黄毛金牙一边说着,一边很随意地退回到吧台里,用抹布抹着柜台。

那人没有回黄毛金牙的话,一看,他仰躺着,张着嘴,也睡着了。

黄毛金牙在心里不屑地冷笑了一声:“看来,这高原是真令人困倦。”他说完,把猎枪小心地取下来,放在了自己顺手的地方。

十五

一辆吉普车带着高原的尘土冲进了兵站的院子里,还没有停稳,李勇已跳下车来。他向叶成福报告了查证的情况。

叶成福说:“两人携枪,红柳滩又聚集了这么多人,得尽快处理。”

“可我们没有权利抓人,叶城警方出动了吗?”

“叶城县公安局的人接到报案后,已经核实,这两人是近几年来流窜西北的盗车惯犯,并多次伪造证件、军警车牌,私藏枪支,冒充军人、警察,警方多次抓捕多次漏网。现在叶城警方已经马不停蹄地赶往红柳滩,但再快也要十三四个小时,堵了这么多车辆,其间很难保证不出问题。”

“那怎么办?”

“把警报器取下来。”

“那玩意儿有啥用?”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勇把警报器取下后,叶成福很利索地接好电源,然后拿出冲锋枪,把子弹推上膛,对李勇说:“我要智取杀人狂魔。”

“怎么智取?”

“等会儿你就明白了。”叶成福说完,命令报务员,“你现在开始计时,二十分钟后把警报弄响,然后安排好进到营区里的人员,让他们不要乱跑。”

报务员看了看手表,说:“好。”

叶成福对李勇说:“你跟我走。”

两人出了营区。滞留的车辆挤满了红柳滩的空地,有些人困兽般来回闲逛,有些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些人在车上昏睡,到处充满了一种无聊透顶的气息。这种气息与周围的荒凉糅合在一起,给人一种地狱般的虚无感。

“你我分头行动,你从东头开始,让红柳滩的司机锁好车,把他们都集中到兵站院子里,以免出现危险。我去西头,想办法把那四家店里的人也转移出来。”

叶成福来到马德的店里:“已经确认那两个人有杀人嫌疑,你有什么办法把黄毛金牙弄出来?”

“我喊一嗓子就得了。”

“那两个人还在他帐篷里呢。”

“我喊他出来拿烤肉。”

“你试一下。”

马德就喊了一声:“黄毛金牙,你要的烤肉烤好了——”

黄毛金牙听到喊声,心里狐疑道:“老子多久叫烤肉了?”但还是从柜台后站起来,瞥了一眼那两个人,看他们睡得死人一样,便走了出来。

马德在自家的店门口朝他招手。他钻进门帘,看见叶成福站在里面。

“那两个人呢?”

“睡得像死人似的。”

“已经确认那两个人有杀人嫌疑,我们要采取行动,红柳滩所有人都要转移到兵站去,你店里那几个女的也要转移出来。”

“那好办,她们都在小帐篷里补觉哪。”

“赶快,不要惊动那两个人。”叶成福看了一眼表,“还有九分钟,你马上把她们带到兵站去。”

黄毛金牙说了声:“麻达的没有。”一躬身出去了。

看见餐馆的人都跑进兵站后,叶成福把子弹推上膛,隐蔽在一辆解放牌汽车后面,然后着急地向天堂酒吧望去。四分钟过去了,他才看见三个花枝招展、衣衫不整的女人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踩着碎步,向兵站方向去了。他没有看见黄毛金牙,正着急,却看见他牵着自己的马,从另一侧走了出来。叶成福示意他快点。

黄毛金牙到了叶成福身边,小声说:“可不能让他们把我的爱马骑跑了。”

叶成福看了一眼表:“你赶紧牵着马到兵站去。”

“你一个人?”

“足够了。”

“你抓他们的时候,可不要把我的帐篷弄坏了。”

“不要啰唆,根本就不会进你帐篷里去。”

话音刚落,警报响起,黄毛金牙愣了一下,他的马惊得前蹄腾空,长嘶了一声。

那人一听到警报声,立马翻身而起,把枪摸在手里。看那个人翻了一个身,还要睡去,便用力踢了他一脚:“妈的,警察来了!”

那个人一听,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也把枪摸了出来,哀叹道:“完了完了!我就晓得,久走夜路会碰到鬼!”

“莫要叨叨了!”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帐篷后门跑去。

那个人也跟着那人出了帐篷,朝刮着无形冷风的荒野逃跑。

这时,叶成福对着天空,适时开了两枪。

两人一听枪声,更是不要命地朝前狂奔。叶成福和李勇的枪声再次响起。

那人朝后胡乱开了两枪,继续奔逃。跑了不到三百米,他们的脚步就变慢了,又踉跄着跑了几步,身影就开始发飘。快到叶尔羌河边的时候,那人嘴里“哇”地喷出一股黄黄绿绿的东西,然后人像是要飞起来,最终一头栽倒下去,啃了一嘴自己喷出的秽物和泥沙,不动弹了。

那个人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跑到河边后,一看过不了河,又沿着河岸跑了有一百多米,眼前一黑,手里的枪先飞了出去,在一块卵石上碰出几星火花后,枪口朝后,落在地上;几乎同时,他也一个扑趴,扑倒在了坚硬、冰凉的乱石堆上。

叶成福和李勇从汽车后面走出来,不慌不忙地朝两人走去,把枪捡了,然后反绑了他们的双手。

由于缺氧,两个人脸色发紫,仍然昏迷未醒。叶成福只好让李勇守着他们。李勇问:“是不是叫几个兄弟来把他们抬到兵站去?”叶成福对李勇说:“等他们苏醒后,让他们自己滚到兵站去。”

红柳滩的空气一下松弛了。

那人苏醒后,抬头望了望天空,寒意让他感到冷,他的上下牙磕碰着,发出的声音令他厌烦。那个人不久也醒了过来,用满含怨气的目光死死盯着他,哀叹道:“完了!”

那人说:“早晚会有这一天。”

那个人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

“十七号,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七日,你……你这都不知道了?”

那个人哭了:“老子才二十七岁,再过五天就是我的生日。可等着我的,只有死期了。可我不想死啊!”

寒冷和饥饿逼迫两人爬起,一前一后,步履蹒跚地往兵站走来,走进了为他们准备好的、临时关押的房间里。

次日一大早,叶城警车的警报声打破了红柳滩的宁静,所有人都醒了,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站在高原寒意萧萧的清晨里,袖着手,缩着脖子,眼看着两人被押上警车。

黄毛金牙和三个女人也站在天堂酒吧门口看热闹。

一个警察微笑着朝黄毛金牙招了招手。他一见,迈开长腿,朝警察走去。

“听叶站长说,抓捕这两个人,你出力了。”

黄毛金牙咧嘴一笑,金牙一闪,谦虚地说:“没啥。”

“虽然你在这件事上有功,但你还得跟我们走一趟。”

那个警察说这句话时,另两个警察已站到了黄毛金牙身后。

“你知道你干的是啥营生吧,我们已注意很久了。你要明白,即使是这里,也没有法外之地。”

黄毛金牙有些意外,但他没有反抗,顺从地伸出了手,让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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