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晛
(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 北京 100007)
《天边外》是美国20 世纪戏剧家尤金·奥尼尔的典范之作,该剧于1920 年在百老汇首演,并获普利策戏剧奖。1936 年,尤金·奥尼尔更是凭借这部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悲剧艺术及悲剧精神对奥尼尔一生的创作都有深远影响。正如奥尼尔自述:“对我的创作影响最大的是我所读的所有戏剧——尤其是古希腊悲剧”。[1]作为20 世纪重要的悲剧作品之一,《天边外》在继承古希腊悲剧精神的同时,也诠释了奥尼尔自身对悲剧的塑造。在这部作品中,我们亦可感受到叔本华与尼采的悲剧艺术观。美国文学史上起步较晚且一直发展缓慢的戏剧在《天边外》上演后有了极大的改观,人们甚至一度认为“小剧场运动的兴起和奥尼尔剧作的问世是美国现代戏剧崛起的标志”。[2]在创作并公演《天边外》的时间点上,美国也在经历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社会修复过程。因此,这一时期,奥尼尔的作品无疑也更充满对人本精神的探讨,这深化了其悲剧的戏剧张力。
《天边外》戏剧冲突源于罗伯特、安朱以及露丝三人因“错位人生”导致的错误的生活轨迹。但《天边外》的悲剧因素却给予观众深层次的思考,它诠释了尤金·奥尼尔所谓“高级的乐观主义”。《天边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继承古希腊式悲剧的作品,而是有着奥尼尔对19 世纪悲剧艺术理论理解的作品。
在《天边外》的悲剧艺术塑造中,我们可以发现奥尼尔对叔本华悲剧理论的实践。悲剧被叔本华喻为文学的最高峰,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快感的根源在于,它首先唤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进而通过对这两种情绪的宣泄实现心灵的净化”。[3]在叔本华的悲剧理论中,悲剧对人生不幸的表现有三种类型,即“造成不幸的原因可以使某一剧中人异乎寻常的恶毒,这时,这角色就是肇祸人”“造成不幸的还可以是盲目的命运,也即是偶然和错误”“不幸也可以仅仅由于局中人彼此地位不同,是他们的关系造成的”。[4]《天边外》中,三位主角的惨淡人生源于因冲动而做出的不理智且不符合自身精神追求的选择,从而塑造了悲剧的必然性。其中有叔本华悲剧理论体系中因偶然和错误导致的命运的盲目性,也有局中人的性格、人设与人生目标相悖导致的人生错轨。罗伯特有浪漫的诗人气质,安德鲁有脚踏实地的质朴,却因为露丝的爱情选择而“交换人生”。在叔本华的理论中,悲剧是主观精神作用于不对等的现实而产生的,并且是一种人生常态。这一观点显然不同于一些古希腊式的悲剧——将悲剧性归因于神的意志。这一认识将悲剧的动因从宿命式的神性还原到以人为核心的人性。罗伯特悲剧人生产生的原因并非某种神谕谶语,而是冲动支配理性导致他背离了既定的人生目标。而这种因为迷惘或冲动做下选择导致悲剧是具有极强的社会普遍性的。《天边外》中的人物命运没有轰轰烈烈的大起大落,不是古希腊英雄史诗般的英雄宿命论。它贴近普通人的生活,这种错位选择并非艺术构造,而是有着明确的生活基础——源于普通人生活的基础。
奥尼尔作为一位集大成式的戏剧家,在诠释悲剧艺术的过程中并没有认同叔本华的文学虚无主义的态度,而是将悲剧艺术的人文关怀展现出来,其悲剧作品的内涵与尼采的悲剧观有契合。尼采意识到了悲剧之于精神世界更高级的触动。他反对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观,认为悲剧“如果只是激起了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那么,其结果必然是导致人们陷入消极和悲观的情绪之中,从而使人们丧失生活的意志”[5]。不同于叔本华认为文学的功能是“揭示人生的虚无,并磨灭人生的意志”,尼采主张“悲剧艺术的作用恰恰在于它是生命的伟大刺激剂,能够进一步强化人们的生存意志……悲剧艺术一方面表现了个体的解体和毁灭,另一方面又强烈地显示出原初存在或太一本身那不可遏制的生命力,因而不仅不会让人感到悲观绝望,反而会产生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正是这一点才构成了悲剧快感的根源”[6]。显然,罗伯特探寻“天边外”世界的梦想终其一生只是幻灭,但对于天边外的世界的向往却是其精神世界的乌托邦。正如那位激发了奥尼尔创作该剧灵感的挪威海员,“这个人经常抱怨他一生中深重的苦难和错误。该海员觉得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和错误,是从小离开世袭农庄到海上来,他咒骂大海和海上生活,怀念家乡、悔不当初。奥尼尔意识到,挪威海员的后悔,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自我安慰而已,怀念农场使他的心情好受一些。”[7]生活的无奈让人们失去热情与希望,但活下去的勇气源于精神世界构建的“避难所”,正是有这样的精神支柱,人们才有暂时“逃脱”苦闷的能力。
悲剧虽具有普遍性,但并非纯粹传播消极情绪,而是通过艺术呈现激发斗志与希望,这才是悲剧艺术能够带来灵魂的净化的本源。从《天边外》中可以解读出悲剧的正向引导功能——悲剧可以升华人生。悲剧与希望并非悖论,“承认并面对生活中的悲剧,在悲剧中坚持的希望才是真正的希望,才能体会到希望的真正力量。梦想之不得,而梦想永不停止,在理想无法实现的悲剧中体现梦想的力量。”[8]奥尼尔坚定相信梦想对精神意志的支持。罗伯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他却在临终之际感受到了自由与欢愉;安朱与露丝一个因为生意场的一败涂地以及返回农场后才意识到的有心无力而盲目、紧张、慌乱,一个为日常生活琐事承受经年累月的折磨,失去了对爱情的向往,变得冷漠而麻木。罗伯特为了一时爱情的冲动付出了一生无法将梦想付诸行动的代价,但在生命的尽头,他因为心存梦想而获得了心灵的解脱。但活着的安朱与露丝却成了行尸走肉般的木头人。从安朱与露丝的生命中,我们感受不到生活的希望,归根结底,两个人失去了梦想,也不对人生抱有热忱的希望。也正因如此,罗伯特的死亡才显示出一种更加高尚的,因坚守梦想而获得人生幸福的选择的价值。纵然罗伯特与安朱都曾经因主观动因违背梦想,但最终罗伯特依旧有勇气相信梦想的力量,安朱却失去了坚守梦想的勇气,最终故步自封,一无所成。
奥尼尔对罗伯特的精神世界的刻画,无疑有着尼采式的乐观与肯定。叔本华认为,意志是一种生存的意志,是一种满足于人活着的被冲动所支配的情绪诉求:“欲望的满足只能带来短暂的幸福,人生大多数时候只能陷在欲望的泥潭中不能自拔”[9],这是一种对欲望所带来的积极因素的回避,只看到了意志对生命的保存与延续,而没有认可意志在满足人的需求的基础上带来的形而上的追求。而在尼采的理论体系中,“意志冲动的基本目的不是自我保存而是力量的增强和扩展,因而作为本体的意志不是生存意志而是强力意志”[10]。尼采肯定意志并不是单纯为了生存而产生,意志是在生存的基础上让生命呈现出昂扬向上的状态与期许,这种期许成为希望,转而对人生产生积极的影响。显然,在奥尼尔笔下,罗伯特的人生经历固然是不幸的,当罗伯特因为露丝的爱意而选择为爱情放弃出海的梦想时,这种非理性欢愉转瞬即逝,最终乐极生悲。这一情节与叔本华对“意志”的阐释相吻合,即因欲望带来短暂幸福后的不幸。罗伯特穷尽一生也未能将农场经营好,但罗伯特的意志世界却是美好且充满希望的。罗伯特用强大的意志力塑造了这一“乌托邦”,并在意志世界里探索天边外的世界,这给了罗伯特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中活下去的信念。
“生命的本质就在于不断地自我超越,它不能满足于自身,而要不断向上,从高于自身的东西那里寻求自身的意义和目的,从而克服自身的局限,扩展和享受自身所蕴含的力量。”[11]生活虽有桎梏,但灵魂仍可以保持高尚与自由。罗伯特虽然困在“屋内”,但对于“屋外”仍存在坚定的希望。“屋内”是确定性的体现,而“屋外”则是一种不确定性。人正是因为对“屋外”的不确定性抱有希望,才有了探索与实践。但希望与失望的交替在所难免。在《天边外》中,尤金·奥尼尔探讨了这一对矛盾。以观众的视角,三位主人公做下决定时就注定了悲剧结局,而悲剧的产生也源于各自对未来的“希望”。追随灵魂的自由与冲动是一种主观意识的选择。主观意识的选择与客观相矛盾是具有普遍性的,从而产生因主客观不对等而导致的矛盾与挫败。但遭遇挫折,如果仍心存希望,灵魂就不会堕落。主人公罗伯特呈现的人生状态不是一种固执与自我。罗伯特对农场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但为了这个家,罗伯特仍在苦苦支撑。对于罗伯特不是经营农场的好手这件事情,大家是有共识的。但与安朱聊起航海,罗伯特却精神抖擞。因为有对天边外的向往,罗伯特才在压抑自己梦想的生活中努力地活着,这也让罗伯特在临终时面朝大海的方向感受到了“自由”与“解脱”。正是这样的一种精神,让罗伯特在这“被囚禁”的人生中依旧相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他灵魂的枷锁,这是需要勇气的。坚守梦想需要勇气,这种勇气能保证精神世界不被现实的不幸消磨,只有坚守住“天边外”世界的美好,才让罗伯特在生命终结时感受到灵魂的解脱与希望的降临。对欲望的认可让《天边外》摒弃了悲切的怅惘,转而给予观众坚守梦想与守护梦想的勇气,同时,也是奥尼尔对高尚而乐观的生命态度的传递。正如《原野》中有所谓“黄金子铺地”的地方,正是对“黄金子铺地”的地方的向往,才让仇虎坚信只要逃出去就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仇虎在自杀前让花金子逃去那“黄金子铺地”的地方,就是将这种生的希望传递下去。无论是“天边外”的世界,还是“黄金子铺地”的地方,因为坚信这个地方会带给自己灵魂的解脱,所以,即使没有实现这个梦想,人们依然能坦然面对死亡。由是可知,意志世界对于人的自我突破至关重要。心怀梦想与追求,是人之所以能不断突破极限的原动力,更是人的生存本能之一。
安朱代替弟弟出海,看到的却不是罗伯特心之所向的“乌托邦”,这也阐释了“希望”与“现实”的矛盾无处不在。但“希望”给予人的力量,让人生的悲剧更为高尚。希望虽然不能规避悲剧的发生,却让人有尊严。值得注意的是,罗伯特的“海”与安朱的“海”有着显著的抽象与具象的差别。兄弟二人对“海”的不同认知源于二人性格的差异。在有着诗人般灵魂的罗伯特眼中,大海无奇不有。罗伯特相信那里有着治愈其身体的神奇存在,而在一切都很务实的安朱眼中,“海”却留给其非常不好的印象,台风、繁重的劳动都留下令他后怕的回忆。对于安朱,海带给他的这些惊险的经历打破了其对大海的美好幻想。但是,通过航海,安朱虽然没有找到罗伯特“天边外”的美好世界,却大开眼界,迷恋上经商,因此变成了投机商人。但同样,不善于经商也是安朱与生俱来的。安朱的悲剧同样也是理想与现实极大的不对等导致的,兄弟二人的命运可谓殊途同归。在古希腊神话及悲剧中,“海”是最常见也最富有文化内涵的意象之一,它象征着强大的神力,它浪漫、神秘,又充满危机。《天边外》在继承古希腊悲剧精神的基础上,将“海”的意象架构为整个故事的交汇点,让这一意象同时具有现实与形而上的意义。“海”象征着梦想与现实。
现代戏剧在一定层面上也可称为“灵魂的戏剧”。从《天边外》中可以看到它对人本精神的发扬,而通过戏剧冲突引发观众深层次的反思与审视,正是戏剧从神性走向人性的完美诠释。角色因有了“灵魂”而引起观众精神层面的共鸣,从而起到很好的教化作用。这一点也印证了亚里士多德所谓“净化”这一“悲剧的最终效果”:“悲剧引发的怜悯和恐惧之情,将使观众最终能够超越个人心中的悲哀喜怒,超越自我的情感苦恼而体验一种为人类共享的精神愉悦,这一愉悦是不朽的,因为它就是悲剧的崇高意味”[12]。《天边外》赞许有梦想的灵魂所展现的高尚与自由,在引发灵魂净化的层面上,该剧显然是做到了。
不难看出,尤金·奥尼尔通过《天边外》展示了剧作家对古希腊悲剧理论及19 世纪悲剧理论的继承与诠释。正如《天边外》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中所写:“《天边外》中展现的力量、热忱与深挚的感情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13]。剧中所刻画的悲剧人物与情节在引起广泛共鸣的同时,更传递出意志世界的力量,带给观众愉悦与启迪。心怀梦想,并勇于守护梦想,灵魂将更加纯粹,这也正是该剧给予观众的艺术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