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
医生当着我的面给媳妇说,如果我能很好地调整心态,便可以多活几年。他还说病人需要一个融洽的家庭环境,一定不能生气,否则所有的药物治疗只会变成毒药反噬病人的身体。媳妇忙不迭地点头,说医生你放心,这个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得到。看病回家的路上,我满腹心事地对媳妇说,医生的嘴里应该藏着另一个“如果”,但他没说,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媳妇说我懂,你不要再说了。
媳妇果然记住了医生的话,回到家后她将好吃的一股脑端上桌,说话和颜悦色,突然间的受宠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给媳妇说要不以前怎么样,现在也怎么样吧,你突然间释放出来全部的好,就像我天天吃惯了土豆,却要猝不及防地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吃着吃着会生出许多惶恐。媳妇幽怨地看我一眼不搭话,转身偷偷抹泪。过一会儿又问我累不累,要是累了就靠着被子躺一会儿。说实话,这样的待遇我从未有过,那个怨声载道的女性突然变得温柔可人,变化之大超出我的期许,想想也有点瘆得慌。
我生病的消息在村庄里不胫而走,来看我的人络绎不绝,无论贵重与否,他们手里都提着礼物。那些久不联系的远亲近邻,几乎每家每户都派代表来了。他们一进门就急急忙忙地抓住我的手,说好久没见你就来了,并没什么事。我说我也没什么事,你们有空就过来,反正我已经退休了,有大把的时间陪你们聊天,只是空着手来即可,乡里乡亲的何必这么见外。媳妇也忙里忙外,尽心尽力地招待前来看我的人,将羊肝、鸡排、猪头肉都摆上桌面,不停地劝:吃些吃些,志武你也多吃些。我不由得感叹,原来生病也是让自己变得强大的途径之一。
如此,感觉我在家里的地位得到了巨大提升,我可以颐指气使,即便我不发表意见,只要皱一皱眉头,就会有人问长问短。问我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在腰下垫一个枕头?我说不要。那要不要喝点开水,或者把电褥子插上,我说也不要。
“那要什么?”媳妇小心翼翼地问。
“小智的学费可能又要交了,可是……”我犹犹豫豫地说。
“你都这样了,还在关心别人的事!”媳妇发着牢骚。
“可是,我也只能做这些,小智的学费该交还得交,再说我也活不了几年。”我断断续续地说。
媳妇听到这里露出难过的面容,说学费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我们一定继续交,你不要为这些事烦心,只要按时吃药,调整好心态就可以活很长时间,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一边说着一边就将熬好的中药拿给我。
“我昨天从别人嘴里听说你这个病要是发现得早就可以做手术,手术要是成功就可以再多活几年,要不我们在省城找个熟人,我记得你的学生中有一个在省医院,你看……”媳妇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口气。
“人固有一死,生老病死是常事,再说我的年龄过了六十,也算是老年人了,手术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医生说病人的心态是关键。再说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一个好久都没见过的学生,更何况……”我回绝了媳妇的建议。
我说的“更何况”之后还有“她那时候上课还顶撞过我”这样的内容,想了想还是咽下去了,那些尴尬的过往到了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再提起就显得其言不善。
四五个月之后,前来探望我的人逐渐减少,少到三四天会出现一个,或者两三个星期都不曾出现一个人影。我坐在炕上望着窗外,望向正对着窗户的木门,木门悄然无声,过一会儿一只鸡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又过一会儿另一只鸡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太阳的光线从木门的位置跃升到庄廓院墙上,又从院墙移向更远更高处。一群鸡聒噪地挤进来,奔向装满鸡食的猪槽。为了给我改善伙食,媳妇将村庄里肥一点的鸡都买回来了。这些不同人家的鸡聚集在一起,总喜欢打架,有些鸡打着打着就会打到屋子里,我对这些聒噪的鸡充满了厌烦感。
媳妇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做着晚饭,看她每天想方设法取悦我的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但这样的想法很快被另一种声音打败了,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你是一个病人,一个得了胃癌的病人!
窗户外面的黑暗一点点晕染开来,没开灯的屋子里昏黄一片。我和那些鸡一样总是在既定的时间段里等饭吃。今天,比往日晚了十分钟,但媳妇的饭还没端上桌。我有些口渴,又不好喊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她,只好下炕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摆放暖瓶的木柜正上方垂挂着一面印有大花牡丹的镜子,那是我光荣退休的见证。镜子的夹缝中放着一张五寸照片,照片上的我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和校长一起坐在正中的位置。这大概也是我教师生涯中最靠近领导的一次。我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中的自己,除了戴着大红花还戴着深度眼镜,头发随意地倒向两侧,有着与众不同的层次感。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还有很多不舍在他们脸上,尤其是坐在我旁边的校长。
我原本想着到五十五岁再退休,可是校长一次次找我谈话,说五十岁也可以内退,如果办病退的话工资少不了多少,再说你老同志要发扬高风亮节,给新来的同志让出位置。所以,我猜想校长脸上难分难舍的表情是假的,其他老师的表情也极有可能掺杂了伪劣的成分。自然,校长找我谈话时诚恳的语言有许多水分,因为我当时已经不代课了,我从我三千多元的工资中拿出五百元外聘了一名女老师,这位女老师尽职尽责,将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讲得风生水起,我们班的孩子在各种测试中都能拔得头筹,可惜她不能以正式老师的身份出现接受整个学区的褒奖。而我总是以合理的身份佩戴原本应该属于她的红花。起初我有些愧疚,但日子久了,自然习惯起来,我很喜欢我和她之间的配合。每次领奖踏进学区门时,有着强烈的归属感。
可是校长硬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服我退休,几次回绝以后,他便和代课的女老师一起登门拜访,还拿了整整一只羊,来了之后一句话不说就静坐了两个小时,走的时候校长拉着我的手说:老李啊,不是我说,现在退休真的挺好,你戴过的那些红花足以证明你的成绩……
等他们离开时媳妇便纳闷:为啥就校长和季老师来了,而且还一句话不说,我端上桌的洋芋丝和烫面饼子动都没动一口,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能有什么猫腻,就是个平常的走动!我答。
媳妇说没这么简单吧,平常的走动还能让校长给你送一只羊,怎么逢年过节时连一只鸡都没人送你!
我说那是学校发的福利,每人都有份,你就头发长见识短,再别问那么多!
媳妇根本不知道我另拿出五百元外聘季老师的事情,我告诉她从初中调任到小学工资减少是情理之中的事,少个几百元太正常不过了。如果让她知道我自己出钱外聘季老师这等事情,按她平常的虎劲,非闹个我死她活不可。
再去学校时季老师给我留下一封信:李老师,很抱歉以这样的方式和你告别,希望你一切都好,希望以后每个月的五百元你都能心安理得地享用。
这是什么话!没有你我肯定也得尽量好!我站在小学三年级的讲台上,看到孩子们一双双澄澈的眼神,有个孩子站起来问我季老师为什么没来?我有些生气,说站在讲台上的是我,而非季老师,不要当着我的面再提季老师,我才是你们真正的老师!可是我背对着他们在黑板上写下《登鹳雀楼》再面向他们时居然不知道该讲什么,季老师在那些天里拿走了我工资的六分之一,似乎也拿走了我的喉咙。我说你们自习吧,我去找找季老师。出门时听到他们的欢呼声,从教室传到校园,左突右奔,弥漫成一片。
我将退休报告递上去,校长痛痛快快地签字,并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老李啊,你可是对我们学区的教育事业做了大贡献了!我们找个机会好好欢送你一下。我说欢送倒不至于,你还是请季老师回来吧,哪怕我退休了,我还可以每月拿出工资中的二百元工资补助她,她这么好的老师离开真是学校的损失。校长用力地抓住我的手,说老李你的眼光真的有前瞻性,甚至超越了一部分年轻人的认知,比起老师,你更适合做一名官员。
校长组织的欢送会如期举行,我的同事们与我亲近了不少,他们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李老师退休的时候,真让人有点舍不得,我笑笑并没有搭话。校长将欢送词朗诵得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又低沉婉转,所有的同事都低着头默默不语,沉闷的气氛似乎是在参加一场悲痛欲绝的追悼会。
李志武,生于1956 年6 月,青年时期修建民安县耀红水库时表现突出,全民公投推选为大学生。李志武同志在校期间品学兼优,毕业后曾任教于明县高级中学的化学老师,后因业务需要,调任至乡里初级中学的物理老师,后因故调任至我校任语文老师,在我校工作了十年之久。李老师多才多艺,一生不求名利,只为教育事业兢兢业业,教过的很多学生都已成长为建设社会主义的得力干将,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以李老师为榜样,知道孰重孰轻,懂得断舍离,希望李老师以后有机会再来学校指导我们这些年轻老师,传授你的经验,离岗不离校,互相交流,互相促进,我们大家把热烈的掌声送给我们的李老师。
掌声的响度很大,我已泪流满面。我说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我应该更早些退休。
泪眼婆娑的我看向教室的各个角落,也看到了季老师的身影,便长出一口气。
我的退休宴很丰盛,大伙吃得满面春风,他们不停地轮番向我敬酒,每个人都和我推心置腹地聊天,就连之前和我争吵过的安老师也和我推杯换盏,他说他既年轻又莽撞,还望胸怀博大的李老师多担待。我说那都没啥,都已经过去,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争得面红耳赤。
看着桌面上一团和气的景象,我再一次将自己吃得泪流满面。
除去我,季老师成为我退休宴上的主角,男老师逐个邀请她跳交谊舞,他们在简陋的舞池里跳着自创的舞步,甚是欢快。几曲舞罢,季老师过来邀我跳舞,说我们的合作那么愉快,难道李老师不肯赏光吗?我慌忙推辞,说别的合作都可以,这个可真不会。大家伙揶揄说我看不起季老师,临退休了连一支舞都不肯跳!我只好架起季老师的胳膊,左右摇晃。我盯着眼前年轻貌美、活力四射的季老师心中感慨万千,她有文化有修养,还会讲课,这么好的老师成不了正式老师真是遗憾,于是,在喧闹的音乐声中我在她耳边说:季老师,你一定不能离开这个学校,否则我的退休就毫无意义。恰在这时,窗外有人影闪烁,一阵悍妇发自肺腑的粗嗓门传来:好你个李志武,早上还因为退休的事闷闷不乐,现在又抓住她的胳膊跳舞,所有的谱都是摆给我看的是不是?我说你们之间有猫腻,还不承认!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要拿起扫把追赶我。我把脸一沉,面向她,大义凛然地说:“别闹,这是学校,容不得你撒泼打滚,再说大家都看着呢!”
媳妇不依不饶。校长大手一挥说,大家安静,今天的欢送会就到此结束,拍照吧!
“季老师就不要参加了!”校长又沉着脸补充了一句。
欢送会在媳妇的搅和中半途收场,我被校长安排在正中央的木凳上,胸前佩戴了大红花,“咔哒”一声响后,校长握着我的手说老李多保重,以后常来常往。
我挥挥手,在媳妇的叫骂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也在众人惊诧的表情中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句号。
几天之后这面镜子和这张照片以及一本日记本和一支英雄牌的钢笔被五年级的孩子送到我家,镜面上写着“致李老师光荣退休。”
光荣,光荣啊!高中十年,初中十年,小学十年,五十岁病退,我光荣!大概退休后再十年我就要彻底光荣了!
和镜子一同送来的日记本和钢笔就装在木柜中间的抽屉里,我在日记本上一一写下前来探访过我的人名,并给他们做了归类:亲戚,朋友,邻居……看起来像思维导图一样一目了然。
我给媳妇交代,这些来看过我的人如果有一天生病了,你和孩子务必要回看他们,而且礼当拿得比他们来看我的要厚重些,人间的情感就是相互维系的,礼尚往来一定要懂。媳妇答应,忙不迭地点头,说这个你放心,即便你不教我也能做好。
一听这个“教”字我气不打一处来,这怎么能是教,这怎么能是教,这明明只是说,所谓教,就是我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写画画,学生们在底下认真记着笔记,他们叫我老师,懂不懂?
“你看你,都已经退休了,心里还想着这些没用的。”媳妇小声嘟囔,可全被我听进去了。
“这些怎么就没用,它怎么就没用,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退休了又怎么样,好歹退休前我就是一老师吧!”我气不打一处来。
媳妇红着眼眶不再说话,我看到她极力控制自己憋在胸口的情绪,大概也是因为医生的话时刻在提醒她。
从生病伊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来看望我的人越来越少,少到可以用月作为计量单位,每月两人次可以说是一个比较高的记录。而且这些人中有时候来我家并非专程看我,而是来借什么东西,来借东西的他们不好借了东西就走,会进屋和我聊上几句,聊天的内容局限在天气和庄稼上,而我作为病人的身份已经不能在他和我之间的对话中得到体现。
怅然若失啊,一个人习惯了被众人时刻关怀,突然失去这种关怀就显得怅然若失。在我的死亡来临之前的冗长日子里,一些忍耐、热情、悲伤都被一点点稀释,它们已经从最初的轰轰烈烈变得冷冷清清。
媳妇从下午时候就出门去了,她说她要去对面的阳坡上拔一些捻子草回来,以备后用。她说拔捻子草可能需要两三个小时,两三个小时里需要我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药放在床头,开水放在手边,牛奶、麦片等一应俱全,你要是饿了就自己照顾一下自己。
媳妇最近明显忙于以前,她忙碌的理由多种多样。比如邻居家的晓红要她帮着在布单上钩一个小时的菊花。晓红的姐姐要她帮着挖一下午的土豆。晓红的妹妹要她帮看一下她未及一岁的孩子,她去医院买包药。
我说你愿意干啥就干啥,干吗要考虑我,分明就是想摆脱我这个累赘,干嘛虚情假意地说那些善解人意的话!
媳妇说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乡里乡亲的,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他们的请求,我现在这样做,以后需要她们帮忙的时候也好开口。要不是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真想离家出走,我迁就你就是因为我是你媳妇,你以为别人都跟我一样吗?
我说你还知道我是个病人吗,你要是还认为我是个病人你就应该处处理解我,而不是像别人一样置若罔闻。
媳妇说你尽整些没用的,不要给我用这些文绉绉听不懂的词语,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就哪怕是你的学生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听!你生病以来有哪个老师和学生来看过你?
媳妇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现在太阳已经西斜了,但还见不到她的人。她不在家的这些时间里我又一次打开日记本仔细翻看我记在上面的名字,名字底下打了横杠的已经来过两次了,也有少数人来过三次。可是日记本的扉页还有大量的空白,这里还可以记录很多人。媳妇说得对,自我生病以来没有同事和学生来看望我,那是因为他们离得远,得不到消息,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真是妇人之见!
我扭头看向窗外,看到阳光落在木门上,又顺着木门往上攀爬。木门悄然无息,媳妇饲养的鸡在我生病的这些天里一天天减少,现在家里已经没鸡了,于是木门比往日安静了不少。不知为何,我居然对那些曾经聒噪而现在已成过往的鸡生出怀念,这些卑微而弱小的生命活着只为人类的需求献出生命,而在没死之前的每一天都活蹦乱跳,还念念不忘和其他鸡打一架。如果医生在宣判我得了不治之症之后的几天里我能快速死去,就不会有这些天来的喧嚣以及喧嚣过后的平常。今天,在这个安静的下午,我突然有些羡慕这些鸡的突然死亡。
鸡死了一只又一只,而我还活着,可如今我无足轻重地存在,鸡着实死得有些冤。
眼看着太阳落山了,还不见媳妇归来,我有些着急,只好起身出门找寻。当我站在家门口望向别处时,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起青烟,顺着烟气传来饭菜香,几家儿童嬉笑打闹,牛羊归圈,牲畜的叫声此起彼伏,阳坡被即将西沉的太阳涂上金色,有少年背着书包行走……
我继续缓慢地行走,看到路边许多穿着校服的少年正一排排一行行走过来,他们快乐地说笑,脚步轻快地从我身边走过。虽然都是村庄里的人,但我们互相不认识,他们明快的眼神里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路人甲。
我靠着一棵树站住,看到对面又一拨疾步走来的少年,便用尽力气喊:“同学。”听到声音的他们立住脚,惊奇地看着我。
“你们是几年级的学生啊?”我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问。
“四年级啊。”一名女生快速地回答。
“谁给你们教语文?”
“王老师啊,你问这些干嘛?你认识她吗?”
“老师教得好吗?”
“当然好啊!”女同学伶牙俐齿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自言自语地说。
女同学好奇地看着我,反问道:“你这么老一个人问这些干吗啊,你看别的老人不都坐在阳洼处打扑克吗?为何你不去,反倒像个怪人一样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原本想告诉她我曾经也是一名老师,在她所读的这所学校任教。恰在这时看到媳妇从远处走来,她手里拿着一小簇捻子草慢腾腾地踱步。突然发现倚靠在树上的我,显得惊慌失措。她快步上前说着对不起,说阳坡真的好远,捻子草已被别人拔走了好多,我翻了好几个小山才拔到这么一小簇,实在太不值得了,以后再不去了,坚决不去。这阳坡看着不是很陡,但一直不停地走也会很累,我走得慢是因为我累。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就跑出来了,这样容易感冒。
我说回去吧,太阳落山后真有些凉,我们都回去。
第二天早上媳妇吃完早饭就走了,她离开家的理由是要去镇上买一些布料,她联系好了匠人,要给自己做一件罩衣。
我知道媳妇正在准备我的身后事。无论是昨天的捻子草还是今天的罩衣,都是为我而准备的。这些天里她一边伺候我劝慰我忍耐我,一边要遮遮掩掩地送我离开。只是我对她的遮遮掩掩佯装不知。那是因为我离开已成定局,而我也希望自己离开的时候穿得体面些,参加丧事的人多一些,尽量少留下些让人诟病的因素。
媳妇的行为给了我和她巨大的空间,我们各自为营。好在生病一年后我还能走动,还能将媳妇准备好的半成品填进自己的肚子里。有一刻还会将医生说过的话怀疑一番,说调整好心态就可以多活几年,这个几年究竟是什么数据,一开始的虚弱莫不是众人哗然换来的?
我在家中行进的轨迹简单而重复,我会对着“致李老师光荣退休”的镜面看看自己模糊的面容,将原本散乱的头发弄得更乱,我会仔细看一下一本正经胸前佩戴着红花的我,也会在所有老师的脸上浏览一番,想着和季老师跳舞被媳妇追赶的情景似乎就在昨日,会哑然失笑。
翻开日记本时,之前的记录就会出现在眼睛里:
一、我将所有世界关在门外,在狭小的宿舍里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从大学毕业起,我一直想当一个不管是老师眼中还是学生眼中的好老师,当我佩戴着大红花经过坪的时候,乡亲们奔走相告,说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回来了,和那些庄稼人有着天壤之别。可是当我接任高中的化学老师上第一节课时,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年龄差距悬殊的学生,有几个甚至比我的年龄还要大。他们对我的授课似听非听,大有无动于衷的感觉。青年时期惯于饥饿的身体和家里没完没了的农活似乎混淆了他们作为学生的身份。秋忙时节,几乎都是我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教室。我挨家挨户地家访,但收效甚微。我和时间一起流逝,和我的梦想一起流逝。年复一年,我感觉自己成了一片荒漠,它一天天蔓延,我内心深处的焦虑也不断滋长,疲劳日益积累,可我无能为力,我开始酗酒,但在第十一年的第一天我决定离开那片荒漠,我去找校长,主动请求将我调职到初级中学。
我的离开几乎可以说是逃离,我在夜色的掩映之下仓皇离开,唯恐见到我教过的学生。十公里的路程我只用了四十多分钟,呼吸带出的风响得震耳欲聋,神情像极了一个穷途末路的狂徒。
二、偌大的办公室中初二一班的班主任阴沉着脸,她一会儿低头喝水,一会儿扭头看云,喝完第四杯水后终于走到我跟前装作轻松地说:李老师,我想跟您交流一下,如果我说错了请您纠正,一班的物理成绩不尽如人意,是学生的原因吗?
从高中到初中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中我习惯了唯唯诺诺,因为从来都没得到过表彰,也没佩戴过代表荣誉的大红花,因此无论年长还是年轻,所有老师都可以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我的自信和当初的梦想溃不成军,更让人感到气愤的是我顶着本科的学历,工资在整个全乡老师中差不多是最高的。我总觉得每次从出纳手里接过工资时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当别人开心地清点手里的钞票时,我只能硬着头皮走出财务办公室的大门。哪怕我有足够多的理由让他们觉得我拿高工资是正常的,但一说起成绩,他们都是我眼里的巨人。
春寒料峭时节,雪粒子扑簌簌往下掉,我的镜片被融化的雪水遮挡,模糊成无边无际的洪荒。我挺直胸膛目不斜视地走出校园。在出门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往后看,没有人跟出来。走出很远的距离,再回头看时,觉得校园比往日更安静,没有人因为我的离开而欢呼或悲哀。
我又一次选择逃离,而我走得无比坚定却又犹豫不决。
三、细密的雨下了一夜,早上时节太阳已露出金黄的面容。秋草叶片上沾满了露水,田野里一条小路伸向远处,小路被农民的大车轧上许多车辙。四面八方,都是大块的庄稼地。地里的粮食都已收入仓中,被犁铧犁过的土地被一条条小小的沟壑勾勒出匀实的大波浪纹。
我对犁铧驾轻就熟,眼前的牲口对我言听计从,我扬起鞭子高声叫骂,身后黑色的土块在犁铧之下翻滚,就像金黄的麦浪翻滚,我的自信溢于言表,没用一个小时,两亩地就被我轻松地犁完了。苍穹之下,土地贪婪地吮吸着明朗阳光,洁净的空气中似乎有微甜的风在穿梭。
自从离开学校,我就成了学校的外人。虽然校长说常来常往,可我从未再踏进校园一步,无论我去哪里,选择的路往往都要绕过学校,如果从远处看见曾经的同事,我也要想方设法躲过他们的视线。
这比一条在街上流浪的狗还要狼狈。于是,我们渐行渐远。或许我就应该是一耕夫,而不应该是一名老师。
家里从来没那么热闹过,一天有两三个,甚至四五个亲戚朋友来访,他们既拿了礼物又显得分外仁慈,他们坐在我的两侧,将饭菜吃得满口生津。看病人已是村庄里的一种仪式,他们走马灯似的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太过热闹和太过寂静都是一种病。我在这种病里成为主角,被嘘寒问暖,被束之高阁。原本属于我的日子很冷清,但热闹之后的冷清比以往的冷清显得更冷清。不不不,这都不怪他们。
媳妇有一天说:“志武,你看你这辈子也不亏,当了老师拿了工资,教了那么多学生,还有这么多人来看你。”言外之意便是此生无憾了。
她懂什么!她原本想用这句话安慰我,殊不知这句话有了攻击力,更有攻击力的一句话是:“你尽整些没用的,不要给我用这些文绉绉听不懂的词语,我又不是你的学生,哪怕是你的学生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听!你生病以来有哪个老师和学生来看过你?”
这才是我的软肋,我在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人名,可没有一个是我曾经的同事和学生,我怎么可能无憾!
我死了,家中的热闹达到了鼎盛。
嚎啕声,磨刀霍霍声,牛羊哀叫声,梵音袅袅声,争辩声,低声谈笑声,风吹经幡声,喝茶声,猜拳声,饮酒声,酥油灯燃烧声,鞭炮声,妇女呵斥孩子声,木门吱呱声……大地上的所有声音汇集,各种声音兀自蜷曲,把自己裹在里面,波澜壮阔。
人群摩肩接踵,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相逢,虚假的悲伤和真实的啜泣相逢,真实的悲伤和安静的面容相逢。我穿着媳妇精心准备的丝绸衣服,端坐在高堂之上,看这些人忙忙碌碌,我在人群中找寻丢失的面孔,端详前来参加我葬礼的人。他们将烧纸扔进火盆里,纸灰舔着火舌跳跃,他们跪在地上向高堂之上的我磕头。他们坐在一旁的长木椅上喝茶,拌酥油炒面,僧人拿了经钱骑着摩托车走了。阴阳师随后就来了,他们写写画画,剪出形状不规则的纸幡,唢呐阵阵,忙着将我递交到彼岸。我不肯离开,仍旧找寻丢失已久的面孔,来了来了,眼看着出丧的时间到了,他们终于来了,季老师也来了。我大声地呼喊他们的名字,可是喉咙失去声音,我着急得大汗淋漓。
我醒了,原来我只是在梦中死了一次。现在,我的视线一片模糊,黑暗从天而降,轻柔地弥漫开来,像黑色露水般落在一切物事上。一早出门去的媳妇还没有回来,巨大的寂静包裹了陈设在屋子里的所有一切。眼下,我自己的存在,就是唯一具有鲜明轮廓的事物。
梦中的场景还在脑回路里左突右奔,真是一个奇怪的梦。我总是把看似清晰的东西模糊掉,但梦里那么模糊的场景此时却如此清晰,我甚至向四周找寻刚才在梦里见到的人们,似乎他们就在我的周围,轻微地呼吸。如果闭上眼睛,我就和他们在一起。
屋外的黑暗一层比一层深沉,媳妇终于回来了,拧亮灯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满头的汗,颧骨周围几粒褐色的雀斑在汗水映衬下像是深蓝色幕布下的小小星,裹挟着微弱灯火在她脸上雀跃。我直直地盯着她,当她看到我的眼光时似乎也吓了一跳。
“真是太难了,师傅是好师傅,就是选起布料来比较困难,最后狠狠心就选了最好的。你怎么不开灯?”媳妇说。
“静止的物事总是比流动的好,因为,流动会带出各式各样的风险。”我说。
“你又来了,又用这些文绉绉的言语,从明天起我哪都不去了,我就一心一意陪着你,医生说只要调整好心态就可以多活几年。”
我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梦。这时却听得有人敲打木门的声音。这么晚会有谁来访?
“莫不是邻家又要你帮忙?”我看着媳妇说。
“怎么会呢,他们都知道家里有病人,不会轻易打扰的。”
敲击木门的声音越来越响,在寂静的黑夜里连成一片。媳妇看着我也疑惑成一片。我说去开门吧,是人是鬼都让他正大光明地进来,现在,把我带走也行,我了无憾事。
随着踢踢踏踏的声音,进来了一群人,那是一群在我梦里出现过的人。他们高声喧哗,叫我小李,老李,李老师。
他们笑谈,说那次听课的时候居然有学生当着全体师生的面,给你下不去台。我说现在那个学生已经出息了,她在北京,很少回家。
他们调侃说那次退休典礼上你和季老师跳舞,被你媳妇整治了。我说曾经整治我的媳妇已经今非昔比了,现在轮到我整治她。
他们说李老师是全乡有名的好人,赞助学生的事情我们到后来才得知。我说那是我和媳妇斗智斗勇的结果,比起好人称号,我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好老师。
他们说只要李老师调整好心态,就一定会多活几年。我说该走还得走。
我死了。
那个最大的花圈上写着:李老师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