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恩鹏
鱼儿采矿,鸟儿掘井。把太阳的金子嵌于门楣。家族的荣耀,生命的光焰,有着充足的电荷。南山和北岭,清沙河开启了厚重之门,那一声“吱呀”,似历史的回声,响在了记忆里。大地庭院,稻谷丰盛。生前身后,旧事重提。寂静中听见了花草随露珠分蘗的声音。
义人驾八百里快马,送来了拍遍栏杆的诘问。菊花冷凝,深秋归鸿。醉里挑灯看剑的人,可以流芳百世;声色犬马的人,痴痴呆呆,流走了华年。
八角鼓,大小钹,高跷红绸舞太平,梅花一曲春风调,人依金闺彻夜听。山坡黄栌,平原大道两边生长梣叶槭和老槐树。鹊鸦为了种籽而活,不在意落英缤纷。从前那些掩耳盗铃,此地无银,不是你要的生活。勠力而行的人,才有资格得到上天的宠幸。
清沙河畔,离家多年的学子,抱一根蒿草寻找祖宗的踪迹。天地安静,浩大的风雨在泥土里蛰伏。世界快速前进,梦想被江河冲荡。某个美好的秋夜,你看见了一群绒山羊误入了歧途。挖山、掘岭、断河流。而只长稻子不长稗子的土地,绝不会是沃腴的土地。
大河之畔,最小的一株菖蒲亦会让空气变得酸涩且湿润。时光流年哪,世事艰难哪,苍茫天地,浩荡春秋,只要热爱,哪里都是故乡。
你以悲悯和感恩为灵魂取暖。风没有过去,别急着上路。四月五日,当山谷吹来了清风、当清风裹起了细雨、当绵绵荡荡的雪花洒过来,你忽然听见从故地传来了亲人的声音。
就从石门开始吧,沿清沙河,由东向西,由北向南,水光闪烁。村庄收拢了所有花香。无法回避秋寒的虫鸣,安眠于一株大树的根部。光线内敛,阳光普照。房屋坐北朝南,那是天下最好的风水。鱼群离开了荒草的阴影,再次回到了石头中间。
夏发大水,河流漫溢。雨蛙唱,水上床。清沙河在望宝山拐弯,再由北向南:黄土岭、榜式堡、腰岭子、张郎寨、古台子。有人把山壑河湾当隐地:做一回大唐的诗人,做一次大清的绅士,做一个民国的心灵澹泊、温文尔雅的书生。没有一条小溪是独自行走的,没有一座山能拦住小溪。月光藏在了果核里。前院后屋的乡亲,像鱼一样,闪耀河里。坚固的门板卸下来,可当舟筏。阳光先于阴影抵达。蜜蜂腹内,孕育炉火,熬煮全天下的香泽。
你听见:弓箭呼啸,鱼雁落地。风雪在石缝间藏了一把金钥匙。牛羊的骨头,堵塞了昏聩的夜晚。西风凌乱,东风弥漫,南北风沉隐在拂过穴居虎狼的山林。
手捧谷穗,河边定居。燃薪煮锅,执耜播耕。恪守信诺和敬仰天地的人会得到长寿。流年河岸,恶兽遁迹。河流捧出珍宝。镔铁偃月刀震烁魔界,青铜宝镜照鉴河山。女人浣衣,男人引渠,打鱼捉蟹,架锅煮蚌。柳枝为绳串起鲦鲙鲤鲫。贴窗花的庭院,留住了清澈的月光。踩着沙滩奔跑的孩子,把一大捆马唐草和一小捆艾蒿背回家。
东山开阔,有人在铺满卵石的平坝,编草铺床,搭起凉棚,供乡亲雨中歇脚。大河湾的天亮得真快呀。东部山区,日出时间比城区多了几秒。一夜奔波,可分辨的面孔还剩多少?七曜在上,灯盏在下。村庄河岸,一群绒山羊和几匹黑骏马,一路相伴吃草。
老门楼东墙侧的老枣树,皮鳞龟裂,虬枝刺天,满树小珠小粒儿,集中了天真性、原创性和自然主义后现代之魔幻艺术。老树嫩叶,葳蕤茂盛,果实即将晒红成熟了。
从金州来的小表姐孙秀丽,霸气又娇矜。她被天宠爱着,她被地宠爱着。老枣树年轻,以高度和宽度,量出了孩子们性格的宽窄。薄衫和短裤,衬托出了漫天阳光。她的内心,不存在灰色光泽和冷色调,也不存在孤独和寂寞。她有天大本事上蹿下跳,摘瓜撸枣。小狼向狮子举起反击的火焰。田园诗属于童年。三两个稚嫩小娃用身体辩论,用天性指代行为。
给风花雪月找一个民间意境是最美好的事。老枣树像一枚硬盘储存了大容量记忆。倾情玩耍的小女孩,像不安分的小蜗牛,柔嫩的触角不在意惊吓神经的尖枝利齿,不避讳隐藏叶子下的洋辣子和高举蝥矛的马灿蜂。照亮天空的手灵巧智慧,搭配属于人性的关键词。摘干净的小粒,装入绣花肚兜。脆脆的小枣子,蔫巴巴的小枣子,都好吃。
多年以后,定居海外的表姐回到故乡。重提往事,想起了露脐的年代,忽就有了一种久违的羞涩感。老枣树像一把开启往事的钥匙,毫无滞碍,将封存多年的记忆打开。她向往童年时光,能清晰记着小枣子独有的甜脆。表姐孙秀丽说:再也吃不到比那株老枣树更好吃的枣子了。时间长草,村庄需要审美。小小的枣子,从米粒大的枣花开始,一直香,香到万里水长,香到春秋嬗递。但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石头、水泥钢筋的侵吞饕餮。
老枣树被一支建筑设计粗黑铅笔快速勾划掉了。资本横冲直撞,酩酊大醉的高厦摇晃。故事沉默,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美好的童年印象还是不被颠覆为好。
下山的时候,你永远是低头的。坡上坡下,那些野花:婆婆丁、马齿苋、荠菜、曲麻菜、薤白、灰灰菜、车前草……带着小根挖出,主根仍留地下。清水洗净,蘸黄豆酱,佐食高粱米饭。或者焯水,切碎,与猪油糍啦拌馅儿包全麦面饺子,或者滚苞米面儿菜团子。刺叶子菜,按时令采摘。或者刺叶子菜切碎爆炒鸡蛋,胜过了所有城市饭店招牌菜。
春天吃了山野菜,一年不会得热疾。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草木亮光闪烁,民间大医精诚。野生的花草,把一大群蜜蜂带到了山根,清澈的风把一大片鸟儿带到了水边。宿命来自内心的觉醒,山水以最大的慈爱护佑民间。
时间打开了天地缺口,等待翅膀穿过。一路不发螯刺的蜜蜂,在高贵的花色里奉献了所有的醇甜。雨后野花,有如乡人模样:紫色苜蓿、黄色连翘、粉色益母、白色山荆、红色石竹。金木水火土,五色命理吉祥。不找理由争辩失据,不以言辞调剂错误。
阴影呼啸,有的放矢,如此才会看得清南辕北辙的事。你像草木,不闻狼嗥,愿聆花语。不管躲在事物背后有多少阴骘的眼睛,你只从容坦荡。你看见:雨后野花犹如乡人模样。月亮是一枚药片,如今的你久病成医。你的乡愁需要一剂对症的草药。
庭院田园,瓜果盈枝。月光、蜜蜂、蝴蝶、蚯蚓和萤火虫在此居住;清风、燕雀、青蛙、蟾蜍和刺猬来此做客。和睦的情感融入泥土的芬芳,河流与山岭是村庄的城墙。
从钢都下放农村的韩家少爷将一部唱机拿来,旋转的音乐,你第一次听到,带圆心的黑色塑料盘子,会旋转出莽莽森林的风涛和溪水潺湲的流淌,会旋转出虎啸狼嗥和风雪弥漫。接着是“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高拔的唱腔。歌子是当时的歌子,机器是韩家的珍存。贴年画是你的长项,小孩子眼睛好,能准确平衡高低位置。红糖火烧与油炸年糕,东关双胜楼饭店能做出独特味道。在乡村,你扒了一碗小嘎啦,吃一碗高粱米水饭,就是美餐。
大鹅忠诚,护佑果子;大黄狗儿打着哈欠,困意袭来时,对周遭一切不理不睬。但你喜爱大黄狗儿,它对你手里的骨头情有独钟,摇头摆尾,上蹿下跳。前后宅门打开。庭院、农田、牲口圈、马车道,靠近老屋的土路,总有顽劣少年爬墙摘桃撸枣。大鹅怒吼,黄狗吠叫。喜欢雨中爬墙的小顽主,有时从墙上摔下擦伤皮肉,母亲还得去人家送药送一些果子。
前院大鹅,后院大黄。家园梦境般存在。一旦成为悄无声息的荒芜,世界将是多么的空旷和苍凉。城镇无限扩张,欲望烧灼,遍地狼藉。
你以诗歌拯救大地。没有什么可以成为放弃对那些美好事物追忆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