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洁岷
我记得我,是
世上最爱好学习的小学生
如果不是那年夏天裸泳时
被闪电击中
不要触碰蛇和壁虎
也不要跟很老的老人说再见
我谈到爸爸,爸爸谈到奶奶
常常去唱戏的地方
秋天的每一片叶子
都在掉落下来,人民公园
花花绿绿或暗灰色系的伞搁放在地面
每一柄伞倾斜的伞面上都粘贴着
那些老人的冷儿子暖女儿的职业身高学历
是否有居所以及特长爱好
天气还好,薄薄的阳光让我们相信
偶然来到人间的所有事物
都会邂逅到与其配对的另一半
但会错过,错过一些重要的日子
从复杂的现实中抽离出来的
一连串问题缭绕在他们的发梢鬓角
有些母亲已经苍老,迈着仿佛
多年前怀孕后期艰难的步伐
她们的丈夫也老了,怀里捂着
儿女长到越过婚配年龄前的照片
这些照片被起皱皮肤上的温度暖和着
在公园的一角移动,没有汽笛催促
也没有车辆穿梭只有为没有犯过错误
却无端沿着脊背慢慢爬上来的自责
一对又一对,可能的亲家在黄昏谈了很久
那些夏天的秘密和被交换的故事
悄声细语之后静寂无声,然后发出
浮游于婚宴外低低的一声咳嗽
祈雨的人仰起头看一看
然后默默地交换目光
天是否下雨取决于天空是否
如名贵首饰盒那样顺滑地开启
取决于集市上摆流动菜摊的老大娘
那些有趣而失焦的时刻
那些结束一样开始的时刻
那些在猫瞳仁里的蜂拥而至
那些凛冽的情绪没第三种意思
是否又有崭新的捣蛋鬼闯入
我们被忘川河环绕的茅草院子?
告诉我,旧日挥洒激情的老姑婆
在结霜堂屋里发出吼叫?
逐渐地来临,食糯腊味纵饮
除尘糊窗赶集,蒸供和洗浴
树芽儿即将飞栖枝头,鸟鸣
也即将在鸟儿胸腔静待花开
那是些有趣儿发人深省时刻
告诉告诉我吧,我们的老姑婆
她又在堂屋与灶屋之间释放吼叫
然后在每间房屋旮旯逐一消失
在雨中,她是你,是灰蓝眼睛的人
眼睛下黑黑的眼圈
我看雨时是在用
全部的眼睛看她
乜斜着,还可以通过别人的
眼睛,来辨识烟囱与云
雨的背景是一些更远的事
一些光的音响,湿漉漉蝙蝠的词汇
那时的伞下,一个女孩当她经过
她的手臂,安装于一个妇人的身躯
我也仍在乡村的广阔上尖叫着奔跑──
搜集蚯蚓、巢和小狗
如今我老着,还得去那条童年路上
去悄悄地埋下一件铁器
现在,祖母呵,请从沉睡的过去中醒来
听一听她,从雨中的那条路上走过
我听到我口齿日渐含混的母亲
(原因:鼻炎、轻微中风以及缺牙)
在卧室跟我父亲说话,他们说到
早年生活起居上的误会,他们
会在其中找到点乐趣和安慰
我据此发现我的父亲说听不到
听不懂是有选择性的,譬如他睡觉
那种鼾声就像是在戏弄残山和剩水
譬如他看电视眼帘下垂到与假寐无异
我母亲追着我谈这谈那,单曲循环
几个世纪以后,作为儿子为迎接节日
我都会再买来红烧肉、粉蒸肉和珍珠丸子
让我轻快享受到父母节日里整整三成的快乐
在什么样的一个雨打夕照的黄昏我还会这样
偷听到一点点他们的寂静而我又听懂了
我没说我会听到,我会说我会看到
我看到我与他在泡沫与淤泥间被分开了
其中有一个笑不露齿的人
所有日程在早年的笔记里有蛛丝马迹
我和我加上你的意愿后是好几个人
其中有一人分别是男是女
有一种绵延的远离和远方是汨罗江
在昏暗中想到过许多人不过是同一个
其中不乏一条鱼早先是姓屈的
移开目光,就不在湖北的阴影里
那个打算去看她的人提笔忘了一个字
水牛,在广阔展开的平原慢吞吞地嚼磨晚霞
碧绿的田野,朝向
灰黑的镜子般闪耀的池塘
我高龄母亲是我晚年的朋友
是幽咽中絮叨的从未曾终结的故事
当她定格在黄昏
从她妈妈的棉田再一次地归来
手执沉重无比的相机
在度假宾馆的八楼拍摄风光
他从栏杆上摔落下的一瞬
恰是他按下快门的一瞬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烂结尾
即便是关乎人关乎同学关乎肉眼
需要观察而发明射电望远镜的寓意
现在是秋天,恩施的吠叫声疲劳不堪
记得你小时候的家在河堤附近
家的四周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子
我们去翻开河边有褐色斑块的石块
看到小小的螃蟹张牙舞爪爬向
盛满彩色蜡笔光芒的松滋河河床
记得你的父亲精瘦,咕噜咕噜
总在藤椅上不言不语抽吸黄铜水烟
记得晾衣绳上,你的衣衫飘落
盛满黑色光芒的池塘
墨荷下游动墨色蝌蚪和黑背鲫
度假村无数黑色大门咔哒咔哒关上
夕阳摇晃着落到逶迤群山的后面
渐渐发凉,沁进草坪里草的根部
高二(七)班合唱队发出“啊”的一声
我们认为这样的独唱是行不通的
我们认为这种离去缺乏说服力
新的一天
有人在远处说话
小溪流的声音仿佛有人
在近处悄悄地说话
眼睛在睁开前的颤动
就像你开办的幼儿园窗帘
窗帘的卡通图案花边的颤动
裂开的镜头给黎明划出了粗线
庚辰本命年八月的早上
我俩坐火车到达中卫
小火车站,凌晨,空气中
弥漫着清冽冽的清辉
我无师自通开始发出一种
不知是哪儿口音的语言
在去腾格里沙漠前
在路口,搭乘面包车时
我们吃了两瓣当地的西瓜
但这个吃瓜的细节我忘了
而今天,盒马递来了
那天我们吃的那种西瓜
我吃了,吃得记忆掉落的
叶子中有一片又飞跃上枝头
吃得在反复的闲聊中咂到了
初恋的口感瞬间失而复得
或者,建筑工在市中心工地
挖掘出古代七夕斑斓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