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达敏
2003 年,暗香盈袖的三月,我迈入中国社会科学院那道窄门,怀着缤纷的学术之梦。一日,在熙攘的文学所古代室的深红椭圆桌前,一位长辈静静端坐,肃穆而庄雅。这不是我的师母么书仪先生么?我慌忙郑重趋前,低声道:“么老师,我是洪子诚老师的学生王达敏,刚来。我拜读过您的《元代文人心态》。”么先生慢慢转来,澄澈的眼睛深处,都是干净和热情,看了我一会儿,微笑着低声道:“知道你来了。吕薇芬已经告诉我,北大又来了个傻的。”我一愣,应和似的憨笑着,眼前晃动的,尽是师母早生的华发。
1979 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沿着未名湖畔的林荫道,做环湖运动。在湖的北岸,洒落着一片银杏树,树林北面自西向东绵延着一脉苍郁矮山。就在山前林间隙地上,我看见了教我“当代中国文学”课的洪子诚先生,还有年轻的师母,正在挥拍。夕照的霞光从银杏叶上泻下,在洪先生和师母腾挪的身影上闪烁,映着明灭的平湖秋光,织成一幅灿烂画面。多年后,面对二老的满头萧萧,那幅在我心中从未褪色的画面,总在脑海浮现。
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教师仍然是洪子诚先生,题目也为洪先生所拟——“论汪曾祺的小说”。汪曾祺深受桐城派淘洗,笔触氤氲着一团古雅风韵。一个研究者学术方向的选择,冥冥之中也有定数。后数十年,我陷入桐城派论题而不能自拔,也可谓命中早已注定。1983年夏初一天,我和同学穿越勺园一塘田田莲叶,走过蔚秀园内摇曳生姿的垂柳,来到27 楼313 号洪先生的家,接受论文定稿前的最后一次诲导。师母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我当时的感觉:师母好高冷。
再见师母,就是那次在古代室的深红椭圆桌前。从2003 年春至2023 年春,这二十年间,么先生对我关怀备至,许多生动的片段和美丽的场景刻在了我的心灵深处,成了我永远的感动。
么先生住蓝旗营,在东;我住燕东园,在西。营和园之间,只隔了一条通往圆明园、颐和园的路。路的两边矗立着碧森森的白杨树,树的近旁栽植着各种灌木,点缀着各色小花。道狭且长,幽深而安静。么先生在这条道上散步时,常常会踱到我家。我的那个家,两小居,使用面积不足42 平方米,住着三代五口人,还堆叠着好些书籍,双脚倒还是下得了的。么先生好像从来对寒舍之寒浑然不觉,每每挨着书桌坐定,慢啜粗茶,论学,忆旧,谈家庭,谈人生况味,时而舒展,时而低昂。沉浸在么先生的言说所营造的气氛里,我亦宁静,亦激动,亦愤懑。每当么先生的讲谈达于出神入化那一瞬,我就仿佛自家的屋舍也不寒了,空间也不窄了,胸次也顿时洒脱豁亮起来。
一次,么先生来了,气喘吁吁,命我赶快将她肩头的挂包卸下。么先生年轻时候本来体质还好,干活从来不惜力,木工手艺尤其出色:会锯、会刨、会凿又会漆,但在新疆奇台农场时,不幸患上风湿性心脏病。如今这挂包沉甸甸的,如何禁得起?喘定后,么先生说:“给你带来一个笔记本电脑,多一台电脑处理材料方便。这个笔记本没怎么用过,你试试。”我一试,很灵,从此工作效率显著提高。后来,我的侄儿在大学需要电脑,我就把这台笔记本电脑送给了他,他的学习条件得到了改善。
一次,么先生未到,电话先到了。电话那头传来断续的声音:“达敏,来帮一下,在北大附小东门。”北大附小的东门,就开在那条幽深道路的西侧。我急急出门,老远瞅见,么先生倚着一株大白杨。近前,么先生擦着额头的大汗说:“都是你们洪老师,只顾着忙他自己的。”原来,么先生见三伏天,我们和女儿还铺着棉褥,就起心将家里一张新席送给我们。这席子可比电脑包沉重。洪先生正忙,一时腾不开手相助。么先生就不顾天热,毅然上道,结果抛锚中途。我湿润着眼睛,抢前扶住了么先生。那张大席展开,翠竹细细,淡金色绸缎镶边,委实漂亮。我们哪里舍得用,一直珍藏至今,成为永久纪念。
还有一次,么先生一进门就开颜道:“达敏,你想要的在这里。”我赶紧捧过来,是一条纯毛围巾,不禁一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怀着虔敬,心心念念想请到洪先生素日戴的那条围巾,希冀借得老师灵气一缕,时时激励、警示自己。但洪先生说:“旧的怎么可以?”因而,二老赐予的这一条,是崭新的。
2020 年春节期间,在台湾上大四的女儿回来度假,因疫情被封在了家门。她如何毕业,如何申请攻读硕士学位,已在未定之天。洪先生和么先生曾在台湾讲学、游历,对那里有深切了解。早在2016 年夏,经二老点拨,女儿最终报了台师大英语系,并被录取。中小学阶段,女儿演习京剧六载,上大学后又喜欢上莎剧,所以一心想入台大戏剧所上研究生。我对此茫然,只能请教戏曲研究权威么先生。么先生一听女儿想修习戏曲,非常欢喜,立即行动起来:与台大戏剧所的专家沟通,介绍女儿资质;琢磨女儿的材料,写下周至的推荐书。感人至深的是,么先生撰写的这份推荐书,既经洪先生字斟句酌,也有师妹洪越博士添上的笔墨。女儿最后虽未能如愿,仍留在台师大深造,但二老和洪越博士的一番苦心,则令我们永远铭记。
2003 年春至2023 年春,这二十年间,么先生影响我最深的,是学术。她以良史之笔,写心态史,写戏曲史,写家族史。其辉煌的著作,令我钦敬,是我潜心学习的楷模。受么先生熏陶,我也喜欢上了京剧,也爱阅览有关文献。不知多少次,我甚至萌生出研治戏曲之念。
么先生是职业学者。她说:“我喜欢这个职业:看书、发表论文、著书立说都是我的向往。”“我喜欢文学所的不坐班:一个星期到所一次,借书、还书和拿信,这样可以有大块的时间看书不受干扰。”“我很努力,不甘人后。进了文学所后,我每天的上午、下午和晚上三段时间都趴在桌子上看书、写卡片,每天过得都一样,我的日子里没有了节假日、暑假和寒假。”辛勤劳作的结果,就是一部部光耀学坛的著作。
么先生是一位创造力很强的学者。顾炎武认为有魅力的研究论题,必是“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么先生的每个选题正是如此。在她涉足的几个学术领地,地上本没有路,是她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才使旧貌换上了新颜。她的《元代文人心态》1989 年竣工交稿。该书在学界最先从心态史的角度,探讨文人在异族统治下复杂的精神世界及其文学史意义,对于具有同样背景的北朝文学和清朝文学的研究尤具启发。她的《晚清戏曲的变革》撇开流行已久的以戏曲文本为中心的研究范式,从社会文化史的角度,探讨晚清戏曲的变革,一新学人耳目。她论断“宫廷戏曲对于整个清代戏曲的兴衰变易,无疑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她研究“明清男旦的兴衰”“晚清戏曲与北京南城的‘堂子’”等专题的创获,精彩绝伦。该书已成学术经典,其所达到的高度,在近代戏曲研究界至今无人超越。
么先生下功夫最深的是罗掘资料。首先,她对研究论题所关涉的纸质文献力争竭泽而渔。为撰写《元代文人心态》,她从文学所将一部一部元人文集往家里扛,将一摞一摞卡片和稿纸往家里背。她也时常穿梭于京城各家图书馆之间,借书还书,伏案阅读。一年有半,单是她抄录的卡片,就装满了七大盒。其次,她特别看重口述资料。为撰写《寻常百姓家》,她协助双亲录制的磁带就达三十六盘之多。为了辨证双亲留下的口述资料,她还不厌其烦地去查考文献,找知情人反复核对一些事件发生的具体日期和细节。昔者,司马迁撰写《史记》所用的史料既有文字载记,也有调查访谈所得。么先生在资料搜求上的殚精竭虑,正与太史公所开辟的史学传统一脉相承。
么先生将自己的人生阅历和体验全部揉进了她的著作,她的著作因之成为“这一个”而独步学坛。么先生的父亲酷嗜京剧,年轻时劲头十足地追星,曾请名满京城的时慧宝题写扇面,曾乘坐火车千里迢迢赶往上海只为欣赏杨小楼演出;年长后还与儿子为谭富英、杨宝森的高下而争得面红耳赤。么先生的兄长最爱杨宝森,以为其嗓音之美犹如云遮月,在大学经常粉墨登场,出演的杨派名剧包括《四郎探母》《群英会》《李陵碑》等。因有这份家族性遗传,么先生上高中时就喜欢上了京剧,先“粉”马连良,后迷梅兰芳和张君秋,每天守着收音机跟学“教唱京剧选段”,一跟就是好几年。在北大,她与研究京剧的名家吴小如先生对唱过《打渔杀家》;与金开诚、裘锡圭两位行家一起表演过《沙家浜》;在办公楼礼堂清唱《二进宫》时,一声“你道他无有篡位的心肠,封锁昭阳为的是哪桩”唱下来,台下雷鸣般的掌声竟然吓了她自己一跳。在新疆,她到连队,到农村,到吉木萨尔县城,唱《杜鹃山》,唱《海港》和《龙江颂》。京剧艺术浸入骨髓,早已化为了她的生活。于是,就有了《晚清戏曲的变革》《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清代至民初京师戏曲的辉煌》的诞生。没有舞台经验的学者也可以研究戏曲,但么先生剧内论剧,更比别人多出了一份激情、微妙和深刻。在《寻常百姓家》中,么先生投入巨大心力,以惊采绝艳之笔,将么家数代人的奋斗,将双亲和自己经历过的悲欢离合、辗转际遇,一并带进20 世纪中国的历史书写之中。
么先生在学术研究中,一贯坚持知识分子立场。她对“知识分子”概念有过清晰界定:“按照现代西方学术界的看法,‘知识分子’主要不是指有一定知识,并以某种知识技能谋生的那部分人。他们倾向于从社会职能的角度来定义‘知识分子’,认为只有那些超越一定的社会集团的政治、经济利益,富于使命感,作为社会良心的代表,企图以自己的思想、人格给社会以影响、启示的人,才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坚持知识分子立场,使么先生的人生道路平添几多曲折,却也成就了她的人格和学术。在《元代文人心态》中,明知那群文人不能不有所依附,但她仍然竭力揭示出他们对道与义的信仰及其由此所做出的奋斗与牺牲。这一揭示为建构当代知识者的现代性提供了传统资源。
我爱读么先生、洪先生和洪越博士为《寻常百姓家》撰写的三篇序言。洪越博士说:“在姥姥姥爷的讲述中,早已有了不同的视角,再加上妈妈自己的角度,在一本书中,我们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在正文现有三种声音的基础上,三篇序言对正文又进行了补充,并做出新的阐释。而三篇序言之间又构成互释关系。三位学者的言说涉及一个颇具深度的理论问题:史家呈现历史真实的限度。读罢三篇序言,我意识到,么先生追求历史真实时,遇到了多少困难,为克服这些困难又耗去了多少精力。
么先生自1981 年登上学坛后,一直蜗居书斋,只问耕耘。20 世纪90 年代,邓绍基、陈毓罴、李修生、宁宗一和徐朔方等前辈称誉《元代文人心态》不容口,但比起那些墙内开花里外香的学者,么先生终究是寂寞的。进入新世纪,早先问世的《元代文人心态》,连同后来付梓的《晚清戏曲的变革》《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清代至民初京师戏曲的辉煌》和《寻常百姓家》等,一版再版又再版,供不应求。其中,后三部作品还走出大陆,去了台湾。2022 年11 月,在北京,么先生的学术高光时刻,没有预兆地到来:12 日,在中间美术馆,李浴洋博士主持召开关于《寻常百姓家》的讨论会,会议从下午两点一直延续到新月在天,出席者有黄子平、夏晓虹、杨联芬、贺照田、贺桂梅、周瓒、陈均、黄文倩、袁一丹、吴丹鸿、卢迎华和石岩等;18 日上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楼,文学所古代室、当代室联合举办《寻常百姓家》新版发布会,会议由郑永晓教授主持,线上线下,出席者主要有刘玉宏、安德明、吴光兴、李超、田美莲、杨早、刘倩、李芳、萨支山、朱曦林和王达敏等。两场讨论会上,专家们从各自视角,论述了《寻常百姓家》的特色和么先生在文人心态、戏曲研究诸方面所做出的贡献。回首么先生的学术生涯,涌上我心头的,是杜甫的诗“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是韩愈的文“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
么先生是最孝的女。平日里对双亲嘘寒问暖,病床前奉羹进药,自不必说了。么先生的大孝,是在另一层面。她接过由双亲传下来的家族世代相守的生活伦理,虔信善良和诚实、责任和自尊、羞耻心和不懈的勤勉等人生价值永恒不变。么先生之母出身望族,双亲在艰难竭蹶中仍然支持子女攻读,为的就是使子孙能回归书香门第。么先生为实现双亲的理想,数十年焚膏继晷,以追求学术真理为职志,崇尚独立与自由,终于取得不朽成就,与洪先生、洪越博士一门风流,成为当代学坛的一段传奇。这,正是她对双亲最神圣的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