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向世间住万年

2023-04-05 02:27范小青
雨花 2023年2期
关键词:砖坯御窑苏州人

范小青

苏州是讲究的苏州,苏州人是讲究的、细致的苏州人。

苏州人精细的地方很多很多,但苏州的精细不是死板的,而是生动鲜活的。

比如苏州的刺绣,一根头发丝般的丝线,还要劈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最要求细的,甚至要劈成六十四分之一,比如绣猫的鼻子胡须,当然是越细越好,越细越生动。苏州人讲究这一套。

比如制砖,苏州人将普通的大方砖,做成了“金砖”,将平常的砖窑,烧成了“御窑”。从此,苏州乡间的此窑此砖,专为皇宫烧制细料方砖,“敲之作金石之声”。可见苏州的这块砖,是多么地讲究,多么地细腻,多么地与众不同。

当然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不同的特色,我们也碰到过不太讲究、甚至很不讲究的岁月。我记得,我插队农村的时候,几乎什么活都干过,也干过制砖的活,那时候大家称为“掼砖坯”。今朝干啥活?今朝掼砖坯。

于是到了那个场地,挖泥,搅拌,然后举起偌大的沉重的一块泥,下死劲往长方形的木质模具掼下去,那坨泥就嵌入模具,再侧倒出来,送进窑里去烧,泥就成了砖。那个掼,可是真正的掼,使尽全身力气的掼,和今天的掼蛋不一样。今天的掼蛋,声气大于力气,咋咋呼呼,声势浩大,那时候掼砖坯,半天掼下来,两条胳膊就抬不起来了,一点气势也没有了。

连我这样的插队知青,什么技能也没有,除了一点点胆量和一点点要求进步的傻念想,都能去制砖,如此的制砖,砖的质量也就可想而知了。与砖块“颗粒细腻,质地密实”的要求,肯定是差之甚远,人为的空心砖、轻质砖、次品砖,不知做了多少,罪过罪过。

我不记得在那样的场合,会不会有人提及御窑金砖以及它的制造过程和它的质量,想来恐怕是不会有的。即便是有,听者恐怕也听不懂,因为想象不出来。

我们还是回到应该像个时代的时代吧。

还是来到能够把普通的砖制成“金砖”的地方—苏州相城区。

有一句话,说“现在海内外留下的金砖,基本均出自相城”。

“坚细异他处”,这是明朝的山中宰相王鏊对御窑金砖的评价。许多古书中亦有记载,在那个时代,在那个地方,“窑户如鳞,凿土烧砖,终岁不绝”。相城陆慕御窑村,周围许多村庄都以烧窑而命名,如砖场、北窑、南窑、乌窑里、俞窑、御窑头等。

据说很早以前的苏州人,是很粗蛮的,如司马迁曾描述过: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三国时期,仍被称为“蛮人”,后来发生了变化。唐中叶以后的南方,社会相对稳定,已经知道拼命发展经济大大有好处,北方人在打仗,好吧,那我就安安心心地搞我的经济建设了。在南方广大的土地上,有一块地方,尤其引人注目,这就是苏州。唐代苏州繁荣,“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不难看出,经济条件好起来,社会风气发生了变化,从前是荒蛮简单的,现在文明了,就开始复杂,即便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也讲究起来了。

本来相城的砖窑所制之砖,也只是供普通百姓使用,但实在做得太好了,太精细,太有品质。先因此地黄泥适宜制坯成砖,加之做工考究、烧制有方、技艺独特,经过选泥、练泥、制坯、装窑、烘干、焙烧、窨水、出窑等极为精细的八道工序,所产金砖细腻坚硬,有“敲之有声,断之无孔”之美誉。

于是,经苏州香山帮工匠推荐,工部看中,朝廷决定“始砖于苏州,责其役于长洲窑户六十三家”,从此,平常人家的讲究,进入了皇宫,享誉了天下。

本来只是普通的日常生活所用,结果做成了精品艺术品,人们所追求的高超的技艺,恰又是存在于世俗的平凡的生活之中,如此之现状,在苏州城乡遍地皆是。如蟋蟀盆,民间小孩子随便玩玩的;折扇,是每个百姓都用得着的;砖雕,大街小巷的房屋处处可见的。苏州人的手艺,现实性很强,是与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的,它不是束之高阁,不是远离尘世,不是让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从百姓对自己的生活质量的讲究,最后成了永久的具有独特价值的艺术品,从平常的此岸出发,抵达了不平常的彼岸,这恐怕也是大家始料未及的。

相城窑金砖告诉我们,人们曾经这样生活过。更重要的是,它引导着我们从从前的工艺生活中,去寻找它们在今天的延续、更新和发展之道。今天的苏州人,也许不再喝刺在木锅盖上的鱼的汤,但是苏州人干事业的用心和精心,是从不曾变过的。因为这一种用心,这一种精心,是平常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它们散落于民间,渗透在每一个苏州人的灵魂和血液里。

今天,我们走进相城御窑金砖博物馆,一切恍若隔世,却又近在咫尺。

随手摘唐代吕岩《窑头坯歌》中的几句:

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

若经水火烧成砖,留向世间住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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