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
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 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 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 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 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 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
他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 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晨报》副刊,上面有 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 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 同时发现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 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 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 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
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 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 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 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是会觉得寂寞的。 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 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孩子;像小孩子的 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 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着;孤独在他 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 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做我们两人的卧 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 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湖边去;有时下 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 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话。初到时,学 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 看看他们?”他皱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 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 义的。
那時他小说的材料,是旧日的储积;童话 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稻草人》中《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 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得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子极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小说月报》;照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得真不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饭》起到《风潮》这七篇,还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
十六年一月,我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好了门。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一文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