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洛嬉
清伶挨了一记飞脚。白皙的鹅蛋脸擦过把杆,冲进去,挤得变了形,差点撞碎镜面。惨叫和扭曲糅在一起,分外狼狈。看热闹的那帮冷血动物哈哈大笑。特别是领舞唯唯,双手叉着腰夸张地前俯后仰,嘴里还不饶人,嚷嚷着,让清伶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清伶头晕目眩,摔倒在木地板上。这时候,装死比什么都强,虽然她想扑上去,摁住唯唯,抽她几个大嘴巴。抽她。这念头在清伶的五脏六腑里炸裂,龇牙咧嘴的火焰烧得她满脸通红,燒得她完全忘掉脑袋的肿胀发疼。直到课后回家,经过嘀嗒河习惯性靠在那儿发呆的时候,她才兀地觉醒,撞到把杆的地方肿胀发痛,痛得肌肉发紧。
怎么办呢?
她扫了一眼嘀嗒河边的露天咖啡馆,三两人闲坐,七八灯明暗。小老板的屁股抵住高脚凳的边沿,低头拨弄着手机。萨克斯的旋律绕着流水潺潺漫开,时光静止,晚风带香。那儿,空着的灰色圆形咖啡桌旁边,白摇椅粉抱枕孤独地吊着,她想躺在那儿,忘掉整个世界,只管仰望嘀嗒河上的星空。没有奶茶,当然有一杯更好。没人关心自己,当然有人拿来剥皮的水煮蛋更好。她将一边啜饮,一边滚动鸡蛋转移疼痛。
呵。自嘲的气息打清伶的胃底蹿到鼻腔,冲出来的时候,弄疼了她鼻翼的两侧,咸涩的泪被勾了出来。
她猛地抬头,摁住鼻孔,张大嘴巴大口呼气。好像只有这样,心里的那些波涛就能被吹得平坦开阔,最后汇入巨流,终成纳藏百川的大海。
做人就要像海。奶奶叮嘱她的话,印在了她的额头,每一次感觉熬不下去的时候,这话就会像杨戬的第三只眼,冒出来,亮个相。
不然怎么办呢?难道输给唯唯她们,像条死鱼漂在海里?莫说鲸鲨,小海龟都懒得瞧一眼。
她会挣脱这一切的。她咬了牙,咬了唇,狠狠地对自己再说一遍:继续练,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自从确定了目标,她就这么跟自己说。只有往死里练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自己,才觉得自己从不曾受伤,从不曾失望,从不曾孤独。只有往死里练的时候,她才能体会自己卑微地属于世界,也被世界忽略地安排着。
谁怕谁?
走下去,就躺在那儿。
横一点儿,怕什么。
咖啡馆的老板要是过来让点餐,那就点,把明天的早餐钱用掉,不够,那就把后天的早餐钱也用掉。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兜里有几毛几分。她想着想着,双脚先动,脑子仍留在桥墩。空气里撒欢儿的花香,钻进了她的四肢,游上了她的脑门儿,她的疼又变得无足轻重了。
果真,她躺下不到一分钟,和看对眼的星星交流了几句话,小老板就送来一杯柠檬水,问她要喝点什么。她觉得这么半躺着实在是不礼貌,便抓住吊椅,坐了起来,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晃荡着。她昂着头,装作随意,问老板有没有煮鸡蛋,她要热敷被撞到的大包。
他皱皱眉。
“没有。”
他的口气里流露出你想不让我挣钱的鄙视,清伶听出来了。她正想问那有什么喝的,老板又改口了。
“稍等一下,应该有。”
老板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清伶没觉得诧异。她遇见的人都这个样子,沸腾的时候像锅热油,沉郁的时候像座冰山。而她呢,是天上的流云,热油与冰山都只不过是她的街景。
老板走了。清伶放松姿态躺下,整个人窝了进去。吊椅比家里的床舒服。软得能让骨头就地融化,身体与灵魂都陷进去,变成人肉软垫。人肉软垫轻轻晃荡,清伶沉浸其中。沉浸,忘掉自己,忘掉所有。晃荡,晃荡。她看着星空。一颗、两颗,一圈、两圈,一片、两片……星空被摇成了吊椅,清伶晕乎乎地扬起了嘴角,闭上了眼睛。星星落在了她的眼睑,落满了她的皮肤,她是星,是吊椅,还是自己,她闹不清。摇着摇着,她摇出来一张画面,爸爸妈妈牵着她逛花市。规规矩矩的紫色蝴蝶兰和金灿灿的乳茄像左右护法,护住了他们仨。三个人的笑脸抵过了全世界凛冽的总和,却抵不过岁月的阉割。这画面,由彩色变成黑白,由黑白变得透明,逐渐显出黑色的斑点。大大的,毛茸茸的,像个人头。
是小老板的。
他端来一个碗,碗里装了一个鸡蛋,说太烫,让她静置一会儿再敷。清伶愣住了,闹不清上次说这话的人是奶奶,还是妈妈。
她接过了碗,手指贴在那一半凉一半暖的瓷面上,心里被关着的浪涛汹涌起来。
“你是学舞蹈的?”
“嗯。”
“我问你件事,你认识一个叫唯唯的女孩子吗?也是学舞蹈的。”
清伶下意识地摇头,马上停住了。她警惕地问:“她怎么了?”
“你认识?她欠我好些账,一直不来还,微信也不回复。你认识的话,帮我带个话。”
清伶嘴角一扬,摇头:“没听过。”
老板脸色一变,话也不说,走了。清伶看着碗中的鸡蛋,滚左,滚右,滚前,滚后。脆脆的响声模糊了视线,碗里显出唯唯的嘴脸来。她是清伶在这个世界上第三个讨厌的人。所有形容人心坏了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够。她炫富、骄傲,欺压弱小,是校园一霸,专门欺负穷孩子和没爸疼没妈爱的孩子。哼——原来,唯唯自己就是这样的孩子。清伶冷冷地想,若不是今天坐在这儿,还真以为唯唯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样,爸爸捧在手心,妈妈疼在心窝,星星月亮唾手可得。
“你不是也没钱花没人疼吗?凭什么折磨我?”清伶对着鸡蛋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不只这样,清伶将唯唯往更多不堪里死死摁住,摇晃着鸡蛋,任意地羞辱、报复她。发泄完,她并没有觉得内心的痛苦轻了一点,她清醒地知道,唯唯越惨,自己身上的暴力就越多。她倒希望唯唯真像她自己形容的那样呢,被疼着的人会疼人。
清伶敲开了鸡蛋壳,把那烫转移到额头的大包上。真烫。她一下弹开了。不知为何,也不等,像上瘾了,照旧把那烫死人的瘾贴上去,然后弹开。反复贴上,弹开,弹开,贴上。疼痛的每一丝每一缕清晰如线,荡漾在心间。烫着烫着,就麻木了。思绪从疼痛里脱离,以后还是离那人远点儿吧。我是去学舞蹈的,不是去送命的。唯唯连咖啡馆的钱都敢欠,谁知道她敢不敢欠条人命——这要是两年前,清伶都不这么想。两年前,她只想,死就死,谁怕谁。这两年,她从那潭深水里爬上来了一些,偶尔冒个头,嗅到了新鲜的氧气,有时候还瞥见了云朵和花枝。最近,她有时候也想,活就活,努力活。为了这嘀嗒河边暗自绽放的半缕花香,为了那石桥上方斜泻下来的一束暖光,还为了……还为了什么呢?她不知道。清伶下意识地躺下去,窝着,抱紧了抱枕。此时,她适应了烫,烫得真舒服啊,真真切切的痛散开了,沿着经脉的四面八方散开。这点痛不算什么,与劈腿、压跨、一百八十度贴墙训练和被老师踩背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何况,这也不是被唯唯打得最厉害的一次。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她就觉得被打不是什么值得反抗的事情。或者说,疼痛有了比较,被打等于是零点四级,四舍五入等于零。不是么?人要炫耀自己的富有,前提是要富有。如果要化解委屈,前提得有安置委屈的容器呀。
她,有什么呢?
当然了,硬要说有,她也有的。以奶奶为中心的家,以棋牌室为中心的奶奶,半年见一两次面的爸爸,两三个月见一次的媽妈,还有周而复始、始而复终的家庭、学校和舞蹈室的那条线。奶奶和爸爸妈妈是串在这条线上的晴天娃娃,不同的是晴天娃娃求的是天晴,她求的是他们的心晴。
也许还有。学校操场那个无人知晓的、落着桐花的角落。学校嘛,对于她来说,老师怎样,同学如何,都无所谓。唯一的意义,在于她有那么一个安放情绪的地方。那件事之前,她对未来是确定的,她从未拥有过那样一个好地方。那件事以后,她拥有了无数的静谧的转角和角落。
再有呢,就是挂在线上的这条嘀嗒河所营造出来的氛围,不只是左边那家章鱼小丸子的店,也不只是章鱼小丸子旁边的姜撞奶店或龙蛋肉丸店,更不只是此时此刻躺在的这家看起来欢迎全世界实际上只欢迎有钱人的咖啡店,而是它们的总和。这总和,如同滋养清伶的一亩稻田。它们是一种善意,也是一片原罪。她常常在这条线上坠入原罪,又骗自己只是闯进了善意。虽然这三年,这一片善意倒了又开,开了又关。经营者换了一拨又一拨,原罪的口味也调了一茬又一茬。
不只街上的店铺会易主,结了婚的大人所常住的那个家也会换人。街上的店铺易主,是因为生意不好,他们做不下去了;大人们换伴侣,是因为过不下去了。怎么会过不下去呢?大人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啊。他们被一种不知道叫荷尔蒙还是多巴胺的东西所迷惑,做了自以为相亲相爱的事情。他们成家,接着制造出来一个天天哭天天闹的小东西。这时候,才发现他们自己的真面目。他们说自己觉醒了,他们还有山海远方要奔赴。于是,他们各奔前程,唯独留下了那个小东西,让小东西前进无路,后退无门。清伶想了几千个日夜,才得出结论,不是过不下去,是他们不肯过下去。他们不只人格,包括他们的爱,本质上都是虚伪的。有钱,他们的爱才能被激活,有时候有钱也不行,有他们感兴趣的才行。当他们不感兴趣,又没钱,他们就说放过彼此吧,无爱的婚姻对彼此都是消耗。解决掉这团乱麻,他们便再去找一个有钱且志趣相投的。他们把志趣相投当作是爱情的起源。清伶把这问题想透了,志趣相投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投射进去的和反射出来的,都是自己。说到底,他们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他们为什么不呢?他们为什么不只爱自己呢?他们凭什么不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凭什么不可以想斩断耐心就斩断耐心?谁又真的有耐心去呵护一段猴急开始草率结束的关系,去等待一个尚未修炼成彼此真爱的对象呢?奶奶说,他们当然可以。生命这样短暂,耐心何须更长?在她第一次咆哮、反抗的时候,奶奶说,爸爸妈妈这代人,不是奶奶那代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可恶。奶奶那一辈,东西坏了会补,做错了事的人可以原谅,有裂缝的感情可以重来。他们把家定义为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家,失散了,有房有车也没家。他们不只爱对方的富有,也守着对方的贫困。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成为彼此的兜底、最后的归属。他们把港湾建立起来后,爸爸妈妈这一代人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去闯,去打破,去创新。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有了足够的底气去挥霍,物极必反,此消彼长。这是奶奶的原话。奶奶还说,爸爸妈妈这一代人后知后觉。他们明白时间虚无,认为个人感受极为重要。就算有了清伶,也敢放弃责任,逃避问题,理直气壮只谈个人感受。洪水猛兽都阻止不了他们谈论个人感受。清伶,就是其中一只猛兽。她问奶奶,凭什么是她来做牺牲品,而不是隔壁的章六李七刘八王九呢?奶奶说,这世界总有人富贵,有人落魄,有人被爱,有人被害。命运这东西,最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你既生下来了,能有口饭吃,有地方住,还有书读,就已经比许许多多的人强了。总之,你忘记那些不痛快的事情,活得没心没肺、快快乐乐,没人怪你,就像我不怪你爸爸一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造化,你懂了哇?
奶奶在诡辩,在替她儿子开脱。如果把错误丢给时代,爸爸妈妈都没有错,那难道错的是她自己吗?如果不是,那总有一个地方错了,才使得三个人都不快乐啊。清伶辩不过奶奶,奶奶用了毕生所学来说服她,让她放下,让她看开,让她朝前走。可奶奶不懂,心被击穿了,有个洞,她行走的每一步都在流血。前方、后头,血路淋漓,陪伴她的,唯有清冷的月光。奶奶也是他们那一边的。奶奶明明知道他们就是自私,却司空见惯地原谅了他们的自私。不,也许奶奶真的是看过了世界,是豁达,如果是,奶奶当然做得到,只是她自己做不到。
他们就是自私,他们就是顶级的PUA患者,骗自己,也骗别人。这种人往往写诗,像她爸爸。
从前家里的书柜里塞满了爸爸的诗集。一些是别人送他的,花五千块钱让香港的出版社自费出版的,分类通常为春花秋月或者南北乡愁;一些是他自己写的,全让人读不懂。故作深沉,且断句奇特。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来个转折,情绪一断,画面一换,好像故意引导人分裂似的。有好的诗吗?有,别人写的,她读到过。
爱复爱①
有朝一日
你会心情振奋
欢迎自己来到
自己门前,进入自己的镜子
彼此报以微笑
说:坐这儿。吃吧
你将再度爱上那曾是你自己的陌生人
给酒。给面包。把你的心还给
它自己,还给那爱了你一辈子的
陌生人;你忽视了他
而去注意别人;他深知你
从书架上取下情书
照片、绝望的笔记来
从镜子上剥下你自己的影像
坐,饱餐你的生命吧
这诗人多直接、多诚实,写得多好,让她忍不住痛哭流涕。清伶曾经想过,如果爸爸写得出这样的诗,那就原谅他。因为她不能责备一个天才。为了保护这个天才,让这个天才写出更多惊世骇俗的作品,她愿意牺牲自己的,一生、健康、以及灵魂。她知道,这也是她的自欺欺人。她只是想要一个大众认可的理由,去原谅爸爸。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内心的这点卑劣,她要原谅这点卑劣。否则,她该怎么活下去啊。小时候,爸爸教她:“你的一言一行,不仅仅代表你,还代表我,代表我们这个家。”他真会说,他品格真高,可他自己怎么不这么做?他怎么不想想,他更是家风的缔造者。“我做人的尊严呢,爸爸?”想到这里,她的泪被晃得垂落下来,滑出了一道光。这是嘀嗒河边的路灯的光。这道借来的光被晃得往左,又往右,交叉在一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她已经没有痛感,鸡蛋也冷了。她用鸡蛋揩掉留在眼角的一点残泪,伸出手,松开着,让鸡蛋躺在掌心晃荡。章鱼小丸子的味儿蹿进鼻腔,打破了咖啡馆的气氛。这时候来杯奶茶,来串章鱼小丸子,多好。她愿意就地忘掉一切。一只猫从摇椅上跳下来,差点碰到她,她手一躲,鸡蛋掉落,碎成了好几块。
猫的毛也挨到了她的指尖。她盯着它,它盯着她。它想要那几块鸡蛋?敷过脸的鸡蛋有毒,吃不得——她想起奶奶的话。那次,她被打得屁股开花,半个屁股淤血。因为,她骗奶奶,让奶奶从楼梯摔下来了。奶奶早晚给她煮一个鸡蛋,剥了壳就热滚在乌青的屁股上。连续滚了十四个鸡蛋,乌青才淡去了。她问了十三次,这鸡蛋能吃么?最后一次,她不问了。她懂了。疼痛会转移,鸡蛋已经毁了。
這次不能又骗奶奶。该怎么编呢?说走路撞了墙?撞不到这个位置。猫在她的脚边磨蹭着。这是一只普通的虎头猫,瘦,毛发凌乱,看着挺凶。无家可归的野猫?唉,什么家猫野猫,都是这地球的借宿者。她绝不会以人的优越去可怜那动物,把它视为低等生物。她不也是只野猫?她和猫,应该惺惺相惜。她喜欢猫,不过是那件事发生以前了。自那以后,她得了喜欢脱敏症,自动疏离一切。
“嘚嘚嘚”的敲锣声,从巷子深处游到她耳边。“李彩凤啊喜洋洋,嘿嘿喜洋洋……”旋律过时,歌词老旧。清伶在若隐若现的戏曲里看见了两张人脸,一张二十岁,英气逼人;一张十八岁,曲眉丰颊。二十的问十八的,你也是来试戏的吗?她回答不是,是来学习的,想报考。
“临窗对镜细梳妆哪,左边看来右边看……”高音刺耳,曲调单一。英气的牵起柔美的那双手,发誓一辈子对她好,每日给她梳头画眉、点唇抹粉。两人好得蜜缠了一般。
“我似那出水芙蓉映碧塘,我似那云中仙女下凡堂……”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她。日子平常得像嘀嗒河边的浪,漩涡都没有一个。然而,那真是很好的日子,晨昏黑夜,鸡蛋小菜,清汤白粥,烟火袅袅娜娜,笑声朗朗如歌。
“多少男人会长情哪,彩凤我左挑右拣……”爸爸不肯再唱花朝戏,要妈妈也不唱,随他去深圳经商。爸爸说花朝戏彻底过气了,看不到希望。他没有信心改良,也没有耐心等待。妈妈说:“你去吧,我守着家,等你回来。”
那晚的灯光特别晃眼,清伶躺在床上,假装没有看到妈妈眼角闪出又吞进去的泪。第二天,爸爸真的走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子,虽成功过,但大多数是失败的。爸爸最后一次回来,将妈妈隐忍了几年的泪勾了出来,清伶想不到,那泪串成线,线连着线,悠远绵长,长到了太平洋,越过了阳春腊冬,始终不断。
爸爸提着行李箱走的时候,对清伶说永远爱她。清伶追到街口,大喊一句:“爸爸!你为什么不说爱妈妈了……”
她被妈妈追了回去。妈妈像被引爆了,发了癫,抖动着腮,嘴角冷成一条线,眼里的温柔化成了火苗,烧得旺旺的。她的手臂被抓住的时候,她感觉到妈妈的手冰凉得像五条冻豆角。妈妈把她关在房间里,任由她哭。是爸爸把妈妈变成了一个内寒外烘的人。那一瞬间,清伶是原谅妈妈的,她理解她全部的粗鲁和发泄。她只是不知道,一个人的崩溃可以持续那么长时间,长到生命的美和澎湃全部熄灭,直至落了灰、结了块,必要的时候也能立刻风起云涌、祸乱不堪。客厅里经常放着妈妈唱的《卖杂货》,她还热衷于这过气的戏,贪恋着那个舞台,喜欢将自己扮成另一个人,活在另一个人生脚本里。从那时候起,清伶就恨极了这戏。有一次,舞蹈老师安排她跳一段花朝舞,她死都不肯,把舞蹈老师惹急了,说再也不带她。不带就不带,谁怕谁。清伶这么些年,用得最溜的话,就是谁怕谁。谁怕谁,后面还有句话,但她不说,只天天往死里想,将那话刻在心里,刻得一刀一刀,一段一段,一块一块,碎尸万段,仍不停止。
星越来越多,天越来越空。这时候如有伴奏音乐,就应该响起同桌最近总在朗读的几句话:有人问你粥可温,有人与你立黄昏。
看着猫把碎掉的鸡蛋白舔掉,清伶在心里默默领会那两句话背后的温暖。同桌故作深沉,用气泡音开的头,乍听之下,确有几分沧桑。她们这个年纪,最喜欢扮知性、装优雅、演深沉,以为这是至死的浪漫。
有个鬼,星都隔着三十八万公里。她伸手一抓,只能抓住一缕晚风,风在手掌停留零点一秒钟,就从指缝溜走了。
饿了。肚子扯着叫。她不能再任性去买一盒十五块钱的章鱼小丸子,尽管那味道好得让人上瘾。
老板收她五块钱。超市卖五毛钱的鸡蛋,他收了五块。清伶没有后悔,她多出的四块五,是为摇椅买的单,为悠闲,为奶奶安心,以及摇椅上的胡思乱想。走的时候,她脚步特别慢,比任何一次都慢。她认为这是从容,因为她是一个付了费的消费者,而不是从前那个借道的行人。她跟着咖啡馆的防腐木地板,脚趾头用力抓住了鞋底,让它与地板亲密接触后才放开。用余光扫扫棕榈丝做的花盆上的紫色黄色粉色花,它们有的吊在灯下,有的吊在围栏边,它们正跟自己点头致意,欢迎她下次再来。她许久没有这样从容过了。她从容地从那里离开了,她还向未去消费的章鱼小丸子店、姜撞奶店和龙蛋肉丸店暗暗道别,悄悄道歉。说下次再来光顾,一定,一定。临了还不忘叮嘱人家:别那么容易倒闭,等我,等我。
不可能这个时候回来的妈妈,坐在木制沙发上等着她。她双耷拉着,眼袋肿大,昔日光亮的皮肤如今暗沉得如同老皮包的皮。她认真地盯着清伶,不需要开口,便能迫使被审视的人自动开口。清伶十分不愿地喊了一句:“妈。”她本还想问:你怎么回来了?先听到一句:“你还知道回来?”
清伶不想跟她吵,径直走向厨房,那里有奶奶留给她的晚饭。三个小红薯、一碗饺子、一个鸡蛋、一碗海带肉沫汤。她捧起海带汤喝了大半碗,冷的,好入口。抓起鸡蛋,敲了敲,去壳,剥皮,一口,嚼,再一口,嚼,喝汤,咽下。清冷的汤汁沁得五脏六腑冰凉。拉开消毒柜门,抓了两根筷子,叉中一个饺子,刚到嘴边,听见客厅里传来声音:“你以后不要再去上舞蹈课了。”
清伶疑心自己听错了,打小学舞蹈,是她让学的,现在又不让学。她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
饺子回到碗里,筷子搭在碗边,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筷子头,滚动着筷子。饺子洞越来越大,玉米粒儿和粉色的肉沫钻了出来。她索性挑起那个被刺得面目全非的凉饺子,一口咬定了。腮帮子一上一下,一句话也不回,等着她继续说。妈妈早就变了,恨屋及乌,她可以几个月才见一次当年当作宝贝一样的女儿,她甚至可以随意取消任何与那曾经的宝贝的约定。而现在,她连她的前途都无所谓了吗?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年后就要去参加艺考培训,马上就要备战高考了啊。以她现在的成绩,不让学艺术,这是又要把刚从浪里起来的她再往泥潭里摁吗?
她听见她从沙发上起来,听见她走路的声音。难道她又那样,都懒得多说两句就一走了之吗?清伶忍不住夺到厨房门边,见她的确是拎起了挂在门边的小包,再也绷不住,崩溃一般“啊”了一声,接着便是吐火的双眼直击敌人要害,呼吸沉重,双腿颤抖。
妈妈被吓着了。回过头看,皱眉望着她。她望着她的时候,像望着那段时间的爸爸。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疑问和讨厌。清伶也讨厌自己到了极点。她甚至都问不出来那些话,只是觉得无比厌恶,她的多余终于到了制高点。清伶的泪还是冲出来了。她高昂着头颅,泪水止不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你发什么疯?”妈妈的声音尖锐得像刀,刀刀见血。清伶被彻底激怒,崩溃,但却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颤抖着,倚着门,发出无法控制的喉音。
“你马上就是大人了,我该尽的义务都尽了。现在什么世界,你应该知道。这三年,我没有工作,你别再指望我。我也还有个家要养……”
妈妈始终还是念着她的经,清伶想听的逗号一个都没有。她那些话的分贝,敲开了清伶的记忆之门,无数被现实的利刃切割过、浸泡过、压扁又膨胀过的画面如暴风雨般,将她的整个人淋湿、炖煮、抽干、压碎。她本还想挣扎,抓住点什么,却落入了深渊,彻底被淹没。她双肩一软,闭上眼睛,任凭冰冷的泪掠过双颊,擦过衣服,直击地面。
清伶忽然看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正打开着,灌进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她朝着那里冲过去,一步一步,无比地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