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古代老底子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所有的人非要分出来个三六九等,所谓“上智中人下愚”的圪塄标签。东汉的太史爷班固专门就捏弄研究这门门学问。譬如秦汉时期的二十等爵制,之后的九品官制,譬如南宋遗民郑所南所记录的元代的“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等等,从官到民,逐别梯级。
嬴政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以后,从此就立塔了“中央集权体制”,顶尖尖上是以军事力量为根本的皇權集团,下头一层一层则是严密组织的行政官僚体系。不仅在政治上严禁任何形式的挑衅和“皮尲(gan,行为上的不端正)”,即使在平常的治理中,照样赋予行政官僚体系无限的权力,来绝对保证不能出现根基摇擞,那怕是风吹草动。这个没商没量。
权力统摄来自于地位,地位的象征是宝座,坐稳四条腿腿的座子非得要冠之以煌亮的名誉如此才“正大光明”。
在人伦社会里,爷的辈分应是最大,最威显,“辈大理信大”嘛。因此劳心者需治人,何曾脱得开威震呢。于是想方设法总会有神神巫巫的形态弄将出来,这样“爷”这东西生乍生就涂改成神圣不可侵犯的颜色了。
皇帝则是万域之王,聂天之子,神神叨叨,米米麻麻便论成真龙天子,转转弯弯就算是老天爷或者天老爷的嫡亲儿子了。此番名堂算是君权神授。
既然主宰天地万物的老天是最大的爷,那么三皇五帝、各路神仙无疑一一可钦尊为爷,释迦牟尼是称佛爷,什嘛龙王爷、药王爷、财神爷、三官爷、大圣爷、城隍爷、关帝爷、马王爷、土神爷、灶马爷,还有那把持“生死账簿”的阎罗,更是万民百姓怕得咬指头的阎王爷佬家……这只是天上的爷族。
地皮上最大的爷,当然是皇帝佬儿家,“天是老大,我是老二”嘛。尤其明清之后是尊为皇爷,万岁爷的。譬如永乐爷,嘉靖爷,乾隆爷,雍正爷等等;皇戚国舅也自然都是爷,千岁爷、侯爷、王爷、驸马爷,就连同治爷的老妈的慈禧太后也要称爷,名曰“老佛爷”。扶朝的宰相是相爷,大小官僚则一色称“大人”“官老爷”“大老爷”,“县太爷”,就是跟班随从那也是“师爷”;但凡有点身份和赀财的主家,下人也照例呼作老爷、少爷……这些形形色色的“爷们”,无形中高人一等,当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而芸芸民众自则是埋筑在金字塔底的“草芥之民”“小民”“贱民”“山愚百姓”……不甘心的草民阶层若想要“不草”,梦想消受“爷”的待遇,一则必须考取文武功名,拿陕北话说是“巴转屁股往上趴挻”,非要“破心沥肝”“鏖战”;再则,那就非得要把脑蛋子彆在裤腰子上,打翻老爷们的威严,造老爷们的反,从而实现“城头变幻大王旗”。
造反可是个大逆体统,可是“犯上作乱”的不得了的凶险事。但是,到底也不乏有觊觎神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江东项羽邂见威风凛凛的秦始皇南巡会稽,嘴里不禁吐念一句:“彼可取而代之也!”《西游记》里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不是也搬来“常言道”而口出狂言:“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孙文先生掀起的辛亥革命,“舍得一身刮,敢把皇帝拉下马。”既为动机也获结果。
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干脆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不屈不挠地颠覆性的“一船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时期,像如陈胜吴广、赤眉绿林、黄巾张角……当然包括陕北米脂的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诸等,逆志抗斗,打打杀杀,翻搅江湖,都是这么干的。
有资料统计,历史上为数不少的改朝换代都是因平民造反而起,算到清朝,大约有四十二起之多。也就是说四五十位万岁爷的龙椅被打翻在地,江山立遭倾轧。其实屈指算来,打着农民旗号造反真正成事的仅仅也就刘邦和朱元璋两位。总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事情就这么个事情。
最近,偶然查寻到一个汉字,写作邷(wǎ),这个字应该有年份了,《西游记》里用过,意思是打磨光堂的碎瓦片或小石块的一种少儿自制的玩具。
“打邷儿踢毽毽,鞋帮子扯成瞪圐圙。”倏然就想起小时候耍石邷儿,有一种我们是叫做“打老爷”的集体投掷游戏。这档子游戏的意思干稠,饶有兴味,一派盛况,自不必说。
打石邷儿,据考证源于古代的“击壤”,“击壤”的产生约莫跟狩猎有关。远古时代,人类用石块、木棒围猎打食,为了撇投得更精准,平时务须演习磨练,这种练习后来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游戏方式。晋人皇甫谧《帝王世纪》中就记载有:“(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十老人击壤千道”。《高士传》里也记述了尧时存在击壤游戏,说尧出游于田间,路遇“壤父”击壤于道旁,一边击壤还一边唱叹。
陕北自古为边陲之地,古代军事文化孑遗甚繁,记得单就我们玩耍过的各色童戏,像如“倾江山”“打土仗”“点兵点将”“撵人人”和“打老爷”等,无不含有战争元素以及对抗意味。特别是“打老爷”,活脱脱就是现实意义的“斗阵”和“造反”模拟或者就是“朝堂政治启蒙”呢。
“打老爷”具体耍法是这样的:少则纠集五七小子多则十来员不止,选一宽敞的圐圙,先在地上划上三根直道道线,前后间距大约一尺,横摆三尺,将做靶子用的石片子,分别以大小高矮为序依次栽立在这三根直线上。代表“大老爷”的石头片子又大又稳,需栽在最后一根线的正当停;“二老爷”“三老爷”等份量规模则较次,分别竖立在第二根线上的两侧。第一根线上露面的一摆溜,一般栽上丢丢蛋蛋的“衙门汉”或“打手”,我们是称为“耳则”,参与的人多的话,随增耳则若干即可。总的,依葫芦画瓢是须摆布成塔样的结构来。距离“老爷群”八九米处,最后划的一根这是击打线。
须事先约定胜负和惩罚规则,一般“逮捕”击石不倒者1—2人,因此,通常所栽“老爷们”的数量跟参与打老爷的人数是N—1或N—2,中途若有“一石二爷”的意外惊喜,“钦犯”人数自且添增。
凡是参加“打老爷”游戏的小子们都手持一块自己认为最为应手、最心爱的“邷”作为击打武器。确定先后手的方法要么划“石头、剪子、布”,要么采用撇撂石邷儿“迩远远”来遴选出击打第一人,有时候击打的距离是根据第一位“迩”出石邷儿的落点,以此划定击打线的远近。
第一人从击打线端投掷出第一块邷,标志着游戏正式开始。然后大家依次轮番击打,谁打倒端站的“老爷”,这便大功告成,可于一旁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了。而你打倒哪位爷,取而代之自就成了这位爷的角色。若或打倒了“大老爷”的话,那你便是这场游戏至尊至大、任可施发淫威的最大的爷了。大家伙争先恐后直到“老爷们”打到一席不剩了,胜负自则结果分晓。无功而返的一二“乏羊”,只好乖乖做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了。
最为可观、最富有戏剧性的当是“三堂会审”环节。当打倒“大老爷”的“大老爷”一声长曳曳的“升堂喽——”众耳则(衙役)分列两旁,应声吆附:威——武……
得意洋洋的大老爷率众官员这才一摇三摆着出场,随后大家依序落座(屁股坐在对应的各自打倒的石片子上)。此际,在肃静中只听威严的大老爷一喝令下:“带犯人!——”
按照规矩,垂头丧气的“钦犯”被押解着上场,第一句要低声下气地告饶:“老爷老爷饶不饶?”大老爷往往先要故弄玄虚一番:“听不见,音声高些!”于是抓两边衙役就会压低“人犯”的脑蛋子,无奈之下只好赶紧再行重沓一遍:“大老爷,大老爷饶不饶?”
“你先说,大老爷放屁香不香?”……
只便听得来“不”字,这才威风八面一声呜喊:“大胆狂徒!罚上十个‘重锅盔’!”立马屁门后面嗁嗵二五一气,咬牙闭帮挨忍上圪膝盖子的生猛顶戳。惩罚的轻重这里面大有学问,一看“老爷”跟“人犯”平常的关系和交情的薄厚,二看老爷得意忘形,只虚张声势“耍高兴”的话,这就容易討个轻描淡写的从轻发落。而其间最轻巧的要数“栽邷划杠”了。看起来面情这东西,无论到什嘛时候、什嘛场伙,总会派上用场。
“人犯”与“大老爷”平常若存芥蒂,或者当堂表现出鄙夷不尿,蔑视官威。好比说一上堂“大老爷”强调“听不见,音声高些!”,要是气戆戆顶呛一句:“耳朵填驴毛着嘞?”这就麻烦大了,从重从狠从快,花般彩样整治,够呛!
接踵尚有“二老爷”“三老爷”提审,虽权力有所限制,但也走程序和路道,也得操心谨慎应付才是,未必苦轻。除了罚“吃锅盔”,还有“拉红狗”“老妈子端灯”“吃青辣子”“抿鼻儿”“弹脑瓜”“挑猴牙”“吃草屎”“牛耤地”“飞机扔炸弹”等等的十来样儿惩戒的“死般滥数”。
一方打倒老爷,以至再荣为老爷,自可品尝到成功的快感和“人整人”特权的甜头。一方不幸沦为“钦犯”,呲牙咧嘴,皮实刚强,忍耐皮肉之苦和人格凌辱,或认同“官打民不羞”,或哀心记仇,而临了,小娃娃眼泪不干自又厮混到一搭里去。固然只是游戏,其实无妨也是人生早期的一门打江山、坐江山的社会实验课呢。
在陕北人的口话里,“老爷”一词的说叨广泛且深入人心。譬如,“老爷爷端站”,是指脾性暴戾、不好伺候顶待的人。“站衙门的挨个小板子”,是针对“但当个官官,能溜个弯弯。”瞅小便宜,零碎沾光的羡慕或嘲讽。而“冒老爷”“称老爷”“老爷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元大帝)与人抬杠和排堪的时,自命尊高,以辱他人。而“老爷打成个龟孙子”,表示的是对高踞者的蔑视、反抗和诅咒。
《毛泽东选集》有记,“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文革十年,所谓的走资派老爷们一夜之间被红卫兵小将打得穷途落魄,“癸水戴帽”。
有俗谣唱到:“高高高,戴官帽;老爷喝酒你喝尿。了了了,火鏊烙;风来水去慢开消。”
“打老爷”那是陕北娃娃骨子里的刺激和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