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志杰
一
早上五点,许方达会准时醒来,醒来后不急于起床,而是赖在床上看一会儿书。
这习惯是在老伴儿离家后养成的,以前老伴儿在家时,他醒来后会马上去买牛奶做早餐。现在老伴儿不在家,早餐都可有可无了。
五点十分,许方达听到对门有人出来,“咣当——”门被狠狠摔上,然后是钥匙锁门的声音。许方达知道,对门的男主人去上班了,每天都这么早。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呢?许方达猜过无数次,但猜不到。因为,许方达很少能见到他。
许方达是本市大学的教授,九点才上班,中午在学校吃食堂不回来。傍晚回来,有时能看到對门邻居家灯火辉煌,有时却黑咕隆咚,更多的时候,会在半夜听到那个男人喝醉酒跌跌撞撞地爬上来。
对门这家人是新搬来的,老邻居把房子卖给了他们。春节时许方达在走廊里曾看到过那对夫妇,和自己年龄相仿,也五十多岁的样子,男的五大三粗的,脸膛有些黝黑,看来经常在室外劳作。他们只是相互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还从来没说过话。
春节过后,对门的女主人好像就不在家了,因为既听不到她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过年那几天,还能看到女人从外面买菜回来。
日子有些寂寞无聊,但许方达早已习惯,而且自有一套打发时间的方法,比如看书、弹琴、上健身房……许方达爱好极为广泛,寂寞想打败他,有点难。
星期天,老伴儿跟许方达微信视频,祝许方达53岁生日快乐。许方达很高兴,和老伴儿聊了几句,便让老伴儿把手机对着晓晓,晓晓是他的外孙女,才两周岁。晓晓娇声娇气地喊了一通“姥爷好!”喊得许方达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别提多舒畅。女儿和女婿也凑过来祝许方达生日快乐。最后,老伴儿把手机抢了过去,说老许啊,今天是你生日,你自己在家做点好吃的吧。许方达说,你放心,这是我长项。没错,就是老伴儿在家时,许方达也经常下厨。
许方达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到工作,然后又安了家。五环外买的房子,不到八十平,背上房贷二百多万,压力山大。晓晓刚一出生,老伴儿就去照顾了,空间太小,容不得许方达跟着一块去,再者,许方达还没退休,工作也不允许。老伴儿去北京两年,中间只在女儿休年假时回来住了几天。而许方达,也是在自己休假时去女儿家住了几天,但地方太小,感觉实在是不方便,结果提前打道回府。命运真是无常,许方达从来没想过自己都这岁数了夫妻俩儿还来个两地分居。不过,老伴儿不在家,许方达倒是获得了不少自由时光。
许方达给自己做了三个小菜,红烧巴沙鱼片、卤花生米和宫保鸡丁,都是下酒的菜,启开一瓶红酒,准备小酌一番。刚端起酒杯,突然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不如把对面的邻居叫过来一起用餐,我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都孤零零的,凑在一起不就不孤单了吗?想到这,许方达起身出门,敲响了对门家的房门。
二
刘刚昨晚又喝到很晚才回来,但还不敢睡懒觉,五点半必须到岗,否则扣奖金。因而,手机的闹钟长期定在五点上。
刘刚是环卫公司清扫车的司机,每天工作时间比较集中,早晨五点半到七点半,其他时间机动,结果,晚上的大部分时间,刘刚都奉献给了酒桌。
别看刘刚是个大老粗,生个儿子却无比优秀,南京大学的高材生,考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读博士,然后又被美国硅谷一家企业聘用,两年后被派遣到上海中国总部任高管,在上海娶妻生子安了家。同样,也是蜗居,两室一厅八十多平的房子,背上了好几百万元的房贷,孙子刚出生老伴就飞过去帮忙带孩子了。
老伴儿早已过了五十岁,退休在家闲着没事天天跟刘刚吵架,埋怨刘刚没能耐不能替儿子还房贷。
刘刚一撇嘴:“他年薪五六十万,我年薪五六万,你让我这挣五六万的给五六十万的还房贷,亏你想得出来!老子还想跟他要俩钱花花呢!”
老伴儿怼他:“知道自己没钱,还天天喝那个猫尿!少喝一顿能咋的?”
刘刚不理她,该喝还是喝,都喝了好几十年了,哪能一下子戒掉。
说这话时还是前两年,孙子还没出生。那时老伴儿就盼,“不管是孙子还是孙女,只要儿子一发话,让我去看,我立马就走!我才不管你这个糟老头子呢!”
刘刚反讥,儿子稀得用你?他不相信儿子能叫老伴儿去看孩子,他觉得儿子是大城市的人,那可是中国著名的魔都啊。老伴儿和自己一样,没啥文化,当了一辈子工人,看孙子肯定会被儿子嫌弃。可谁知,孙子刚出生,儿子就打来电话让妈妈去,说这还是媳妇的主意。可把老伴儿乐坏了,在电话里高声问儿子:“真是你媳妇让我去的?”
儿子在那边回:“是的,妈!我媳妇说了,你能把我培养成博士,带孙子肯定也错不了!”
好嘞!老伴儿当晚就收拾好行李,第二天就飞走了,把刘刚整得措手不及。
刘刚不会炒菜,偶尔做几道大菜,都特简单,比如炖大骨头,炖鸡鸭鹅啥的,那菜端上来,支支棱棱全是大块肉,有点像梁山好汉们吃的。老伴这一不在家,刘刚更懒得自己做饭吃了,几乎天天和他那帮铁哥们儿混在一起。只是,身体健康状况却越来越差。单位组织体检,各种高。医生嘱咐,不能再喝酒了,也不要熬夜了,要注意休息。刘刚点头“嗯嗯”着,可没过几天,又醉得稀里糊涂。
三
刘刚穿着内衣开的门,一张略显浮肿的脸迎了出来:“哈,是你啊。”刘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许方达说:“我发现你一个人在家,估计还没吃饭吧,我正好也一个人,不如到我家来吃,我做了几个小菜,咱哥俩儿喝一杯。”
一听许方达这么说,刘刚眼睛立时亮了起来:“你家有啥酒?有二锅头吗?”
见许方达摇头,刘刚说没事,我家有。说着转身回去,不一会儿,穿好外衣,手里握着一瓶二锅头冲了出来。
来到餐桌前,刘刚搓着手赞美着:“行啊,一看手艺就不错!可真有你的!”
坐下、倒酒、碰杯,自报家门,就算正式认识了。刘刚呷了一口酒说:“这事整的,没想到咱哥俩儿是泥佛劝土佛——同病相怜啊!”
许方达就笑了,心说这刘刚挺有趣。但许方达不会这样表达,许方达说:“谁让咱们这代人赶上了呢,第一代独生子女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宝,当父母的再难,也得管啊!”
“唉!这叫什么事!老了老了老伴儿飞了,撇下老头子自己在家干耗!”刘刚又呷了一口酒。
许方达喝红酒喝得很文雅,虽然跟刘刚碰杯,也只抿一小口,刘刚却不,碰一下喝掉一大块,转眼间,二三两进肚。再看他,面色微红,额头微微沁出汗珠,眼睛突然有了光彩,说话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真是个豪爽之人!
两个人说了说孩子,又说各自的工作,听说许方达是教授,刘刚抓起酒瓶把酒杯斟满,说:“唉呀我的兄弟,我跟你说吧,我认识的这帮哥们儿里,高中能毕业的都是少数。这一不小心认识了个教授,以后我在他们面前也有吹的了!来,兄弟,我敬你一个!”说着和许方达碰了一下,然后又喝了一大口。
刚才,俩人论年龄,刘刚55岁,比许方达大两岁,论完之后,就管许方达一口一个兄弟叫着。许方达也顺着他,一口一个刘哥叫着,这第一顿酒,两个人是越喝越亲近。
许方达问:“我常常听你半夜才回来,像是喝了不少酒,都上哪去喝啊?”
刘刚咽下一口菜说:“还能上哪去?都是一帮穷哥们儿,有两个初中同学,在夜市小吃一条街那出摊,我又没地方吃饭,晚上没事就去帮他们,忙活完了我们就凑在一起喝点。消磨时间呗!要不,这大长夜的,能干啥?我又不愿意看电視。跟你说,自打我老婆走了,我们家的电视机就没打开过。”
原来是这样。许方达心想,不管是富哥们儿还是穷哥们儿,能天天凑在一起喝几杯真是不错。像自己,好像都找不出几个能坐在一起喝酒的人。系里有几个同事关系倒是不错,但住处离得太远,再者,上班时天天都能见到,下班时还往一块凑,是不是有点太黏糊了?而且,许方达也不愿意喝酒,要是为了喝酒天天往一块凑,那可太没意思了!想到这,许方达突然有点后悔,这刘刚要是把自己黏上了可怎么办?不如不叫他来了。
刘刚喝白酒,本来就费菜,半斤白酒下去,桌上的三个菜差不多也快光了,而这时,刘刚正喝到兴头上。平常,他一顿得喝个七八两。刘刚瞅了瞅桌子:“兄弟,你家还有啥就酒的?忒不好意思了,我这太能造了,一下子给整光了。哈哈哈!”
许方达忙起身,说:“你等等,我这还有牛肉干呢。”说着,从壁橱里掏出一袋真空包装的牛肉干,“这还是我女儿给我网购的呢。”
刘刚接过来,一把撕开包装袋,扯出一根嚼了起来,边嚼边夸赞:“唉呀兄弟,太好吃了,这东西,最下酒了。来,走一个。”说着举杯又和许方达碰了一下。
许方达更后悔了,心想,自己这是招进门来一个李逵啊!但也没法子,仍然笑脸相陪,只是内心希望,这酒局快点结束吧。
刘刚吃了半袋牛肉干,又喝了三两酒,觉得到量了,起身告辞:“我这差不多了,我得回去睡午觉了,等着啊,下次哥请你喝酒!”
说完,拎上他那还剩了不到二两的二锅头,回自己家了。
看着桌子上的空盘子,许方达摸摸肚子,感觉好像没吃饱。算了,就这样吧,等晚上出去吃碗面补补。这个生日过得可真有点意外!
四
这之后好长时间两个人没见面,但许方达每天早上仍然能听到刘刚“哐哐”“哗哗”的摔门和锁门声。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刘刚敲开了许方达的房门,刘刚说:“兄弟,我这刚下班,下午也不去了。我知道你今天休息,中午你别做饭了,到我这来吃,哥给你做大菜,你也尝尝哥的手艺。”
许方达不好拒绝,忙说好的好的,我一会儿过去。
关上房门,许方达挺高兴,心说,这刘刚别看大大咧咧,还挺讲究,知道礼尚往来。
十一点半,刘刚敲门,说兄弟你来吧,知道你不喝白酒,特意给你准备了一瓶红酒。
“刘哥想得真周到!”许方达笑着跟刘刚进了他家。
这房子的格局和自己家一样,原来老邻居没搬走时许方达曾进来待过,老邻居把房子装修得不错,没少花钱。刘刚一家搬进来也没重新装修,可现在再一看,怎么感觉降低了好几个档次了呢?
细一观察,是凌乱。刘刚的衣服鞋子到处放,还有脏衣服扔在地板上,茶几上有半拉苹果都烂了,窗台上的花有几盆像是要干死,枝叶枯黄毫无生气……总之,这屋子失去了原本的整洁和明净。
刘刚让许方达在餐桌前就座,转身进厨房端菜,好家伙,端上来洗脸盆大小的一个不锈钢盆,里面热气腾腾的肉块子堆成了小山,鸡肉、猪肉还有羊小腿,都混在一起卤煮的。
“可劲儿造!哈哈哈!”刘刚爽朗地边笑着边倒酒。
许方达看着这一堆肉,有点发愣,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吃过,就算炖肉,也要一样一样地炖,这都掺在一块了,能好吃吗?试着夹起一小块肉放进嘴里——嘿,还真是别有风味,许方达说了声“好吃!”算是对刘刚手艺的夸赞。
但这菜,吃了几口就吃不动了,觉得都是一个味,而且配红酒喝多少有点不伦不类,想来点白酒,又怕喝多丢丑,算了,就这样吧。许方达本就是个随和的人,不会随便给人找麻烦,尽管自己不习惯吃这么荤的菜。
刘刚却吃得津津有味,吧嗒一口肉,滋溜一口酒,吃得那叫一个香。
两个人边吃边唠,话题依然是从儿女身上开始,刘刚说:“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敢整,背着好几百万的贷款也不在乎,要搁我,早就吓趴下了。”
许方达说:“父母们的担心可以理解,但更要相信儿女的能力,他们都生活在一线城市,收入高,放心吧,这阵儿辛苦点,等过几年把贷款还上,就轻松了。”
然后就说房价,刘刚直骂娘:“他妈的,我就理解不了,那房子咋就那么贵啊?五六万一平米。真要命,我一年工资才能买一平米,兄弟你一个月开多少钱?”
许方达工资自然要比刘刚高许多,但为了照顾刘刚情绪,许方达没说实话:“我也不高,才六七千那样。”
果然,刘刚听后没啥变化:“比我强不到哪去,我一年能买一平米,你能买一平米半。”
哈哈哈,两个人都笑了。
继续喝,刘刚有点多了,可能是在自己家的缘故,也放得开。刘刚说:“兄弟啊,我不瞒你,这日子过得有点难受啊!我问你,你一个人寂寞不?”说这话的时候,刘刚刚呷下一口酒,酒杯还在手里捏着没放到桌子上,斜着眼盯着许方达看。
许方达手扶着酒杯,微笑着对刘刚说:“我倒没觉得过寂寞。虽然老伴和女儿都不在身边,但我没觉得她们离开有多远,几乎每天我们都要微信视频,说上一会儿话。虽然远在天边,但觉得就近在眼前。”
听到这,刘刚一拍大腿,“我说呢,明白了!我那傻X老婆,根本就不在乎我,一个月给我打次电话就不错了,更甭说视频了!”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然后又自言自语起来:“我不就是好喝点酒吗?因这没少打架,我骂过她,也打过她……这下好了,跑了,跑到那么远,打也打不着了,骂也骂不着了……”
许方达一看,刘刚这是要喝多的架势,便劝:“刘哥,这酒啊你可真得少喝,自己一个人在家一旦出点事可没人管啊。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了,你自己收拾一下吧。”说着起身。
刘刚点头,“行,兄弟,等哪天哥再招呼你!”
许方达回到家,心里不是滋味,通过与刘刚的谈话,他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原来,孤独和孤独也不一样。有的孤独是表面上的,就像自己,虽然身边没有老伴儿陪伴,但在心里,自己并不孤独,因此彼此有爱。而有的孤独,却是身体和心灵一起共振的,既无人陪伴,又没有爱,心里全是荒漠,就像刘刚。这样的孤独,最难以抵御,更难以战胜。
他突然替刘刚担起心来。
五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刘刚给许方达发来微信:“兄弟,明天星期天,休班,中午到我家喝点?”
微信是两个人第二次在刘刚家喝酒时加上的。加上之后也没怎么聊过,许方达看了看刘刚的朋友圈,微信昵称就用他的真实姓名刘刚,不像有的人把微信昵称起得花里胡哨。朋友圈里没啥正经东西,大多是一些搞笑的视频和段子,很符合刘刚的身份。
许方达犹豫了半天,不知怎么回他,内心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刘刚是个爽快的人,也是个友善的人,但自己真的没啥可和他聊的。聊了两次,已经把天聊尽了,不知再说什么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将会被套牢,该断则断吧。干脆,拒绝他,这样他以后就不再找我了。
想到这,刘刚回复:“刘哥,不好意思,我明天有朋友约了,改天吧。”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的表情。
不一会儿,刘刚回复:“好的。”
星期天中午就不能在家了,以免被刘刚发现,这谎可就撒漏了。于是,上午十点刚过,许方达出门,故意使劲把门关上,然后锁门。下到地下车库,开上车,直奔学校。大星期天,令人尊敬的许教授竟然在食堂吃了一顿午饭,令许多学生都感到非常惊讶。
吃完饭,还不能早回去,只好开车到郊区兜了一圈。坐在郊外的那条小河的堤坝上,许方达问自己:我这样是不是很虚伪?
下午三点回的家,有点困,补了一觉。六点钟,到常去的那家西北面馆吃了碗面,然后到健身房健身。八点钟,从健身房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感觉非常爽,抬头仰望,一轮明月正挂在夜空,才想起,今天应该是阴历五月十五。北方的初夏,似热非热,正是好时节,突然想起刘刚说过,他晚上在小吃一条街给同学帮忙,不如过去看一看。想到这,驾车直奔小吃街。
把车停好,便往小吃街走去。嗬,真热闹。自己差不多有五六年没上这来了,上次来,还是女儿回来带她去了一趟,吃了几串羊肉串和鱿鱼片,女儿那时还没结婚,还像个小孩子,就爱吃这些东西。
想着女儿甜甜的样子,脚步也越来越轻松,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一家一家地看着,各种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心里像是爬进了一条毛毛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酥痒。
终于,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没错,是刘刚。正在一辆棚车里烤羊肉串,只穿着一件跨栏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双手娴熟地翻着肉串,眼神非常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四五米外的许方达。
许方达赶紧躲进一辆棚车后面,这里灯光很暗,他只露出半边脸,偷眼细细观察刘刚那边。
在刘刚身边,有一中年女子,戴着顶卫生帽,扎着围裙同样在忙碌着,看来生意非常不错。那女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面容姣好,她和刘刚有说有笑的。有这个女人在身边,竟然显不出刘刚的大大咧咧来。
刘刚这么帮她,那关系早已超过一般的同学了,许方达似乎明白点什么。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必过多探究。想到这,许方达迅速离开了小吃街。
六
刘刚再也没给许方达发微信。
刘刚也觉得,自己跟许方达不是一路人。看许方达的朋友圈,简直有点高深莫测。许方达教的是化学,关注的都是化学领域里一些高端的东西,刘刚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接了父亲的班,别说化学,整个理科的知识体系完全处于崩塌状态。刘刚的手指只在许方达的朋友圈里划了一下,就再也没划过。
有天晚上,刘刚从小吃街回來,上楼的时候看看许方达家的门,突然想起一句话:我离你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天涯。
刘刚笑了,心说,谁说我是大老粗,在我们大老粗身上,也有诗意,更有尊严。
又一天晚上,刘刚仍然在同学那里帮忙,忙活完后,几个同学围坐在一起喝酒吃东西。
刘刚曾跟许方达说过,小吃一条街上有两个初中同学在摆摊,没错,一个女同学,一个男同学,而刘刚给两个同学都帮忙,谁忙不过来就帮谁,两个同学每个月都给他一定的报酬,旺季的时候加在一起能有四五千元。
那时已经是十一点。刘刚觉得胸有点闷,酒喝得也没兴致。
一个同学劝他:“刘刚,你这么造可真够呛。我们干到大半夜第二天早上不用上班还能好好补一觉。你可好,五点钟就得起来,那身体能受得了吗?”
刘刚叹一口气:“受不了也得受啊!我那老婆子一直瞧不起我,说我挣得少,我就要给她看看,爷们儿我不是吃软饭的。年底给她甩过去几万票子,堵堵她的嘴!”
大伙就笑,不再深说。
那天晚上,刘刚只喝了一瓶啤酒就喝不动了,说有点累,回家了。大家伙也没拦他。
刘刚回到家,简单洗洗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一样难受,紧接着头疼欲裂,他知道不好,自己可能得了心肌梗死,因为单位曾请医生给职工们普及过一些急救知识,他记住了这种病的发病特征。此时,刘刚已经大汗淋漓,浑身无力,干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刘刚抓起手机,打开微信,找到许方达,因为许方达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也只有许方达能救自己。可他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只好按语音发送,按几秒再发送几次,按几秒再发送几次,直到再也按不动……
七
许方达如往常一样在五点钟醒来,然后又习惯性地看会儿书。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奇怪,对门的刘刚怎么还不见出来,往常这时早出门了,难道昨晚没回来?
每晚十点左右,许方达会准时上床睡觉,多年养成的习惯了,雷打不动。
许方达打开手机,准备浏览一下新闻,每天早上六点左右,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的新闻早班车他必看。微信刚打开,刘刚给他发的信息嘀嘀嘀地弹了进来,全是语音,一共二十多条,可是每条里面都没有声音!
一定是出事了!这是许方达看了手机之后脑海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他迅速穿衣出门,咣咣咣地敲刘刚的门,敲了几下觉得自己真是愚蠢,抄起手机先是给刘刚单位打电话,查刘刚单位的电话一点不难,因为那是公用事业单位,电话号码都是公开的。几经辗转,许方达联系到刘刚的直接领导,那位领导也发现刘刚没有到岗,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许方达便对他说,我是刘刚的邻居,刘刚可能出事了,希望你们单位来人处理,并通知他的家属……
八
半年后,对门又换了一家新邻居,是对年轻的夫妇,男女主人都很有礼貌,出来进去的见到许方达都会喊一声叔叔。许方达点头微笑回应。
小伙子有一次问:“许叔,好像就你一个人在家啊?阿姨和孩子们都上哪了?”
许方达就告诉他,老伴在北京的女儿家看外孙女呢,就留下自己一个老头子看家。
小伙子很友善,说叔那咱们加个微信吧,你家里有啥事就吱一声,也好有个照应。
好。许方达加了小伙子的微信。
加上之后,自然翻看一下小伙子的朋友圈,見小伙子发的都是一些正能量的或者知识性比较强的东西,知道这小伙子人错不了。再看小伙子的微信名——杨刚,一定用的是真实姓名,有人说,用真实姓名做微信名的人都比较实在,不知这话是否正确。
看着杨刚的朋友圈,许方达突然想起了刘刚,刘刚虽然去世了,但许方达一直保留着他的微信。于是便到通讯录里找,可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这可怪了,难道说他改名字了?好在许方达通讯录里的人不多,许方达挨个翻看着,终于找到了刘刚。
刘刚把微信名改成了千万孤独,这让许方达感觉很意外,因为他觉得像刘刚这样一个乐天派的人,怎么也不该起这么一个冷峻的名字。
看他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是六张图片,都是小吃街的场景,烟火缭绕食客匆匆。下面有一行文字:整个银河系最好吃的羊肉串就在哥这,走过路过的请看过来,都来尝尝,来晚了后悔啊!
许方达笑了,这段文字倒是符合刘刚的性格。
再看时间,正是半年多前的那个星期天,阴历五月十五,自己去小吃街看刘刚的那个月圆之夜。
再往前翻,终于找到了千万孤独的根源,这显然是刘刚从网上扒的,因为许方达也看过那条图文,图片是一个古人披着蓑衣在江上垂钓,上面有楷体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但每句诗的第一个字都变成红色,竖着读下来正是“千万孤独”。
底下是刘刚自己的话:特么的,原来千万孤独是这么来的。古人真特么牛X。
可能,就是从发这条朋友圈时刘刚改的微信昵称吧,之所以改成这个名字,或许刘刚从那时起,正陷入到无尽的孤独之中。
许方达把刘刚的名字从通迅录里删除,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老朋友。
不知为什么,一种从来没有的孤独感袭上心头。那天,许方达深陷在沙发里,握着手机目光呆滞地瞅着天花板,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很久……
责任编辑 吴佳燕
助理编辑 徐远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