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抽象统治批判的唯物史观方法论意蕴

2023-03-31 09:20:01安昊楠
现代哲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资本论表象资本主义

安昊楠

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为什么劳动过程要采取价值增殖形式进行生产?或者说具体劳动为什么要用抽象劳动来表示?对这一问题的持续追问,成为马克思揭示和批判现代社会“抽象统治”特征的重要前提,马克思本人也曾表明,劳动二重性是理解整个政治经济学的枢纽。资本主义生产的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辩证法不仅是“抽象统治”的理论基础,也是资本统治内在矛盾展开、自身再生产、自身限制自身的机制。马克思“抽象统治”批判所彰显的物质内容与社会形式的张力,不仅可以呈现价值增殖支配劳动过程的“抽象统治”共时性展开,还可以凸显劳动过程发展、社会生产力发展对资本社会形式规定的历时性扬弃趋势,在历史的总体性视野中形成对资本抽象统治的总体性批判。因此,对马克思“抽象统治”批判所蕴含的唯物史观方法论的正确理解,不仅事关对现代社会经济运动规律的正确揭示,也事关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的批判指向以及未来解放路径的探寻,对我们正确把握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深蕴具有重要意义。

经验实证主义立足于资本主义“抽象统治”形成的颠倒的现实表象来揭示现代社会经济运动规律时,从具体到抽象把规定表象具体的特殊本质看作自然本质,遮蔽了支配物质内容的经济形式的特殊性,陷入从物质属性出发研究社会关系的拜物教泥潭中,从而总是把历史发展来的特殊抽象规定当作坚实的结晶体来认识,而不是当作能够变化并且经常处于变化中的有机体来理解。思辨唯心主义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中把“抽象规定”在思维(头脑)中“再现”具体总体的过程,总是看作是“先验形式”自身演绎现实的过程,陷入抽象观念形式对物质内容的神秘统摄中,无法探寻抽象形式规定得以可能的历史前提。当代西方学者在分析马克思《资本论》抽象统治批判的意蕴时,也没有充分理解马克思抽象统治批判所彰显的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辩证张力,进而在经验实证主义层面陷入颠倒表现的物化形式中,亦或在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逻辑中陷入社会形式支配物质内容的共时性结构中,无法逾越结构与历史、体系辩证法与历史辩证法的二分视野。因此,我们认为,对马克思运用科学抽象法批判“抽象统治”时所彰显的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辩证法的把握,是规避经验实证化和思辨形而上学化解释模式,走向对“抽象统治”特定性分析和总体性批判的科学路径。

一、抽象统治的表现与遮蔽:从具体到抽象的经验认识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主义特殊的生产关系规定着具体劳动使得其以抽象化的劳动展开生产,价值增殖支配着劳动过程历史地产生出“抽象统治”的社会总体,抽象的现实总体作为历史的结果就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版序言中写到,“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页。,而对这一规律的揭示首先要从现实的具体表象出发,即从资本主义社会直观到的流通、交换、分配表象出发,通过“充分地占有材料”,从具体到抽象的逐层剥离掉外在规定性,分析出有决定意义的内在规定,进而探寻资本的各种发展形式以及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由此,马克思在《资本论》开篇写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2)同上,第47页。这里,马克思明确以一定社会生产方式的表现形式,即商品这一财富元素形式为研究的起点,带有形式规定的商品成为分析的对象。

那么,对于资本主义统治的必然表现形式的认识,与我们通常认识感性、感觉材料的认识有什么区别吗?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规定的现实具体表象,是处于深层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抽象规定劳动过程,进而向中层表现为流通领域中商品物象间的等价交换,最后达至表层分配领域各种收入形式的“三位一体”表象。资本主义从生产到流通再到分配,再现了深层抽象规定到表层表象的生成过程。《资本论》第1-3卷也以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规定的综合展开,再现了“抽象统治”的总体结构:第1卷资本主义直接生产过程中(商品二重性、劳动二重性),到第2卷包含直接生产过程的流通过程(劳动过程与价值增殖、必要劳动与剩余劳动),再到第3卷包含直接生产、流通与分配过程的生产总过程(剩余价值与剩余价值的各种转化形式)。上述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规定的展开进程,在总体层面上再现了社会形式规定生成现实表象的“抽象统治”存在。由此,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抽象具体向思维呈现的是一种带有形式规定的表现物(商品、货币、资本),这种社会关系的表现物将特殊使用价值表现为一般交换价值并建构着人们的认识,这意味着我们对表象具体的认识,要把握到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规定是如何将现实抽象的具体表象呈现出来,也就是要把握到资本主义内在本质规定与外在表现形式的必然联系。而我们日常经验的认识方法,总是对经验到的具体对象进行直观的分析和把握,也就是从混沌表象具体中抽象出一般本质性的规定,这种现代科学的认识方式将认识限定在物本身,也就是说,将感觉和经验作为我们最终认识的结果,而不会把它确认为一种有前提规定的社会现象。这意味着,经验直观性认识只是把社会现实当成“物”来理解,而不是把物的表象与产生它的社会历史条件结合起来考察。这样,日常经验的直观认识是被已经生产出来的表象具体所支配的认识,进而无法把握导致这一现实表象如此呈现的特殊生产方式。

具体来看,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生成的现实抽象具体出发,对其进行分析说明时,经验实证主义的直观认识首先会受到现实表象的支配和建构,遮蔽掉使现实表象如此这般呈现的抽象规定。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的开头,马克思就表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在社会中进行生产的个人,而一定社会性质的生产是我们理解具体个人的出发点。但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斯密和李嘉图却将“18世纪的鲁滨逊”这个具体表象当作出发点,他们基于历史的结果,认为孤立的个人不仅能在社会之外存在还能够进行生产,而由于看不出孤立个人得以存在的经济历史根源,就将其看作是合乎自然的产物。在斯密和李嘉图的直观性认识中,特定历史条件下人与物的关系被理解为物所表现的满足人需要的关系,商品被看作是满足需要的物,把本是资产阶级时代的典型特征说成是一切社会的永恒特征。事实上,“这种18世纪的个人,一方面是封建社会形式解体的产物,另一方面是16世纪以来新兴生产力的产物”(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25页。。而经验实证主义的直观认识基于抽象现实的混沌表象,从具体到抽象的把现实表象还原为本质规定,进而在经验实证的意义上,把特定的社会形式规定理解为一般人类学意义上的本质规定,遮蔽掉现实表象与特定生产关系的必然联系。例如,物与商品物在直观性认识中只能把握到共同的实在性,看不到由物转为商品的根源,更看不到商品得以生产的社会关系。将社会事实完全当作物理事实来理解,像研究自然一样研究社会,就会陷入僵死事实的分析中,忽略了既定社会事实是历史发展特定阶段的实践产物。

就现实的本质把握而言,马克思无疑是承认科学研究的元原则即唯物主义的,遵循着“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但不同于经验实证主义的直观把握,马克思要透过表象探寻现实表象同产生它的历史条件的内在联系。马克思认识到对物的自然属性的抽象要以物的自然存在为前提,同样对物的社会属性的抽象也要以社会关系的现实存在为前提。马克思在批判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时说到,他们在分析商品的内容时,从来没有发现那种使使用价值表现为交换价值的形式规定。古典经济学家虽然试图以“科学的”方式解释商品之间之所以能够等价交换,是因为价值的内容是劳动,但他们早已遗忘他们所使用的概念、范畴不过是作为抽象现实的显现而存在。商品交换的“=”等式通约性之所以可能,是因为生产物品所耗费的劳动时间内嵌到物自身中,从等式两边直接抽象出的共同存在“价值”,并不是单纯从物中抽象出内在本质,而是具体物之间表现的一种共同关系物,表现形式并不是事物的内在属性,而是内在于特定的生产关系中。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基于人与物的关系来把握经济范畴,将抽象的价值物看作自然物,错失了思考“=”等式和同一性何以可能的客观基础。事实上,在一切社会中,劳动产品都是使用物品,但劳动产品作为价值物却是特定生产关系下的产物。

进一步,当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生成颠倒的现实表象时,经验实证主义就将颠倒的现实表象直观反映为自然属性,遮蔽了经济形式对物质内容的支配作用,将资本主义的特殊形式规定看成是一切社会的规定,陷入拜物教和物化意识的泥潭中。在《资本论》“商品章”,马克思表明以自然科学的方式对具有形式规定的商品进行解释,不仅没有解决商品何以可以等同交换(劳动为何表现为价值)的问题,而且还以本质-表象关系的映射上遮蔽了这一问题。因为在商品交换关系中,商品自身的内在价值不是通过自身来给予直接呈现的,而是必须经过与其他商品的等价交换才能表现出来,也就是说,看起来是相等的不过是表现为相等。对这种表现形式的直接确认,使得古典经济学家将这种表现的价值对象性(商品)理解为既定的实体性对象,当作自然事实固定下来。经验主义的认识方式就像斯密从农业劳动、商业劳动、工业劳动中抽象出“劳动一般”概念一样,将直观把握到的寓于现实对象之中的抽象规定当作现实事物的本质。事实上,正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着物质内容,不断再生产出抽象规定的外部联系、表象形式,才使得认识对象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抽象规定达成同构性,进而将颠倒的现实表象误认为是真理性的表达。达姆斯(Harry F. Dahms)就在表达人被物化现实支配时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持续扩张和完善,以及它对工作环境的控制,都使得共存与合作的具体社会、政治和文化形式日益贫瘠,同时还造成我们缺乏一种从社会、政治及哲学的多样性视角来思考现实的能力。”(4)[美]哈瑞·F·达姆斯:《逃离物化的控制--卢卡奇、哈贝马斯和阿多诺的物化概念》,贺翠香译,《新马克思主义评论》第1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291页。由此,我们看到身处现实抽象中的思维认识不仅无法对社会矛盾进行认识与批判,还因受限于抽象形式规定的现实表象,将抽象规定误认为是天然存在的现实,进而无法对抽象统治的客观事实进行怀疑与反思。

事实上,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表现形式上的等同是以物本身存在方式的倒置为基础的,即具体劳动抽象表现为抽象劳动,使用价值抽象表现为交换价值。这种抽象化的表现消除了特殊、具体的差异,使得生产关系的抽象表现形式直接成为我们经验认识的对象外观。这种表现形式所建构的虚幻或不真实的反映并不是主观假象,而是从现实的物质生产关系中产生的客观表现形式。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所折射出的物化表现形式建构着人们的认识,使人的主观意识陷入颠倒表现的物象化及物化的结构中。马克思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25页。抽象规定表现的是事物的“内部联系”,是本质层面的现实,而以歪曲、颠倒形式表现本质的现实表象是现象层面的现实。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拜物教的方式表现出来,“而范畴表现这个一定社会即这个主体的存在形式、存在规定、常常只是个别的侧面”(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8页。。抽象规定不过是隶属于资本主义特定总体的一个抽象侧面或局部环节,科学只有不把资本主义仅仅当作认识所把握到一个侧面来理解时才开始存在。正如阿多诺批判实证主义时指出的:“对社会总体的理论思考根本无法被经验所实现;他们躲避后者,就像精神躲避心理实验一样。每一个社会总体的观点都必须超越分散的事实。”(7)[德]阿尔多诺:《阿多尔诺基础读本》,夏凡编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395页。

对马克思来说,对社会现实为何会呈现为抽象的表现形式的探析,其重点并不是要拒斥经验层面所直面到抽象现实,而是要将这个表现为形式规定的社会现实放置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来理解和考察,即将其看作历史特定阶段的暂时性来理解,以从后思索的方法对其进行总体性的分析和批判。

二、抽象统治的再现: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思辨历史叙述学

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价值增殖支配劳动过程不断“再现”或“再生产”出现实的“抽象统治”总体,现实抽象的运动在吸纳、克服物质内容的过程中不断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式规定实现出来。正是因为现代社会的展开方式遵循着资本的形式规定,所以对现代社会经济运动规律的揭示和叙述有着形式规定的特殊前提。由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版跋中特别强调了叙述方法与研究方法的不同,强调研究时要通过“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1-22页。。当我们从混沌表象具体中分析出本质规定范畴,进而按照概念范畴的发展逻辑叙述或“再现”出现实具体时,现实就“好像是一个先天的结构”。“这一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在观念上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9)同上,第22页。这里,马克思注意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再现”或“再生产”现实抽象总体的过程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即以概念本质范畴综合地再现现实具体的叙述过程具有统一性。

那么,面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规定物质内容进行现实生产的进程,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综合再现现实具体的叙述过程的统一性,马克思如何在理论再现现实的叙述中不陷入思辨唯心主义泥潭中?事实上,马克思对这一问题有着清醒的自觉。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阐述“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时,特别指出这一方法并不是外在于现实的思维自我演绎、自我产生的逻辑推演,而是抽象的现实规定以逻辑的形式在思维(头脑)中“再现”具体的过程,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的过程,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范畴的运动虽然表现为现实的生产行为,但范畴的再现以这种生产行为为前提。马克思指出:“实在主体仍然是在头脑之外保持着它的独立性;只要这个头脑还仅仅是思辨地、理论地活动着。因此,就是在理论方法上,主体,即社会,也必须始终作为前提浮现在表象面前。”(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3页。这里,马克思明确提出实在主体的独立性,即无论思维以何种方式掌握世界,首先要以认识的前提即物质存在为基础。正是在此意义上,考夫曼(Henry Kaufman)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发生学理解为:“在马克思看来,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发现他所研究的那些现象的规律……每个历史时期都有它自己的规律……马克思给自己提出的目的是,从这个观点出发去研究和说明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这种研究的科学价值在于阐明支配着一定社会有机体的产生、生存、发展和死亡以及为另一更高的有机体所代替的特殊规律。”(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0-21页。马克思虽然对这个俄国评论者对其方法的恰当表述表示肯定,但也表明对历史发展的描述并不意味着只指向恰当的叙述本身,更涵盖着叙述过程不能脱离现实历史的前提性研究,即“第二条道路”从思维的抽象上升为思维的具体的再现过程,始终以“第一条道路”从混沌表象具体中蒸发出抽象的规定为前提。而马克思对两条道路的明确区分,实际上暗含着现实对象(现实过程)和认识对象(认识过程)在存在论上的差异。在这种存在论差异基础上,马克思明确意识到概念再现的现实是历史形成地抽掉历史因素的共时性逻辑结构,因而并不是对现实世界整体的描述。概念指向现实的再现过程并不是按照历史本身的时间顺序一一对应,而是按照结构的顺序、逻辑的顺序排列各个范畴。对逻辑顺序与历史顺序非同一性的把握,使马克思真正克服了认识对象与现实对象的同一性,避免了思辨唯心主义以逻辑定义整体的认识论陷阱,在实在与逻辑有着质性差别的现实把握中实现了对特定社会存在结构的科学认识。

在实际历史进程中,资本主义现实的发展越来越趋向以资本主义的概念形式实现出来,思辨唯心主义从“抽象上升为具体”在思维中再现现实具体时,混淆了现实生产运动与抽象范畴自身运动的区别,误将现实的生产理解为了概念自身的生产,陷入思辨运演的幻觉中。对此,马克思明确指出,“黑格尔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2页。。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现实的物质生产受社会形式所规定,不断将一切非同一性的内容都排除其体系,使得抽象统治的现实展开进程具有思维形式运动的特征。思辨唯心主义的历史叙述学正是植根于现实越来越趋近于概念,所以容易将现实整体的内在联系理解为概念间的联系。在资本主义的现实生产中,生产把简单的规定性(价值、分工、私有财产)在历史的具体展开中生成为具体的多样性的统一,从商品-货币-资本到“资本总公式的矛盾”,再到剩余价值的生产和资本的扩大再生产,进而不断展开直至生产出包含着生产、流通、分配和消费的资本主义生产总过程。资本作为主体范畴、普照的光、特殊的以太建构着现实世界,一切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都进入抽象再生产无限的“=”等式建构中。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规定就像精确的数学公式一样可以被应用于任何内容,马克思在批评庸俗之徒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时指出:“‘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有一句名言,他想用这句名言解释一切事物向它们的对立面的转化,他说:‘金变万物,万物变金。’拉萨尔说,黄金在这里就是货币(这是正确的),而货币就是价值。也就是说,是观念的东西,是一般,是一(价值),而物则是实在的东西,是特殊,是多。”(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6-147页。可见,当一切非同一性的现实对象都成为价值对象性的填充物时,现实对象似乎就按照思维方式来呈现。在《资本论》中,“资本”的概念不断表现为生产关系、循环形式、分配关系,抽象范畴随着这个过程从抽象思维一般再现为抽象思维具体。因此,在思维中从抽象上升为具体再现现实具体的思维进程,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的历史进程保持着同一性,思辨唯心主义基于这种同一性将思维掌握具体的方式混淆为抽象范畴自身生产着现实。

另外,由于资本价值增殖规定着物质内容实现为抽象统治总体的进程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综合再现为思维具体总体的进程在终点上表现出同一性,思辨唯心主义就将资本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实现自身规定的辩证运动看成是既定抽象范畴自我设定、自我复归的实现进程,抹杀了物质内容与社会形式的非同一性和对立性,陷入以抽象规定完全统摄现实存在的抽象观念统治中。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介物质内容进而展开为资本自行增殖的抽象运动时,将黑格尔的精神概念与资本概念作了联系性阐释。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本作为一个自行运动的主体,在G-W-G’的无限运动中:“价值不断地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在这个运动中永不消失,这样就转化为一个自动的主体……实际上,价值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过程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它不断地变换货币形式和商品形式,改变着自己的量……自行增殖着。”(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179-180页。这种价值增殖的自行运动,以货币、交换价值、抽象财富作为其运动的起点,以交换价值的增加作为其运动的结果。在G-W-G’的流通过程中,结果与起点虽然在质上一样,但在量上有着根本不同,作为过程结果的货币额大于作为过程开始的货币额。这意味着,在G-W-G’的过程中,即货币变为商品、商品变为货币的过程中,要想获得增殖额必须有一个消费是生产性的W,也就是说,比起它所消费的价值,它能生产更多的价值。由此,在这种生产过程中,劳动力的商品化就使货币获得转化为资本的可能。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将具体劳动抽象为抽象劳动、将使用价值抽象为交换价值,具体的内容成为形式的东西,空洞的价值形式拥有价值实体,成为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幽灵般的对象性(价值)在生产过程中以对劳动力的剥削和否定驱动着资本的形式运动。可见,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就像精神渗透于物质内容中并引导着物质内容展开其潜能最终达到完满和谐的状态,理念在现实发展中实现了它的潜能,现实世界似乎在范畴的规定运动中达到了历史的终结。“新辩证法学派”代表人物克里斯多夫·约翰·阿瑟(Christopher John Arthur)按照黑格尔逻辑学的思路来理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式规定时,就认为“我们就做了与马克思主义传统非常不同的工作,后者迫不及待地要涉及物质内容。我认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价值形式能够获得实体,或者反之,劳动可以在价值中表现自身”(15)[英]克里斯多夫·约翰·亚瑟:《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高飞等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95页。。他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式规定置于绝对统摄的地位,认为物质内容只是形式规定的填充物,割裂了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统一性关系,从而将价值形式规定实体化和理念化,陷入价值形式自我演绎、自我复归的绝对运动中。

事实上,资本作为主体,是特定社会关系的规定性表达,而黑格尔的理念主体是非经验的、超历史的永恒真理抽象。资本主义特定生产关系中介物质内容再生产抽象总体的过程,与主观思想将抽象规定强加于任何特定内容之上的形式推理过程有着本质区别,前者抽象规定的展开以特定社会关系中的物质生产为前提,后者则是外在于现实的思维规定的自身设定和自身演绎。在黑格尔那里,从纯有到绝对理念的整体性展开过程是主体的实现(闭合);在马克思这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物质内容的整体展开进程,并不是指向资本主体的实现而是指向资本形式规定的扬弃趋势(开放)。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再现现实抽象总体的过程理解为是抽象范畴自我运动、自我产生现实抽象总体的过程,这是对逻辑与历史的混淆,只会看到资本精神化的同一性、强制性,而看不到这种同一性的价值抽象是以非同一性的使用价值为前提的,进而看不到物质内容发展对价值形式规定的扬弃趋势。为此,我们要将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方法与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统一起来来考察现实抽象,避免陷入抽象统治共时性演进的永恒支配视野中,遮蔽掉物质内容发展对社会形式规定的否定作用。

三、马克思科学抽象法的辩证向度:变革抽象统治

马克思对现代社会“抽象统治”特征的揭示和批判,不仅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介物质内容的生产过程必然以物与物的关系形式表现出来,而且自觉揭示出这种生产关系以物质生产为前提,是特定条件下的产物。可以说,较之经验实证主义和思辨唯心主义,马克思对“抽象力”这一科学方法的运用,很好地切中了《资本论》的研究对象。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物质内容(劳动过程)受社会形式规定(价值增殖)进行着抽象化的生产,而对这一经济规律的揭示即是探索物质生产何以会成为被社会形式规定的价值生产,对这一问题的探究也成为马克思批判抽象统治的现实起点。在物质内容与社会形式之间的关系问题上,马克思既没有像经验实证主义一样将社会形式看作是物质内容的本质内核,也没有像思辨唯心主义一样将物质内容看作是社会形式的自我产生。对马克思来说,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关系是辩证运动的。不同的方法对这种物质内容与社会形式之间的差异有着不同的认知,经验实证主义的认识方法基于被规定过的社会表象来认识,进而将特定的社会形式规定看作是既定不变的自然存在,将发展的现实抽象当作静止不动的僵化事实,从而看不到孤立表象背后的内在联系。思辨唯心主义的历史叙述学从既定的社会形式规定出发,认为物质内容的发展是社会形式将自身的潜能发展出来,看不到既定的社会形式规定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而马克思的科学抽象法以“研究方法”(从具体到抽象)与“叙述方法”(从抽象到具体)的统一,不仅揭示了抽象统治的物化表现形式与深层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联系,还以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介物质内容的矛盾运动,再现了抽象规定展开为具体总体的过程,凸显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的自身限制和扬弃趋势。科学抽象法对抽象社会总体的辩证呈现,使得其能够从后思索的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进行反思性思考,进而对资本主义“颠倒现实”的生产方式进行历史的前提性分析,在历史总体性视野中形成对抽象统治的特定性分析和总体性批判。

马克思对科学抽象法的运用,使得他揭示出抽象统治的物化表现形式与深层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联系,看到了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辩证展开的“中介环节”,并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介物质内容的矛盾运动再现出“抽象统治”辩证展开的总体进程,凸显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的自身限制和扬弃趋势。正如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所说,马克思看的方法可以将浮于面前的表现理论与背后的理论总问题之间的必然联系揭示出来,“看就不过是把对象和问题同它们的存在条件联结起来的内在必然性的反思,而对象和问题的存在条件又同它们的产生条件联系在一起”(16)[法]路易·阿尔都塞、艾蒂安·巴里巴尔:《读〈资本论〉》(第二版),李其庆、冯文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17页。。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条件下人与人的关系必然颠倒表现物与物之间关系的反思,使其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与物象化表现之间必然联系的中介环节是资本主义特殊的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介着现实的物质生产,使得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具有着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二重规定性:一方面是人作用于自然生产物质内容的劳动过程,另一方面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劳动过程实现价值增殖的过程。正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中介作用,使得使用价值抽象表现为交换价值、具体劳动抽象表现为抽象劳动,劳动过程抽象表现为价值增殖过程。资本主义的特殊生产关系,使得社会存在取得了深层生产与外在表现形式的双重面向,并且这一生产关系的中介还使得价值增殖支配着劳动过程在对立统一的矛盾运动中不断扩展着抽象统治的范围。资本价值增殖支配着劳动过程,不断进行扩大化再生产,推动剩余价值生产,加速着资本积累,但同时资本推动的社会化生产力又根本制约和对抗着资本的形式规定。这种矛盾二重性规律在现实的展开过程中,既包含着劳动过程的肯定因素(物质内容),也包含着劳动过程的否定因素(形式规定),具体发展出“伟大的文明作用”和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异化形式。马克思在说明现代社会发展的二律背反时指出:“文明的一切进步,或者换句话说,社会生产力的一切增长,也可以说劳动本身的生产力的一切增长,如科学、发明、劳动的分工和结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场的开辟、机器等等所产生的结果,都不会使工人致富,而只会使资本致富;也就是只会使支配劳动的权力更加增大;只会使资本的生产力增长。因为资本是工人的对立面,所以文明的进步只会增大支配劳动的客体的权力。”(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67页。由此,资本的抽象统治越是以更大规模实现出来,资本抽象规定的内在限制和否定性就越明显,资本抽象统治展开的过程也是其不断发展、否定和扬弃自身的过程。

另外,马克思运用科学抽象法对“抽象统治”这一现代社会总体进行辩证呈现时,以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与社会生产“物质内容”的对抗性发展,赋予“抽象力”对抽象规定的反思性思考,即是以从后思索的历时性视野越出抽象统治的共时性结构,进而从事后对资本主义的抽象规定何以可能作出历史性的前提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对物质内容的中介,使得资本价值增殖支配着劳动过程辩证展开为抽象统治总体。马克思通过对“经济细胞形式(商品)”从具体到抽象的分析得到“最简单的规定”,然后从最简单的规定上升到具体总体,使之成为“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这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叙述方法将现实抽象的总体呈现出来。在这种分析和呈现中,一方面商品包含了每个个体的独特需要,即存在与需要的多样性和差异性,另一方面商品的形式规定又包含了对全部特殊需要的抽象,体现为交换过程中的价值需要。因此,商品形式将特殊与多样统一起来,又使一切特殊成为多余。抽象统治的总体呈现总是以统一性与差异性的对立统一为基础,因此在抽象统治辩证展开的进程中也将这种矛盾的对立性不断生产出来:一方面,价值增殖对劳动过程的支配,日益发展为资本力图摆脱劳动过程不断实现为形式规定的趋势;另一方面,价值增殖又始终无法真正脱离劳动过程而实现自身空转,劳动过程和生产力的发展始终构成价值增殖无法逾越的基础和界限。随着资本所推动的社会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构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自我否定的力量,资本主义“形式外壳”与社会生产“物质内核”的对抗性发展表明了资本抽象统治具有深刻的过渡性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导致的抽象统治“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但决不是生产的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倒是一种暂时的必然性,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和目的(内在的)是扬弃这个基础本身以及扬弃过程的这种形式”(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44页。。由此,抽象统治运动发展所彰显出的社会形式与物质内容的辩证张力,为我们提供了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特定性分析的总体性视野。

马克思运用科学抽象法对抽象统治展开进程中内在矛盾的把握,使得马克思将价值增殖支配劳动过程的“抽象统治”共时性结构放置在历时性的发展视野中来理解,明确了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规定的特殊性和暂时性,进而在共时性与历时性相统一的总体性视野中探寻瓦解抽象统治的未来路径。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中表明,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它给我们在思维中再现了抽象规定展开为具体总体的进程。但马克思也意识到,将现实抽象呈现出来还远远不够,人们的社会关系建构了经济范畴,为了使经济范畴的分析能切中现实具体,我们必须分析产生这种经济范畴的历史运动。马克思指出的,“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93页。。可以说,这种从后思索的对社会形式的反思性说明,在面对资本主义社会颠倒的现实表象对现实生产的不实表现时,能够以历史发展的眼光准确把握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特殊性和暂时性。这也是马克思在《资本论》“所谓原始积累”这一章指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形成的抽象统治结构是以历史内容为前提的原因所在。可见,“从后思索”的逆向回溯可以让我们发现历史过程的原因,在总体上把握现代社会及其过去社会形式在“普照的光”上的不同,进而在历史流变中把握资本主义抽象统治的特殊规律,实现将“抽象统治”共时性的相对稳定结构与历时性的能动张力统一起来把握的总体性视野,为“抽象统治”的未来扬弃打开历史的开放空间。

至此,马克思科学抽象法所彰显的辩证张力能够将抽象统治的共时性结构与历时性发展的能动因素结合起来考察,一方面能够通过抽象上升到具体将抽象规定再现现实具体总体的过程呈现出来,另一方面能够通过从后思索将资本抽象规定的历史性前提揭示出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不仅是使抽象统治得以辩证呈现的中介环节,而且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现实产物。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特征的分析始终有着历史性的总体视野,既没有把资本主义具体现实还原为抽象规定,也没有把客观的抽象规定看作是现实具体本身,而是将抽象规定与现实历史结合起来考察,在动态把握资本主义特定现实的复杂互动关系中,打破本质和现象、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单向决定关系,更内在地激活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历史性批判维度,为瓦解抽象统治始终提供历史的开放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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