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RA音俞
当小鹿回想起整个巡演,不知为何,第一个跳进脑海的画面是初到之时,在入境海关的一排窗亭前排队等候,她偶一回头,看见所有人推着行李,睡眼惺忪,十几人的团队甩开去,显得浩浩荡荡。她这才有了点实感:他们到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让小鹿印象深刻的场景是笑果北美之行的有趣比喻:一场久违的人的流动,终于得以发生,他们将克服种种可控与不可控的挑战,跨越边界,在新的空间里建立起新的“现场”。
在“现场”发生之前,演员的号召力更早抵达了。事实上,李诞、程璐、杨蒙恩、豆豆、梁海源、Rock、小北、小鹿、毛豆、House、Kid、航哥,参与这次巡演的12位表演者,是过去几年国内脱口秀舞台上最具魅力的声音之一。尽管单口喜剧在欧美有着更成熟长久的演出传统,但对生活在北美的大部分华语社群来说,也许是国内脱口秀的兴起和成长,才将这种艺术体验真正带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甚至比国内观众更为准时地出现在大小屏幕前观看每一期节目,被演员的表达激发出响亮的笑声,对经典段子如数家珍,也同样熟练地将各种梗自如地化用到自己的中文社交中去。
但直到一月末,“现场”是海外华语观众甚少有过的体验。
从西雅图、圣何塞、洛杉矶,到纽约、多伦多、温哥华,每到一个地方,但凡能有时间,“我们就跟本地的朋友随便聊一聊”,豆豆说,某些见闻也许会发酵成视角新奇的段子,雖然“有时候还是会担心自己说出来的东西不太准确”。
时间倒回到2019年。那时,笑果收到了许多海外演出和文化活动的邀约,墨尔本喜剧节大有希望排上日程。而豆豆,已经在心中默默计划,等站到某个海外的舞台上时,一定要高声和这座城市打个招呼,然后感受观众席上飞来的热烈声浪。
他的决定终于在近四年后得以实现。当他在西雅图McCawHall登台,挥动手臂喊出“What's up,Seattle!”,三层座台、2500位观众以更为澎湃的欢呼和掌声长久回应。“其实在中国干这个事挺奇怪的,比如说你去青岛演出,喊‘青岛你们好吗’,观众有点不知道怎么反应。” 巡演的本质依赖于人和人之间的物理互动,创造出奇妙的磁场,有趣的是,这种磁场是双向作用的。群体互动习惯不同,也为表演带来了独特的气质和韵律。
与此同时,情感如一条宽阔河流,贯通、连接着四海。它也许是人为打磨的结果,“其实我们段子筛选上肯定有很大的变动,”小鹿坦言,“和某一个环境太相关的,其他环境的人可能没有这个共鸣。所以讲的都是一些比较人类共鸣的东西。”而其他一些时刻,艺术展现出它天然的普世能量。
在多伦多,大家一起去看了舞台剧《哈利· 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当他们轻声为同行的伙伴翻译前情时,一位邻座的观众提醒他们注意音量,演员们充满歉意地噤声了,并解释是希望帮助有语言障碍的哈利· 波特粉丝能够简单理解对白。中场休息时,那位观众走到他们面前,说自己非常愧疚,因为全世界的哈粉都应该平等地享受这个节目,并请他们继续为彼此翻译。
在观众席最后一排的残疾人区域,小鹿还注意到一位躺在监护床上前来观看舞台剧的人,床边配着巨大的呼吸支持设备。“这个和语言无关,只和艺术有关,一个作品能够触达全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大家心中都有同样一个故事,文化好像就是有一种全球性共情的力量。”
演员们为海外观众带来的,何尝不是集体感受的反刍。最终,6站演出成为了新奇视角与稳健输出的有机混合物,为观众带来了一段段熟悉而新鲜的夜晚时光。
一位活跃于美国脱口秀舞台已三十余年的知名演员,将Beacon Theatre地标性的名字直接镶嵌在自己的系列节目中,专场开头,他闲散逛过华灯散布的百老汇大街,和候场的观众老友见面般问候,镜头跟随他乘着剧场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式拉闸电梯来到5楼后台,在这里,他开始做登场前的最后准备。
当笑果一行人来到这座剧院,进入同一架电梯,穿过同一条狭窄的舞台通道,而后出现在同样座无虚席、热情高涨的观众面前时,团队工作人员文森特不由在心中惊叹,“像朝圣一样,让我对曾经在屏幕里看到的地方有了真正的方向感”。
仅仅十年之前,在国内脱口秀尚未形成气候时,许多年轻人通过网络看到了欧美一众单口喜剧演员和他们总是充满着大笑和力量的舞台。大洋彼岸的艺术家曾给予这些年轻人无限的启发和向往,在他们面前,铺展开一条充满魅惑的表达之路。如今,这些艺术家可以被正经称作为前辈了,年轻的演员也终于抵达了在记忆中泛着光辉的舞台。“这次行程和想象中最不同的地方,是有些感受根本想象不到。”文森特如是总结。
事实上,从西雅图的McCaw Hall、圣何塞的Centre forthe Performing Arts,洛杉矶的Pasadena Civic Auditorium,纽约的Beacon Theatre,到多伦多的Meridian Hall,这次北美巡演所选择的6个剧场,都有着数十年乃至近一个世纪的悠久过往,从规模到设施,都可谓是久经洗礼的表演艺术高地,和铭刻了文化史的化石。
豆豆对剧场的空间设计记忆深刻。“我们走台和演出时的舞台光,可以非常贴合语言表演的需求,在台上会觉得光晕很小,很分散,但最后场灯亮起的时候,你会发现剧场坐满了两三千人。而且台口往往很小,台面也小,剧场会把观众往上叠到三、四层,但每个人离你的直线距离都很近。在国内演出,我会不由自主地往前站,在这里我就会想把声音往上去推。”
“ 感觉不需要等待观众笑声的到达时间。”小鹿补充道。
和剧场团队的磨合也因此成为了制作过程中的一大要素。事实上,在去往美国的航班上,当演员们都状态放松地或补觉或追剧,工作人员却全程紧锣密鼓地与剧场人员对接。即使如此,还是遇到了工作方式上的碰撞。“(国内)我们可能是不管现在几点,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但他们没有技术人员在场,剧场里就是不能有人,或者上班时间过了就是过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这对我们来说是很头疼的,”文森特由衷感叹道,“当然,在工作时,他们极其专业。”
豆豆也给出了相似的感受,“他们(剧场团队)有这么多年积淀下来的一套工业化的规则,不会让其他人去触碰这些原则性的东西,即便他们人很好”。
“工业化—我觉得这个就是笑果现在在做的事情。我们现在也会出自己的守则,和各个俱乐部慢慢去统一标准,国内肯定要慢慢去构建这种规则。”
旅行中的许多观察,让豆豆对一个他这两年频频重访的主题也有了新的洞见,那便是商业性和艺术性之间永恒的角力。他越来越相信,两者有共存的可能。“追求艺术性是创作者的天性所在,但他需要资本去支托荒诞的想法。商业性和艺术性能不能更好地结合,不可能完全不去尝试这件事。”
尽管贯穿北美6站,站站爆满,演员们对于这次收获的积极反响却有着更为审慎的态度。小鹿注意到,几站演出的观众年龄层相较国内有明显的上升,“很多银发夫妻。”她也因而期待脱口秀成为更破圈的文化形式,被各式各样的人看到,“我自己觉得我们中文脱口秀的很多段子质量是非常好的,也不是只局限中国观众能听懂,其实只要有合适的翻译,我觉得它是有这个力量触达全世界的观众的。”
豆豆则迫切感受到“滋养观众”的必要性和挑战。“我们去到几个地方,其实也是北美相对繁华的大城市,大家可能已经有了比较殷实的生活,需要一些精神产品,只是他们在国外没有很多中文替代品的选择。”在他看来,任何事物完成从零至一的蜕变都会带来最强烈的兴奋感,但是当观众也在快速进步,通过科技吸收来自全世界的信息和文化,脱口秀势必也要经历更为严苛的评价和选择。
但无论如何,这个冬天,他们完成了一个对话的动作,让生活的观察双向辐射,在自我或对方的认知里,进行了一次温暖、少有傲慢、阔别已久的交握。
笑果为这次巡演制作了几乎称得上丰盛的周边礼物。一些高光段子,比如鸟鸟的“三种生活状态:中悲,大悲,超大悲”和呼兰的“躺有躺的价格,卷有卷的价格”,被印成贴纸,人们拿到时不禁爆出几声轻快笑声,互相抬头,便在异国的人潮中识别出了对方。《从段子到段子》印了上下两册,各有5位演员的幕后采访,于是,在剧场里,观众们自发地形成交换,收集和成全彼此的喜爱。
这些古老的剧场充满了冬日里难得的平和快乐,让繁复肃穆的雕纹都泛出了盈盈暖光。无数顶尖表演艺术家和经典剧目曾在这里上演,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在圣何塞Centre for thePerforming Arts的签名墙上,演员们也带着敬畏,在许多如《摩门经》、《狮子王》等剧目剧组的留言旁,画了一个笑果的logo,在旁边签上了名。
这个很小的动作在文森特看来意义非凡,“可能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不在这里了,或者其他人来这里演出,他会看到我们曾经也在这表演过,以前没有人这么做过。在方方面面,它都是第一次,可能会被以各种方式记住,我觉得这件事情还蛮重要”。
这几个月,许多其他国家的观众在笑果的社交平台下留言,殷切提问笑果什么时候能造访自己所在的城市,而经过此次,更多地区的海外巡演也许会慢慢被提上规划,文森特希望团队将比这回更加自如。
在下一站目的地有眉目前,我们问了另一个有关未来的问题,它和当下同样紧密相关:如果有一天离开了脱口秀舞台,你最割舍不下的会是什么。
小鹿说,是每一个痛苦都有用的价值感。“如果我不做这个行业的话,每个痛苦就只是痛苦了,但现在,我的痛苦都会变成有用的东西,就会觉得这个罪也没白遭。”
豆豆的答案是“极简”。精炼的表达途径,直接的创作话语权,还有给到他短暂成就感的即时反馈:笑声,是在任何竞技或他类艺术中都难以获得的、更为快速且无所粉饰的回应,而这甚至仍然不够,“以前我觉得让人发笑的情绪价值很大,但现在我发现笑并不是表达的最终归宿。”
作为参与、促成、旁观了全程的工作人員,文森特心情同样复杂,他觉得最为珍贵的就是这些“没有上班的人”。
“他们很好笑,也都很真诚,大家对彼此像对朋友一样,这种感受是很难得的,尤其在成年之后的工作中能遇到的话。”而同样重要的是,不论外部世界和脱口秀那仍年轻的生态发生了怎样的剧变,这都是一群“还在创作,还在写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