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福行
1
我还很小的时候,经常去拜石头。但从一定意义上讲,又不完全是石头,它也可以说成是某种神灵。我拜石头是受同村小杜的影响,第一次拜石也是小杜拉我去的。那时候,冬天尚很寒冷,一场雪也可以下上七八天。待雪停日晴、天空浆蓝时,村庄便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人们不得不拆下屋门——门窝里躺满了小孩子脱掉的牙齿,细小而圆融,几乎要消失无形了——拿铁锹向上挖洞。铁锹碰在雪上,就如碰在石头上样,嘣嚓嘣嚓响个不停。等终于铲除最后一抹雪,重见天日时,才发现积雪几乎要与屋顶齐平了。站在白平得如浆洗熨过的雪面上,能看见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世界静寥如新始,天地混沌如初开。沿着挖好的雪洞滑下去,直达上房,若不提前做足刹车,就会撞上火炉,屁股开花。此后几天,便是忙碌的除雪大战。人们往往将雪层下面挖得四通八达,一点也不影响串门和喂牛。但那也只是晚上的事,白天人们都在不遗余力地除雪。顿时,满天空都是飞溅的雪渣。叮叮当当的声音溢遍了一世界。男人们挥舞着铁锹与锄头,女人和孩子们则拉着架子车,在四通八达的雪洞里窜来窜去,将挖下的雪块倒进遥远的沟底。但往往不待村人铲尽雪沫,雪便自行消失了。
雪消尽后,天地便是泥泞的海洋。到处都是烂泥,如牛拉下的稀屎。如此说时,牛便愤懑地哞哞数声,仿佛是对此句的抗议。如此天气,出门却是大可不必。当然,再大的泥也挡不住男人们的脚步。我们这些小孩子,只好蹲在院里捏泥。依次捏出男人和女人,以及牛马骡驴,鸡鸭猪狗。再修出缩小的院子房屋。它们三餐四季,往来交通,嫣然人间的缩版。远远地,我看见小杜从门前的细路上下来了。他一步一打滑,不得不手脚并用,两只手抠着泥往下溜。他在麦垛前擦了下手和脚底的污泥,径直走进我家大门。看见我捏的泥人和家禽家畜,他浅浅微笑,说,我好像想起了个人。我说,是女娲吗?他说,不,是米洛甲。我说,米洛甲是谁?他说,和女娲一样,她也用泥土造人。我那时候只知道女娲造人,书上也说是女娲造就了人类,小杜竟还知道米洛甲造人,这非但没让我对他产生一丝敬佩,反生出了一腔鄙夷,我切切地说,你才是米洛甲造的,我是女娲造的。小杜不紧不慢地说,是,你是土变的,我是猴子进化来的。猴子我从未见过,知道的也只有《西游记》里的孙猴。我正这么想时,发现小杜和孙猴竟有几分相似。恍然间,他脸上也生出了桃形的红及满面的毛。我说,那也就是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喽。就是这句玩笑之言,小杜竟还怒了,将我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我妈将我俩拉开时,我还一脸懵圈,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打我。
我很长时间都未能想明白,以至于此后好几天,我俩都再未来往。小杜家在村子中央,我家在村子尾巴,隔着好几处山坡和人家。平常都是他下来找我玩,我去找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闹了别扭,就更不可能了。我照样蹲在院里捏泥,在墙角下修出了一排房屋,将各式各样的泥人摆进里面,让它们洗衣做饭,结婚生子,必要时打架骂仗,杀人放火。我仿佛体会到了米洛甲或者女娲的快乐。及至无聊透顶时,我也照猫画虎样,蹲在它们头顶,撒下一泡尿。对于它们,那将是一场洪水猛灾。我看见房屋倒塌,湿漉漉的墙壁压瘪了泥人的躯体,猪马牛驴被冲倒满地,手脚头耳冲散得四处都是。等洪水停止,它们皆陷进泥里,一动不动,尚保持着生前的表情。我忽感到悲伤。
打扫残局总让人心生烦躁,那些被冲掉的胳膊大腿,总是不能对号入座。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殘疾人群是怎么来的。想到此节,我便更觉得懊悔。作为造就者,明知这会是灾难,仍狠心施加,不就是险恶卑鄙吗?我跌在地上,细想开来。我造就它们,只是出于无聊。我从未想过它们。它们只是我的一个玩物,只是我寂寞时的一个消遣,我作为一个造就者,我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开心。他们的命运,从未出现在我的考虑范围。那么,女娲或者米洛甲在造人时,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正如此想时,我看见小杜从门口进来了。
他向我讲述了一个梦。
2
小杜有些发抖,他的嘴唇嫣如刚落下的飞雪。起初,他只是坐在一旁发呆。而我鉴于他上次无缘无故地打我,并没想立马原谅他。虽然他主动来看我,但一个人去看另一个人总有很多原因,不一定就是认错,何况小杜没有一句道歉。一个不懂得道歉的人,肯定也从未觉得自己错过。既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有错,我又何必去主动理睬他呢。我们俩沉默着坐了半晌。在这段空闲里,我又找到了好几个泥人的残肢断腿,给其恢复了原位。
小杜静静地看着我,也许什么也没看。他的思想飘去了遥远的角落,搁浅在幽寂的深渊。他忽说,小沐,你说梦见门开了是什么预兆啊?我定定地看着他,好像凝望一棵枯树。对于他这一打破尴尬的拙技,我实在难以苟同,但念在他还知做此举,索性原谅他了。我说,这有什么呀,一定是你梦里被风吹着了。小杜对我的回答甚不满意,却也未说什么。他说他梦见自己躺在炕上,周遭漆黑一片,蓝冥冥的黑暗如梦魇一样笼罩着他,恍惚间,他觉得屋门开了,门洞大开,透进寂寞寞的光亮。
那天下午,我俩再未多言。小杜坐我旁边的屋檐台阶下,凝望远处。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大门顶的飞檐红漆脱落,生满绿斑,几只灰暗的麻雀叽喳喳飞过,隐入苍白的天空。山坡与村庄融为一体,炊烟恍然野火,土坯墙黯淡得发黑,墙头的枯草在软弱的风里大开大合。当我再看回小杜,他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从此处细细打量,他真的有几分猴相。就是这一想法,使我噗嗤一笑。我狂然笑开,捧着肚子重咳不止。小杜不解地看着我。我本想跟他解释,但一看到他那猴屁股样的脸,我又忍不住笑得更欢。小杜干脆不理我,一个人默默沉思。我的笑声哑在身体内部,像一个哮喘的人喘不上气。我故作自然地重咳,重捏上泥人。
半晌,小杜捅捅我说,咱们去拜神吧。我捂住他嘴,说,莫胡说。记得奶奶说过,当你说出要去拜神的话时,就一定得去拜神,神已经听见了,他等在那你没来,神就会惩罚你。我说,我坐在屋里说的,神怎会知道呢。奶奶说,神无处不在。但我不想去拜神。山神庙在山对面的半坡,隔着一座宽大的水库,绕过去起码得大半个小时,去一趟,累人极了。可我也不敢不去,我不怕奶奶也怕说不清道不明的神。何况我刚才思想出现了懈怠,没有生出足够多的虔诚,若再不去,倘真被神盯上,那就惹大祸了。我站起身,说,那就走吧。小杜扯下我,说,不是拜那个神,是拜我们自己的神。我些许迷惑,说,还能有哪个神。小杜说,那个神我时常去拜,一点不灵,许的愿像打水漂样,水花不见就没有一点动静了,我有我自己的神,咱们去拜自己的神。
小杜所谓的自己的神,是几块不起眼的石头。如果硬要挑出不凡,那也只是比其余的石头都大。石头总共有五块,两旁是四块光滑的灰绿石,中间是一块略大的粗糙的夹杂着些许白斑的赤石。石头摆在沟底一条溪边的凹进去半人高的一处浅洞里。小杜领着我往洞里钻去,头顶偶尔掉下冰凉的细沙,携带着点滴水分,打在裸露的脖颈上,酥酥麻麻。我俩并排跪在洞里,大感拥挤,胳膊挤着洞壁,渗下的凉水只往衣服里钻,头发刷下松散的冷沙,掉满湿热的脊背。小杜一一介绍,中间的赤石是“家和”神,保佑家庭和睦。右边的第一个绿石是“合家”神,保佑阖家欢乐。右边第二个绿石是“爱”神,保佑恩恩爱爱。左边的第一个绿石是“父”神,保佑父亲。左边的第二个绿石是“母”神,保佑母亲。小杜跪在地上,一脸虔诚。他介绍的样子,手掌指神的姿势,让我觉得他不像是拜神之人,倒像是封神的姜子牙。他既是神的创造者,也是神的虔诚信徒。介绍毕后,小杜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依次撒在各个神像面前,而后双手合十,闭目许愿。数秒,又双手伏在地上,朝各神像的方向磕了十五個响头。罢后,他立直身,学着大人口吻样,说,你老人家千万保佑,改天我真给你带些馍馍。末了,看着我说,小沐,你也拜个吧。我不知该拜些什么,长长地望着中间的赤石,也学着他的模样,伏地磕头,默念,家和万事兴。
3
后来,我听母亲说,梦见屋门开了,是父母要离婚的预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夜里不敢睡去,努力圆睁双目,困极难耐时,便在胸口狠掐一把。我怕我会做和小杜一样的梦。也就是那段时间,小杜父母闹离婚的事终于摆上了明面,弄得人尽皆知。此前,漫不说我,即便村里的大人,也想不到他俩能闹到如此地步,皆以为是小两口打打闹闹,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照样日复一日地过日子。但事情终究是超出了村人的预料。当小杜母亲披散着头发从家门口跑出来,在巷子里牛吼般哭叫时,事情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村里那些和事佬像处理各家的矛盾一样,拉着小杜母亲回了家,在他家里展开了一场重复几千年的长篇说教。说的人空洞,听的人木然。一切像极了一场必然的程序,就像一个人大了,就得嫁人娶媳妇。就像一个人死了,就得挖坟做棺材。
小杜父母终是安静了几天。
再见到小杜,是在饮牛的途中。将牛赶到沟底的泉边时,我看见溪边的洞里跪着个人。小杜弯腰跪在神像旁。严格地说,也不算跪,是介于跪与坐之间的那种姿势。他的双腿曲着倒向一边,连着整个身体向右倾斜,屁股严实地贴在鞋跟上。显然,他已经跪了很长时间了。我缓慢走向洞口,看见那三个能看见的神像圆润润的立在那儿,仿佛睡着了一般。我轻轻唤道,小杜。小杜像是针扎了样猛地回过头,嘴尚还张着,脸颊挂满了泪把。看见是我,小杜又扭过头,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我长久地立在洞口,再未打扰小杜。我看见牛已喝罢水,失去了人的约束,已经不受管教地奔向了山坡,在青草嫩叶间伏下头颅,咀嚼声噌噌作响。沟底两边山坡“V”字形向上延展,几乎没有阻碍,直逼云霄。那些散淡的云朵,舒成奇怪的模样,隐匿无形。远处偶尔传来阵阵雁鸣,落入静止的水泉。涟漪一圈圈朝中心靠拢,形迹全无。
小杜仍跪在那儿,石化了一样。
我不止一次想过,小杜会不会像故事里的那些人样,因长跪不起,而幻成石像。春深叶绿时,我才记起遗忘在墙角的泥人。因为干燥,它们身上长满了口子,让本不牢固的躯体,断裂得残缺不全。房屋垮塌,牛羊扑倒,鸡鸭猪狗辨不出形状。我出门的日子屈指可数,为什么它们没能得到照顾,我说不清楚。想来想去,恐也只是倦了,不再新鲜。小杜再来找我时,脸上露着难得的欢喜。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干,神气地递给我,说,我爸妈去赶集时买的。我接过饼干,送进嘴间,咬断的碎沫里夹杂着微微的甜。小杜父母应是和好了。他蹲在我的泥人旁,望着眼前狼藉,说,我准备给我的每个神塑个像。小杜肯定以为他父母和好是他拜神的缘故,说不定塑神像也是他和神之间的交易。但也可能这只是小杜的感激之举。或者,这是他对神的一种奖励。我缓缓凑近,随意抓起一个泥人,说,就捏成这样的吗?小杜接过端详了会,说,不,不能这样。我说,那就是山神庙那种?小杜有些急了,他反问道,难道就只有这两种吗?我没说话。我替你出主意,你还大声嚷嚷,那你自个去想吧。我将一个泥人摔在地上,亲眼看着他成了八瓣。小杜说,我要塑一个独一无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间绝对没有的。我说,既然是绝对没有的,那还能造出来吗?小杜没说话,只诧异地看着我。坦诚说,在说话上面,我还是太过轻率。世间的事,最怕话说得早了,也怕一语成谶。
因着小杜父母和好带来的好心情,小杜答应跟我去看放水库。进入三四月,冰雪融尽,河流顿开,水库的储水涨水过高,几乎逼近了堤坝,多出的库水不得不向后撤退,淹掉了沟底的农田,给附近的村庄带来诸多不安全的因素。因此,一年一度的放水库之事便提上了日程。放水库那天,附近几个村落的大人小孩皆来到两岸山坡,欲亲眼目睹这一盛况。各个山头皆站满了人。我和小杜早早的来到一处山坡,挤到了人群最前面。看见库水平静,几只水鸭子悠闲地潜来潜去,不知危险将近。随着闸门被提起,库水像发狂的公牛样横冲直撞。击起的水花足有数十米之高,起伏的库水恍如大军过境,嘶吼着嗓子呼啸不止,横冲着将沿岸的树木连根拔起,甩飞数米之外。人们站在坡上,大气不出,个个目眦欲裂,噤若寒蝉。我望向小杜,他一脸平静。正在这时,忽传来一声山崩地裂的天塌巨响。人们纷纷转头,看见水库前百米处的一根电杆石柱被拦腰劈断。小杜俯低头,说,我想好神的塑像了。
4
小杜后来也没塑神像。也许,他只是没有那个机会。
小杜父母终是离婚了,那两扇开开的门也再未合上。其实,小杜父母压根就没和好过,他俩那段时间之所以没吵,实则是已经打定了离婚的主意,商量好了离婚的细节,余下的只是处理这些细节,让它们一一变成现实。这些待处理的细节,就包括小杜的抚养权。自然,小杜的抚养权留给了小杜的父亲。小杜说不清楚母亲是怎么消失的,也搞不明白这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只是一天醒来时,母亲已经没了踪影。父亲平静地告诉他,母亲去新疆摘棉花打工去了。这是小杜熟悉的,也是我熟悉的。因为就在那天,我妈也去新疆摘棉花打工去了。不同的是,两个月后,我妈回来了,小杜母亲再没有回来。
小杜母亲不在的日子,小杜时常拉着我去拜神。在沟底的那孔狭窄的洞里,在那几个面露无辜的石头面前,小杜时常一跪不起,双膝陷进沙里,焦急不已,忧伤不已。跪到膝盖感觉冰凉,我先行撤出。蹲在洞外的溪边,捏蝌蚪玩。拿锋利的石片划破肚皮,将肠子尽数扯出来,晾在石板上,遂将余体扔进水中。我看见蝌蚪仍拖着未摘除干净的半截肠子死死挣扎,在水面划出一圈圈涟漪,待至体疲气尽时,便倏而翻个面,沉到水底了。在水底清澈的影里,依稀可辨远天的云彩。小杜歪向一边,整个身子靠着洞壁,眼神木然,沮丧黯然。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把细沙,一一撒在各个神像面前,重复不休。我看着他,忽觉得悲伤。正这么想时,小杜突然跳起来,一脚踢飞了五个神像。他拳打脚踢,将狹窄的洞里弄得尘土滚滚,沙石乱飞。他忽地跌在地上,气喘吁吁,摇来晃去。又猛地坐起,捡起踢至一旁的石头,拿袖子揩擦干净,重摆上神位,连连磕头。
我站在那儿,第一次打心底里虔诚,祈祷小杜母亲快快回来。可两个月后,全村出去的女人都回来了,唯独小杜母亲没有回来。小杜父亲依然是往日的平静,他说,你妈去的是另一个棉花田,还得一个月呢。我搞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也搞不明白一个凭空消失的人为什么就不再回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小杜了。我此刻的心情,就像他那时的心情一样。世间很多事都是突然发生的,世间很多事都是意料之外的。我理不清很多事,我也搞不明白很多事。有时候,我感觉真是虚幻啊,泡影一样,没了就没有一点踪迹了。我时常对着我的泥人发呆,我在想,如果我将其中一个扔出墙外,我改天是否还能再找到他,或者有天,那些泥人嫌弃我了,他们集体跑了,我又该去哪里寻找。好多事啊!好多困惑啊!
我没有等到小杜的上门,倒等来了小杜的死讯。他从桥上一跃而下,掉进水库,被淹死了。身体泡胀了后浮出水面。我多次去过那座桥。那是座坚挺了五十多年的水泥桥,桥身长满了白斑和绿霉。伫立在水库的最高处。桥面只有一米之宽,一个人站在上面,心惊胆战,两边简陋的护栏摇摇欲坠,使人总有种要掉下去的错觉。我不敢走到桥的尽头,便爬在桥上,匍匐前进。到了尽头,我试着站起来,看向静谧的水面。它和哪里的水面都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宽了一些。水里有错综复杂的水草,水面有悠悠嬉戏的水鸭。在水的边缘,是一棵孤自生长的柳树,突兀地翘在那儿,好像大地里伸出的胳膊,等待着和谁握手言和。我推断桥右面的拐角是小杜跳水的地点。因为站在那儿,可以俯瞰水库的全貌。我立在那儿,摸着其中一根栏杆,小杜一定拿它作过支撑,我顺着这根石柱朝下望去,与我目光相对的那片水面,应该是他落水的地方。我捡起一块石子,沿着那条轨迹抛下。石子着急地下坠,还未落至半途,就被风吹偏了方向。小杜是否也被风吹离了预见的轨道?我又捡了块重些的石子抛下,这次,它直直下落,没入水面。这种直直的轨迹恐怕也不是小杜跳水时的轨迹。我在想,他跳水的轨迹能不能是抛物线。至少,从形状上看,抛物线的轨迹要更加完美。我时常沉浸在这样的想象里,在地上画出抛物线的轨迹,考虑到那时的风向,抛物线会曲成怎样的弧度?我在想,我如果真的画出了那条抛物线,我就可以沿着那条轨迹爬下去,找到小杜的准确地点,告诉他,南山的樱桃又红了一颗。
只是,我始终没能画出那条轨迹,我只是捏了很多泥人。叫不出名字的,不辨美丑的,它们整整齐齐地站在墙根,有时窃窃私语,有时高谈阔论。有些不害臊的,吹得牛皮满天飞。有些对我不满的,暗地里嚼我舌根,说我坏话。更多时候,它们悠闲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避风雨,不辨四时。最后,我捏出了小杜的塑像。我没想过要捏他,直到捏成时,我才发现捏的是小杜。但令我不安的是,我捏出来的小杜竟是跪着的。双膝深深突出,身子歪向一侧,屁股重重贴在脚后跟上。
小杜走后,我再未去过那个洞穴。他们是否完好,有没有被放牛的孩童捣毁?我觉得至少应该去看看,哪怕只是在洞口瞅一瞅。我去的时候,神像仍在原位,完好无损。我跪在那儿,掏出装在兜里的小杜,放在石像面前。神像或是无动于衷,或是傲慢不逊。谁会知道,又能怎样。我将小杜留在了那儿,独自走了出来。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再未涉足此地。他就像一个秘密样,随着知道秘密的人的遗忘,渐渐消失了。后来想起,即便在那些遥不可及的日子,我也从未真正感到悲伤,甚至没有做过一个像样的梦。是啊!我已经很多年不做梦了,梦已经遗忘我了,正如我遗忘了梦一样。但我有时也想,人是需要梦的。我迫切地想做一个梦。在梦想起我的时候。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