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生
崔九是东家雇的第一个长工。
崔九中溜个儿,壮实,一张宽脸,厚嘴唇,透股憨气,一看就是个踏踏实实扛大活的主儿,这也是东家愿意每年出五斗小米三升麦子雇他的原因。
崔九每天起早贪黑,挥锨抡镐,铡草拌料,把东家的十几亩地整治得齐齐整整,骡马喂养得精精神神。
东家也做点小买卖,比如贩鸡雏,倒腾野三坡的伏花椒……日子越过越喧腾,又接二连三置下了几十亩地。东家便又增长工。农忙季节,实在忙不过来,还要雇几个短工。到后来长短工加起来就有七八个了,东家便给崔九每年多量上两斗小米,让他帮着多操份心,崔九便成了工头儿。
起初,长工们刚来,摸不清崔九的底,更怕东家。大家个个听说服使,踏踏实实干活。但时间一长,彼此熟悉了,摸准了主家的脉,就开始对东家说三道四了。
“忒抠门!咱每天干那么多活,每天不是窝窝头就是稀粥!”
“吃饱就行呗,又没饿着!”崔九替东家辩解。
“崔头比我们强,隔三差五还能捏他两盅酒。”
崔九不抬杠,又觉得自己冤枉,有时候东家觉得他辛苦,的确也请他捏两盅,但牛眼大的酒盅没喝到三五盅,东家就会说这酒劲大喝多了头疼,菜也不过多出一碟炒豆芽或者小葱拌豆腐。东家有钱,却是个老抠儿,钱穿在肋条上,是个抱着钱罐子打盹的主儿。
那阵子长工们吵吵得欢,嚷嚷着菜里见不到荤腥,崔九便给东家小心翼翼地传过话去,东家说人就是不经惯,不年不节的吃啥肉?但看在崔九面子上,午饭他还是在拍黄瓜上点了几筷子头香油。长工们见拿饭菜说事不好使,就又找别的说辞。几个长工说草帽坏了,日头底下干活,草帽不好戴,谁受得了?到了地里,没干几下,太阳一冒头,长工们便都跑到大树底下乘凉。凉快够了,才懒洋洋地拾起锄头。
东家来地里,老远就见长工们干活的架势和往常不一样,走近才见只是锄了不方不圆、七出八进的一小片地,像小孩子啃過的烧饼。东家眯着眼转着圈看了半天才明白,几个小子只在树荫下干活,荫凉移到哪儿,他们就到哪儿。
东家又请崔九捏酒盅。
“吊歪!”东家使劲吧嗒一口烟,“成心跟我吊歪!”
“吊歪”是这一带的土话,意思就是无事生非、耍小花招、使鬼点子。
“七八个人,每年我要出几十斗粮食呢!你可得给我管好了。”
“是呢。”
“遇到偷奸耍滑的,你就收拾他们!谁不服管,就让他滚蛋。”
“不能。乡里乡亲的。”
“管他乡亲不乡亲!”
“换一拨也一样。”
一句跟一句,东家忽然觉得崔九说话的语气似乎与过去不一样了。
那阵子,长工们又嚷嚷着吃肉。这天午饭,东家在饭桌上摆了一盆小白菜炖肉,绿莹莹的白菜叶中,掺和着几片小拇指大小的肉,看上去像几只探头探脑的蚕宝宝。一个小长工眼尖手快,伸进筷子翻弄,夹起最大的一片填进嘴里。崔九破天荒地骂开了街,说你个小兔崽子,你岁数小,却先动筷子。说着就开始撸袖子,小长工吓得起身撒丫子就跑,崔九在后边追,小长工围着院中水缸跑,崔九顺手抄起扁担追着打,结果小长工没打到,水缸却被扁担敲破了。
崔九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再说了,为一块肉发火值得吗?这时候东家慢慢悟出,崔九十有八九是故意的。这一幕,就像事先编排好了似的。
东家白搭进去一口水缸,也算有了教训,跟长工们不能过于较劲。
天越来越热了。这天崔九他们收工回来的时候,东家已把西瓜准备好了。那两个滴溜圆的大西瓜是东家刚从井里提溜上来的,被井水镇得透凉。大家看见西瓜,高兴,抡刀咔咔切开,呼噜呼噜啃得刹不住嘴,当个个吃得肚皮溜圆的时候,东家将雪白的白面大馒头端上了饭桌。若是平常,这难见的白面大馒头,一个人敞开肚皮能吃上好几个,但这时候,长工们的肚子已经被西瓜撑得鼓胀胀的,再也塞不下两个大馒头了。那位老长工说:“瓜果梨桃值几个钱?两个西瓜换十几个馒头,我们还是鬼不过东家。”几个长工已经拿起了馒头,崔九却让他们放下,说:“今儿活儿累,连抽烟的工夫都没有。”说着背过身去,打开烟荷包,挖了一锅烟点燃,吧嗒吧嗒抽起来。长工们也学着崔九的样子,扭过屁股,背对着饭桌,开始挖烟荷包,不抽烟的便闲坐着聊天。七八锅烟灰磕出去后,长工们开始陆陆续续上厕所,把那些吃到肚子里的西瓜汁化成的水尿出来后,肚子一下像被踩瘪了的皮球。约莫半个时辰过去,崔九觉得差不多了,便招呼一声:“吃饭!”这时,一伙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围着那一堆白花花的大馒头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解放前夕,土改开始了,东家被划成地主,贫农团逼他交浮财。崔九作为长工头,被当成受剥削对象,贫农团团长让他说几句,意思是揭发东家。
崔九望着可怜巴巴的东家,被逼不过说:“东家狠啊,大西铺他家那块地,有棵大树,多大的树荫啊,他竟然让我们把树荫下的那块地一上午耪完;还有,他给长工们吃凉西瓜,自己却不吃,为什么?他就是想让我们吃了凉西瓜肚子疼……”那天,崔九口才出奇地好,一准是提前练熟了的,大家听得云里雾里,有人说崔九过去一年也说不了那么多话。
东家被斗得半死不活,崔九背他回家,东家问他:“我都听明白了,你咋向着我说?”
崔九说:“我那时候跟你吊歪,也是为了讨好那帮人,拢住他们。现在就想着把‘歪’给你正过来。”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莲池周刊·文学读本》202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