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大“金鹿”

2023-03-27 20:19梅寒
妇女 2023年2期
关键词:母亲

梅寒

1

  “一个月二十天不出回远门,你弄那个做啥?回来看看给眼上供吗?”母亲从一开始就不同意父亲买那辆自行车。那要我们一家人半年的口粮钱。

父亲脾气出奇地好起来:“华儿她娘,你别急嘛。买回来你就知道它用处大了。你听我说给你听听,有了自行车……”父亲又开始条条款款数算起来,母亲没心思听,瞪他一眼转身走了,边走边回身怼他:“屋子这么小,光挤五口人都掉不过腚来,你弄回来放床上搂着吗?”

母亲的担心可不多余,那时,我们全家五口人挤在两间低矮的小草房里,是奶奶留下来的老屋。房子又矮又窄巴,个子高些的人就得低头往屋里钻。里屋一张大床,睡着父亲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外屋放着一张小床睡着我和妹妹。再安一张大八仙和吃饭用的小八仙,连放几张小椅子小凳子的地儿都没有了,只好塞到桌子底下,吃饭时拽出来,吃完饭再塞回去。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啦!我专门给它造个车库。何况,早晚我会让你们住上大房子的。”

“什么?车库?”母亲已走到大门外,听到身后父亲的承诺,“扑哧”一下笑了。母亲那一笑,那辆贼光锃亮的大“金鹿”自行车,就一路“叮铃铃”欢叫着进了我们那个窄小的院子。那是父亲托人在县城买的,他又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从镇上将它半推半扛回来——路平整的地方推着走,坑洼不平的地方就扛着走。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在读小学。

那时,除了在镇上上班的赵二叔,父亲是村里第一个买上自行车的人。还是当时的名牌,“金鹿”。那着实让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们风光了一阵子。

2

用母亲当时的话说,大“金鹿”就是父亲的命根子。自它来家,我们姐弟三个的地位都直退二线。来家第二天,父亲就把它全副武装起来。他专门去集上买了一大捆橘红色的塑料胶带,把车大梁、车架细细地缠绕保护起来。又让母亲亲手缝制了一个红色绒布座套套在三角形的车座上,那个圆圆的车铃铛上,父亲把他曾在生产队当先进挣得的大红花给挂上了。

装饰完毕,父亲又围着那辆浑身透着喜气的大“金鹿”转了好几圈,左看看,右摸摸。父亲那温柔的眼神轻柔的动作,让我们几个小孩儿都有点酸溜溜了:可从来没见粗手大脚的父亲对家里的一个物件这么迷恋过。对我们好像也没这么好过。真是的。

父亲也果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很快就给他的大“金鹿”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车库,用家里的高梁秸杆和几片石棉瓦搭的——那是大“金鹿”白天的临时栖身点。到了夜里,我们都睡下了,父亲会把它再推到屋里,放在我们的小床前面,就差让我们搂着它了。

父亲怎么学会的骑自行车,我们不知道。好像他天生就会。我们的记忆里,自那辆大“金鹿”来家,父亲在家的日子就少了。今天骑着它去东村,明天骑着它去西市。大清早起来,我们还在睡梦中,大“金鹿”已“铃铃”唱着离开家门,晚上星星都出来了,父亲才骑着它回家。

“铃铃铃……”父亲还在院门外好远,那清脆的车铃声已先他抵达。母亲听到铃声,不慌不忙地布置饭桌,给父亲烫酒。弟弟妹妹,会像出巢的小鸟,飞出去迎接。我大一点儿,把水打好,毛巾备好。也顺便给大“金鹿”准备一盆水。每次出远门回来,父亲都会细细地给它洗个澡。

父亲当然不是像母亲当初预言的那样,骑着大“金鹿”到处显摆张狂。父亲每次出门,都有特殊的使命,每次回家,也带着特别的收获。他从几十里外的集市上给母亲带回来几只长毛兔,母亲就忙起来。家里的猪油罐子和盐罐子从此就没有再空着的时候了。他还从近百里外的地方淘回来高产花生种,当年秋天,我们家的花生产量就翻了一番。他把家里种的西瓜装在新编的驮篓里,驮到邻县的市场上卖,一斤西瓜就能多卖出一毛钱。一车西瓜,近三百斤,可以多得近三十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够我们几个数半天。

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了大“金鹿”的重要性。母亲也不再抱怨父亲买这无用的物件儿回来。它驮着父亲,父亲驮着我家的日子,一天天奔向康庄大道。

3

其实,大“金鹿”不光承担着家里的各种贸易任务,它还慢慢成了我们一家人重要的交通工具。以前逢年过节赶大集,走亲戚串远门儿,都是父亲用一把小推车推着我们。左边我抱着弟弟,右边妹妹抱着行李。几十里路,“吱吱扭扭”,往往大清早出门,晚上月亮出来才回到家。一路上,上坡过坎儿,过河过滩,父亲也不舍得我们下来走,他的手上、脚上,常拧出血泡来。

大“金鹿”来了,大不一样。父亲天生手巧,前面一个小车座,架在大梁上,坐弟弟,后面一个大驮篓,可以坐我和妹妹。当然,三个孩子一齐出动的时候并不多,很多时候,我们就骑坐在车后座,紧紧搂着父亲的腰,跟着他去赶集,去看戏,走亲戚。

那时候的父亲真是年轻哪,他穿着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白色汗衫,裤腿挽到膝盖,推出大“金鹿”,左脚踩在脚踏上,右腿轻轻一扬,还没等我们看清怎么回事,就跨上去了。跨上去,并不急着走,又以双腿做支撑,把车身稍稍向里倾斜一下,我们就很顺利地爬上后车座。

“出发喽!丁铃铃……”大人小孩儿还有车子,一齐欢呼着出发。

我是家里的老大,又从小争气,书读得好,跟着父亲出行的机会就多。记忆中最难忘的是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的“六一”儿童节,获得了全镇知识竞赛第一名的我,将在那天去镇上领奖发言。几乎从半个月之前就开始一遍遍背诵那天的发言稿,那是我人生途中第一次,自然看重。孰料天公不作美,“六一”那天,从一大清早就开始风雨大作。穿戴一新的我,望着门外漫天的风雨不如如何是好。一边不住地偷偷去看父亲的脸色,内心里,还是希望他能作出一个让我喜欢的决定。

“这么大的雨,怎么去啊?”母亲愁叹。“要不以后咱再争取吧。”她是有意让我放弃了。

忍了半早上的泪终于从我眼眶儿里掉下来了:“我……”

“这点雨怕啥,不怕,英子,咱们出发!”父亲在屋里快速转了一圈儿,手上就多了两块塑料布,一块大的,一块小的。大的刚好把我裹个严实,小的披在他的背上,仅够遮过他的上半身。那时候家穷,雨衣雨伞这类的雨具是没有的。一顶草编斗笠,一块塑料布,护送我们爷俩顶风冒雨往镇上赶。

下雨,路泥泞,又一路都是顶风。我坐在父亲身后,听着风吹得他身上的塑料布“哗啦啦”响,他粗重的喘息声還是通过那宽厚的背传过来。

“英子,抱紧我的腰,小心摔下去……”父亲弓着背在前面用力蹬车,还不时回头叮嘱我一下。其实,不用他叮嘱,我一直在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腰,一直把自己的身体使劲向前靠一点。顶风行车,那样子可以减少一点阻力,让父亲少受点累……

那天上午,我们紧赶慢赶,十一点多钟才赶到镇上开大会的电影院。等我们浑身滴答着水赶到电影院门口,大会刚刚结束。父亲满脸歉意与难过,我高高兴兴跑上前台把我该得的奖状与奖品领回来塞到了父亲怀里:“爸爸,我争取明年还来,明年我一定能发言!”

不知为什么,父亲脸上的难过与愧疚之色让我忽然间长大了。

4

车与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慢慢就变老了。那辆大“金鹿”,陪着父亲,载着我们一家人的希望,东奔西走,渐渐失去了最初的青春光泽。橘红色的包装带已被风雨漂白,慢慢脱落了,车圈不再锃亮,车铃上生了斑斑点点的锈迹,也不再那么清脆响亮。

它的主人,老得更是明显。腿脚不再灵便,腰身不再挺拔,浑身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痛。父亲,慢慢与他的自行车告别了。

这些年,父亲也一点点兑现了他当年对母亲的另一份承诺,在老家建起亮堂堂的四合院,还把我们姐弟几个送出山村送进大学,又看着我们在城里安家立业。家里也有了代步的摩托车和小汽车。没人再骑自行车了。父亲的大“金鹿”却一直不舍得丢。父亲说,那不能丢,它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父亲说起他的大“金鹿”,依然是当年的深情与温柔。

回首往事,那阵阵清脆的“铃铃”声,仍然时不时从记忆的深处一路欢唱而来。它载着的何止是两代人的记忆,它载着的是一段历史,一段回不去的苦乐年华,一段如今想起来会含泪带笑的美好岁月。

编辑/宋凌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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