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群
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礼崩乐坏的困顿时局使得无数知识精英急欲寻求治国救民的革命观念和思想来求解旧中国积贫积弱的问题根源。最终,在众多流派思潮的相互激荡中,马克思主义以其丰富的科学性、实践性、斗争性脱颖而出,成为众多进步知识精英的坚定选择。然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些脱胎于旧社会的知识精英进行自我思想清算以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来重塑自身革命观并非一蹴而就、一举顿悟的过程,其中有诸多历史逻辑和细节值得深入考察和分析。当前,学界关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观的研究,大多着眼于对某一革命先驱的革命思想研究或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思想中某一方面的研究(1)关于某一早期共产主义者的革命思想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有:张艳国:《李大钊、瞿秋白对俄国道路的认识》,《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0期;刘辉:《恽代英与中国共产党阶级分析的兴起》,《人文杂志》2018年第6期;杨奎松:《浅谈中共建党前后的列宁主义接受史——以1920年前后毛泽东的思想转变及列宁主义化的经过为例》,《史学月刊》2021年第7期;侯庆斌:《旅法期间蔡和森革命观的形塑与表达》,《中共党史研究》2023年第2期;杨泰龙:《多向度的“革命”:中共成立前陈独秀革命思想演变探究》,《苏区研究》2023年第3期。关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思想的某一方面研究的代表性成果有:周家彬:《早期中国共产党对无产阶级领导权理论的探索》,《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12期;周利生、刘坚:《早期中共党人对“反帝”的认识(1921—1927)——兼论国共党内合作》,《党史研究与教学》2021年第3期;杨泰龙:《革命与农民:中共对农民革命的认知演进与理论建构》,《党史研究与教学》2021年第4期;欧阳哲生:《从五四时期的“主义”建构到中共初创的行动纲领——一条思想史线索的考察》,《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6期。,尚缺乏对早期共产主义者革命观的整体性观照与深入阐释,更鲜有对早期共产主义者在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过程中其革命观转变前后的比较研究以及对其革命观转向的历史缘由的深入探究。鉴于此,在当前结论预设、宏大叙事的理论背景下,将目光聚焦于“历史的个体”和“个体的历史”,着眼于历史洪流中个体革命意识酝酿与觉醒的心路历程,选取以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蔡和森等为代表的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革命观转变这一视角来透视和回溯他们是如何选择马克思主义、选择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等一系列问题。同时,从中窥探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思想运动的整体性历史图景,并为学界已有相关研究成果作一补充和完善。
近代中国复杂的社会历史情境造就和影响了众多进步知识分子的思想前史和观念转向。20世纪20年代前后,由于国际国内一系列事件与因素的影响,早期共产主义者在各种主义思潮的众声喧哗中不仅实现了自身理想信仰的坚定,其革命观也在此过程中展现出向马克思主义转向的思想演变轨迹。
能否准确划定革命主体是中国革命胜利与否的前提条件,这事关革命领导者对于革命潜在力量的挖掘、组织与动员。具体而言,受制于中国传统思想中圣贤观、民本主义等影响,一些进步知识分子虽然或多或少认识到中国革命离不开平民大众的支持和呼应。但是,他们认为平民大众不可能自发自觉地产生革命性,而需要依靠社会贤达、知识分子对他们开蒙启智。早在1912年6月,青年毛泽东在《商鞅徙木立信论》中就把国家困顿沦落的根源归于民众受传统封建文化之禁锢而愚不能知,“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2)《商鞅徙木立信论》(1912年6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泽东早期文稿》编辑组:《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对于这样一种社会境况,“齑其躬而有益于国与群,仁人君子所欲为也。”(3)《致友人信》(1915年7月),《毛泽东早期文稿》,第12页。即是说他将救世启智的希望寄托于仁人圣贤。恽代英在青年时期也一度持类似的观点。(4)1919年6月19日,恽代英在起草武汉学生联合会对于全国学生联合会的宣言书中,认为学生联合会的宗旨之一在于“注意下级平民的通俗教育”,如果方法施行得当,则“下级平民藉此固能得多少觉悟,一改其今日昏迷不醒之状态”。可见,恽代英当时也持民智未开的观点,并提倡知识分子对平民大众进行开蒙启智。参见《武汉学生联合会提出对于全国学生联合会意见书》(1919年6月19日),《恽代英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9页。客观而言,这一认识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依旧没有摆脱传统封建文化中上智下愚式的思想枷锁。
“五四”时期,无政府主义的广泛传播促使平民主义、劳动主义思潮流行开来。受此影响,知识分子将革命目光转移到平民大众身上,平民大众在他们的视野中不再以漠视国事的“草野愚民”(5)参见《安徽爱国会演说》(1903年5月26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页。的形象出现,而是作为组织化的革命火种被寄予厚望。1919年7月,毛泽东在《湘江评论》的创刊宣言中写道:“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6)《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他主张采取民众大联合的方法来推翻强权,争取自由。并认为,苏俄十月革命“以民众的大联合,和贵族的大联合资本家的大联合相抗,收了‘社会改革’的胜利”(7)《民众的大联合(一)》(1919年7月21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313页。。据此,他号召:“刻不容缓的民众大联合,我们应该积极进行!”(8)《民众的大联合(三)》(1919年8月4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356页。此时的毛泽东尚处于由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转变过程中,他虽然认识到民众中所蕴藏的革命潜力,但是激进而又笼统地认为中国革命主体是泛指在封建军阀统治下的一切受压迫者群体。1919年11月,陈独秀在《实行民治的基础》一文中分析中国革命应采取民治主义和民治政治时亦认为,“人民直接的实际的自治与联合”(9)《实行民治的基础》(1919年11月2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499页。是实行民治的真正基础。中国实行民治主义的形式是成立地方自治和同业联合两种组织。可见,他们已经意识到中国革命需要广大民众参与其中并主动联合起来同强权势力作斗争。但是,客观而言,民众大联合这一观点,主要还是基于平民主义思潮的影响以及从革命主体数量层面来考察所得出的政治主张,而尚未考量到不同阶级力量的革命性和斗争性。
20世纪20年代,随着马列主义著作的广泛传播以及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相结合,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和阶级分析方法成为早期共产主义者考量革命主体力量的重要依据和方法,工农大众作为最富有反叛意识的革命群体成为他们考量中国革命主体的新关注点。1923年12月,陈独秀在《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一文中认为在半殖民地社会,农民阶级因人口众多,自然是“国民革命之伟大的势力,中国之国民革命若不得农民之加入,终不能成功一个大的民众革命”。但是,他又指出农民阶级由于散漫且封建保守,必须有“强大的无产阶级为主力军,才能够实现此种革命的争斗并拥护此种革命的势力建设此种革命的事业”。工人阶级“一旦感觉得这种革命于自身亦有利益时,往往成为急进的先锋”。(10)《中国国民革命与社会各阶级》(1923年12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97—498页。可见,陈独秀认为农民作为革命的重要力量,必须在工人阶级的领导之下,才能形成组织化的革命力量。1924年4月,恽代英在《中国革命的基本势力》一文中亦认为,中国革命不能依赖士商绅吏、兵匪游民等阶级。“我们所应当倚赖的,必须是真正的生产者——农人,工人。”(11)《中国革命的基本势力》(1924年4月20日),《恽代英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56页。他们已经初步意识到革命民众是划分阶级的,并就工农联盟是革命主体力量这一认识达成基本共识。但是,受制于认识的局限性、革命实践的缺乏以及俄国革命经验的影响,他们对于农民这一革命力量的考量,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数量与规模优势以及随之产生的“人多力量大”的简单逻辑认识,而尚未充分认识到中国农民在“压迫—反抗”的革命逻辑下所天然富有革命性和斗争性,没有着眼于农民革命主体性意识的唤醒。这一认识在大革命失败后,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运动的开展以及毛泽东对于农民革命性问题的不断认识中得到转变和深化。
准确划分革命对象是革命斗争开展的基本前提。正如毛泽东所言:“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12)《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1925年12月1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在这一问题上,早期共产主义者历经了从感性到理性、从笼统到清晰、从片面到科学的认识理路。具体而言,五四运动以前,一些进步知识分子对于帝国主义大都是基于其侵略罪行和强盗行为所产生的激愤中来认识的,尚处于排外主义的感性认识阶段,尚未认清帝国主义的性质和侵略本质。例如,1914年11月,陈独秀在一战爆发不久后就指出:“夫帝国主义,人权自由主义之仇敌也,人道之洪水猛兽也。”(13)《爱国心与自觉心》(1914年11月10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84页。但是,对于一战后协约国的胜利,陈独秀却认为这是“公理战胜强权”(14)参见《随感录》(1919年2月9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390页。的胜利,并幻想协约国一方能够取消列强对华的一切不平等条约。这种矛盾认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当时知识分子对于帝国主义的片面认知。
20世纪20年代前后,由于国内外一系列政治事件的影响,一些进步知识分子开始认识到帝国主义的本质以及其与本国封建军阀之间的勾连。“我们历来对外的信条,总是‘以夷制夷’;对内的信条,总是‘依重特殊势力’。这都是根本的大错。”(15)《秘密外交与强盗世界》(1919年5月18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页。李大钊一语道破民国政府对外妥协于列强,对内依赖于封建军阀势力的政治软弱性。他在1919年发表的《秘密外交与强盗世界》《再论新亚细亚主义》等文章中揭露了帝国主义的腐朽性和垂死性,并强调要“反抗侵略主义,反抗强盗世界的强盗行为”(16)《秘密外交与强盗世界》(1919年5月18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457页。。恽代英在1924年6月发表的《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一文中亦指出通过革命来推翻军阀和反抗帝国主义这两项任务“必须同时的同样的加以注意”(17)《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1924年6月14日),《恽代英全集》第6卷,第402页。。他们已经认识到必须把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一并作为首当其冲的革命对象。
政治上层建筑建立在一定社会经济基础之上是唯物史观的基本观点。早期共产主义者依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来观察和分析封建军阀赖以生存的经济与社会基础,进一步认识到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统治的关键所在。1923年6月,瞿秋白在起草党的三大党纲草案时就指出:“中国旧时的经济生活极其散漫,并没有成为一个集中的经济区域,这些散漫的半独立的区域,到处都能够将财阀的经济力去供给军事长官或土匪,使他们都有所凭借;因此就造成了军阀统治的政治形势。”(18)《中国共产党党纲草案》(1923年6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3页。他敏锐地认识到中国分散且封闭的封建地主经济是滋养封建军阀统治根基的根源。周恩来在分析广东革命形势后亦有类似认识:“买办、大地主、逆党、土豪、民团、土匪、贪官污吏没有一种不是旧社会遗存的半封建势力,没有一种势力不是与革命为敌的。”(19)周恩来:《现时广东的政治斗争》(1926年12月17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20页。中国革命在反帝反军阀的同时,也要“与一切半封建势力作政治斗争”(20)周恩来:《现时广东的政治斗争》(1926年12月17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3册,第521页。。但是,“半封建势力”的成分较为复杂,指向笼统且不清晰,难以从中精准划定革命对象的主次。1926年9月,毛泽东在充分考察中国社会各阶级状况及政治态度的基础上认为,农村封建地主阶级“乃其国内统治阶级国外帝国主义之唯一坚实的基础,不动摇这个基础,便万万不能动摇这个基础的上层建筑物”(21)参见《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农民问题丛刊〉序》(1926年9月1日),《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页。。由此,毛泽东充分认识到并明确反封建任务的关键对象之一是消灭农村地主阶级。
近代资产阶级由于深受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内外双重压迫,其内部畸形分化为不同的阶级成分。因此,对于资产阶级不能一概而论,而应区分出其中所应联合的成分和打击对象。对此,1923年4月,陈独秀在发表的《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一文中认为,在中国特殊社会性质下,资产阶级内部分化为革命的、反革命的、中立的资产阶级三部分。其中,反革命的资产阶级即官僚资产阶级始终是“靠帝国主义的列强及国内的军阀而生存,他们始终是阻挠革命运动”(22)《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1923年4月25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352页。,因此,“绝对不可和他们妥协。”(23)《资产阶级的革命与革命的资产阶级》(1923年4月25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352页。瞿秋白亦认为,官僚式资本主义是“军阀制度的政治及帝国主义的经济之副产品。——凡此等份子当然成为卖国派、专制派”(24)《政治运动与智识阶级》(1923年1月27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第2页。。1925年12月,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中对不同资产阶级的革命性进行了准确分析。他认为官僚、买办阶级是革命的敌人,小资产阶级是革命团结对象,民族资产阶级的右翼是革命敌人,左翼是革命团结的对象。(25)参见《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1925年12月1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9页。由此,他们就打击和反抗官僚资本主义达成基本共识。
“选择什么样的革命道路”是革命运动开展的核心关键。这一问题涉及到革命的性质、目标、手段、方式等内容的考量与选择。在这一问题上,受小资产阶级空想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相当一部分人普遍认为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应该走和平、温和的改良道路,实行无血革命。1919年7月,毛泽东在观察世界革命运动后认为:“实行‘呼声革命’——面包的呼声,自由的呼声,平等的呼声——‘无血革命’。不至张起大扰乱。”(26)《〈湘江评论〉创刊宣言》(1919年7月14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71页。此时的毛泽东虽对于马克思主义革命观有所了解,但相比之下,小资产阶级温和改良道路更得到他的青睐。陈独秀在评价苏俄革命时,亦片面认为他们“只限于局部的行动,不能联络成统一的政府”(27)《国外大事述评·俄罗斯之混沌状态》,《每周评论》第3号(1919年1月5日),第1版。。并反对十月革命中“用平民压制中等社会,残杀贵族及反对者”(28)《国外大事述评·俄国包围过激派之运动》,《每周评论》第4号(1919年1月12日),第1版。的过激行为。他认为,现阶段中国“要想政象清宁,当首先排斥武力政治”(29)《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1918年7月15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306页。。可见,此时的他们虽然认识到中国社会问题需要根本改造和根本解决。但是,又幻想这种解决是通过走和平改良道路来实现。对此,有学者指出:“这种观念正是‘改良的革命’的观念。因为所求在于‘根本’,不是‘皮相’、‘枝节’,不是简单的政府更替,因此未尝不算‘革命’;因为‘解决’立足于平和。‘互助’、‘调和’、‘渐进’和‘忍耐’,因而又实实在在只是改良。”(30)杨奎松:《社会主义从改良到革命——十月革命对中国社会思想的影响》,《学术界》1987年第5期,第23页。这一观点较为准确地反映出他们对于革命与改良二者抉择的矛盾心理。
然而随着小资产阶级理想主义幻想的破灭,进步知识分子对于温和改良道路的狂热性逐渐褪去,俄国十月革命道路的成功样板自然而然成为他们考察中国革命出路的重要参照系。1918年7月到11月,李大钊深入观察和分析俄国革命后,先后发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等文章,称赞十月革命是“和平之曙光”(31)《法俄革命之比较观》(1918年7月1日),《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30页。,“二十世纪中世界革命的先声”。(32)《庶民的胜利》(1918年11月),《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59页。并指出中国对于这一世界革命新潮流“只能迎,不可拒”(33)《庶民的胜利》(1918年11月),《李大钊全集》第2卷,第359页。。这也是他成为一名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社会革命论者的重要标志。旅欧进步知识分子蔡和森赴法后,在对各种主义思潮和世界革命形势有所了解的基础上,革命观念得到极大转变。1920年8月,他在写给毛泽东的书信中谈道:“社会主义真为改造现世界对症之方,中国也不能外此。”(34)《蔡林彬给毛泽东》(1920年8月13日),《蔡和森文集》上,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6页。他认为中国不但会有自己的“二月革命”,还会有“十月革命”的发生,并希望毛泽东积极参与到中国自己的“十月革命”中去。(35)参见《蔡林彬给毛泽东》(1920年8月13日),《蔡和森文集》上,第57—58页。对此,毛泽东在复信中明确表示“赞成马克思式的革命”(36)《毛泽东给萧旭东蔡林彬并在法诸会友》(1920年12月1日),《蔡和森文集》上,第60页。,鲜明地表示出彻底的革命立场。这意味着,“走俄国人的路”成为他们的普遍共识。他们据此开始重新思索和设计“中国式的十月革命”的道路并为之不懈奋斗乃至献身。
革命手段是革命道路在具体走向过程中的实践展现。革命和改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历史过程和历史现象。选择不同的革命道路,必然导致革命的手段、斗争的路径上的差异。
在近代社会,凡是具有某些进步因素和可利用成分的学说思潮几乎都被进步知识分子拿来作为指导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的理论依据。这其中除却马克思列宁主义之外,还包括空想社会主义、新村主义、工读互助主义等各种小资产阶级社会思潮。早期共产主义者受到这些社会思潮的影响,由此提出一系列具有改良主义性质的救国主张。1916年,周恩来在受到教育救国学说影响后认为,中国落后挨打的主要原因在于“大道沦丧,人失其格,固无品断之价值也”,“然追原祸始,罪安归乎?是不得不归过于教育也”。(37)《读孟禄教育宗旨注重人格感言》(1916年8月下旬),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南开大学编:《周恩来早期文集(1912年10月—1924年6月)》上,中央文献出版社、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2页。此时他主张教育救国以唤醒国格,提升国民素养。李达在青年时期一度萌生教育救国的理想,而在辛亥革命后,他又主张实业救国。(38)参见周可、汪信砚:《李达年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1920年9月,毛泽东在受地方自治思潮以及改良主义的影响后认为,解决中国问题“不能由总处下手,只能由分处下手”(39)《打破没有基础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国从湖南做起》(1920年9月5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457页。。在确立联省自治这一革命主张后,毛泽东认为这是“达到根本改造的一种手段,是对付‘目前环境’最经济最有效的一种手段”(40)《“驱张”和“自治”不是我们的根本主张》(1920年11月),《毛泽东早期文稿》,第514页。。恽代英在最初理解社会主义时,便将个人主义的社会主义分为新村运动和阶级革命两种。1920年11月,他在《论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我信人类的共存,社会的联带,本是无上真实的事。那便与其提倡争存的道理,不如提倡互助的道理。”(41)《论社会主义》(1920年11月15日),《恽代英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66—267页。他认为社会互助优于阶级斗争,中国革命的出路在于通过互助协作来组织和建立新村,实现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理想社会。
20世纪20年代左右,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思想运动的蓬勃兴起中,各种所谓的朦胧的“社会主义”美好想象最终偃旗息鼓。早期共产主义者开始认识到旧社会崩溃和新社会兴起的根源在于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动。枝节改造、渐进改革等改良主义方法并不能根本解决中国积贫积弱的问题。1919年8月,李大钊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运用唯物史观科学分析了中国革命问题的实质并肯定阶级斗争的作用。他认为:“经济组织一有变动,他们都跟着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阶级竞争说,了不注意,丝毫不去用这个学理作工具,为工人联合的实际运动,那经济的革命,恐怕永远不能实现。”(42)《再论问题与主义》(1919年8月17日),《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在第二次赴京深入接触了解社会主义后,毛泽东转而选择和信奉马克思主义革命学说。1921年1月,他在与新民学会长沙会友讨论社会问题时讲道:“社会政策,是补苴罅漏的政策,不成办法……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43)《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1921年1月1日、2日),《毛泽东文集》第1卷,第2页。由此,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学说最终脱颖而出,成为早期共产主义者所信奉和遵循的终身革命信条。
革命的前途是一切革命活动开展的终点,也是近代以来众多标榜救国救世的主义思潮所共同着眼的价值归宿。具体而言,辛亥革命后,进步知识分子普遍认为中国革命出路在于建立以主权在民和三权分立学说为原则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政体。对此,1917年6月,陈独秀在发表的时局随感中谈及到:“愚固迷信共和,以为政治之极则。政治之有共和,学术之有科学,乃近代文明之二大鸿宝也。”(44)《时局杂感》(1917年6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244页。他认为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政体具有不可替代的进步性,之所以出现种种社会问题,主要是由于封建旧思想文化的束缚和阻碍导致共和政体在中国落地时出现“旧瓶装新酒”的制度失灵现象。从这层意义上而言,这一时期他们所提出的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学救国等主张也是在维护民主共和政体前提下的一些实质为枝节改造、补苴罅漏的改良手段。这也从侧面说明,当时他们普遍认为民主共和政体在中国行得通。中国社会政治问题的出现是由于政体运行与中国经济社会低水平发展之间的矛盾张力所致,与资产阶级共和政体本身的优劣以及是否适合中国实际等问题无关。
1919年,五四运动的爆发“以活生生的事实向人们表明,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统治下,不仅国家的独立富强不能实现,人民的生存权利也根本无法保障”(45)丁守和、殷叙彝:《从五四启蒙运动到马克思主义的传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1979年版,第130页。。国内共和政治的残酷现实驱使他们必须抛弃对资产阶级反动政府以及民主共和制度的幻想。对此,1920年11月,陈独秀在发表的《国庆纪念底价值》一文中揭露道:“全国底教育、舆论、选举,都操在少数的资本家手里,表面上是共和政治,实际上是金力政治,所以共和底自由幸福多数人是没有分的。”(46)《国庆纪念底价值》(1920年11月1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57页。此时他已经意识到资产阶级共和政体在中国走不通,并在封建军阀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压迫下已经畸形走样。毛泽东更是一语中的地揭露道:“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47)泽东:《陈独秀之被捕及营救》,《湘江评论》创刊号(1919年7月14日),第3版。正是基于对反动旧政府和民主共和政体的厌弃,在这一思想徘徊时期,早期共产主义者主张并开展的新村运动、工读互助运动、地方自治运动等政治改良革命可以视为他们在未完全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革命观以及苏俄社会主义革命道路前夕的一些具有革命自救性质的试验和插曲。
进入20世纪20年代,随着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以及国家观的广泛传播和接受,他们在领导开展共产主义运动中对中国革命前途产生了新认识。1920年9月,陈独秀在分析国内各派别的政治态度时指出:“我承认用革命的手段建设劳动阶级(即生产阶级)的国家,创造那禁止对内对外一切掠夺的政治法律,为现代社会第一需要。”(48)《谈政治》(1920年9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39—40页。李达也持相同的观点:“无产阶级的革命,在颠覆有产阶级的权势,建立劳动者的国家,实行无产阶级专政。”(49)李达:《马克思还原》(1920年12月26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502页。此外,他们还对无产阶级政党和革命后的政权形式进行展望。例如,在革命领导力量方面,1922年4月,李达在发表的《评第四国际》一文中认为:“无产阶级要实行革命,必有一个共产党从中指导,才有胜利之可言。”(50)《评第四国际》(1922年4月22日),《李达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33页。在国家政权形式方面,瞿秋白指出,无产阶级斗争目的在于“建立无产阶级独裁制,创造世界的苏维埃共和国,以进于无产阶级的共产社会”(51)《中国共产党党纲草案》(1923年6月),《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2卷,第116页。。此时的早期共产主义者已经普遍认识到中国革命的前途在于彻底打碎资产阶级旧国家机器,通过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来建设无产阶级专政政权。
早期共产主义者由最初思想主张的混沌无序状态到选择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来观察和分析中国革命问题的这段心路历程中有诸多疑问和历史细节值得深入思考。例如,是什么原因促使马克思主义脱颖而出?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放弃曾经一度信奉的小资产阶级主义思潮而选择将马克思主义确立为开展革命的思想指南?等等。“人的思想发展,是一个复杂的动态过程,具体而微地分析何时实现思想转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52)李良明等:《恽代英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51页。如果过于注重从宏观层面的标志性事件、时间节点以及所谓的分水岭上来简单判定和刻意对应早期共产主义者的思想转向,得到的结论难以服众。因此,对于早期共产主义者思想发展史的研究,应以宏观分析为主,辅之以微观考量,重点考察和综合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开展的革命实践、自身成长和社会经历、国内外社会政治事件等等因素,从而初步透视到他们进行自我思想清算以及思想转向的历史缘由。
任何一种理论只有在实践中反复验证才能证明其是否具有实践性和科学性。近代特殊社会背景下,中国俨然成为各种主义思潮的试验场,知识精英急欲抓住一切进步思想和理论用于指导革命实践的开展来验证其是否能够为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服务。受无政府主义和地方自治思潮影响的青年毛泽东在领导湖南自治运动失败后,对以往所信奉的主义思潮进行反思,他意识到“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53)《致蔡和森等》(1920年12月1日),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的主义从来不能救国救世。由此,他将革命目光转向俄国革命道路。1920年12月,他同蔡和森讲道:“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54)《致蔡和森等》(1920年12月1日),《毛泽东书信选集》,第4页。毛泽东从思想混沌的状态中开始脱离出来,其一经选择接受马克思主义和俄国革命道路便再无更改。
在意识到自身曾经所坚定信奉并付诸于试验的政治理想不现实后转而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并非只有毛泽东一人。在当时社会背景下,进步知识分子对于社会主义的认识尚处于朦胧状态。在他们看来,互助、平等、协作是各种“社会主义”思潮的核心要义,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应该“以‘互助’、‘协作’、‘友谊’、‘人道’、‘改造人类精神’来作为改造社会组织的互补剂和双行道”(5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54页。。据此,他们组织发起以“工读互助团”为代表的一系列乌托邦式的社会改良试验。受之影响,社会上各种无政府主义社团随即竞相涌现。例如,1919年底,恽代英就曾效仿北京工读互助团在武汉组织发起了武昌工读互助团(56)参见李良明等:《恽代英思想研究》,第138—139页。;毛泽东在参观北京工读互助团之后,亦有在岳麓山建立新村的想法(57)参见《学生之工作》(1919年12月1日),《毛泽东早期文稿》,第406页。。然而,以工读互助团为代表的乌托邦式的社会改良方案脱离中国国情实际,最终失败解散。对此,1920年12月,陈独秀在发表的《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一文中就讲道:“在全社会底一种经济组织、生产制度未推翻以前,一个人或一团体决没有单独改造底余地,试问福利耶以来的新村运动,像北京工读互助团及恽君的《未来之梦》等类,是否真是痴人说梦?”(58)《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1920年12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90页。施存统也据此总结道:“一、要改造社会,须从根本上谋全体之改造,枝枝节节地一部分的改造是不中用的。二、社会没有根本改造以前,不能试验新生活;不论工读互助团和新村。”(59)存统:《“工读互助团”底实验和教训》(1920年5月1日),《星期评论》第48号·劳动纪念号,第7张。由此,他们开始检视以往所信奉的各种所谓的“社会主义”思潮对于中国革命和社会改造是否具有可行性和有效性,并最终得出中国革命必须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理论来指导推翻旧政权旧制度才能够胜利的基本共识。
列宁曾指出:“马克思的学说直接为教育和组织现代社会的先进阶级服务,指出这一阶级的任务,并且证明现代制度由于经济的发展必然要被新的制度所代替,因此这一学说在其生命的途程中每走一步都得经过战斗,也就不足为奇了。”(60)《马克思主义和修正主义》(1908年4月3日以前),《列宁全集》第1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页。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无产阶级打碎旧世界、建设新世界的先进理论,其在近代帝国主义、封建军阀以及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的勾结和压迫下传播,必然会遇到敌视和阻挠。“五四”时期,围绕解决中国问题这一核心论点,李大钊、陈独秀、蔡和森、李达等人同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基尔特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相继展开了三次思想论战。三次论战的实质是围绕中国要不要马克思主义之争、要不要实行彻底的民主革命之争以及中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社会主义道路之争。早期共产主义者在这场论战之中,撰写和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有力回应和驳斥了各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进攻。例如,在关于“问题与主义”的思潮论战过程中,李大钊于1919年8月到1920年1月之间先后撰写和发表了《再论问题与主义》《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由经济上解释近代中国思想变动的原因》等文章,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从逻辑上有力驳斥了胡适的错误论调,明确指出中国革命应走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道路。1920年11月到1921年4月,李达针对张东荪、梁启超等人主张阶级调和,反对建立无产阶级政党的谬论,相继通过报刊发表了《张东荪现原形》《社会革命底商榷》《讨论社会主义并质梁任公》等文章,批判了张、梁歪曲中国社会阶级关系和反对社会革命的论调,揭露了他们伪社会主义的面目。
此外,除却在进步报刊上发表理论文章进行公开论战驳斥之外,这些论战也在进步团体中得到开展。1921年1月,新民学会长沙会友曾就“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方法进行过激烈讨论,并就中国革命采取何种主义进行了意见交换。(61)1921年1月2日,新民学会会员就学会的目的、达到目的的方法等问题进行集会讨论。最终确定学会的目的在于“改造中国与世界”。在就达到这一目的该采取何种方法时,学会会员之间进行了发言和讨论,大体形成了“过激主义”、社会民主主义、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三种主张,并最终进行投票表决。参见《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2号)》(1921年1月2日),中国革命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编:《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26页。总之,在思潮论战的交锋中,早期共产主义者廓清了社会思潮迷雾和自身的思想混沌状态。同时,也在无形之中为早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扫清了思想障碍,为马克思主义的最终脱颖而出提供了舆论先机。
对于早期共产主义者思想接受史的研究,离不开对于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史的考量和关照。二者统一于求解中国革命出路这一重大政治现实问题之中。十月革命和五四运动以前,马克思主义的早期传播大多以有选择性地对相关观点的笼统介绍和只言片语的内容节译为主,译介主体主要是在华传教士、资产阶级改良派、革命派和无政府主义者,译介版本大都是直接转译日本学者的著述。而资产阶级“由于他们的立场和政治需要,并不能准确地介绍它,甚至加以歪曲和批评,因此很难把这些一鳞半爪看作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62)彭明:《五四运动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48页。但是,对于当时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潮占据主流地位的近代社会而言,这些零碎的新思想的传播在一定意义上为早期共产主义者初步接触和了解马克思主义提供了原初语境。
十月革命和五四运动的爆发,开启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新局面。早期共产主义者作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生力军,开始系统全面地译介和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和基本理论。在经典著作译介方面,李达在留日期间,全力钻研马克思主义,翻译出《唯物史观解说》《社会问题总览》《马克思经济学说》等书,并在国内出版。李汉俊在回国后专心从事马克思主义的翻译和写作工作,他翻译的《马格斯资本论入门》《妇女之过去与将来》等也相继出版发行。此外,还有恽代英翻译的《阶级争斗》、瞿秋白翻译的《唯物论》、蔡和森翻译的《国家与革命》等译作,均大体在1919年至1922年前后出版发行。(63)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的译作书目,田子渝教授等人已在相关著作中整理列出。参见田子渝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史(1918—1922)》,学习出版社2012年版,第400—504页。这些马克思主义著述的译介和出版对进步知识分子理解、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起到巨大推动作用。例如,毛泽东在回忆青年时期读过的《阶级斗争》《共产党宣言》《社会主义史》等中译本后,就曾讲到这些译本对于自己思想转向的重要意义:“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有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我只取了它四个字:‘阶级斗争’,老老实实地来开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64)《关于农村调查》(1941年9月13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9页。此外,早期共产主义者还着重于马克思主义某些观点的研究并撰写相关文章进行阐释。例如,《我的马克思主义观》《马克思唯物史观要旨》等文章对唯物史观进行了重点解读和宣传;《马克思学说》《马克思主义浅说》等文章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进行了介绍和诠释,等等。总之,这些译介工作无疑有力地深化了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广度和深度,为早期共产主义者探索和分析中国革命规律和革命形势、重塑革命观提供了理论武器和思想准备。
巴黎和会上外交失败的残酷现实打碎了国人对于帝国主义列强的幻想和憧憬。早期共产主义者更是对这一强盗行径进行强烈谴责。1918年12月,陈独秀在一战结束后大呼协约国的胜利是“公理战胜强权”,并称赞美国总统威尔逊为“世界上第一个好人”(65)参见《〈每周评论〉发刊词》(1918年12月22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343页。。而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后,他在1919年5月发表的随感中写道:“我看这两个分赃会议,与世界永久和平人类真正幸福,隔得不止十万八千里,非全世界的人民都站起来直接解决不可。”(66)《随感录》(1919年5月4日),《陈独秀文集》第1卷,第461页。瞿秋白在五四运动爆发后更是疾呼:“中国人要是不想生存在世界上,也就罢了。要是想生存在世界上,那就不能不赶快觉悟——真正的觉悟——去改造现在的社会,重建现在的国家。”(67)《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1919年11月1日),《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7页。可见,巴黎和会外交失败打破了他们先前对于西方列强重建国际新秩序的幻想以及对西方资本主义政治制度和政治文明的憧憬。他们在批判以西方列强为主宰的旧世界的同时,也表达出对于寻找救国救民的革命新思想新道路的渴求。
“对巴黎和会幻想开始破灭的时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开始传播的时候。”(68)彭明:《五四运动史》,第262页。恰在此时,1919年7月25日,苏俄发表了“第一次对华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宣言》宣布单方面废除沙俄时代对华的一切不平等秘密条约,表示把沙皇政府“独自从中国人民那里掠夺的或与日本人、协约国共同掠夺的一切交还中国人民”(69)薛衔天等编:《中苏国家关系资料汇编(1917—1924)》,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宣言》中文译本全部刊出后,在饱受列强欺辱的中国人民中间产生空前的轰动。“拥有事实的理论一定是能够征服人心的理论。”(70)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377页。在巴黎和会外交失败与苏俄对华宣言的鲜明对比中以及共产国际代表维金斯基来华宣传十月革命和苏俄对外政策的背景下,进步知识分子毅然地将目光转向苏俄十月革命道路和马克思主义。1920年8月,毛泽东在《宣言》于国内发表几个月后,就在《大公报》上讲道:“俄国精神学术之不可不研究。”(71)《发起留俄勤工俭学》,(1920年8月22日),《新民学会资料》,第351页。他号召青年赴俄留学,并决定成立俄罗斯研究会以“研究俄罗斯一切事情为宗旨”(72)《俄罗斯研究会成立》(1920年8月23日),《新民学会资料》,第354页。。陈独秀得知《宣言》发表后,于1920年的五一劳动节在《新青年》上将《宣言》全文刊出。在4个月后发表的《谈政治》一文中,他明确主张通过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来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此外,张国焘晚年回忆起这段历史时也谈及:“当时苏俄政府对中国的宣言发生了甚大的影响,也是促成马克思主义运动在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当时从南到北,不少人都在摸索俄国革命成功的途径。”(73)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册,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版,第83—84页。这也印证了苏俄对华宣言在进步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中所产生的巨大轰动。
影响个人思想转变的因素包括客观与主观两方面。其中,客观因素影响着思想转向的大体方向和总体条件,主观因素则影响着思想转向的具体方式、过程和特点等方面。考察早期共产主义者所具备的主观条件优势可以发现,他们大都具备留学经历或出国访问背景,视野开阔,且具有语言优势,主观上易于接受和理解马克思主义以改造自身世界观。
具体而言,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的渠道大体包括日本渠道、欧洲渠道以及苏俄渠道。其中,日本作为近代社会主义运动勃兴的重要阵地,李大钊、陈独秀、李汉俊、李达等人都曾有留日经历且精通日语。在留日期间,他们与日本的社会主义者建立起师徒、好友等亲密联系,并通过多种途径直接接触到马克思主义学说和马克思主义著述。例如,李大钊就曾是日本社会主义学者安部矶雄的学生,并受过日本学者河上肇、幸德秋水的影响而深入接触马克思主义。据《李大钊传》中记载,留日求学期间,“大钊同志并已开始研究关于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著作。特别是读了日本早期工人运动著名领袖幸德秋水的一些著作,曾经给了他较大的影响。”(74)《李大钊传》编写组编:《李大钊传》,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页。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中,他就特意说明引用的马克思主义著作的译文部分来自河上肇博士。(75)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一文中,对于《哲学的贫困》《共产者宣言》《经济学批评》的序文部分的引用特意注明:“以上的译语,从河上肇博士”。参见《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年9月、11月),《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14页。李汉俊同样作为留日学生,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他是河上肇的得意门生,他对于书本上的马克思主义有些研究,对苏俄十月革命以后的材料也看得较多”(76)包惠僧:《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前后的回忆》(1953年8、9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7页。。此外,蔡和森、周恩来、赵世炎、李维汉等人在旅欧期间,利用语言优势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成立中共旅欧支部,并逐步坚定马克思主义信仰。蔡和森在留法期间,“猛看猛译”马克思主义原著促使其思想发生激烈转变。据萧三晚年回忆:“蔡和森很用功,看法文报纸,一个一个字查字典,不久他就能看《共产党宣言》法文本了,他是我们中接受马克思主义最早的一个。”(77)萧三:《回忆赴法勤工俭学和旅欧支部》(1957年4月),《“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第513—514页。周恩来在反复对比各种思潮之后,认为“社会主义已成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并“最终确定了共产主义信仰”。(78)参见:《周恩来年谱(1898—1949)(修订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52页。瞿秋白在1920年10月以特派记者的身份赶赴苏俄进行直接采访和报道。他“来俄不到一年,经过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地的考察,已经逐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思想,接受了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并且用来指导考察、写作以及剖析和改造自己的思想”(79)陈铁健:《瞿秋白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页。。因此,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们能够率先接触到新思想新思潮,并在译介和撰写有关马克思主义理论文章的同时,深入理解和领悟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
考察革命观转向的内容和历史缘由,充分彰显了马克思主义所具有的实践性、革命性和科学性,深刻诠释了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救中国这一科学真理。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在反复比较中,在艰辛探索中,在实践检验中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并运用其来改造自身革命观的过程,具有不可忽视的历史影响与历史价值。
开展革命行动以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是探求中国革命出路、整体改造中国社会的必然选择。对此,“中国先进分子历经千辛万苦,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尝试过种种改造中国社会的方案。这些探索和斗争,虽然每一次都在一定历史条件下推动了中国历史的进步,但却都未能改变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和中国人民的悲惨命运。”(80)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 第1卷(1921—1949)》上,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页。历史和实践证明,在中国这种受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双重压迫且面临极其深重的生存危机的历史境遇之下,改良主义与和平改造救不了中国,资产阶级政治力量领导和推动的旧民主主义革命亦无法真正实现国家统一与主权独立。唯有在纷乱复杂的社会思潮中重新比较、审定和选择能够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的救世方案,为新民主主义革命行动提供科学理论准备和思想武器,从而接续完成旧民主主义革命未竟的革命任务以实现新旧革命的历史嬗递,才是顺应近现代中国历史主题并找到一条崭新革命道路的必然选择。对此,“马克思主义以其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与极富斗争性的阶级革命理论最终成为激进学者与青年的最终选择。”(81)陈宇翔、薛光远:《中国早期共产主义者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过程述论》,《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年第5期,第100页。早期共产主义者最终选择并信奉马克思主义,将其作为全面清算和改造自身世界观的有力思想武器,并完成了由“旧民主主义者”向“新民主主义者”的身份与认知层面的马克思主义化。
在这一思想转向过程中,针对革命主体、革命对象、革命道路、革命手段以及革命前途等关键问题,早期共产主义者对各自以往所秉持的旧革命观进行彻底地理论反思和思想清算,提出一系列新论断新主张。其中,对于中国革命的主体力量,他们已经认识到工人阶级和广大农民所结成的工农联盟是进行无产阶级革命所必须依靠的最基本最稳固的革命力量;对于革命对象,他们历经由反抗帝国主义到反抗帝国主义以及与其相勾结的本国封建军阀势力、由反帝反军阀到反抗维护封建军阀统治背后的封建地主阶级势力、由将资产阶级作为革命联合对象到划分出反抗官僚资本主义的认知演进;对于革命道路走向,他们从主张并信奉走资产阶级政治改良道路到就“走俄国人的路”(82)《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年6月30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71页。达成一致共识;对于革命手段,他们从主张枝节改造、地方自治、社会互助等政治改良主义并历经改造试验失败后,转向彻底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斗争和暴力革命的理论学说;对于中国革命前途,他们从推崇和拥护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政体转向通过革命彻底打碎资产阶级旧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
由此可见,早期共产主义者在初步选择和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理论后,他们对于中国革命问题的思考也在总体上脱离出旧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桎梏,超越了旧民主主义革命理论中仅将反帝反封建作为革命对象、将无产阶级作为革命追随者尚不能独立领导革命、将资产阶级不加分析地统一看待为革命力量、将建立民主共和政体作为中国革命的必然前途以及漠视农民阶级革命力量的局限性,从而实现中国革命理论的创新性建构,并初步呈现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鲜明特点,由此跨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思想领域。可以说,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总路线、政治纲领以及统一战线策略都能够在早期共产主义革命观中找到思想源头。这无疑为中国共产党开创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和思想先导。随着党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蓬勃开展,早期共产主义者的革命观念和主张也得到不断深化和拓展。
恩格斯曾指出:“马克思的整个世界观不是教义,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现成的教条,而是进一步研究的出发点和供这种研究使用的方法。”(83)《恩格斯致韦尔纳·桑巴特》(1895年3月11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64页。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理论作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领导无产阶级革命运动、总结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所创造的科学理论体系,对于指导落后国家和落后民族独立自主开展革命运动以走向新的社会发展阶段具有重要启示意义。但是,囿于历史和时代的局限性、各个民族国家具体革命实际的适用性以及历史文化传统的差异性,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虽然对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形式、策略、手段、目标等内容进行了一般性规定和总体性指导,但他们尚未对落后国家尤其是中国革命问题的特殊性作出具体分析。因此,选定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不能仅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中去搬用、套用现成的结论和观点,关键在于领会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来破解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与中国革命问题的特殊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从而为中国革命开展提供科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指导。
对于上述认知,1926年5月,李大钊在《马克思的中国民族革命观》一文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我们现在要想根据马克思主义就中国现在的民族革命运动寻求一个显明的分析,最好是一读马克思当时关于中国革命的论文。从此我们不仅可以得到他的公式,我们更可以看出他怎样的应用他的研究的方法,以解剖那赤裸裸的历史事实,整理那粗生的材料,最后我们便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84)《马克思的中国民族革命观》(1926年5月),《李大钊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35页。1921年1月,毛泽东在答复蔡和森关于中国共产党哲学基础问题的看法时更是深刻指出:“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这是事实,不像唯理观之不能证实而容易被人摇动。”(85)《致蔡和森》(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书信选集》,第11页。这表明,在思想转向过程中,早期共产主义者不仅对自身所存在的非马克思主义因素进行清算与反思,同时,他们已经开始初步领悟和学会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科学分析中国革命问题和社会现实问题。
具体而言,早期共产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和阶级分析方法尤为青睐。他们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来分析和批判帝国主义侵略本质以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革命所持有的不同态度,从而划清革命“敌我”。对此,李大钊就曾明确指出:“阶级竞争说恰如一条金线,把这三大原理从根本上联络起来。”(86)《我的马克思主义观》(1919年9月、11月),《李大钊全集》第3卷,第5页。同时,他们也已初步运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关系的理论来分析支撑封建军阀势力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经济与社会基础,从而创造性地提出反抗封建地主阶级势力的革命任务。除此之外,早期共产主义者还运用群众史观的理论观点进一步分析和明晰中国革命的主体力量。他们摒弃了以往所秉持的“圣贤救世”的英雄史观以及扬弃“民众大联合”的革命民主主义观念,逐步意识到中国革命“除了中国劳动者联合起来组织革命团体,改变生产制度,是无法挽救的”(87)《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1920年12月1日),《陈独秀文集》第2卷,第88页。,必须领导和组织工农联盟以进行暴力革命才能够取得胜利。这些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为其后新民主主义革命推进过程中所提出和创造的诸如党的群众路线、统一战线政策、土地革命政策以及“人民战争”思想等革命战略与策略提供了根本方法论自觉,并在革命实践中得到不断地深化、丰富和完善,从而最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革命哲学。
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外来异域学说传入中国,观点主张的介绍、经典著作的译介以及出版发行、思潮论争的交锋以及与之相关的媒介准备是其得以广泛传播并开启马克思主义“化”中国历史进程的基本前提。对此,有学者指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虽然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但它不单是一个客观的自然历史过程,更是一个自觉的社会历史过程,是历史必然性同主体能动性的辩证统一。”(88)金民卿:《青年毛泽东的思想转变之路:毛泽东是怎样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353页。早期共产主义者在选择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转向过程中所进行的译介工作、出版发行工作以及相关观点主张的研究与阐释工作,为开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先导和实践准备。
具体而言,在著作译介工作方面,早期共产主义者通过翻译和介绍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理论学说以及撰写相关文章来阐释和发表,不断扩大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广度和深度。对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早期译介工作,仅在1921年,早期共产主义者创办的中国第一个出版发行机构——人民出版社,已经出版和准备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著作达15种,已经出版和将要出版的列宁系列书目达17种。(89)参见彭明主编:《从空想到科学——中国社会主义思想发展的历史考察》,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5、343页。在出版发行方面,早期共产主义者通过创办进步报刊来作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舆论宣传阵地。“据不完全统计,五四运动后的半年内,一定程度上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进步报刊达到200多种。”(90)李军林:《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及其话语体系的初步建构》,学习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页。《新青年》在五四运动后开辟“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栏目,开始转向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每周评论》《星期评论》《劳动界》《湘江评论》《共产党》等报刊在此期间陆续在各地创办。这些刊物作为刊载介绍和解读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文章以及新旧思潮论战的宣传阵地,有力拓宽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受众面。在理论传播方面,早期共产主义者充分利用自身职业优势和工作便利条件以及成立相关研究社团和机构来畅通和构建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媒介渠道。任何一种外来理论的本土传播,必然需要一定的媒介工具作为桥梁和中介。对此,考察早期共产主义者的身份职业可以发现,他们是集学者、媒体人、社团负责人、革命者等职业于一身的知识精英群体。例如,李大钊、陈独秀是《每周评论》《新青年》的主要创办人和撰稿人;李达是人民出版社的主要负责人和《共产党》月刊的创办人;恽代英是《中国青年》的第一任主编和主要撰稿人,等等。又如,1918年到1921年期间,毛泽东在湖南相继发起的新民学会、文化书社、俄罗斯研究会、湖南自修大学等(91)对于毛泽东发起成立的文化书社和俄罗斯研究会,有学者在研究后认为:“不论从文化书社的创办初衷,还是从文化书社日后的发展来看,它都不是一个一般性的文化书店,而是一个思想导向明确、以传播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为核心任务的阵地。”“俄罗斯研究会的成立,是毛泽东宣传介绍俄国十月革命,扩大马克思列宁主义影响力的实践活动,也是他把个人信仰上升为现实实践的重要尝试。”参见吴璇:《青年毛泽东世界观转变历程再考察——兼评1920年“夏天说”“冬天说”和“过程说”》,《毛泽东研究》2022年第5期,第74—75页。对于在湖南乃至全国范围内传播马克思主义、树立马克思主义旗帜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对此,有学者总结道:“这批启蒙者、革命者通过新闻、出版等传媒,打开了科学社会主义的闸门,使马克思主义的洪流浩浩荡荡不可遏制地汹涌九州大地。”(92)田子渝等:《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期传播史(1918—1922)》,第35页。由此推动马克思主义成为中国共产党救国救民、立党立国的有力思想武器。
个体的思想转变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以历史的眼光来考察和追溯这段思想转向的心路历程不能脱离早期共产主义者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境。列宁曾指出:“在分析任何一个社会问题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绝对要求,就是要把问题提到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93)《论民族自决权》(1914年2—5月),《列宁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2页。在近代中国所面临的黑暗境遇以及仁人志士艰难求索的时代背景之下,“当时人对现状的失望与反感以及对未来的热望使他们非常关心如何由沉重的现实通向理想的未来的途径。”(94)张灏著、任锋编校:《转型时代与幽暗意识——张灏自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1页。因此,任何外来思潮学说都具有不可忽视的进步意义,都可以视为进步知识分子基于对新社会的热望以及革命失败的残酷现实而产生的对于新思想武器的渴求。然而,“思想的先进性和思想的影响并不是相等的。”(95)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第422页。任何一种外来思想的落地生根,必须考量这一思想对本国实际的适用性、与本土文化的契合性、思想传播的广度与深度以及接受程度,并需要在实践中去加以检验和发展。近代中国的社会历史情境内在要求革命观念和思想必须具有切实的实践性和有效性,必须适合于国情实际并指引救国救世道路的开辟。早期共产主义者选择并接受马克思主义,推动马克思主义在众多主义思潮之中脱颖而出,实现自身世界观、革命观的新陈代谢,这是比较和选择的结果,也是历史和时代的造就。但是,在回溯这段心路历程时,我们不能单纯地抱有一种“事后认知”的片面心理去过分误读甚至苛责前人所曾经信奉和付诸实践过的一些非马克思主义思潮,甚至因此看轻他们在革命洪流中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进程中的努力和建树。我们不能割裂他们思想转向前后的逻辑因果关系,没有转向前的质疑、验证和批判,就没有转向后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选择、接受和运用。历史浪潮中没有“如果”,真实的历史演进没有假设。作为时代今人回望这段历史,我们虽然不能以一种“存在即合理”的唯心主义心态对他们曾经信奉过的这些主义思潮进行维护甚至辩护。但是,持有客观理性的尊重之心来审视历史洪流中这段苦心孤诣的心路历程应该是无可非议的。而这也是对待党的历史所应有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