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茶的记忆

2023-03-26 00:25张苏
美文 2023年5期
关键词:碧螺春昆曲爷爷

张苏

苏州人喝茶叫“吃茶”。因为吃到肚皮里的不仅仅是茶水,还包括了茶里茶外一切相关的内容和过程,甚至于蕴含着某种精神的意味,有一种滋润心田的作用。就像我们说:读书要把文章 “吃透”,可见文章是不吃不透的。茶也是一样的道理。小时候看电影《少林寺》记住了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好酒好肉吃过以后,要能够在心中留下个“佛祖”,那这酒肉肯定算得上是“吃透”了,但这恐怕也只有圣贤才做得到。所以吃茶要“吃透”实在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啊。惟愿在蓦然回首之时,能够在唇齿间依稀生出一丝丝清香,如“旧时月色”永照心头,也就算得上“心中有佛”了。

记忆中,清晨的阳光穿过客厅东窗,洒落在写字台上。玻璃杯中刚刚沏好一开新茶,碧螺春蜷曲着渐渐舒展开来。杯中绿意盎然、暖气升腾,菱形玻璃折射着五彩的光晕,恍惚間让人有一种“蓝田日暖玉生烟”的温润和迷离。我那时候还小,并不懂得品茶,只是喜欢怔怔地看着这幅景象。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总会出现这杯茶和这缕阳光。那是奶奶专门为爷爷沏的好茶。

每年清明前几天,洞庭东山的一位乡民都会专程送上来几斤碧螺春。爷爷和老朋友们一起春游和秋游时曾亲自去踏看过这家的茶园。茶树旁边是一片梅花林,其中还间杂着几棵高大的橘子树。老茶树的根系在地底下定是和梅根和橘根订盟结交着,仿佛隐居的陶渊明拥有了羊仲和求仲那样的芳邻,所以这茶树自然是“虚明中有色,清净自生香”了。尤其在太湖早春,梅花盛放云蒸霞蔚之时,茶树新芽未抽恰逢孕育期,就像孕妇终日以寒梅香雪为食,生出来的小宝宝哪有不体带梅香的?所以爷爷就专门选这家的茶,因为茶香中依稀还能品出梅子香呢。那时没有冰箱,奶奶会在铁皮的饼干罐头里面用几个布袋子装上石灰,再将茶叶储存其中,这是当时茶叶保鲜的好办法。几斤金贵的碧螺春奶奶只留给爷爷享用,那是他的精神食粮。

爷爷是个美食家,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后,他经常和老朋友们定期聚餐。我曾经在他留下的一本旧书中,无意间翻到过一张1980年苏州松鹤楼饭店的发票,抬头上单位一栏赫然写着两个字“吃家”。哈!竟然还有这样的称呼!有意思的是这张发票正夹在清代的“大吃家”袁枚的《随园诗话》中。我想,袁枚诗文和美食的人生,一定也是他的理想境界吧!爷爷身为“吃家”,但酒量并不好,所以就更偏爱茶了。年青时各种吃茶的雅好大都已经做不到了,现在也只是每年还能吃到碧螺春。爷爷对我说,新鲜的碧螺春上市最好要到虎丘冷香阁碧桃花下泡上一杯,那才是真美呢!虎丘冷香阁可以称得上是苏州园林中的赏梅圣地。在冷香阁泡碧螺春,借一泓古老的憨憨泉水的生发,定能品得出茶叶前世今生的滋味吧。至于要在碧桃花下,那定是取其色了。在“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季节里,浅碧和深红相映衬才是春天最美好的颜色。所以吃茶和品味一切美食一样,都是要讲究“色香味”的,当然不可或缺的还有“色香味”之外无穷的意味。

碧螺春留给了爷爷,奶奶们则会泡上一杯酽酽的炒青,她们喜欢浓茶,就像烧小菜一定要“入香入味”一样。每年初夏,炒青会换成茉莉花茶,然后吃上一个夏天。理论依据是,夏天容易出汗,女人最好要喝花茶,似有一种“闻香识美人”的意味在。她们时常感叹:“以前夏天吃‘珠兰花茶么,真的是每天出的汗都是兰花香呐!可惜现在买不着了,这茉莉花茶的香气终究还是没有那么文雅。”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她们每天都会买上一对“白兰花”佩在襟边,这样低眉颔首处香草美人之气似乎就“既文且雅”了。

“珠兰花茶”历史悠久,在明代就有出产,清代陈溟子园艺书籍《花境》记载:“真珠兰,花如珠、香如兰、色如金。好清者,每取其蕊,以焙茶甚妙。”上好的“珠兰花茶”,除了“珠兰花”以外,定要加上另一种我们更为熟识的香花“米兰”一同窨制,香味才更加馥郁绵长。这两种花的色相十分相似,但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科属。珠兰,粟兰科,金粟兰属,淡雅芬芳,香似建兰。而米兰,楝科,米子兰属,花香浓郁,长久不散,香似蕙兰。珠兰和米兰共窨的茶,就像娥皇和女英,一同嫁与了舜帝,被人合称为“湘妃”,彼此之间多少有点不离不弃、相得益彰的意思,共同成就了“湘妃竹”、《湘妃怨》等一众文化符号。而事实上,奶奶和她的亲妹妹九阿婆,也是一同嫁给了爷爷,两女共侍一夫,风雨同舟、相互依靠,一直到老都是和睦亲近。当然这是旧社会才会遗留的婚姻状况,但我爷爷是真心的幸福啊!

除了家里吃茶以外,爷爷每周都有2~3次要到园林里吃茶,不论是去茶室会朋访友谈天说地,还是去看花、唱曲、逛园子,都统称为“吃茶去”,这些都是园林里吃茶必不可少的主题和内容。比如周日上午去鹤园是唱昆曲,和他的老朋友贝祖武、张辛稼等老先生一起拍曲。爷爷喜欢唱派头十足的“大冠生”,回家后常常还在那里“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呢。我当时并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只觉得爷爷一唱起戏来,脸上便神采飞扬、精神焕发,仿佛又回到了他辉煌的唐明皇时代,正要和他的爱妃们“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呢。贝祖武先生时常会到我们家里来,合着我爷爷一起出门,他的右脸颊上长着一大片紫色的胎记,令我印象十分深刻。两个老头一唱一和、相携相伴着去吃各种茶、赴各种宴、会各种友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我的内心真是十分羡慕啊,这些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二十多年后,我在欣和曲社跟柳继雁老师学昆曲,同时遇见了有着“世交之谊”的贝祖武先生的女儿,清曲家贝聿娍老师。狮子林贝家解放前在燕誉堂延请名师拍曲,贝老师从小就串演《牡丹亭·学堂》中的小梅香,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后又在长影厂做了一辈子的导演,因此昆曲家传更是能唱、能演、能导。柳贝两位先生对我学习昆曲教益良多。现在想起来,我和贝老师的缘分,甚至于我和昆曲的缘分,可能都源起于爷爷在鹤园吃茶拍曲会友的余绪吧。

拙政园和沧浪亭吃茶也是每周固定的日子必去的,为的就是老朋友们碰碰头、聊聊山海经、商量商量北寺塔。难得一次因故不到,几个老友就会心中挂念,不日便会亲临家访,或者就是信函問候,所以家里常常宾客络绎。至今我还保留着爷爷和老友们的信札往来,看看这些信,感叹于老法头的人真的是交情深厚、往来亲密啊。

爷爷经常会带着我一起去吃茶,到了拙政园在秫香馆茶室坐定,先是和一众老友打好招呼、攀谈一歇。然后便起身牵着我的小手逛一遍园子。他总是带我走游园最佳的路径,一圈走下来,从不重复,也不绕路,沿途一厅一堂、一轩一阁均不会遗漏。每到一处,他就会停下脚步,先给我读一读这里的匾额楹联;再结合周围的景致,解释一下深奥的道理;末了,他会颔首体味这里书法的微妙。其实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子并听不懂多少也记不住多少,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讲解的热情和周到。或许他知道我以后终归会懂的,也或许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温故而知新中,又饱餐了一顿园林文化的精神食粮。在那个没有导游的年代,爷爷的沿途讲解常常会吸引好几个游客跟随在我们身边。身为一个自豪而健谈的老苏州,那就更有责任要将苏州园林的精髓深入浅出地阐述明白才好。在拙政园里,每当路过小小的折扇形的“与谁同坐轩”,爷爷总要我和他分庭而坐,略作小憩,吹吹风、歇歇脚,然后不无感叹地对我说:“与谁同坐,今朝除了明月、清风和我以外,还有伲阿苏啊!”嗯,小小的我当即也就明白了,今朝在这里同坐的,除了我和爷爷以外,另外还有明月和清风呢!

爷爷对苏州园林的讲解伴随着我慢慢地长大。他带我到沧浪亭的五百名贤祠,在满满四壁的石刻人像中,找出所有我记得住名字的古代圣贤,如泰伯、澹台灭明、苏舜钦、唐伯虎、祝枝山等。最好我能多报出一个名字来,他就高兴的不得了地帮我去从墙上寻出人像来,再兴致勃勃地讲给我听旁边的四句赞词,那些墙上的人物都是他如数家珍的故事题材,像茶点一样融化在他的肚皮里,构成了园林里吃茶必不可少的内容。园林中的圣贤和圣贤相关的园林,一定是他今天这开茶吃过之后,心中留下的“佛祖”吧!

现在回想起来,跟着爷爷吃过的那些茶,不仅滋润了他的心田,同时也浇灌了我小小的人生萌芽。有意无意中我一生的兴趣爱好和审美趣味,似乎早在当年的“与谁同坐轩”中就已经被注定了,铺垫为人生最初的底色。就像沧浪亭的那副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苏州人吃茶,连同茶一起吃进肚皮、深入灵魂的,另外还有清风和明月、近水和远山,这些让人受用一辈子有情而无价的宝藏。

(责任编辑:李雪)

张 苏 苏州吴门琴社理事、苏州沧浪诗社理事。爱好文学、绘画、昆曲。擅长古琴弦歌弹唱。曾多次在《苏州杂志》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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