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玥
那天,在一辆果农进城的小皮卡上,她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柿子——连枝带叶、只有七成熟的橙黄柿子。
她立刻连着枝叶买了一大包。果农听她念叨是家中98岁的老母亲爱吃柔软的吊柿子,便在称重收账后又追着送了她一小捧,还告诉她“柿子上削下来的皮晒干不要扔,等吊柿子做成了,要装入大玻璃罐内,与干燥的柿子皮一层隔一层混放,可以促使柿饼表面生出一层又甜又白的糖霜”。
她骑车回家时,见坐着轮椅的母亲又贴门等着了。照顾母亲的保姆笑着跟她说:“你妈妈在猫眼里望了你十几回了,这个电动轮椅高,刚好方便她凑近猫眼看。”
母亲却完全没有留意保姆的话。她拉着她,像个孩子似地告起状来:保姆做的菜太淡了,保姆蒸的蛋太腥了,保姆帮她吹头发烫得她头皮发紧……
她赶紧弯下腰搂抱住母亲,轻轻拍抚她的背。柔软地拍抚,让母亲一天见不到她的惶恐慢慢退去,而后终于认出了她,开心地大声嚷嚷:“这是我芬回来了么?”芬是她小名。她笑着点头,揉搓着母亲的手——这双带大了4个孩子的手已经憔悴干枯,脂肪和肌肉都流失了,只剩下皱巴巴的皮肤和沧桑、坚硬的骨骼,天一冷就变得冰凉。
现在,已近百岁的母亲会时不时地陷入糊涂中:有时把她认作自己的妈,有时把她认作姐,有时又把她和外孙女混淆了……像一个在时空小径中迷路的孩子,那么单薄、无助。
然而,只要她认出了记忆中的某些标记物,重获安全感后,便会认出自己的小女儿——芬,她性格中的幽默和睿智也会像暗夜中的火星一样,忽闪着光芒。
比如今天,母亲认出了她带回的柿子,笑着说:“埋在大米里捂熟,也要十几天,不如拿来做吊柿子,挂在房檐上,好看呢。”
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母亲,越来越像个孩子。夏天,她会指着飞舞的萤火虫说“翡翠簪子亮闪闪”。快入冬了,她会指着小区池塘纷飞的芦苇说“好像我的白头发”。
这次,看到女儿坐在那儿一圈圈地削柿子皮,母亲又指着那透薄鲜亮的柿子皮,唱:“绸带子,发带子,小妞儿的命根子。”女儿大笑起来。这是老家的童谣,意思是爱美的小女孩儿总是将窄窄的丝绸发带当作宝贝。年近百岁的老母亲,居然能联想到刀削下的柿子皮长长的像是小女孩儿的发带,说明她心中还有着清亮的童趣啊。
她在每个要吊起风干的柿子上,都留了一两厘米长的枝子,形成一个丁字形的拐把。这样,削净果皮的柿子就能拴在细麻绳上,像一串串的黄灯笼挂起来了。
有一天,格外清醒的老母亲一本正经地吩咐她:“柿子吊上去,你们就不管了吗?柿子晾干三五天,要站到梯子上去捏捏的——头遍捏心,把果子轻轻捏软;两个星期后捏块,把里面的软核全部捏碎;再隔两个星期捏形,就是把果子捏成一颗悬吊的心。”
她笑道:“妈,您还懂这个?”母亲一本正经地回应:“当年你和小哥两个人都上大学,我哪年不得做几百斤柿子饼,卖了给你们寄生活费啊?这些手法儿,闭眼我也摸得到。”
她的脸上浮起笑意:母亲清醒的时候,真是一位智者啊。好多人以为她把母亲从老家接到自己身边来照顾,是做了莫大的牺牲,可她自己知道,母亲已源源不断输给了她半个世纪的心灵滋养。哪怕是现在,神志清醒时的母亲,依然会给予她深厚的启发。
是的,作为最小的女儿,她也已经56岁了。这个年纪,还能有母亲的教诲,还能伸手为母亲理鬓发、剪指甲、挑鱼刺,还能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放上自己做的吊柿子,这是多大的福分!
她是头年春天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照顾的,第二年秋天母亲安然离世。她庆幸自己及时作出了决定,陪母亲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
母亲走后,她的心常常像朝阳照耀的海面一样,闪烁着粼粼波光,心中满满盛装着母女间那些最甜美的回忆,就像秋风中的吊柿子一样沁出糖霜。
这是最好的告别,留下的每个细节,都值得一生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