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尔罗小说《人的状况》中的中国形象及生成机制

2023-03-23 04:20陈逗逗张海燕马敏洁
艺术家 2023年12期
关键词:革命上海小说

□陈逗逗 张海燕 马敏洁

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是20 世纪法国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他一生都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创作了三部关于中国的小说,分别是《西方的诱惑》《征服者》和《人的状况》,学界将其称为“中国三部曲”。其中《征服者》和《人的状况》都是以中国革命为背景,为读者营造了一场紧张激烈的革命斗争。在三部关于中国的小说中,《人的状况》于1933 年获得龚古尔文学奖,被评为“法国文学最具远东色彩的小说”,马尔罗也因此跻身法国一流作家的行列。基于此,本文从马尔罗的小说《人的状况》中所呈现的中国形象入手,对其形象背后的生成机制进行分析。

一、光明之路——马尔罗的情感寄托

马尔罗除了是一位文学家,还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传奇的一生吸引了众多作家为他作传,他一生热爱冒险,向往东方的文化与艺术。在墨西哥的投资失败后,他终于踏上了亚洲冒险之旅。但这次旅途并不是很顺利,他和妻子克拉拉在柬埔寨被逮捕入狱,被软禁在金边长达六个月。正是在此期间,他看到了殖民地的真实情况,开始关注当地人在西方殖民者统治下的苦难生活,并办起了报纸,将矛头直指当局的权贵。也正是他的办报经历,让他接触到当时发生在广州的革命,这为他的小说《征服者》与《人的状况》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在小说《人的状况》中,他把自己在西贡同安南青年并肩战斗的经历寄托在当时正如火如荼地开展革命的中国,并营造了一场紧张激烈的革命斗争。如小说一开始的刺杀场景:“是想把帐子撩起来?还是隔着帐子就扎下去?”短短两个问句便将陈刺杀时的紧张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另外,小说中的声音描写更是加快了叙事节奏,使得战斗更加跌宕起伏。比如,贯穿整个小说的“汽笛声”,就烘托出了战前、战中及战后危机四伏的紧张气氛。从一开始陈刺杀唐寅达时,窗外突然的汽笛长鸣;接着乔与葛拉比克进行交易时,“一艘军舰的汽笛声突然响彻舞厅”;到罢工开始后“巡洋舰的汽笛拉响了,它划破长空,接着又消失了……又有两支汽笛拉响了,比刚才的高了八个音度,刚刚落下去的吼声仿佛一头巨兽,在静寂中宣布它的来临。整个城市都受到它的窥伺”。然后是战斗中混杂着爆炸声、枪声、狗吠声、雷声的汽笛声,以及最后革命失败后革命者被扔进火车锅炉里活活烧死后的汽笛声;还有小说中每个章节的时间描写,如“深夜12 点半”“凌晨1 点”“清晨4 点钟”等,这些都预示着革命时间的紧促、革命斗争的激烈以及革命场面的惊险刺激,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在这样紧张激烈的斗争下,大批革命者奋起抵抗,不畏牺牲,但革命还是走向了失败。尽管如此,马尔罗在小说结尾还是对中国革命寄予了厚望,他认为中国还有大批受苦受难的工人群众去继承这尚未完成的光荣使命,“他们沉睡了三千年,突然猛醒过来,从此再也不会睡的了”。而且“革命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但它没有死”,革命终将取得胜利!因此,马尔罗将革命背景设置在中国,是他的经历使然,也是情感寄托。他的目的是引导殖民地受压迫的群众为摆脱法国乃至西方的殖民统治而努力奋斗。所以他笔下紧张刺激的革命斗争,是他在西贡的所见所闻;他笔下光明的革命道路,亦是他对中国乃至全世界受压迫人民终将赢得胜利的美好愿景。

二、“上海风云”——西方社会的集体想象

19 世纪30 年代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成为资本主义头号强国。为了扩大海外殖民地和商品市场,英国迫切想要打开中国的大门。当时清政府的腐败落后、国力衰弱正好为英国发动战争提供了可能。直至1840 年,英国发动了蓄谋已久的鸦片战争,尘封已久的清王朝的大门被强行打开。为了开辟中国市场,掠夺中国的原材料,西方列强纷纷入驻中国。上海——这座沿海城市因其独特的地理优势便成了欧洲殖民国家的必争之地,各国先后在此设立租界。最早的租界是英国于1845 年率先设立的,紧接着美、法两国也相继在上海强行划定了自己的租界。到了20 世纪,作为通商口岸的上海俨然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进出口中心,公共租界、法租界因横亘于城市中心,占尽上海地利之便,“十里洋场”极尽繁华。

上海的这种畸形与异化,无疑是当时国内外作家争先描写的对象,他们笔下的上海既是冒险家的乐园、神秘的东方“魔都”,又是混乱黑暗的世界。20 世纪30 年代,海派文学作家就向我们呈现了一个繁华艳丽的上海形象,他们以现代人的眼光仔细打量,共同勾勒出西方殖民统治下快速发展的物质文明世界。与海派作家不同的是,一些现实主义作家虽也写上海的繁华,但更多的是在强烈的贫富差距中,凸显底层民众的苦难生活。如茅盾就曾说过:“我们这里十里洋场实在还不过是畸形的殖民地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他在其长篇小说《子夜》中,将上海租界的奢靡及颓废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笔下的上海是一个矛盾结合体。马尔罗也在紧张激烈的革命氛围中展现了一个掩藏在繁华背后的混乱黑暗的上海形象。在《人的状况》中,马尔罗几乎运用了所有描写黑暗的词来写这座旧城,如“惨淡”“黑乎乎”“昏暗”“乌云”“乱七八糟”“夜雾”“断垣残壁”“残破”“荒凉”“黑暗中狭窄的街道”“肮脏的死水与河流”“永无止境的臭气”“破烂不堪的屋脊”以及“怨声载道的人、残疾的人、挨饿的人”,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肮脏与混乱、残破与荒凉、恐怖与死亡,给人以窒息感。小说中的另一个城市汉口也是一片黑暗,街道上处处充斥着死亡的气息,那“掩盖血迹的灯光”“乱糟糟、堆满残垣断壁的地方”,都同上海一样永远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但据马尔罗的传记作者让·拉库蒂尔考证,马尔罗在写作之前,仅两次来到中国,第一次是与妻子克拉拉去香港买印刷铅字,第二次是与妻子环球旅行时来到中国,但只是短暂停留,并未去真正了解中国。那他何以将法国乃至西方人热爱的繁华都市写得这样黑暗?

第一,马尔罗笔下的上海,是他延续了19 世纪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想象原型。周宁在其《跨文化研究:以中国形象为方法》一书中将西方的中国形象总结为两种截然相反的意义原型。一种是美化中国的形象原型,它将中国理想化为幸福与智慧的乐园,成为超越、批判、颠覆不同时代西方社会意识形态的乌托邦;另一种是丑化中国的形象原型,它以排斥、贬低、仇视的态度构筑低劣、被动、堕落、邪恶的中国形象。这两类想象原型又包括多种形象类型。马尔罗深受其影响,在作品中沿用了这些西方人对中国的想象,只寥寥几笔就将西方人想象中的上海勾画了出来。

第二,马尔罗以及西方社会的这种集体想象与他们内心深处的殖民主义思想有很大的关系。周宁教授在其《天朝遥远》一书中指出:“西方现代文化借助西方与东方、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话语,使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世界霸权合理化。”所以西方人认为殖民地都是野蛮落后的人群,需要殖民者来拯救他们。正因如此,西方加快了殖民掠夺的步伐,来推动自己的经济发展,促使资本主义文明达到了巅峰。所以,马尔罗笔下的上海形象参与了“西方现代化”的进程,是西方社会对殖民地城市想象和描述的复制,是按照自己的文化模式塑造出来的上海,带有强烈的主观性。

三、马尔罗书写中国的意义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烈景象摧毁了西方人对人道主义文明社会的幻想,整个欧洲都笼罩在荒诞的悲凉气氛中,传统的价值体系开始动摇,人们深陷信仰缺失的精神恐慌中。信仰的缺失导致人们开始思考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探索过程中,欧洲人发现在遥远的东方存在着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文明。所以他们纷纷将目光转向亚洲,试图从东方文化中探寻解释人生困境的锁钥。马尔罗也因早期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以及对古老中国的向往将目光投向了中国,他和大多数欧洲人一样希望能够在古老的中国文化中找到拯救西方的良药。但是在马尔罗的心中,中国真的能充当西方的拯救者吗?“拯救”一词乃是强大者拯救弱小者,但当时的中国如何能拯救西方于危难。就像马尔罗的传记作者利奥塔尔说的那样:“现在只剩下一个智慧的基础被蛀蚀的中国,面对这种衰败的,是没有头领的欧洲,是十足的制造财产的欧洲。他们彼此还有什么可羡慕的,还有什么可以学习的?”马尔罗认为在当时的背景下,东西方文明都处在衰落中,是无法拯救对方于危难的。那马尔罗将背景设置在古老的中国,寻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他寻求的是二者的交流与融合。因为在《人的状况》中,马尔罗笔下的主人公陈、乔等都是中西结合的混血儿。如陈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他小时候父母双亡,跟随其叔叔长大,而他的叔叔是儒家思想文化的追随者,正是在与叔叔的相处过程中,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响。但后来由于他的两位老师都是西方人,所以他的思想观念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冲击,成为西方个人主义的化身。首先是他的启蒙老师——教会学校牧师史密逊,一个中国礼仪的极度厌恶者。在他的影响下,陈接受了儒家所不能容忍的思想文化。第二任老师是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吉佐尔,是他将陈从宗教思想中解救了出来。他对陈来说是老师,是朋友,更是亲人。但吉佐尔的西方文化思想有意无意地影响了他,使他的内心萌生了西方个人主义的思想。另一个革命者乔则与陈不同,他是一个集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于一身的人,他身上既有中国式的英雄品质,又有西方重视个人价值的影子。在战斗中,他与卡托夫一样英勇无畏,为了不暴露党的秘密,受尽折磨后自杀身亡。但他又没有将自己完全投身到集体活动中,当面临死亡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要“为了赋予自己的生命某种意义而死去”。而他投身革命也是为了摆脱自己混血儿的身份,恢复做人的尊严与价值。笔者认为这才是马尔罗心目中最完美的革命者:在投身激烈的革命斗争时,并没有抛弃个人的价值。所以,他并不赞同完全忽略个人利益的集体主义。他认为:

儒学的道德观是社会性的,而正是靠着这种道德观,才形成了中国人的品格、中国社会的缺陷,形成了我的同胞们集体意识高于个体意识的这一状况。这样的一种道德观,对有文化精神的人是美学上的,而对其他人则是专横的,它压在我们感觉之上,并不像十字架的阴影压在你们的感知上那样,而是像古老律法的束棒那样沉重。

这是马尔罗在《西方的诱惑》中借凌的口吻表达了对儒家绝对服从的集体主义的不满,他批判儒家的道德观像律法那样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而正是这种道德观形成了中国人缺乏个体价值的集体主义思想。所以他反对极端的集体主义与极端的个人主义,他寻求的是二者在双向互鉴中的交流与融合。

马尔罗笔下的中国形象是复杂矛盾的。一方面,他认为中国的革命能够带给全世界受压迫人以希望;另一方面由于他对中国的不了解,所以他对中国的描写几乎来自整个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想象,所以他笔下的上海是西方社会集体想象的产物,也是西方人骨子里的殖民主义思想对中国俯视的结果。但在探索的过程中,他将中国的传统思想与西方文化进行融合,试图为衰落的西方文明注入活力,以解决西方出现的精神危机。所以马尔罗的中国书写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一方面加强了中国文化在西方的传播,另一方面推动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与融合,为东西方文化的繁荣与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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