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诗群

自古以来，有吴根越角之称的浙江嘉善一直是吴越文化覆盖和传承之地，吴歌、越歌、骚声流传民间。明宣德五年（1430）建县以后，嘉善渐渐成了一座有文化风度的县城：静观，宽容，自由。文化的多样性，成为嘉善作家们的生存基础，也是“嘉善诗群”的诗歌基石。近十年来，“嘉善诗群”迅速在中国诗坛崛起，成为地域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嘉善诗群”是以浙江嘉善这一地理区域为空间，以融合、创新、求异为群体特征，对生活之硬与生命之软作整体性展示的诗歌群体。在这个群体里，自由精神和诗歌理想等多种艺术品质交相辉映。

特邀组稿：张敏华

□ 张敏华

他羞愧于被我看见

狂风暴雨让树上的银杏果

过早地凋落下来。

黄色的，皱巴巴，

湿漉漉的果皮隐伏着怎样的悲悯？

父亲活着的时候，

他都会在雨后去银杏树下。

树上的雨水落在他身上，

他羞愧于被我看见。

寒露将至，我捡起银杏果，

将它们埋在土里。

在云台禅寺

回汾湖，我在云台禅寺等你，

麻雀从鸟巢里飞出。

风从湖上吹来，

紫藤开花让你感到欣喜。

晨钟暮鼓，钟和鼓由名词

变成动词。

几个扫地的小僧人，

他们干净的脸藏在佛光里。

我和你，我们手牵着手——

怀抱那棵千年银杏。

想着距离，想起海

台风“苏拉”逐渐向台湾

东部沿海靠近。

四十年前，也是九月，

航海实习的船就在那片海区。

也是台风，狂风暴雨，

巨浪欲把船吞噬。

什么是胆战心惊？这就是——

恐怖的场景历历在目。

每次听到台风，

就想着距离，想起海。*

*：仿W·S·默温《距离》诗句，西蒙译。

□ 苏建平

念东坡

这一片长作物的坡怎么能消失呢

这坡上的人怎么能消失呢

我明明看到这个人向远处消失

又在词语中看到他迎面走来

凡他过处，无物

不产生一阵旋涡

生生

绿化带藏起了几条弯曲的小径

草坪上半明半暗

无尽的落叶腐烂又新鲜

这一切之上

那一棵棵茂盛的大树

以如沙的千叶万叶

呈现出了

错杂的千生万生

阅读

太多的书，像一树繁花。

包括那建筑红楼又拆去红楼的人。

包括那预言宇宙的人。

包括那跟蝴蝶打招呼的人。

他们都像冬天的一棵树：

擅长于否定自己。

并在这否定里长出肯定。

一如枯枝交给绿叶。

□ 起子

色盲的朋友

高中时

最要好的朋友

和我站在一座桥上

他突然抬起头

问我

河水是不是红色的

这也许是他

第一次怀疑自己

所见的世界

而我因此也记住了

那一天

浑浊的河水

和他那双

布满血丝的眼睛

蟋蟀

隔壁楼梯的

邻居老吴

去年把自己

所有的蟋蟀

拿到楼下放生

玩了一辈子

现在不玩了

今年秋天的夜里

楼下是蟋蟀声

比往年更加密集

有一晚

我居然被蟋蟀的

叫声吵醒

然后就失眠了

直到清晨来临

窗外鸟鸣响起

接替了蟋蟀

□ 立人

在春天里回家

刚走过冬天

一群从张志和《渔歌子》出发的白鹭

在眼前飞过

我采了一阕田歌抛向西塞山上空

歌声落到家乡的白鱼荡

变成了桃花流水

在水上行走

我看到农家的日子在父辈的犁上

延绵不断展开

纷纷洒落的不是雨，是漫天的杏花

白云在船底下悄悄移动，讲述着

村庄遥远的故事

几十年前那场瑞雪，如今飘在哪里了

童年的玩伴都去哪里了

那架风琴的声音

仍在母校空荡荡的教室内回响

一到老屋，我看见燕子归来

在温暖的屋檐下找到了去年的家园

遇见燕子

我攀着梯子去天上寻找阳光

回来的路上

世界已开满了白色的花

刚听到柳宗元先生在天边吟诵

千山鸟飞绝

长江之水已从青藏雪原狂奔而来

把我的歌声冲到八百里以外

我乘着一瓣梅花漂到了瓜洲

渺小。疲惫。无家可归

我摸了下行囊，衣钵尚在

只是不知道风在往哪个方向吹

一只燕子衔来了春天，它说

跟我走吧，去年我在你家筑过巢

你是我此生可信赖的朋友

□ 麦须

夏洛灰

望不到头的

栾树和银杏树的落叶

铺成的人行道

穿上蓝衣服的小灰

在探寻着什么

又翘起脚来撒尿

循着一根看不见的线

使劲拖我去发现

某个秘密

之后

她划着船

在幽暗的河上

吃着饥饿

吃自己长出的叶子

岸上并排长着黑夜

挂着不知形状的

果子，只一眼

就掉了下来

有光，却是

暗的变奏

只照亮光本身

只照亮光和光之间

保持陌生。在陌生中

保持警惕，当她

拒绝使用塑料制造的桨

当她，只用双手

插入水中，并使它翻涌

□ 陆勤方

青瓷片

看见这一片青瓷的时候

夕阳的余晖正好透穿

那丛草

枯萎着诉说，冬天将去

山坳深处的水，沉寂

清澈见底

独坐窗下，看春天风景

竟然会想起那个冬日的山坳

和那一片千年秘色青瓷

西门的桥

西门的桥上有台阶

我曾经去坐过，在那天下午

桥下水流缓慢，太阳跌落得也很慢

相信是在等待一个人，或者

只是无聊地去抽着一支又一支烟

看见了一缕枯草，生长在桥石的缝隙里

一阵风吹过，摇曳着

□ 许小婷

那年冬天

那年冬天，父亲去瑞金医院

动手术，我们姐妹仨

轮流陪护他

病区走廊上到处是

撒网的风，我们只能

贴着墙走

忐忑的是不安的

脚步声，戴着氧气面罩

的呼吸

处在困境中的

我们，身子像被腌制在都市的

酱缸里，乌一块

青一块

父亲出院那天，天晴了——

我们的心终于有了

一点释然，阳光照在父亲

怆然的脸上

不见了

曾经在白水塘边的柳树上

看见一只鸟巢

整个上午，我没听到鸟鸣

也没看到有鸟

从巢里飞出，或有鸟

飞进鸟巢

台风过后，我再次经过白水塘

发现那棵柳树

不见了

感觉眼前的天空

亮了一些

□ 叶心

郊外的旅馆

走走停停

一条路通往各种

交叉的小径，又各自分离

在小动物的足迹中交汇

我们走走停停，不断地摘取

蝴蝶花、兰花、艾草和风铃草

享受野生板栗的香味

我们询问上山的樵夫

溪边的妇人，他们指了指

那地方还在远处，你们这样走

傍晚过后也许能到

不过，需要扔下松果和背包

帐篷也没什么用，等夕阳落下

那个旅馆才会露出它

清晰的轮廓

白鹭之诗

午后的池塘边

这些优雅的女士

停留，啄食草地，

弯曲脖颈，注视水底，

不动声色清洗羽毛，

后来，它们飞舞

在阳光的细缝里

有时也在细雨绵绵下

启动，暂停，像一个符号，无声的符号

飞旋的白点，诞生平稳的气流

从高楼望下去

它们洁白的双翅

展开了对世界更多的隐喻

□ 阿欣

拾荒者

总是有一些心酸，夜幕无法掩饰

比如每晚路灯初放，

一个拾荒的老人蹬着三轮车缓缓驶过

有时候是一车纸板，

有时候是一车旧家电

似乎是考验老人的耐力

一路有很多的桥，桥坡还有点陡

看他匍匐蹬车的样子

我忽然想，

这把老骨头和三轮车

一起散架怎么办？

那晚的风雨有点大

那晚的视线确实差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淅淅沥沥的雨滴戛然而止……

空瓶子

城里的女儿说

喜欢吃自己榨的菜籽油

煎鱼炒菜散发的香味

都不舍得让油烟机排掉

老人听后，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

每天在房贷里挣扎的女儿

只能在油烟里亲吻田野的花香

女儿是他半夜里经年咳嗽的原因之一

他现在除了悄悄地攒钱，

还攒一个个空瓶子

他要装油，更多的是用来装春天的花香

他恨不得把天空装进瓶子

寄给女儿，雨沥沥下着。

女儿在用力呼吸

一条小河的消失

大雪初霁，独酌过后。

想去江边走走，四野茫茫

跋涉了半天

就是走不到江边

或者是迷失在江边

一条河流的消失

首先是一个村庄消失

一个村庄的消失

必须是一群人的消失

沧海桑田

我一直可怜自己走不出迷途

□ 斯文

傍晚

光

被挺进的黑暗挤得

所剩无几。声音

在郊外，遭晚秋的寂静冻结

一只患健忘症的鸟突然想到家

它凄凉的叫声，一出口

就寂静。

遇见

饭后散步

沿赭石红的章典史港绿道

夜色渐浓

躲在灯光黑影里的垂钓者

面前紫色的光束和直立的浮标代表着

他的耐心

“我们更需要定力。”我对着河水说

有人从树影里钻出来，脚步匆匆

像我身边过去一阵雨

也许他要去处理一件

重要的事。也许他只是一个

掉队的音符

急着寻找它的乐队

也许他心有所动，要赶在西风

肆虐之前，去看望亲人

也许他就是我

只是茶余饭后，在人生的某个阶段

散步

□ 梁铮

短暂

所以说，老茶依旧醇厚

四月的雨水被挤进一块鱼化石里

白夜真长，春天

适合在奔跑中麻痹

再没有恭维的台阶

推后的日子，酸胀的大地

我开始珍惜每一片即将坠落的叶子

南山，那么安静

我不需要拐杖，风雨过后

泥泞的部分，仍会一片生机

黄昏总是寂寥，孤鹜的目光炯炯有神

我将回到黎明，这块初升的洼地

闭上眼睛，体会阳光的抚摸

如你，这片虚化的丛林

虫子

好在死亡终于过去了

春天已来。野兔正跑向属于它的领地

一切是那么明媚，柔和的天空、大地

熟悉的世人，简约的色调

淡淡的水墨，一列穿过雨水的火车

春天适合播种，窄小床板上快乐的脸庞

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嗯是的，就这样

一个下午，寂静都陪着我，清香的碧螺春

窗外凉下来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困顿

没有冒失的责问，头顶上的雪早已退去

我们终究是少数，习惯在暗夜里挣扎

在逆光里沉沦，天地很小。做虫子很幸福

好吧，就尝试努力的过程。失败，也无足轻重

恶魔藏匿人间，我们一直离出生太远

□ 俞冰

重生

所有人聚在广场上

举行同一场葬礼

一场关于自己的葬礼

没有花圈，没有默哀，没有寿衣

没有棺材与墓穴

期待闪电，以及雷鸣

很多年以后

一位老人对我说道：当我们举行葬礼时

就意味着拥有新的生辰

大胃王

□ 郭杰广

我一口气能吃掉

一个地球

我一口气能吃掉

一个宇宙

我默默看着他们

迫不及待地等待我的裁判

想了又想，说道：

我把你们都吃掉

就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