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凤珺 (南京艺术学院 舞蹈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2018年是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首映60周年,上海歌舞团邀请剧作家罗怀臻打造同名舞剧。罗怀臻不禁思索,经典红色电影题材改编舞剧将如何跨越时代,给予当今观众同样的触动与感染。[1]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下称“舞剧《电波》”)由此酝酿而生。舞剧讲述了中共地下党员李侠潜伏于上海,于上海解放前20天仍借助伪装身份利用地下电台为组织传递情报,最终不幸被捕,英勇就义的传奇故事。他没能看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上海黎明,却用鲜血染红的情报战线工作照亮了整个上海的天空。作为我国首部谍战题材大型舞剧,自2018年首演以来,舞剧《电波》除了在业内口碑极佳,成为标杆,亦引起社会广泛好评,成功出圈。时至今日,舞剧《电波》已演出五百多场,成为名副其实的“爆款”“网红”作品。舞剧《电波》依托于经典红色电影,是对这一红色经典的再经典化,其能够再经典化并非出于偶然,而是与舞剧创作团队面向当下打磨作品、充分挖掘戏剧张力、努力营造东方审美意韵并成功激发含蓄饱满的情感不无关系。
历史哲学家克罗切曾指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对此,史学家汤因比解读道:“每个人都活在时间的某一点上,而且他只能从其非常短暂的生命的这个移动点上观察宇宙万物。……一个人不可能摆脱其在时间和空间中所处的位置。”[3]一部作品同样处于特定时间和空间,具有时代属性。生产于当代的作品,理所当然具有当代性。作品的当代性由两个主体决定,一是作品的创作者,一是作品的受众者。创作者具有一定的“创作心理定势”,即创作者在长期的社会生活、学习和创作实践中形成的较为稳定而又系统的心理态势。[4]同样,受众也绝非只是被动的、机械的接受者,而是能动的、富有鉴赏力的重要参与者。
舞剧《电波》的成功与其创作团队积极探索红色经典的当代属性有关。对此很多评论者都有提及,如马雨宁谈道:“相比电影版,舞剧在角色塑造上更符合当代人的审美认知,对于人物本身的发掘也更加深刻,使人物不拘泥于脸谱化的单纯构造。”[5]这源于创作者在创作的时候,对当代性的有意重视。本剧编剧罗怀臻提到,如何让一个60年前的故事在当下产生回响,他思考了很多。罗怀臻认为:“在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红色经典文艺作品的过程中,我们要对作品的主题内容、精神内涵一脉相承,也要善于创新艺术形式、融入当代表达。要以当下的艺术表现手法和传播手段,让当下的年轻人无障碍地接受。唯有如此,经典才会在不断的诠释演绎中永葆生命力。”[1]在提及艺术如何与当代观众更具协调性的时候,罗怀臻十分强调“转化”的作用,罗怀臻曾写道:“21世纪大剧院建筑在中国的兴建,是对中华传统戏曲的刁难,也是挑战,更是机遇,它倒逼戏曲在‘扬弃继承’基础上的‘移步’,加快实施‘转化创新’意义中的‘换形’,从而创作出与当代社会、当代剧场、当代审美相适应的新的一代戏曲。”[6]戏曲如此,舞剧亦是如此。在创作舞剧的过程中,创作团队十分重视舞剧的当代表达。例如在电影中,李侠的孩子已经五六岁,而在舞剧中,编创者将其设置为新生儿,以孩子的呱呱坠地象征新中国的诞生,从而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又如,李侠的身份由电影中的杂货铺小老板,演变为舞剧中的报馆职员,在舞剧空间营造中,可以完成办公环境群像的塑造,更好地实现戏剧冲突。同时,舞剧中加入了许多李侠夫妇在石库门生活的场景,在革命叙事中增加生活色彩,更容易打动观众。罗怀臻在接受采访时提到,舞剧以总编导韩真、周莉亚为核心,从演员到作曲、舞美、灯光、服装、音效等二度创作人员都是80后、 90后。正是这一批年轻的工作人员,使得舞剧富有当代特色,在审美上更符合当下潮流。[7]
可以说,舞剧《电波》完成了传统男女主角的当代化重塑。[8]李侠的形象在刚毅和果敢之外,又增加了知识分子的儒雅;其妻子何兰芬的形象除了劳动妇女的勤劳坚韧之外,更展现了女性温柔婉约的一面。
在内容上,与宏大叙事形成鲜明对比,舞剧《电波》将人物的光荣而伟大的事业融到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身份之中,从而使得艺术能够映射出生活的真实,而拉近与当下观影者的距离。[9]这更符合当代人的观看体验。宏大叙事背后往往意味着与现实的脱离,而通过将观众拉回到日常烟火,并在烟火气中展现大时代的大开大合,则能进一步增强代入感,营造充满张力的氛围。
舞剧是一种具有戏剧构成形态的舞台表演艺术,与其他戏剧样式相比,它是以舞蹈为主要表现手段和呈现方式,区别于一般舞蹈表演,舞剧具有一定的戏剧性。[9]舞剧的戏剧性体现在一定的时间与空间中,演员需要用动作语言呈现一个情感丰富的想象世界,演绎出行动背后蕴含的情感冲突和情感内涵。[10]
在戏剧性营造上,舞剧《电波》充分重视叙事的作用。在文本创作阶段,剧本营造出舞剧悬念的连续性,制造出戏剧情境、人物情绪的紧张感,表现出斗争的严峻性以及同志之间的爱与温情。[11]在舞台表现时,《电波》大量借鉴电影艺术手法,大胆运用蒙太奇手段呈现故事。[12]蒙太奇手法的运用让舞剧的戏剧化张力更为突出,从而使得舞蹈表演呈现出电影化的观看效果。[13]例如为表现夫妻之间的感情递进,编导创新性地使用平行时空手法,将舞台分为四个空间板块,通过四组李侠夫妇的表演,演绎二人从假扮夫妻到相濡以沫的过程,表现不同时期二人的交往细节与感情状态。这样的舞台呈现,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人物之间情感的纵向连接,也使得舞台具有多时空共振的特质。这种叙事方法,打破了线性叙事的局限性,给故事罩上了一层诗性色彩,使观众能够通过演员的形体更好地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
情节是舞剧戏剧性的重要体现。法国著名舞蹈家若望–乔治·诺维尔指出:“无可争议,舞剧基本要素之一就是多样化。由此而产生的多个枝节和诸般画面,应该迅速前后相继。情节要是进行得迟缓,场面呆滞,热情的火焰不能同时燃烧全剧……那么整个情节的构思和组合都是很糟糕的,而且是违背戏剧原则的。整个演出对于观众产生的效果,那就只能是兴味索然。”[14]在情节设计上,舞剧《电波》打破了单线叙事,在正叙的基础上,采用支线辅助的叙事结构,多次利用插叙、倒叙等叙事手段,使得情节更为跌宕起伏,节奏感更强。
在人物营造上,舞剧《电波》避免了脸谱化,而是突出各个人物的双重性或多重性,展现谍战剧作的“双面”以及“表演”内核。舞蹈演员在表现人物上,需要把握人物的内在世界,这样才能表现出感染力。例如舞剧《电波》秘书一角的扮演者邓韵在采访中提道:“人物有内心的层次,有伪装的成分在里面。……以前只会在意动作要怎么做……而这次排练更需要把握的是人物的铺垫,她的前因后果,表现出来的才是有力量的,这个人物才是站得住的。”①访谈内容详见以下视频11分18秒至11分42秒:现代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创作纪实[EB/OL].优酷网,[2023-10-04].https://v.youku.com/v_show/id_XNTExODM1ODMxMg==.html.因此,舞蹈演员不只是在跳舞,而很大程度上是在进入人物,感受命运。在情节推动过程中,人物的命运和故事徐徐展开。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蒙太奇手法的巧妙运用,增强了人物的立体感。例如在小裁缝遇难后,通过蒙太奇手法,展现了他与卖花姑娘的微妙情愫,他与李侠、老裁缝的交往过程,人物立刻丰满而有力量。
在戏剧冲突的营造上,舞剧以传递情报、甄别地下工作者为突出重点。在第一幕雨中黑伞群舞中,群舞演员以忙碌的步态营造出氛围的压抑,在一种表现主义的背景之下,呈现了情报工作的困难与惊险。在密不透风的黑伞群之中,李侠与何兰芬夫妇并肩快速行走穿梭其中,体现了他们内心的紧张与不安。随着情报传递工作的完成,雨过天晴,众人收伞,也预示着主人公的心情放松。在电梯群舞中,编导巧妙地表达了敌我之间的对立,通过音乐的恰当运用,烘托了紧张的气氛。
美学家宗白华认为,舞(蹈),是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是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它不仅是一切艺术表现的空间状态,且是宇宙创化过程的象征。[15]舞蹈具有一种意境美,能够完美实现情与景的交融。舞蹈理论家隆荫培、徐尔充也指出:“舞蹈艺术是一种形式感强、艺术语言精练、长于抒情的艺术。特别是舞蹈运用人体动态语言来塑造形象、表情达意,舞蹈动态具有情感性、多义性、虚拟性和模糊度等特点……。故而舞蹈艺术需要在有限的时空内创造出凝聚着丰富情感、形神兼备的形象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并引发人们长久的思索和回味,让有限的形象,表达出无限的情和境。”[16]
意境在舞剧中也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一部舞剧的灵魂和精髓。诺威尔写道:“编制得成功的舞剧是一幅图画,生动描绘出普天之下各族人民的激情、风俗、习惯、礼仪和服装式样。”[14]
舞剧《电波》在意境的营造上可谓独具匠心,其中极具东方审美韵味的意境,带给观众难忘的体验。有观众评价道:“石库门、弄堂、马路、旗袍裁缝店等老上海元素被深深融到《永不消逝的电波》中。舞剧中,兰芬和女邻居们以蒲扇、矮凳为道具,用摇曳的舞姿来表现弄堂女人闲适纳凉的场景。而老派旗袍店面料的质感、砖灰色的石库门背景、栅栏式的折叠电梯门,更让历史的记忆鲜活地跳跃在舞台上。”[17]有学者评价:“在导演、演员、舞台美术、灯光、造型等各部门的共同雕刻下,这部舞剧给人们呈现出的是一种别样的东方‘诗画’之美。当你定睛于舞台之上,你会真切地感受到,这似乎是一帧帧流动的画面。随着光影和节奏的律动,时而写意,时而工笔。”[18]
这种诗画特质尤其体现在由《渔光曲》改编而成的《晨光曲》那一幕之中。晨光之中,弄堂里的女子们手拿蒲扇,坐于矮凳,在点点炉火之中,闲话家常,那是多么娴静美好的场景。这一场景的营造,除去诗画美学的作用之外,也让紧张的气氛得以舒缓,更重要的是,情报战有了落地的目的性——即守护美好的微光。这种意境的营造,充分展现了创作者对于节奏的把控以及美学展现的能力。
意境的背后是地域文化对于创作者的影响。舞剧《电波》充分融合了具有上海特色的东方审美意味,再造了一个老上海。剧中每个人物带有一种“老上海”的独特韵味,其动作、行为、体态、服饰等带有一种旧时风格,人物的动作、风范、道具等都与当时的环境充分融合。[19]正是因为回归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中,所以在意境营造上打破了传统旧上海纸醉金迷的艺术形象,还原了一个旧时上海干净、温柔、体面、优雅、充满烟火气、烟雨迷蒙的气质。[20]在这种东方韵味的呈现之中,既有对过去那个时代的回望,也有对当下文化的一种自觉和自信。
舞剧《电波》中处处透着一股东方美学式审美,然而和舞剧《只此青绿》的古典色彩不同,这种美学带有一种当代属性,这源于声光电多媒体技术的合理运用。
舞剧《电波》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爱与信念,这是其情感的归宿与情绪的基调。无论处境如何波诡云谲,爱始终能穿越时空,信念也注定会永恒不变。
罗怀臻认为,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书写的是人生,表现的是信仰,让观众在艺术欣赏中产生情感连接。[1]因此该舞剧在表现人物上,塑造的是伟大人物的平凡一面,以兰芬为例,她虽然是英雄人物,但是在一开始,她并未想到潜伏工作的危险性,因此有过畏惧。随着潜伏工作的开展,与丈夫李侠关系的深入,兰芬也获得了成长。这种变化体现在舞蹈中,是真实的、具体可感的。在塑造夫妻关系中,舞剧也并没有采用强行灌输的形式,而是以四组人物体现不同时期的人物关系变化的形式展开。正是因为有前文的铺垫,所以夫妻二人在诀别之际,方能演绎出一曲感人的双人舞。彼时李侠的身份已经暴露,他必须马上撤离,但是他还有一份情报要立刻发出。因此他只得安排怀孕的妻子先走。他们二人都知道,这一离别恐为永诀,因此难分难舍。在舞剧表演中,演员以娴熟的动作,默契的配合,将这份注定分离的爱人的纠结、无助、决绝与苦痛演绎得淋漓尽致。
在情感的塑造与情绪的激发中,音乐的作用至关重要。舞剧《电波》中的音乐也尽量契合人物的形象。为了贴近形象,作曲家充分走进历史人物原型,将崇高者还原为平凡人。作曲家杨帆提道:“其实他(李侠)也是普通人,英雄之举往往是瞬间的抉择。所以要把握这种革命浪漫主义情怀,我的切入点很简单,就是‘人性’,关于普通人的东西。”[21]因此,音乐表现中弱化了英雄人物与敌周旋、克服困难等红色电影中常用的塑造角色的手法,转而更多表现险恶环境,增加英雄人物与同志之间的互动,从而更好地烘托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信念感。
在表现信念时,不光音乐摆脱了传统的极度渲染风格,在舞台的表现形式上也是如此。通过将崇高的革命理想信念转化为可亲可感且朴素寻常的日常生活,观众既受到精神的洗礼,又并不觉得这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信念的表达没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也不通过太过夸张的动作,而是化为一些微小的举动,在细节中,呈现心灵的高洁。例如在小裁缝去世的时候,李侠与老裁缝的送别方式,仅仅是一个军礼,没有过分的悲情,也没有额外的渲染,好像在说明那是一个注定无法声张信念的时代,然而一个军礼已经足够,尽管小裁缝入党仅仅三个月左右,在这崇高的礼仪面前,他得到了最高的尊重。情感越是克制,反而越能够传达生死离别的悲痛,也越是能够感染和震撼观众。
作为红色题材舞剧,很容易陷入为了主义而主义的被动局面,然而在处理信念与信仰问题的时候,舞剧《电波》却能够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感染观众。相比较其他红色剧目的昂扬与外显,舞剧《电波》的情感与信仰的表达都是极为隐蔽和克制的,这也形成了红色题材舞剧独特而温婉的一面,反而形成了一种差异化的特质,收获更多观众。
舞剧《电波》结尾时,在滴答的电报声中,李侠发出了最后一份明文电报:“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随即电报声消失,黑暗降临,李侠消失。李侠的情报,对顺利解放上海有着重要价值。当兰芬带着新生儿再次回到舞台中央的时候,观众才意识到,所谓“永不消逝的电波”实际上是这一份爱与信念。信仰永不磨灭,那么电波也将永不消逝。而随着生命不息繁衍,爱与信念也将永远传承下去。电波的滴答声,将永远响亮。
舞剧《电波》通过将经典电影舞台化,展现了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描摹了英雄人物的日常与真实,自身也成为新时代的红色经典。这一再经典化的过程,其实是中华民族精神在当下时代的一个缩影,是我们始终坚信爱与信念的一个表现。正如本剧编导之一韩真所写:“如果长河无声奔流的是岁月是气魄,那从未消逝的爱与信念是上海乃至中华民族的精神底色!”[22]舞剧《电波》不仅让我们看到舞剧创作的新可能性,也让我们看到主旋律题材的作品是能够讲好中国故事、感染观众心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