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终日鼓
贵生书院老榕树下传唱的
还是汤显祖离开时写的那首诗
仲春,苦楝花落在半岛的手掌
我走他走过的古道,荡他荡过的海
还眺望了他不曾去过的海角天涯
只有贵生书院,他的心思
依然涌动着生命的波澜
琉璃青瓦红墙,我想起他的江西临川
一树一树的梅花已结实
白色的水袖拂过
咿呀唱词萦绕着
波涛震荡情思不息
人生的感遇,从他那里流经一个又一个
关隘
我像在故乡遇见一个故人
却无法对他说出
这情这海这天涯
这几百年中,不灭的燃烧的情
三墩岛的夜带着铜钟和红树林的银白
海浪盖过我们的声音
用蓝光,给石头镶上边
灯塔耸立海边,灯光呼唤着出海的人
海风松开木麻黄的毛发
去追逐一些更生动的词语
石狗在海风中打瞌睡
陶制的瓦当,陶工的手长在上面
两千多年来,坚固如斯
鹭鸟的呓语,掉进树荫
带着白色进入夜的深沉
三月,在南渡河的两岸
风,水,天空,云朵都可以触摸
它们从南渡河的源头走下来
有了表情、姿势、温度,
有了与土地有关的姓名和历史
土地释放出了白鹭、鹧鸪,大山雀,喜
鹊,鹩哥
和成群结队的麻雀
它们栖息在禾田里,湿地里,或林子里
它们在清晨,在同一个弧度的光芒里醒
来
扑棱翅膀,梳理羽毛
清脆的叫声晃动洋田的丰饶
醒
一个扇动翅膀的动作
一群翅膀就奔跑起来,田野仿佛比天空
广袤
一个一个田字格,星罗棋布
白色的晶体铺满每个格子,仿佛太阳下
的大雪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就这样看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也许我的确是发自内心安慰他。假如他是懦夫,绝不是因为他不能承受疼痛,而是他拒绝伤害别人。
霞光斜照,几千面镜子呼应着春日的绚
烂
盐是大海的骨骼
从液体蒸发成固体,越发显示出纯洁的
本性
跟盐一样纯洁的是晒盐人头上花白的头
发
还有他们说出的话
几只白鹭在盐田边踱步
几朵白融入无边的白
耙盐的人是第三种颜色
那只竹编的摇篮在晃动
只有夏天,曾祖母不再摇我
村前青蛙的叫声高低起伏
卖力地推着摇篮
它们的歌谣,比曾祖母唱的还要好听
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埂上
青蛙列队为我清唱
双脚紧贴地面,接受土地最初的启蒙
脚趾长出叶子,在阳光下摇曳
田垄上的豌豆一行一行地开花、结果
它们把蛙鸣排成一行一行
它们把鹧鸪的脚步排成一行一行
它们把母亲的心事排成一行一行
排列成行的心事,总有些参差不齐
我在纸上种豌豆
把词语排成一行一行
那些从心里流出来的月光,叫作诗
一直缄默不语的眉豆
冥思苦想着一首诗
阳光与露水见证了她的苦恼
那件青色的衣裳已逐渐变黄
请再来多几天的阳光和清风吧
那天,与一只山羊的凝视中
她似乎读懂了什么
灵感似闪电,来不及抿嘴
那幸福的 喜悦的爆裂
密封的词语,炸得满地都是
其实,只要向着太阳
诗句就会在心里的某个瞬间
炸裂
不识字的母亲,身披稻花香
固执地在田地里走了几十年
她的番薯地和稻田被征收了
这些土地再也没有蛙声
也分泌不出露水和虫鸣
仅属于水泥和钢筋的坚硬
她望着斜飞而过的燕子
那首几乎要失传的田园诗
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
“燕鸟仔,飞东溪,
吃酒子,讲话多:
抔谷饲鸡饲汪汪,
割草饲牛便田犁。”
她的背影如此孤独
但没有人想过,把田园还给她
把那首诗还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阳光很少照入深林
林中随处可见生命凋谢的痕迹
一把生锈锄头
代表大汗淋漓的劳动者
倾斜在沙地里的贝壳
那是大地上最小的纪念碑
几根羽毛,应是一窝鸟儿守护的一生
我把它们掩埋
盖上新鲜的沙土
当我起身,蓦然发现
一朵紫色牵牛花开放在它们中间
宛如大海深色的灵魂:吹奏着律动之声
不屈服的大海在下面
在时间弹奏的四节拍里
一次次撞击,泠泠之声
融入水面的玄武岩
炽热穿过地心沉积成的柱状石头
亿万年站在那里生长
排列整齐,如士兵出征
它们就是七十多年前解放海南岛的解放
大军
玄武岩石柱铸成的血肉之躯
与军舰一次次撞击
赤色的石柱依旧
它们挺直胸膛,那是在向大海致敬
黄皮果的果实坚如小棱镜
反射着绿光
阳光如孩子的眼睛般明澈
有湖水的涟漪
院里的蔬果,在雨水后逐渐膨胀
我在苹婆树下,绑一张网床
在屋檐下,放一张茶几
有些时间,就是要在微醺的风中荒废
下雨的时候,可以增种一些花草
几棵丝瓜,几行韭菜
夕阳下去时,看雀鸟归来
看云朵和云朵在天空上变换形状和颜色
正如一场人间的故事
感谢清晨的一缕阳光
刷亮我的眼睛
抚慰了一颗心的缝隙
洒水车准时到达
雏菊抬起了清白的脸
有白鹭飞过一片树林
我爱这崭新的日子
光芒涌入,温暖而新鲜
送孩子去上学
穿梭在透明的光线中
像一只小船推开
秋天的青蓝海面
九月,告别与成熟叮当作响
自由的鸽哨,散发出无边的高远
天空把云朵还给云朵,找回蔚蓝的海洋
季节把它的美好放在时间的前方
幸运的人穿过田野穿过人群找到意外的
灯塔
生活一如往常,这一天
突然黄了的一片枇杷叶,就是一种理所
当然
纯粹是蝴蝶的蜕变,再厚实的蛹也有飞
翔的欲望
翅膀在你的眼神里伸展,画出记忆的天
空
更多的叶片以轻盈的体态获得飞翔的光
芒
怀着生长的爱,成熟的告别,把生命带
入永生之境
我们爱着,爱着尘世的冷漠与温暖
九月,就是蓝色的凝望
去凝视,去聆听这个季节吧
一如田野上涌过来的青黄色
这是我熟悉的小路
钟鼓园村,秋风正慢慢吹着稻穗
却再也吹不起祖父
洁白的衬衣——
那个与粉笔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教书先生
草木葳蕤,松林挺拔
碑文已经斑驳
想起八岁那年
白色的花圈摆放在两边
我看见父亲正在流泪
呜咽的声音消失在料峭的春风中
钟鼓园村的月亮
在风中闪烁着,高不可攀
如一枚失去的纽扣
轻轻拥抱一棵松树
恰如当年
一双大手牵着一双小手
走进校园,温暖如昨
祖母去世了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
那清冷的月光照着那个熟悉的窗口
想起每次回家,都会敲打玻璃窗
祖母躺在床上
她累了,像一只老鸟
声音孱弱,等待着喂养和呼叫
人间的灯火都熄灭了——
凌晨四点的天空,只有月亮
这块冰冷的墓碑,似乎要融化在无尽的
悲伤里
所有繁杂的仪式,都是在告别
告别一个家族的母亲
告别一个家族的亲爱之人
送行的队伍在月光中行走
虫鸣染上了秋的霜色
许多个失眠的夜晚
我想起月亮这片药
会治愈祖母的疾病
从此安然无恙
那一簇一簇的山茶花
从厚土里钻出来
或者从甘蔗林里冒出来
它们连接在一起
似乎世间的寒冷和酸疼
都被这新鲜的颜色隐藏了
但我知道,在更广阔的地方
孤独和无助,得到和失去
这些词语依旧埋在山野
但是,只要有风
有风吹起,这些词语将变成山茶花
一簇一簇地破土而出
满树满枝,那么赤诚
看不见叶子,唯有花朵
鲜艳而蛮横地占据着天空
像我熟悉的人们
在这个季节,他们会表达出生命的不服
晓唯点评
对故乡的诗意书写
细读刘春柳的诗歌,被她所描写的故乡所打动。《壬寅年春谒汤显祖》,感受到诗人对汤显祖这位先贤的崇敬和感恩之情,“我像在故乡遇见一个故人/却无法对他说出/这情这海这天涯/这几百年中,不灭的燃烧的情”在《三墩岛的夜》中,诗人写道:“三墩岛的夜带着铜钟和红树林的银白/海浪盖过我们的声音/用蓝光,给石头镶上边”绮丽的风景专属于故乡的夜晚,蕴含着对故乡的深爱之情。“几只白鹭在盐田边踱步/几朵白融入无边的白/耙盐的人是第三种颜色”(《盐田》)这首诗像一幅画,既有留白,又有美的意境,令人向往。在诗人心中,故乡是一首诗,在生命里咏叹着。
一草一木皆关情。诗人的情感很细腻,会被那些细小的事情激发情感,赋予风物以灵性、人格,并在这些美好的事物中神思畅游。诗人在《蛙声》中,以青蛙的鸣叫引入对土地的依恋:“赤脚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青蛙列队为我清唱/双脚紧贴地面,接受土地最初的启蒙/脚趾长出叶子,在阳光下摇曳”以小见大,情感丰沛,诗句动人。“灵感似闪电,来不及抿嘴/那幸福的喜悦的爆裂/密封的词语,炸得满地都是”一颗颗豆荚由成熟到裂开,在诗人的笔下豆荚如在酝酿一首诗,阳光是灵感之源,写得意趣可人。“倾斜在沙地里的贝壳/那是大地上最小的纪念碑/几根羽毛,应是一窝鸟儿守护的一生”(《低处的事物》)诗人具有一颗怜悯之心,从低处的事物进行联想,呈现出生活的丰富以及对生活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