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原
(1.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南京 210023;2.南京大学亚太发展研究中心 南京 210023)
“情报政治化(Politicization of Intelligence)”是西方情报理论中反映情报与政治关联状态的一个概念,强调的是在情报决策者与情报工作者的相互影响下情报与政治间出现的非理性或非科学性的关系状态,对于情报工作的科学发展与精准决策而言存在严重负面影响[1]。而美国作为超级大国和情报强国,其独特的政治体制与情报文化使得美国的情报政治化除了具有情报政治化的一般特征外,还展现出诸多富有美国特色的特色表征[2]。特别是在当下美国政治极化不断加剧背景下,情报力量愈发卷入美国国内政治纷争,沦为政治利益工具的趋势也愈发显著。上述情形使得美国情报政治化的独特属性得到进一步凸显。
当前美国不断加剧的政治极化趋势有着深刻且复杂的历史与社会原因,并在独特的政治体制与情报文化影响下已成为美国情报政治化的主要源动力。政治极化与情报政治化互为因果,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社会的分裂与动荡。与此同时,美国作为世界首屈一指的情报强国,其国家安全情报理论与实践不仅被许多其他国家所模仿学习,而且也对其他国家内政乃至国际社会都有着实际影响[3]。厘清美国政治极化与情报政治化间的具体作用机制不仅有助于丰富情报政治化的学理内涵,而且对于正确把握未来美国的情报政策趋势、认清其内在实质也具有积极现实意义。
美国的情报政治化相关研究始于冷战初期,“情报—决策”(也即情报生产者与情报消费者)间的应然与实然关系始终贯穿着美国情报工作研究的逻辑主线,后来也成为情报政治化研究的一个核心命题。在应然范畴内,已有研究既有强调情报与决策要相互独立,以充分保障情报的客观性和完整性的经典论断[4],也有认为情报与政策应相互关联,甚至提出情报要主动介入决策的激进主张[5]。前者认为情报工作应尽量避免情报失误,要求实现“去政治化”;后者则认为情报政治化是一种必然现象,要求对其实现“去污名化”。上述分歧虽然至今未能实现统一弥合,但冷战以后美国情报学界对此已然形成总结性共识。特别是1992年美国前中央情报局官员杰克·戴维斯(Jack Davis)《1949年肯特—肯达尔辩论》一文的发表奠定了情报学界对美国“情报—决策”关系的基本认知框架[6]。日后美国情报政治化研究的相关理论争鸣也均在这一框架内有序展开。
在“情报—决策”间存在关系张力的前提假定得到充分肯定之后,界定二者间的关系类型成为在实然范畴领域研究美国情报政治化的一项重要内容。依据美国国内独特的政治体制与情报文化,美国的决策层与情报机构是一种明显的上下级关系。根据上述逻辑推演,其中既存在上级对下级的支配,同时下级对上级也存在配合与反抗两种可能。许畅等人在梳理战后美国的情报发展史后,将上述可能性概括为三种过程,即“情报对决策妥协”(下级配合上级)、“情报对决策反制”(下级反抗上级)和“决策对情报逆转”(上级支配下级)[2]。这进一步厘清了对美国情报政治化研究的切入路径。
从美国情报政治化中“情报—决策”间的权力关系互动方式来看,可依据强制色彩差异将情报政治化区分出“软政治化”与“硬政治化”之别[7]。这组概念最初源自国际关系的“软权力(soft power)”概念。不像“硬政治化”那样纯粹使用强制手段,“软政治化”更多是通过对价值理念、规则程序和制度环境的改变而间接地对情报过程进行权力操控。对于“软政治化”与“硬政治化”的发生场景,美国学者格伦·哈斯泰特(Glenn Hastedt)通过对美国情报历史经验进行系统性地梳理,将美国的“情报—决策”间的互动场景概括为封闭系统、精英系统和大众系统三种类型,即分别同专业性的美国情报工作界,以国会议员、媒体和智库为代表的精英界,以及美国民众一一对应[8]。 这也进一步丰富了情报政治化研究的美国本土特色。
需要指出的是,美国情报政治化在情报政治化的一般属性基础上所展现出的 “美国特色”表征,归根到底是受美国独特的国内政治体制与情报文化影响,特别是美国特色鲜明的民主政治和三权分立的宪政制衡传统。既有文献有关美国情报政治化内的国内政治根源可概括为以下四项基本结论,并成为进一步深入研究的理论前提:a.情报的有效信息属性可增加决策者应对关键事态行动的合理性;b.若决策者应对关键事态不力可能违背其竞选承诺,从而面临潜在的政治成本;c.情报机构内部各组成单位与决策者间的亲疏关系各存差异,彼此间存在力量博弈;d.情报人员的道德操守水平不一,对其行为的约束也各存差异。上述四项前提所涉及的变量因素分别从情报的供给与需求两个层面对美国情报政治化产生影响[9]。
放眼当下,政治极化已成为美国国内政治的一个显著特征,并引发学术界日益广泛的关注。美国政治极化的起因复杂多样,涉及社会经济不平等、选举制度设计、人口结构变迁、种族文化冲突、意识形态分化以及政党认同变迁等多方面因素[10], 甚至原因与结果互为表里、相互巩固,不断溶蚀美国的民主,危害政府的治理能力[11]。不断加剧的政治极化虽已成为美国情报政治化的最新背景,但相关变量因素依旧遵循上述四项基本假定,左右着美国情报政治化的发展走势。鉴于政治极化起因与表现多样,且与情报政治化复杂交织,进一步厘清相关外在表征及其内在逻辑将有助于丰富情报政治化的解释理论,认清美国情报政策的内在实质。
美国情报政治化在实现路径上存在一则鲜明的“美国特色”表征,即:在两党制传统下决策层因党派轮替更迭出现的“间断均衡”与情报工作界在党派延续下发生的“渐进转型”之间存在鲜明的路径反差。而政治极化的加剧则将对上述反差加以强化,进一步推高美国的情报政治化程度。
自美国内战结束后,美国国内形成了民主党与共和党两大政党相互竞争、轮流执政的格局。美国政治由两大政党所支配并以两党制为主要特征,这是美国政治制度最显著、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项事实[12]。其直接原因在于美国在选举上采取了“赢者通吃”和“单一席位选区制”等特殊性制度,此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宪政制衡思想和宗教因素等[13]。 如果两大政党的情报工作理念和政策偏好存在差异,那么政党的轮替,特别是总揽美国联邦政府行政部门职权的总统在选举中若出现政党更迭,那么将使美国情报工作系统中的决策层迎来一次变革契机。由于美国联邦宪法明确规定总统任期为一届四年并不得超过两届,且这一规定早已根深蒂固、深入人心,因而从历时性的纵向视角看,美国情报工作的决策层将出现每四年一次的潜在变革之节奏。
历史制度主义政治学提出的“间断均衡”模型恰好与美国情报决策层的上述变化特性匹配契合,从而恰当反映出情报决策层的剧变节奏特质。“间断均衡”这一模型借鉴于生物学的演化理论,认为以国家为代表的政治实体也会像生物物种那样展现出“在短时段内迅速爆发制度性变革,随即又出现长时段的稳定与静止的状态现象。”[14]在本文分析对象中,以总统为核心的美国情报决策层通过两党制下的政党轮替而实现情报工作理念和情报政策偏好的更迭,这为改变美国情报政治化的进展方向提供了窗口契机。
与美国情报决策层的剧烈变动相反,提供情报服务的美国情报工作界似乎展现出理性冷静的专业化形象,时刻处于一种“稳定静止”状态。这似乎与“间断均衡”中的“关键节点”相对,恰好同变革节点之间“稳定静止”的长时段相对应。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
美国情报工作界的人员与机构作为专业化的技术工作者和官僚化组织,虽然不会像决策层那样因两党制下的政党轮替更迭展现出周期性的剧烈波动,但依然可以通过与情报工作相关的价值理念、规则程序和制度环境的改变,在情报产品的供给环节中诞生相应的赢家与输家,从而打破情报系统内部的权力博弈平衡,实现美国情报工作的“软政治化”[7]。相比“硬政治化”,“软政治化”虽然缺少强制色彩,但可以凭借对情报工作产生间接影响的因素,如指导情报工作展开的伦理规范、情报工作所遵循的规则与程序、情报工作从业人员的分布结构等,改变情报工作所处的外在制度环境,引起情报工作界内的部门利益调整与政策优先顺序的变更,从而实现情报工作界自身的“渐进转型”。[8]
而历史制度主义政治学同样建构了有关政治行为体“渐进转型”的分析模型,其中“制度偏移”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制度偏移”的具体内涵是指,政治制度体系在外部环境已然发生改变的情形下刻意忽略对外部环境的调适,导致制度体系与外部环境间的差距不断扩大,从而实现自身的“渐进转型”[15]。美国情报工作界因自身“渐进转型”而使情报工作出现“软政治化”就是“制度偏移”模型的一项生动实例。需要指出的是,美国情报工作界自身的“渐进转型”是一个相对概念,既包括情报工作界刻意忽略外部环境变化,始终坚持旧有制度体系,导致自身与外部环境间的差距扩大,也包括情报工作界主动调适自身的制度体系,努力缩小与外部环境间的差距。
在政治极化不断加剧的趋势之下,美国情报决策层的“间断均衡”与情报工作界自身的“渐进转型”效应被进一步巩固。二者的效用相互叠加,在时间维度下共同作用于美国的情报政治化过程,使其富含的“美国特色”更为鲜明。
首先,在美国情报决策层的变革窗口期,政治极化趋势带来更大的潜在变革动力,从而使决策层的“间断均衡”特征更为显著。而在政治极化不断加剧的趋势下,美国民主与共和两大政党在情报工作理念和情报政策偏好上的差异也将持续扩大。若总统大选中出现两大政党的轮替更迭,那么美国情报决策层的工作理念和政策偏好将在这一“关键节点”时刻出现剧烈波动,有时甚至出现方向性地逆转。
其次,在政治极化的张力作用下,美国情报工作界自身的“渐进转型”幅度也随之增加,从而加剧美国情报的“软政治化”程度。美国情报工作界在决策层的领导下通过调适自身的制度体系来控制自身与外部环境间的差距。在政治极化不断加剧的趋势下,决策层的情报工作理念和情报政策偏好差异将不断扩大,从而留下更大的“制度偏移”空间。而更大的“制度偏移”空间也意味着在“关键节点”间的稳定时段内,美国情报工作的“软政治化”将存在更大可能。
图1 政治极化加剧下美国情报政治化的逻辑示意图
再次,上述“间断均衡”与“渐进转型”效应的叠加在政治极化趋势走强之下将进一步增加情报政治化的发生概率和程度规模。在决策层政党发生轮替以前,情报工作界自身的“渐进转型”必然更贴合于时任决策层的工作理念与政策偏好。但在政党轮替后,现行决策层的理念与偏好又与先前出现的“软政治化”方向背道而驰。这势必会激发情报工作界对现行决策层的反作用力,甚至促使美国情报政治化的实现方式从“软政治化”迈向“硬政治化”(具体逻辑关系见图1)。
在奥巴马政府掌控联邦行政大权的8年时间里,美国情报决策层在这位民主党总统的主导下处于一个显著的“稳定静止”期。受制于民主党决策层特殊的情报工作理念与政策偏好,美国情报人员结构的潜移默化变动促使整个美国情报工作界出现在政治立场上更趋近于民主党主张的“中左化”转型趋势。当然这一转型是以“渐变”形式进行的,体现了典型的“情报软政治化”路径特征。
“9·11”事件是基地组织针对美国本土发动的一次重大恐怖袭击,给美国造成巨大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一度被美国舆论界称之为“第二次珍珠港事件”。这次事件的爆发不仅集中体现了美国情报工作外部现实环境的重大转变,同时也成为冷战后美国情报工作系统性转型的关键节点。
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苏联解体和两极格局的终结,美国失去了外部最为强大的敌人,所面临的传统安全威胁已不断走低。情报机构的总体地位开始下降,经费和人员规模也大幅缩减。但与此同时,美国所面临的非传统安全威胁与情报工作的新型挑战却不断涌现。“9·11”事件的爆发彻底打破了美国本土绝对安全的迷梦,也给美国社会和民众心理造成了极大震惊。这次事件的爆发促使美国对冷战结束以后的情报工作界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权力关系改组。在2004年通过生效的《情报改革和预防恐怖主义法案》规定下,美国不仅重新开始扩大情报工作的经费和人员规模,而且将原有情报机构加以整合,通过新设国家情报总监等职务对全国情报力量进行统一监督和协调。自此,整个冷战后的美国情报工作不论从组织机构、目标宗旨乃至情报文化都完成了一次系统性地转型。
这次系统性转型也一度改变了美国情报人事工作的演进方向,并成为日后美国情报人员结构变革及其附带政治效应的导火索。为了打击和应对全球恐怖主义,时任小布什政府及时调整了情报工作界的任务使命,逐步扩张情报工作界的人员规模。以美国中央情报局为例,仅在2004年末其情报分析团队的规模就扩编达50%之多[16]。其他情报机构的情形与之类似,也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规模扩张。新雇员的大量涌入很快便扭转了90年代以来美国情报界的人员缩编趋势,然而也不可避免地改变了美国情报人员结构的特征,其中情报官员的年轻化就是其中一项突出表现。具体来说,突然扩增的情报人才缺口相应降低了对应征人员在学历水平与专业技能方面的招录标准,从而使新一批雇佣人员在整体结构上显现出年轻化的趋势。而在此之前,由于美国情报界曾长期实行人员缩编,富有经验的老雇员面对不断扩张的新雇员群体时将出现相对失衡,这意味着新雇员获得晋升的时间将相对缩短,获得荣升的高级官员也相对新近退休的老一批前辈而言缺少实务经验。相比于更加注重专业技能和职业使命的老一批前辈,年轻一代的情报工作者要更加注重个人职业发展机遇、工作与生活平衡和收入待遇等要素。特别是所谓的“千禧年一代”(即80后)更是表现出明显的“权利意识”与“自恋心态”,这是老一辈情报工作者所不多见的[17]。
美国情报界人员结构的年轻化给美国情报的政治化创造了新的可能。大量缺乏情报工作经验的年轻人规模性地涌入,势必对美国的情报监管体系造成压力,对原本被奉为圭臬的情报客观性原则也形成挑战。另外,年轻群体相对老一辈群者本就更贴近进步主义与自由主义,在政治立场上也是持“中左派”观点居多,从而更倾向于民主党阵营[18]。虽然尚未有严格证据表明美国情报界在人员与机构上出现亲民主党转向,但情报官员乃至领导群体偏袒民主党的政治言论层出不穷早已是不争事实,情报界内的党派言论禁忌显然已被打破[19]。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因人员结构年轻化导致的情报工作界“渐变转型”虽然在奥巴马政府上台前就已显现,但后者的举措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放大并加速了其中的“软政治化”效应。
“9·11”事件后美国情报部门的持续扩编及人员结构的年轻化给美国情报界奠定了“自下而上”渐进转型的潜在基础,随后以奥巴马为首的民主党决策层又以其所持“族裔多元”和“文化包容”偏好“自上而下”地助推了这一趋势。整个奥巴马时代,横跨联邦各政府机构的“多元化包容性”人事改革则以“情报软政治化”的实践形式促使美国情报界趋近于民主党既定路线的政治效应。
早在2005年,美国国会就曾批款添设“情报界学术卓越中心(IC Centers of Academic Excellence)”这一人事改革项目以鼓励更多少数族裔人士被征召进入美国情报界工作。而奥巴马总统上台之后,其“族裔多元”和“文化包容”偏好正式成为联邦行政部门的一项人事规范,情报部门的雇佣和提拔优先项群体被进一步扩大至包括少数族裔、女性、男同性恋和退伍老兵等更大的范围[20]。在奥巴马政府的第一届任期之初,相应的改革举措便已开始。例如2009年7月,时任中央情报局局长就曾要求于2012年前将所辖部门内的少数族裔雇员比例从22%提升至30%[21]。2011年8月18日,奥巴马总统签发了名为“确立力促联邦雇员多元化与包容性的协调型全政府倡议”的13583号行政令,正式启动了“多元化包容性”的人事改革日程。文件所涉群体在之前的多样性基础上,又另外囊括包括残障人士、女同性恋、双性恋及变性者(LGBT)等更大范围的人士群体。行政令开头部分虽然重申了以往的“机会平等”原则,但后面大部分内容却摒弃了这一原则,表示雇佣所述特定群体才是落实“多元化包容性”日程的首要目标[22]。
需要指出的是,这项改革议程除了总统“自上而下”地推进外,同时也得到了美国情报机构若干重要负责人的积极响应。例如,2010—2017年担任国家情报总监的詹姆斯·克拉珀就公开支持奥巴马的“多元化包容性”改革,并试图扭转情报界的组织文化从而改写情报机构的行动准则。在其主导下,国家情报总监办公室在2015年出台了《情报界机会平等与多元化经营战略:2015—2020》,其内容强调人员的多元化要优先于机会平等,并确立了雇佣和提拔偏爱群体的人才战略目标,此外还将人员的多元化纳入所有情报单位均必须遵循的职业道德准则[23]。除此之外,2013至2017年担任中央情报局长的约翰·布伦南(John Brennan)对奥巴马的支持则更为积极,甚至一度引发争议。在其领导之下,美国中央情报局不仅将“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确立为机构的工作职责,更要求雇员不论身居国内还是国外,都要以积极方式参政议政。这使得情报官员们坚信,采取进一步的激进行动也是合法的,致使美国情报政治化的底线也被进一步突破[19]。
“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在美国情报界取得了颇为丰硕的成果,这也进一步加剧了美国情报界人员与机构“中左化”的转型趋势,使之更趋近于民主党的既定政治路线。截至2016年,美国情报界内少数族裔和女性雇员比例获得了显著提升,同时女性雇员还获得了额外的晋升与嘉奖机遇[24]。由于“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所重点关照的妇女、少数族裔、残障人士、同性恋等特定群体所持政治立场属于明显的“中左派”,因而大量吸纳上述群体入职工作便可从整体上轻松地实现美国情报界的政治立场偏移。再加上情报界内的党派言论禁忌已然打破,持“中左派”立场群体的人员扩编也客观上形成了民主党势力在情报界内的壮大效应。
然而,这种“中左化”的情报组织文化转变并不具有普适性,持批判态度的声音一直络绎不绝。首先,“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的出发点是所谓的“美国国情”,其动机纯粹为了迎合国内政治因素,而非海外形势和相关情报行动。其次,所谓的“多元化”因缺乏客观界限,因而存在政策的过度执行,从而导致“软极权主义”现象的发生。如此一来,情报界内白人男性这一传统“精英群体”反遭歧视[25]。 再次,情报体系内出现的以政治正确为代表的“中左化”趋势虽是以“软政治化”形式而呈现,但经过时间岁月的累积,其渐变转型的效果也会引发质的转变。这为日后情报决策层因决策层政党更迭导致“情报—决策”的抵制对立埋下了伏笔。
代表美国“反建制派”势力的唐纳德·特朗普以“反政治正确”为旗号,在2016年总统大选中击败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这不仅给美国联邦政府的内政外交带来强力冲击,同时也给美国情报决策层乃至整个美国情报体系造成“间断逆转”,从而激发美国“情报硬政治化”的趋势走向。
在美国情报系统内,“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不同程度地引起了曾占据主流地位的白人雇员群体的身份与职场地位焦虑,而特朗普胜选激发的“白人至上主义”则给这一群体一次反抗“逆向歧视”的历史契机。为了获得中下层白人的支持,被特朗普化的共和党人曾将“反政治正确”作为自己的核心竞选主张之一,从而将“白人至上主义”融入了自己的行动策略。在特朗普成功就任总统后,“白人至上主义”更是在美国朝野迅速泛起,激化美国国内的种族矛盾,致使美国社会被进一步撕裂,再度加剧国内的政治极化[26]。这种以“白人至上主义”为代表的“反政治正确”浪潮自然也波及到美国的情报界,并同“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为代表的“政治正确”形成鲜明反差,从而引发情报人员对决策层变革的激烈抵抗。
反观美国情报界内部,自2016年大选前夕起情报系统内就陆续出现抵制决策层变革的一系列“反特朗普”行动。由于特朗普公开威胁要结束一些原本被期待继续执行的总统政策,甚至可能颠覆极具吸引力的“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议程,所以对于那些力挺民主党立场进行抗议的人们而言,特朗普的胜选对其既得利益造成了严重冲击[19]。率先发起“反特朗普”行动的是奥巴马时期担任中情局副局长并两度担任代理局长的迈克尔·莫瑞尔。正是他在2016年8月16日《纽约时报》公开发表的支持希拉里反对特朗普的文章掀起了情报界人士同特朗普决策层间漫长的“口诛笔伐”之序幕[27]。随后,包括詹姆斯·克拉珀、约翰·布伦南、迈克尔·海登、约翰·麦克劳克林等在内的因政党更迭而卸任的一批前情报部门负责人都陆续参与进来,此外还包括从事情报分析业务的现役情报雇员。他们在“反特朗普”问题上与《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以及微软全国广播公司等国内左翼新闻出版商形成共生性关系,因而其对特朗普的尖锐批判也具有鲜明的党派色彩,这是此前民主党总统执政时所鲜有的现象[28]。须指出的是,情报界内的“反特朗普”行动并不限于特朗普个人。例如,时任中情局长迈克·蓬佩奥因不赞成前任布伦南的社会积极性而被认为在“多元化和包容性”改革事业上开倒车,给中情局雇员和整个国家的安全造成威胁,从而招致怨恨和被刻意曝光“黑料”[29]。
然而,即使“多元化与包容性”理念受到“反政治正确”的强力冲击,其发展进程在短期内依然难以得到根本性地扭转。例如,2018年4月职业情报雇员出身的吉娜·哈斯佩尔取代蓬佩奥担任中情局长后,中情局内的党派纷争立刻被淡化许多,特别是在其授意下出台的“2020—2023年中情局多元化与包容性战略”确保这一政策得以继续顺延[30]。这无形当中又再次拖延了情报部门与决策层间在特朗普任期之内的相互攻伐进程。
防止情报泄露对于情报工作而言向来是个重中之重的问题。尽管泄露具有保密性质的情报信息行为会受到法律与道德的约束与惩罚,但依然难以避免地沦为国内政治斗争之工具。近年来随着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加剧以及美国情报决策层发生政党更迭,美国的情报泄密不仅在案件数目上急剧增加,且其目的属性也出现了质变。
首先,从2016年美国大选开始至特朗普成功胜选实现情报决策层的更迭,美国国内的情报泄密案件在数量上出现了显著性激增。2017年8月,据时任联邦司法部长杰夫·塞辛斯宣称,从正式接手工作至2017年上半年,司法部接收到的未经授权非法泄露加密信息的刑事调查案件数量比过去三年来的总和还多。虽然未曾提供过多细节,但是联邦调查局已经为处理此类案件专门创设了新的反情报单位[31]。由于这些泄密案件大多以攻击特朗普个人及其所任命的情报官员为主,集中体现了当时情报界内广泛存在的“反特朗普”情绪,因而鲜明体现出其中的党派纷争特色。
其次,激增的“反特朗普”议题情报泄密案件从属性上看,是情报界的现役官员、前任官员以及新闻出版界相关人士“互利共生”的产物。由于情报信息的管理在法律与道德层面上受到严格约束和监督,且泄密情报的行为也将受到严厉惩处,所以掌控一手情报资源的现役雇员利用情报泄密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无非遵循四种方式:一、将情报信息告知给已获安全豁免资格的前任高级情报官员,利用后者的社会影响力操控舆论,从而避免自己未经授权泄露信息而被追责;二、以朋友等非正式身份向已卸任的前任情报官员交流情报信息,再由后者向新闻出版界吐露;三、直接向持“反特朗普”立场的《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华尔街日报》等纸质传媒泄露敏感信息;四、在“反特朗普”立场的媒体开设的网站平台上匿名情报信息宣泄不利情绪。
再次,激增的情报泄密案件所涉信息真实性难以确定,其中恶意诽谤与“污名化”现象已然泛化,在法律与道德的张力作用下再次突出了其中的“强制”色彩。为了实现“反特朗普”的政治目的,情报有时会在意识形态和个人利益加持下被武器化和工具化,所涉内容包含大量不实信息。比如迈克尔·莫瑞尔承认情报界对“特朗普拒绝接受《总统每日情报简报》以彰显其反智主义和反情报偏见”的指控并不属实[32]。此外,一些持“反特朗普”立场的媒体也以多种方式鼓励泄密,例如开设所谓“泄密诱饵”的匿名网站,给前任情报官员设立有偿咨询岗位或文章专栏等。上述影响愈加凸显了美国“情报硬政治化”的趋势特征。
特朗普胜选下美国情报决策层偏好的“间断逆转”是美国独特政治体制对情报事业发展的一次方向性“纠偏”。只不过在这次“间断逆转”下美国国内的情报泄密案件数量激增,使得“情报硬政治化”趋势得到显著走强。究其根本,其实是情报界内部围绕着应确保情报专业性还是须坚持所谓的政治正确而展开的理念竞争。然而,这种竞争在情报决策层的偏好“间断逆转”下,其手段方式已从决定情报从业人员结构分布的“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转变为强制性色彩更为浓厚、作用效果更为直接的情报泄密。在以特朗普胜选为代表的情报决策层政党更迭下,美国的情报政治化已经实现了从“软政治化”向“硬政治化”的路径转轨。
美国情报决策层偏好的“间断逆转”虽然其“纠偏”效果更为直接迅速,但是也因其过多的强制色彩致使美国的国内政治矛盾被进一步激化,从而引发情报资源的错误投入与过度浪费。后期以“反政治正确”为旗号的情报泄密不但未能将先前凸显政治正确的“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中的部门和个人主观感情因素降低,反而违背了情报工作的客观立场与严谨精神,严重干扰了情报工作秩序,破坏了情报产品的质量。这一趋势不仅使美国的情报工作进一步沦为其国内政治斗争的工具,也给未来因满足美国部分群体私利而炮制夸大的“中国威胁论”虚假情报滋生了土壤。
美国的两党制政治传统使得美国大选的政党更迭成为情报决策层偏好逆转的窗口契机,而国内政治极化趋势的不断走强则进一步增大了上述“间断逆转”的可能性。与之相反,美国情报工作界作为专业技术人员和官僚化组织,虽然不会像决策层那样剧烈波动,但仍可通过对情报工作相关的价值理念、规则程序和制度环境的改变实现自身的“渐进转型”。近年来美国愈演愈烈的政治极化趋势,使得奥巴马时代和特朗普胜选后的美国情报政治化案例突出体现出上述美国“情报硬政治化”与“情报软政治化”的不同路径。在奥巴马时代,民主党决策层因其“多元化与包容性”人事改革,促使美国情报工作界在“中左化”方向“渐进转型”。而特朗普的胜选则给美国情报决策层带来“间断逆转”,使其遭遇情报工作界对此做出的强烈抵制与反抗,突显出“情报硬政治化”继续走强的趋势特征(相关属性汇总见表1)。
当前美国的政治极化趋势不然没有减退,反而愈演愈烈。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在大选中击败了时任总统特朗普,实现了美国联邦政府在两党间的政权轮替。值得一提的是,即便特朗普在竞选连任中落败,但包括美国情报界在内的整个美国政坛都已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所谓的“特朗普化”。通过对美国政治各层面的“创制”乃至“扭曲”,特朗普的影响可谓是“覆水难收”[33]。对于情报界而言,美国白人群体在上述过程中的“身份政治”已被成功唤醒。当下以拜登为首的民主党“政治正确”势力对情报决策层的接管,再度促使后者偏好被“间断逆转”。美国情报界内的白人精英群体也瞬间反转性地成为保守性抵抗力量,致使“情报硬政治化”的趋势不但未受削减,反而继续走强。在2022年8月爆发的“海湖庄园搜查”案中,特朗普便以遭受情报界的“政治迫害”为由,再度煽动舆论风暴博得民众同情,试图“以退为进”借助此举重返2024年大选舞台[34]。
表1 政治极化加剧下美国情报政治化的相关概念比较
由此可以看出,美国情报政治化在政治极化趋势的加持之下,情报信息日益沦为由政党私利所支配的国内党争工具。情报领域的“国际问题国内化”、“国家利益政党化”现象也将愈发突出。伴随着近年来“中国威胁论”的不断炒作,以及美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对中国“既怀有重塑国际秩序,且相应能力也越来越强的唯一竞争者”定性[35],中国须特别警惕美国情报界内将“中国威胁”政治化的趋势。中国的对美反情报工作应未雨绸缪,及时预判美国政界因政党私利炮制虚假情报、夸大“中国威胁”的行动,以维护中国的正当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