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睿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水蛭子是日本神话传说中的重要神祇,是日本的父神伊邪那岐命和母神伊邪那美命所生的孩子,按常理应该在日本神话谱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可是由于他是个残障儿,出生后立刻被父母抛弃,甚至没有算在所生之子的序列里。日本神话传说中关于水蛭子的记载并不多见,关于他的神话传说的由来、演变和象征意义也成为日本学者不断研究的领域之一。
在日本,对于水蛭子神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学、民俗学和社会学领域,主要围绕水蛭子的身份以及被抛弃的原因展开。比如井上光贞在《从神话到历史》中,认为水蛭子作为一个神话形象,是日本独有的,他的出现与日本列岛的地理环境密不可分(1)井上光贞:《神話から歴史へ》,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5年,第18—19页。。福岛秋穗在《记纪神话传说研究》中从文字学的角度对“水蛭子”一词的由来进行了大量考证,指出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存在用“蛭”代替“日”字的情况(2)福岛秋穗:《記紀神話伝説の研究》,东京:六興出版,1965年,第35页。,代表着剥夺了水蛭子神的身份。在角信雄翻译的《希腊罗马神话》和高津春繁翻译的《希腊神话》中,二人通过对太阳神的分析,阐释了日本神话和希腊神话中对于太阳神崇拜的不同表征,认为水蛭子很有可能是太阳神的象征。原田信一则从人口学的角度论证了水蛭子神话存在的意义。国内则多是将水蛭子作为日本创世神话的一部分进行统一研究,单独针对水蛭子形象的研究相对较少。作为创世神所生的孩子,水蛭子不应该仅仅作为一个简单的生物学上的失败而存在,将其放置在世界神话体系中进行对比研究后会发现,在世界很多国家的神话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所以,水蛭子这一形象值得深入发掘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和象征意义。
记录日本神话传说较为翔实的著作共有两部,一部为《古事记》,一部为《日本书纪》,这两本书被合称为《记纪》。在二者的开头部分都记载了水蛭子被遗弃的过程。《古事记》上卷“天之御柱”部分,也就是介绍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如何创造日本国土以及生出诸神的部分,记载着“(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行闺房之事,生子水蛭子,将此子置芦舟中,舍使流去。其次生淡岛,此亦不在所生诸子数中”,并在最后写道:“伊耶那岐与伊耶那美二神共生岛一十四处,神三十五尊。以上为伊耶那美神未逝去以前所生。惟淤能碁吕岛并非所生,又水蛭子及淡岛亦不列入数中。”(3)太安万侣:《古事记》,周作人译,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5—6页。
《日本书纪》中的记载与《古事记》大致相同。《日本书纪》第一卷,神代上,三贵神出生的部分中这样写道:“次生蛭儿。虽已三岁,脚犹不立。”(4)舍人亲王:《日本书纪》,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7页。也就是说,水蛭子已经三岁了,而脚还站立不稳,“故,载之天磐櫲樟船,而顺风放弃”(5)丸山林平編:《定本日本書紀》上巻·(巻第一「神代上」八洲起元),东京:講談社,1952年,第6页。。同时,在《日本书纪》中明确记载了为何水蛭子出生后被二神遗弃。“一书曰:日月既生,次生蛭儿。此儿年满三岁,脚尚不立。初,伊奘诺、伊奘冉尊巡柱之时,阴神先发喜言,既违阴阳之理,所以今生蛭儿。”(6)舍人亲王:《日本书纪》,第8页。意思就是生出水蛭子这样的残疾儿童是阴神先发言,这样就违背了阴阳之理,从而导致阴盛阳衰,致使所生胎儿没能健康成长。在《古事记》中,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初次结合诞生了水蛭子、淡岛神之后,二神觉得“所生之子不良”,便向天神请教原因。天神通过占卜后告诉二人“因女人先说,故不良”,也就是说伊邪那美命先说话是导致水蛭子和淡岛神所生不良的主要原因。周作人在他的《古事记》译本的注释中写道:“水蛭子据《日本书纪》云‘虽以三岁,脚犹不立,盖言不具。因女子先发言,所生之子皆不良,或云故人思想如此,或云受中国儒教影响的传说’。”(7)太安万侣:《古事记》,第5—6页。这可能是受到了中国阴阳思想的影响。中国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流传着阴阳思想影响胎儿健康的重要性。在《吕氏春秋》中就记载:“是月也,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启户始出。先雷三日,奋木铎以令兆民曰:‘雷将发声,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必有凶灾’。”(8)林宇宸编:《吕氏春秋》,桂林:漓江出版社,2018年,第16页。意思是,在春天打雷的前三天,都有一个官员,也就是宣令之官,古时叫作遒人,带着木铎巡于道路上,一边敲着木铎一边向大家训话:“春天马上要打雷了,如果在这个时候不停止房事,就可能招致生殖不祥,生下的孩子可能会是残疾人或者是个怪物,那就一定会有凶灾。”由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二神违背阴阳之理,由此才诞生出水蛭子、淡岛神这两个“不良”之子。兄妹二神一方面使用“苇船”遗弃流放了水蛭子,另一方面按照天神指示重新绕天之御柱而走,这次由男神先说话、女神后说话,结合后生出了诸多健康的神子,日本国土也得以成功创造。这也印证了遵循阴阳之理的重要性,益处和效果都是显著的。
阴阳思想大概在公元5世纪中叶左右传入日本。据史料记载,阴阳思想最初是在安闲天皇二年,也就是公元533年传入日本(也有记载是在钦明天皇年间传入日本)。在推古天皇十年,也就是公元602年左右,百济僧侣观勒携带历书、天文地理书和遁甲方术书来到日本。公元640年,也就是舒明天皇十二年,被派遣到隋朝学习交流研究汉学32年的南渊请安、高向玄理等留学生和留学僧人回国后,直接带动阴阳学说在日本迅速发展。公元660年,百济被大唐和新罗联军攻灭,许多百济人逃亡日本,带去了很多记录阴阳思想的书籍与文献,在天智天皇(公元661—671年)时期,正是推动“大化改新”、模仿中国隋唐封建制、全面移植中国文化、促进日本社会发展的重要阶段,阴阳学说在日本又迎来了一次大发展。等到天武天皇(公元673—686年)即位,阴阳学说在日本到达了顶峰。而《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两本书正是在天武天皇时期完成的。可以想见,记录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中的各类传说与历史事件必然会受到阴阳学说的深刻影响。
阴阳思想的形成也逐渐影响了父权与母权的转变,父权代表阳,母权则代表阴。按照《古事记》中的记载:根据伊邪那岐命的命令,两人围绕天之御柱行走,伊邪那美命从右转,他自己从左转,从而相遇。这一行为也被认为可能是暗含着“左尊右卑”的意义。在《古事记》后段记载的伊邪那岐命在进行祓除的时候,洗左目时所生的神名是最高贵天照大御神,洗右目时所生的神名为月读也是基于这一思想(9)荻原浅男:《古事記の旅》,東京:NHKブックス,1989年,第46页。。另外,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在绕柱的同时还互相称赞对方,这种行为在其他国家的神话记载中比较少见。荻原浅男认为,由于当时的社会处于母权社会逐渐向父权社会的过渡阶段,这个“夫唱妇随”的事件展示了男尊女卑思想的产生(10)荻原浅男:《古事記の旅》,第48页。。
在绕行的过程中,由于伊邪那美命先向伊邪那岐命打招呼,导致生产失败,经过天神点示,伊邪那岐命先向伊邪那美命打招呼,生产就成功了。从文化层面上看,这就是一种“父权战胜母权”的表现形式。古代日本向来有“女性优势”的习俗,但是经过阴阳思想的传入,加之日本统治阶层不断向我国派遣遣唐使、留学生,学习中国文化,在日本大力推行封建制度和中央集权,为了完成日本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型,父权必须战胜母权。法国的学者M.伊丽尔迪就在水蛭子神话中看出了母权制和父权制的冲突,而父权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她认为“通过母权制的方式结合生下的‘蛭之子’很虚弱而丢弃了。改为以男权制为主的婚姻后顺利地生下了日本的国土及其众神”(11)M.伊丽尔迪:《神话与梦想与秘仪》,冈三郎译,国文社,1985年,第230—233页。,所以水蛭子神话充分展现出阴阳学说盛行、父权战胜母权的社会背景。
《记纪》是日本古代朝廷倾注了国家之力推进编撰的史书,被视作国家正史。为何在这两部书的开头部分,非常唐突地记载了这个“失败儿”的出生?为何要给这个残障的孩子命名为“水蛭子”或者“蛭儿”?这背后的关联在《记纪》以及之后地方风俗和传说中都没有太多的文字留下。水蛭子被放在芦苇船或者天(鸟)磐櫲樟船中顺水而去后的经历,无论是《记纪》还是其他地方志和传说中都极少出现。从日本神话特性角度考虑,可以认为水蛭子的被抛弃是一个隐喻,有着文化层面的象征作用。
首先是种族延续的象征。从整个世界的神话体系来看,全世界都有洪水型兄妹婚和人类起源的神话。除了日本神话之外,在中国西南部和中南部也留有口传的类似神话。日本学者村上顺子总结出洪水型神话中人类的起源大多都有同胞兄妹结合的血缘婚行为,而且也都生产出类似于肉块之类的怪胎,随后怪胎都被放逐,最终反而成了延续人类血脉的关键。这些神话中,血缘婚的产物不是邪恶的象征而是顽强生命力的象征。这从两人围着天之御柱的行为中也看得出来,男女围绕具有神圣含义、类似于柱子的东西行走的记载在印度和我国西南部地区都有着广泛的流传,就像西欧很多民族会围绕“五月柱”(May-Pole)旋转一样,是一种希望能够人丁兴旺的礼仪。荻原浅男认为:“男男女女围绕着‘五月柱’唱歌跳舞,用于祈求女人和家畜都能够多多繁衍后代这种礼仪和绕着‘天之御柱’行走是很相似的。”(12)荻原浅男:《古事記の旅》,第46页。吉田敦彦认为,在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特别是瑶族、苗族和彝族等)流传的神话中也有围绕着类似于“天之御柱”的高耸入云的树木或者山峰一样的物体,然后进行兄妹结婚行为的记载(13)吉田敦彦:《日本神话的考古学》,唐卉、况铭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04页。。
我国著名的民俗学家钟敬文认为,洪水神话是世界上分布最广的神话之一。20世纪初,英国人类学家J.G.Frazer指出,洪水神话的主题就是“洪水之后人类如何繁衍”,这是古代文明如巴比伦、希腊、罗马、印度、拜占庭、中国具有的共同的神话原型,是人类古典文化中的珠玉(14)钟敬文:《洪水后兄妹再植人类神话》,《中国与日本文化研究》第1辑,1991年6月。。在日本古典神话中,也有着相似的要素。如果没有洪水泛滥、人类灭绝等因素,那么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创世神话也就不复存在。在我国西南部和南部一些少数民族的口传神话中就有着类似的情节。云南纳西族的创世神话就描写了恨失恨仍从蛋中出生,历经九代来到了从忍利恩的时代,他和自己的五个兄弟以及六个姐妹结成夫妇,天神派出一头猪毁了他们的农田,利恩的兄弟姐妹不顾利恩的劝阻袭击了猪,天神发起大洪水惩罚人类,只有利恩逃了出来成为大洪水唯一的幸存者。后来,利恩和天神的女儿结婚,先生下了动物,后来又生下了三个哑巴孩子,在完成天神的考验后三个孩子恢复正常。类似的洪水后人类灭绝重生的神话在彝族、摩梭族和汉族的神话中都有流传。
虽然水蛭子是一个怪胎,但这样的怪胎在很多国家和地域的神话谱系中都是存在的。比如我国的甘肃徽县就流传着倭瓜中跳出一对兄妹,兄妹长大成人后突发大雨,洪水泛滥,兄妹二人躲在倭瓜皮里才幸免于难。洪水退去,世上只剩兄妹二人,为繁衍人类,兄妹决定成婚。成婚后,妹妹就生下了一个肉球。肉球被剁成一百块,挂于各处的树梢,这些肉块就变成了一百名男男女女。在常任侠《沙坪坝出土之石棺画像研究》中也描述了一个类似的瑶族民间故事,也是诞生出一个肉球,将肉球切碎后变成了人(15)袁珂:《中国古代神话》,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30—32页。。
日本学者认为,从日本民族诞生的视角进行历史性验证的话,水蛭子在文化层面上暗示着一种坚强地活下去,并且拥有强大生命力的精神。正如吉田敦彦(16)吉田敦彦:《日本神话的考古学》,第227页。所述,从日本列岛所处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来考虑,其东侧是广阔的太平洋难以逾越,因此流传着大和民族的祖先主要从已经形成了农耕文化的北方欧亚地区,如中国江南地区的季风地带或者云贵高原(喜马拉雅山脉和青藏高原以东延伸的山岳地带深度数千米以上的山中溪谷沿岸居住的少数民族(17)伊藤清司:《昔話伝説の系譜》,東京:第一書房,2013年,第241页。),还有从波利尼西亚、密克罗尼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渡来的说法。不管怎样,在来到日本列岛的途中都会跨越许多险峻的山岳和峡谷,越过怒涛汹涌的大海,赌上生死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日本列岛的各处,建成了民族和国家。而生命力极强能以逆体再生出新体的水蛭,代表了民族所拥有顽强的生命力血统的后代,找到了水蛭子的生存价值,将其定位为“惠比寿神”,希望他能消除所有在民间继承了这种日常生活的过程中引起的灾难。
其次是伦理危机的警示作用。众所周知,在《记纪》中有很多内容相近的记载,但在文字表述上却有着微妙的差异。在《古事记》中称为“水蛭子”,在《日本书纪》中则叫作“蛭儿”。《古事记》中水蛭子是第一个孩子,到了《日本书纪》中则变为了第三个孩子。本居宣长认为“水蛭子”名字是由于孩子和虫子长得很像而得来。他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孩子生出来就没有手足,看着像水蛭所以命名;二是孩子到了三岁还是不能站立,手脚无力萎缩,活像一只虫子所以命名。蛭子是日本名字,在《本草纲目》中应该写为比流(18)本居宣长:《本居宣长全集》第九卷,東京:筑摩書房,1968年,第178页。。但是关于这一点,日本学者有着不同看法。福岛秋穗就从文字假借的角度提出,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日灵”或者“日”的表述经常出现(日文中“日”读作hiru),为什么在“蛭”(日文也读作hiru)这个词上没有使用日字?而且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出现以前“hiru”都使用“日”字,为什么在《记纪》中却使用了“蛭”这个字。她的结论是,这样做的目的是警示。在《记纪》编纂的时代,近亲结婚是常态,这样描述隐藏着对后世的警示。“近亲结婚是我国(日本)在未开化时代,在人数较少的集团内频繁出现的现象。”(19)福岛秋穗:《記紀神話伝説の研究》,第35页。诚然,在古代,不仅是日本还有世界其他地区,近亲结婚都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兄妹结合造人的神话比比皆是,我国的伏羲女娲有些地方相传就是兄妹结合,希腊神话里的宙斯与赫拉也是兄妹结合,在我国瑶族和苗族等少数民族中也存在兄妹婚后生下类似动物的传说。古时人们的知识理论不可能真正了解到近亲结婚的危害性,水蛭子作为一种文化隐喻在文化层面上承载了警示后人的作用,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非要遗弃水蛭子。在原始时代,生产方式局限于狩猎、捕鱼、农耕,人口增长和生产总量会经常性出现不平衡的状态,所以在世界各地,杀死刚出生的残疾儿童以便节省资源的情况并不罕见。即便“水蛭子”是日本祖先崇拜的太阳神的兄弟,在那个时代身为残疾人,他也不能避免被放弃的结局。
除了生命之外,同时失去的是身份。“水蛭子”是日本祖先崇拜的太阳神的兄弟,有些学者认为水蛭子是太阳神,或者说是与太阳密切相关的神。“水蛭子”在日语中念“hiruko”,也可以记为“日子”。日本文化研究专家中西进在《天神之界》一书中指出,“‘日子’水蛭子很可能是‘日女’大日孁贵的对应神”(20)中西进:《天神の界》,東京:角川書房,1985年,第61页。。“大日孁贵”就是日本神话中的太阳女神。在日本神话中,在别天神后又相继产生了七代十二位神,称之神世七代,这十二位神之中有五对男女兄妹,分别为:宇比地迩神(兄)、须比迩神(妹);角杙神(兄)、活杙神(妹);意富斗能地神(兄)、大斗乃辨神(妹);淤母陀流神(兄)、阿夜诃志古泥神(妹);伊邪那岐命神(兄)、伊邪那美命神(妹)(21)太安万侣:《古事记》,第5页。。可见,在日本神话中,兄妹对应成神的记录还是占很大比例的。中西分析说水蛭子就是“男性的太阳”,这就说明很有可能水蛭子作为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初生子,也就是天照大神的兄长,是作为天照大神的兄妹对应成神的身份而存在的。不仅如此,太阳神或太阳之子乘船与日本部分地区的传说习俗也是相吻合的。有的地区确有让日神之子登上小舟漂流大海的传说,还有的地区有着用象征日神的小船迎来送往的风俗习惯。所以说,无论水蛭子究竟是不是太阳神或者是日神之子都有着与太阳相关的属性在里面。
在传统意义上,代表太阳的男性,应该是身体健硕、具备大德的形象,四肢孱弱无力的水蛭子无法成为代表太阳的男性,根本不具备成为高天原执政者的资格,所以只能被流放。这也验证了前文提到的“蛭”可能是“日”字,因为在日本神话中太阳象征了男性,而男性有着完备的人格,他们不能在身体和性格上有缺陷。正因为如此,为了区别于代表太阳神的男性,就换成了“蛭”字。无论如何,血缘婚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起到维系种族的作用,但是在生物学意义上必须加以禁止,于是水蛭子这样的残障儿也就成为警示后人的文化隐喻。
另外,由于水蛭子的弃婴身份,在日本古代的某些地区还流传着水蛭子代表着污秽与不祥的传说。由于受日本神道和阴阳学说的影响,在这些地区人们认为与死亡、怀孕、分娩和流血有关的从业者都是不祥的,比如殡仪业者、屠夫、皮革工人、拾荒者、乞丐、小丑、算命者、典狱者、行刑者、卖艺者等等,他们的职业多遭人非议与诟病。这些人因而备受歧视,居住地也与外人隔绝。由于水蛭子因自身的生长缺陷而最终被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抛弃,他们便将自己惨遭不公平对待的命运与水蛭子的遭遇联系在一起,认为自己不被周围人所认同,成了世人的“遗弃儿”,因此就逐渐形成了水蛭子信仰。对水蛭子的信仰是残酷的,信仰仪式的执行也很血腥。在举行仪式时,他们会在部落以外绑架一个人,这个人被称为淤能碁吕,也就是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创世的第一个岛屿的名字,将这个人当作献祭给水蛭子的祭品,在短时间内会被大家供奉起来。部落的村民会拿出一条红线,将红线的一头绑在自己的脚上,另一头连在淤能碁吕的脚上,然后诵读咒语,将绑在自己脚上的红线解下,绑在木杆上,认为这样就能够将自己身上的污秽转移到祭品身上。之后,村民们会给祭品戴上水蛭子的面具,一般是由皮革、芦苇等材料制成,将他带到海边并斩断他的手脚模仿水蛭子残缺的姿态,放在芦苇船上任其漂流。如果尸体顺水流去、没有被冲回来则代表污秽被水蛭子接受、吞噬,代表着除秽成功;如果尸体没有顺水流去而是漂了回来,则被认为除秽不成功,还需要再重新绑架一位淤能碁吕举行仪式。若是海岸上漂来了其他部落村民放逐的淤能碁吕,则会被认为是其他部落村民试图让他们承受污秽,从而引发不同部落村民之间杀打械斗。
在这里要说明,为什么村民制作面具和船只时使用芦苇等材质,不仅因为水蛭子是被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放在芦苇船上漂走的,也是因为古人认为芦苇有祛邪的效果。《古事记》中二神将水蛭子放置于芦舟中,也就是芦苇做的船,顺水舍去遗弃。《日本书纪》中则有三种记载:一是放于苇船中,也是芦苇做的船,这与《古事记》中的记载基本一致;二是放于天磐櫲樟船中;三是放于鸟磐櫲樟船中。后面两种记载水蛭子所乘之船都是用櫲树、樟树等材料所制造,不同的是,天磐櫲樟船仅仅是船,而鸟磐櫲樟船为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所生,在《古事记》中记为“鸟之石楠船神,又名天之鸟船神”。因为在日语中“櫲樟”和“楠”都读作“クス”,所以有些学者认为鸟磐櫲樟船就是鸟之石楠船。而且无论是櫲木、樟木还是楠木都同属于樟科,是造船的首选良材,樟木和楠木在日本神话中也被称为“浮宝”,用“浮宝”承载日本父神母神的孩子也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在中国,早就有芦苇辟邪的传说,据说最早记录于《山海经》中。东汉王充在他的著作《论衡·订鬼》中就引用了《山海经》的记载:“沧海之中,有一座度朔山,山上有棵大桃树,它的枝干盘绕达到三千里,它的树枝间的东北门叫鬼门,是所有鬼出入的地方。山上有两个神人,一个叫神荼,一个叫郁垒,负责检查和统领所有鬼怪。如有作恶祸害的鬼,他们就用苇索捆起来,把它喂给老虎。于是黄帝就制定礼仪按一定的时间驱鬼,立一个大桃木人,门户上画神荼、郁垒和老虎的画像,悬挂苇索以防御鬼怪。”(22)王充著,张宗祥校注,郑绍昌标点:《论衡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1页。在《重修纬书集成》卷六《河图括地象》中也有记载:桃都山有棵大桃树,枝干盘曲有三千里,树上有一只金鸡,太阳出来的时候就鸣叫。树下有两位神仙,一位名叫神荼,一位名叫郁垒。二神都拿着苇索,负责看守那些不祥之鬼,一旦捉住便将其杀掉。东汉应劭在《风俗通义·祀典·桃梗 苇茭 画虎》篇中记载说:“《黄帝书》中传说‘度朔山上有一棵大桃树,桃树的东北就是万鬼出入的鬼门,神荼和郁垒两位神人把守着鬼门,在桃树下检阅百鬼,发现有作恶的鬼,他们就会用苇索绑了拿去喂食老虎。’”而且,《风俗通义》还引用了《吕氏春秋》中的例子,传说商汤时期就已经存在用烧熏芦苇的方式举行祛邪除凶的祭祀(23)应劭撰,王利器校注:《风俗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67页。。《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有一幅画,画中即有二神的肖像。二神坐于桃树下,坦胸露乳,黑髯虬须,眉发耸立,头生两角,手执桃木剑与苇索(24)佚名:《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54—155页。。西晋史学家司马彪在《续汉书·礼仪志》中也记载了早在夏商周三代之时,祖先们就有了五月挂芦苇辟邪的传统了,“五月当挂辟邪灵草,以芦苇为多”。1975年12月在湖北省云梦县秦墓中出土的睡虎地秦简《日书》也记载过用芦苇草制成的武器杀鬼祛邪的例子。
在日本的一些地方,确实流传着芦苇具有祛邪、辟疫功效的说法(25)次田真幸:《水蛭子と苇船——海人族の伝承の一考察》,日本文学研究資料刊行会,《日本神話》,東京:有精堂,1983年,第95—107页。。《日本书纪》中记载芦苇丛是神明诞生的地方,“开辟之初,洲壤浮漂,譬犹游鱼之浮水上也。于时天地之中生一物,状如苇牙,便化为神,浩国常立尊。次国狭槌尊,次丰斟渟尊”(26)舍人亲王:《日本书纪》,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3页。。日本人认为能够诞生神明的芦苇丛有着驱凶辟邪的效果。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采用芦苇制作的船将水蛭子流放,正是为了避开邪灵,抛弃不祥。另外,水蛭子的残障是由阴阳不调造成的,而在古代中国与日本,芦苇还有着调顺阴阳、令子嗣兴旺的功能。《风俗通义》中对“茭”字进行了解释,认为是阴阳交替兴旺的意思。这里的“苇茭”是苇索的意思,尽管水蛭子被遗弃所乘坐的“苇船”并非“苇茭”,但苇船也是由芦苇或者苇索等材质编成,也应当具有阴阳调和的作用。
最后是社会需求的现实作用。《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对水蛭子被遗弃之后记录很少,但民间却赋予水蛭子新的身份。一种说法将他和海神相关联。14世纪的《神皇正统记》就记录了水蛭子被遗弃之后,顺水而下,最后漂流到了摄津国西宫,化身为“夷三郎大明神” (エビスダイミョウジン),也被称作“夷神”,至今在摄津广田神社里还被人们祭祀供奉着。到了15世纪,清原宣贤在自己撰写的《日本书纪神代卷抄》一书中提出水蛭子不仅是“夷”(エビス,也就是外来漂泊过来的神),还是《古事记》后面所记载“海幸与山幸”神话中的“盐椎神”。“盐椎神”在《日本书纪》中的不同版本的故事里又被记为“盐土老翁”或“盐筒老翁”。“盐椎神”帮助山幸(《古事记》记为“火远理命”“山佐知毗古”,《日本书纪》记为“彦火火出见尊”)制作了竹笼船,协助他进入海底海神宫殿取回失落的鱼钩。有的学者认为在日语中,“盐”与“潮”同音,而且海水是咸的,就推断“盐椎神” 就是控制海洋潮水的海神。
另一种说法则是水蛭子完成了更为华丽的转身。室町时代中后期——水蛭子突然在老百姓的口中复活,成了今天众所周知的“惠比寿(须)神”。惠比寿原本是日本渔民信仰的海上守护神,后来由于海运的兴起变成了商业神和财神,到了14—15世纪左右演变成为日本民众的一般信仰。日本古时的沿海居民会将一切顺水漂来的不明物体称为惠比寿,比如海上浮着的鲸、穿梭往来的鲨鱼、能跃出海面的海豚,这些东西都是生产力不高、生活物资极度匮乏时期海边居民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而水蛭子是被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放在船上顺水漂走的,所以人们认为所有漂来的东西都是水蛭子为大家送来的,逐渐就传开水蛭子化身为惠比寿,成为了日本的财神。这种信仰在江户时期变得更为普遍,通过神佛习合水蛭子和大黑神一起被神格化。水蛭子是因为百姓的崇拜,通过民众化造神的契机变身成为“惠比寿大神”。在水蛭子出生并被流放到海里后,首先是作为海神被捕鱼业者祭祀崇拜,江户时期开始被商人广泛崇拜,他既可以保护渔民的家族和亲属性命,也可以保佑商人财运亨通。进入现代,水蛭子可保佑的职业范围几乎没有限制,而且从保佑一个家庭变成了可以保佑各个家族,从老百姓信仰的祭祀对象升华为整个社会崇拜的大神。
在其他神话体系和民间传说中很少见到一个神被抛弃后再次复活,并重新成为民众崇拜的偶像(27)荻原浅男:《古事記の旅》,第32—38页。,这恐怕是和日本的海洋文化与海洋国家属性分不开的。日本是岛国,它的全部国土都被海洋所包围,而且本土资源十分匮乏。日本这一独特的地理自然环境深深影响着日本民族的国民气质,也造就了日本独特的海洋文化。千百年来,海洋文化时刻影响着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结构,甚至影响着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和文化心理。在古代日本,尤其是德川幕府实行闭关锁国之前,日本的渔业、对外商业一直是日本人民尤其是日本沿海居民赖以生存的重要基础,海上航线也是日本与世界其他国家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径。因此,信奉祭祀海神就成为日本人民信仰体系里必不可少的选择,而如果获得海神保佑,那么无论是渔业、对外贸易还是文化交流不仅能够顺利出行,甚至可能会有极大的财富收获。
水蛭子在日本神话谱系中的地位极为特殊。尽管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关于他的记载很少,只有寥寥数语,但如果仔细观察其前后的故事就可以发现他的诞生具有重要的文化地位,其发展过程的演变是日本文化产生的一个缩影。
大林太良根据1881年俄罗斯学者格里戈利·尼古拉耶维奇·波塔宁( Григорий Николаевич Потанин)的考察报告认为,日本神话起源可能来自于北亚细亚的蒙古地带(28)吉田敦彦:《日本神话的考古学》,第10页。。这和一直以来的日本神话南方起源说相比,有了180度的大转弯。三品彰英认为,日本的天神降临神话和古代朝鲜诸王国的起源神话之间在构造上十分类似。冈正雄则呼应了江上波夫等人提出的“骑马民族传说”,认为日本神话中的高天原部分可能存在着亚细亚内陆游牧民族的文化要素。这些观点在日本神话一直以来属于南方系神话体系的基础之上,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也就是“经朝鲜半岛流入的草原地带的游牧民族神话要素也影响了日本的古典神话”(29)吉田敦彦:《日本神话的考古学》,第120页。。一直以来,淤能碁吕岛的出现都作为在南方广泛分布的“岛钓”神话的一种变体。所谓“岛钓”的意思就是神像钓鱼一样把岛从海底钓出来,类似这样的神话在南亚地区广泛流传。相比于“岛钓”,日本国土的产生是“二神立在天之浮桥上,放下琼矛去,将海水骨碌骨碌的搅动。提起琼矛来,从矛头滴下的海水积累而成一岛,是即淤能碁吕岛”(30)太安万侣:《古事记》,第5—6页。。两者的手法不尽相同,但在蒙古的神话传说中却有着类似的记载。“古时候大地被海洋包围,一个喇嘛僧人从天而降,用一根铁棒开始搅拌海水。于是海水在风力的作用下开始浓缩,与此同时在火力的作用下开始溶解。伴随着搅拌,海水的正中间球形的大地开始凝结,伴随着搅拌的继续,大地变成了方形。随后白鸟从天而降,喇嘛僧人用雄鸟的爪子创造了男人,用雌鸟的爪子创造了女人。”(31)吉田敦彦:《日本神话的考古学》,第11页。这个神话中创造大地的部分与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的情况几乎毫无二致。而“白鸟造人”在《日本书纪》中也有着相近的记载,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从天而降至淤能碁吕岛,在初次结合时“不知其术。时有鹡鸰,飞来摇其首尾。二神见而学之,即得交道”(32)舍人亲王:《日本书纪》,第6页。。也就是说,伊邪那岐命和伊邪那美命不知交合之术,因观察了鹡鸰飞行时的首尾动作才学会了阴阳和合之法,于是接连诞生日本诸岛与诸神。在我国南部一些地区也流传着和日本神话中的海幸彦、山幸彦类似的“寻找鱼钩”的传说,这也许可以说明日本的神话不单单包括南部沿海地区的要素,还吸取了多种神话要素。吉田敦彦指出,很有可能是北方阿尔泰地区的神话要素以游牧民族的迁移为媒介,经过朝鲜半岛到达日本,并与南部沿海地区的神话要素相融合,最终产生了日本古典神话。从日本文化的产生和发展角度考虑,不能忽视日本的地理特殊性与一向被认为是“杂糅”的日本文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日本列岛的东部是广袤的太平洋,途径各种道路到达日本的移民和他们带来的文化想越过日本继续向东发展是非常困难的,所以都停留在了日本。国土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使得日本自古以来一直吸纳着多种文化并长期保存,外来文化的源流要素与日本本土的原生元素杂糅,并且顺应日本国土的生态条件,而这些文化经过杂糅和整合后衍生出了 “日本型”神话,一直流传到今天。
水蛭子是日本神话谱系中的一个特定意象,从表面而言是虚构的产物。但如果从世界神话的总体性上通过综合的视角去观察,任何一个神话形象都是当地民众站在现实存在的延长线上通过日常经验总结出来的非现实的表达方式。从今天的视角看,无论多么荒唐的事物,所诠释的都是和现实相关联的,承载着人类的思考。从表面上看,农耕地带常见和农耕相关的神话,沿海地域则常见和捕捞业相关的神话。神话由一个国家的地势、气候、风土人情等自然环境和独特的社会规范衍生而来,各个神话都具有独特性。但是从整体人类发展角度而言,并不存在单一生长、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的文化存在。随着新史料的发掘、新研究范式的出现,像水蛭子这种极具特色的文化要素在世界领域内与其他国家的神话一起并行研究也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