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翅膀之下,山峦都是渺小的。它的孤独就是大地的孤独。它的翅膀张鼓,裁剪流岚,白绢似的翅端羽斑和尾下白色覆羽,形成一个梯次的弧形,亮丽,威风凛凛。它被嘘嘘滑动的风托举,土黄色的腹部在抚慰蓝天。嘎嘎嘎嘘儿,嘎嘎嘎嘘儿。它犀利地叫。像个霹雳闷雷炸下来,震动山谷。我们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仰望它。这是蛇雕,驮着正午的太阳,从峡谷深处飞过来,威武、雄壮,在两个尖峰之间盘旋。阔大的森林被它斑岩色的翅膀征服。
与诸友走在岑源峡谷,太阳在烘烤。峡谷蜿蜒十余华里,是铅山县武夷山镇通往上饶县五府山的一条荒僻通道。谷中山路已有二十余年无人行走,树木森森,芒草、芭茅、芦苇等野草沿着溪岸旺盛地繁殖,藤萝缠绕。河床约二十五至三十米宽,堆满了巨石。
这是一条十分有趣的山溪——急流一程,断流一程,溪水时隐时现。沙层太厚,水渗入了底沙,水流消失了,到了浅沙层,水又冒了出来,湍急而下,在巨石之间横冲直撞。巨石之下,有了清澈见底的深潭。蛇盘在巨石上盘在沙面上,晒着太阳。
沙是微小之物,却以千斤之力沉淀,一层一层积出了深达数米的沙层。沙黄如粟米,沙层绵绵而柔实。盘在沙面上的蛇像一堆烂树叶。蛇雕的叫声落下来,如一团火,引燃了烂树叶——一条锦蛇翘起头,摆了尾巴,嗖嗖嗖,在沙面游爬,想逃入芒草丛。锦蛇游滑得很快,沙面留下了扭动的蛇形。蛇盘身的地方,距芒草丛约有八米,这是生死线。蛇雕俯冲了下来,双脚摁住了蛇腰,蛇卷缠了起来,绕住了蛇雕的双脚。蛇雕狠啄了下去,尖钩状的喙落在蛇的七寸。
锦蛇约1.2米长,扁平的头竖了起来,张开了嘴巴,与蛇雕对峙。蛇雕又啄下去。它啄一下,四周张望一下,又啄下去。蛇疯狂地翻滚,卷缠。蛇雕扇动翅膀拍落,蛇又缠了起来,激烈反扑。蛇雕又啄舌头,蛇松开了,蛇雕抽出双脚,把蛇“揉团”,踩在灰黄色的脚下。
啄了五次,蛇头断了下来。它叼起蛇,飞到溪岸一棵高大的桐树上,把锦蛇踩在脚下,叼起蛇,用力地摆动,蛇软了下来,直直地垂着。蛇雕朝着蛇头的部位,慢慢往嘴巴里吞。
蛇雕吞一截,脖子伸缩一下,下脖鼓起来。它站在桐树的一根横枝上,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就是不看蛇。蛇头短了,却没死彻底,尾巴卷了起来,像麻团。鸟类没有牙齿。鸟类吃肉食,有三种方式:啄烂,吃肉粒;撕扯肉丝,吃肉丝;吞咽。蛇雕有着强健发达的颚肌,将蛇的骨头“压”碎,“压”出骨渣。作为蛇雕食物的蛇,柔滑无骨。
吞了三分多钟,蛇成了胃中物。蛇雕挪了挪身子,换了站立的位置,朝着太阳,胸挺得直直,头左右摇动,翅膀张开又落下,伸直了头,又耷拉下来,看起来很呆滞。蛇雕又张开翅膀,又收拢。
蛇还没有彻底死亡,在蛇雕的体内扭动,把蛇雕的腹部撑得又鼓又胀。蛇雕活动着翅膀,胸部肌肉一张一缩,压缩蛇在体内的活动空间,蛇因此窒息而死,也避免自己噎得窒息。
千里高山在武夷山山脉北部延绵,并峙之下,形成了众多绵亘交错的峡谷。海拔一千五百米之高的斗笠峰,裙带之下是岑源峡谷。
斗笠峰是我一直向往的山峰。据在镇郊开民宿的陈先生说,斗笠峰栖息着非常多的白鹇和短尾猴。有三次,我和朋友一起从分水关而上,登斗笠峰,皆因突降大雨而作罢。二〇二〇年七月,我再次去武夷山镇,请陈先生作向导,登斗笠峰。分水关进山的山道被一堆砂石封路了。在半个月前,暴雨造成了塌方,路被山洪冲垮。陈先生见我满脸失望的样子,说:一起去走走岑源峡谷,也很有意思。
一眼望不到边的次生林,让我心里发怵。青松遍布山崖。峡谷则是乔木与灌木的混交林,藤萝和野莿随树而挂。二十年前通行的山路已经找不到了。陈先生说:我们沿河床走,比走山路更轻松。
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不敢走了。蛇太多。走不了百步,就会发现蛇盘在石头或沙面上。虽是暴热天,峡谷却是阴凉,阵阵山风袭人。树冠层太密闭,太阳透射不下去,蛇在正午出来“取暖”,懒懒地盘卷。我非常怕蛇。蛇会伪装成烂树叶、牛屎,堆在路边。正当我返身时,蛇雕从密林飞了出来,把我从“失望”的情绪中“解救”了出来。
蛇雕是鹰科鸟类,通常栖息在海拔六百至一千四百米的森林,鸣声似哨,哨音溜滑多变,时而忽溜忽溜,时而嘎嘘儿嘎嘘儿,声调凄凉刺耳。也会来到溪谷、山地活动。蛇雕以蛇类为食,也吃蜥蜴、蛙类、鼠类、鸟和虾、蟹等甲壳动物。它的头上有竖立的羽冠,看起来像戴着一顶鸭舌帽,遂称大冠鹫,属大中型猛禽。
在南方,吃蛇的动物很多,如黄鼬、刺猬、寇蛛、野猪、大蟾蜍、獾等。鹰科鸟和鸦科鸟中的大部分鸟,也是猎蛇高手。蛇雕是食蛇之王。拜造物主所赐,它天生捕蛇。
它站在高高的岩石或高大的树上,静默地环视,或者无声地在空中盘旋,搜索游魂一样的蛇踪,一旦发现了蛇,双脚撑开地面或树枝,箭射般飞出,平展的翅膀凭风借力,飘浮。锁定目标了,悄悄落下,强有力的粗壮短脚按住蛇的身体,啄头。它的附趾有坚硬似铁的鳞片,宽大的翅膀可以罩住自己的身体,蛇无处可攻。它的脚趾粗短,爪似钢钩,紧紧抠死蛇的身体,蛇只有痛苦地卷缠,垂死挣扎。作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器,蛇的毒牙已无任何作用。
在蛇雕俯冲或降落的瞬间,蛇遁形于草叶之中。森林之下,厚厚的积叶层,是蛇的逃命之处。哪有逃得了的命呢?蛇雕把爪当作筢,一层层地筢树叶,蛇露出了尾巴。它啄起尾巴,叼起来,往地上摔,爪叉住蛇身,把蛇头啄断。
岑源峡谷的山溪,因河床特殊的地质结构,栖息着种类繁多的蛇类,仅剧毒蛇就有尖吻蝮、眼镜王蛇、银环蛇、竹叶青蛇。在周边的村子(岑源、乌石、仙山岭),每个村都有三五个蛇医。蛇医大多是年长者,因地因时因伤而就地取材(植物),取草木的花或叶或茎或茎块或皮,捣烂敷伤,驱火镇痛祛毒,解蛇毒之伤。蛇医也叫草医,无须“望闻问切”,检查了伤口即采药,早晚换药各一次,伤口愈合即止,不留任何后遗症。乌石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蛇医,家传三代,医治过百余蛇伤者,不收分文。老人耳背,白发苍苍。他的后人制茶,对草药一窍不通。
岑源峡谷也是名副其实的蛇谷。蛇雕在此栖息。
蛇雕罕见。罕见,是因为它神秘,要么孤独飞行,要么孤独隐藏在树上。它既是林间隐士,有时也是山中独行客。罕见,也是因为它一窝只产卵一枚。四至六月,是蛇雕的繁殖期,在高大树木的顶端枝杈上筑巢,枯枝搭巢盘。
岑源峡谷太幽深,幽深得让我恐惧。走了千余米河床,我不敢再走。看到两边高耸的山崖,就想起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的诗句: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
我见过两次蛇雕。还有一次,是在恩施清江河畔。二〇一五年九月,去清江大峡谷旅行,住在山顶土家族民宿。中午,在民宿烧饭的土家族大姐抱了一只鹰回来,放在水池里给它洗澡。她说,鸟落在田泥,浑身裹着稀稀的泥浆,惊恐地叫。它在泥浆里,挣扎的时间太长了,虚弱得瘫软。
洗了澡,大姐用吹风机给鹰吹羽毛,毛干燥了,放在晒衣的圆笼下,给它烘暖。烘暖了,它在圆笼里紧张地走来跳去。妇人剁了鲜肉给它,到了傍晚,拎开圆笼,它振开翅膀飞走了,飞向山对面的深谷。
问妇人:这是什么鹰?
妇人说:蛇雕。
蛇雕是勇猛之鸟。记住它,不是因为它勇猛,而是因为它虚弱和惊恐。它惊恐无状的眼睛,一直翻转。它极力撑开翅膀,又瘪了下来。它的喙四处乱啄,什么也没啄到。它为什么落在田泥呢?它在泥浆挣扎了多久呢?我不知道。不是土家族妇人施救,它就会被泥浆活活憋死。一只杀蛇如麻的鹰,在绝境之时,也如寒霜之下的蜂一样垂垂哀怜,令人悲悯。
凡个体生命的一生,会遭受不堪的种种。不要给将倾之树加斧子,不要给落水的狗打木棍子,不要把濒死之兽架在火上烤。无论多么强大的人,都有处于绝境的时候。我们可以蔑视逃亡的帝王,但不要嘲笑落难的英雄。
散步时,纪老师对我讲了一段往事。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体弱瘦小的贫家少年,每日放学后上山砍柴。一个春日,他砍了一担木柴,天黑了,又寒又饿。他挑着木柴,顺着山道回家。他听到了“喔哦,喔哦,喔哦”的叫声。叫声先是缓慢,洪亮,接着是急促、粗短,越叫越快,越叫越惨。像一个人挨了刀发出的哀嚎。他跑了三里多地,才停下脚,没听到叫声了。
纪老师再也没忘记这样的叫声,凄凉幽怨,像个冤魂在漆黑的山林里,发出凄清惨烈的呻吟。
我说,这是鸟在叫。
他坚信是冤魂在叫,说:不是冤魂,哪有这么凄惨的叫声?
这是噪鹃的叫声。但我没说出来。说出来,他也不会信。
在三至五月的繁殖期,雄噪鹃就是这样叫的,先缓后急,最后是惨叫,惨叫声震动山野。噪鹃广泛分布在南方,多栖息于山地、丘陵、平原,在稠密的树林活动,出没于公园、烈士陵园、大片墓地和村郊水口林,在繁殖期,雄鸟日夜鸣叫,叫声双音节,第二音节重于第一音节,声量越叫越高,音速越叫越快,声调如哀嚎,令人毛骨悚然,似冤魂在旷野游荡,因此被称作冤魂鸟。
雌噪鹃以“喹了,喹了”的鸣声回应,似乎在羞答答地说:快了,快了。它就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在精心装扮,描眉印唇梳头插花。它有隐蔽的闺房,树叶装饰。
暖阳催开了郊外的油菜花,大地荡起金黄色的花浪,河水倒映着吐芽的垂柳,村头的水口林亮起了鸣声:喔哦,喔哦。声声催促春风带雨,润泽枯涩的野草。山樱花在山崖白了,白了山坞,白了墨青的灌木林。春天是被噪鹃唤来的,摇着山巅落下来的风,架着渺渺的雨,渡过尽可能弯曲的河,来到了瓦垄,来到了树杪。沙沙沙。嗦嗦嗦。结着桃浆的油桃树挂出了红花,抽出芽叶的麻梨树绽出了白花。噪鹃唤春,又被称作叫春鸟。
在树叶稠密的树冠,噪鹃在不厌其烦地鸣叫,日夜不止。对于鸟类来说,没有比求偶更重要的事了。鸟的一生只做四件事:飞翔、鸣叫、吃食、繁殖。繁殖是鸟的价值使命。雄鸟抓住树桠,稳稳地站立,树叶遮挡了乌黑的身子,红红的眼睛在溜溜转,张开了白黄色的喙嘴,鼓动的鸣肌膨大了喉部,褐绿的喉羽在抖动,吐出了两个铿锵有力的音节:喔哦。
鸣声越激烈,雌鸟越喜欢。虽然激烈的鸣声如哭丧,但在“情人”的耳里,是“爱情的宣言”。
烧得越旺,木柴越快烧出灰烬。爱越热烈,越短暂。赤焰之下是白白的草木灰。一番“翻云覆雨”之后,“情郎”远走高飞。
噪鹃不营巢。雌鸟把卵寄生在斑鸠、八哥、喜鹊、乌鸦、红嘴蓝鹊、黑领椋鸟等的巢里,一窝孵一到两枚。这些鸟,繁殖期与噪鹃相同,食物大部分相同,捕食能力强。
不同的鸟,鸟蛋的颜色和花纹不尽相同,甚至完全不同。鸟类通过蛋的颜色、花纹和大小,辨识出自己的亲蛋,把寄生蛋啄破或推出巢外。噪鹃进化出可以拟态寄生鸟蛋的颜色和花纹,以假乱真。
在巢寄生时,噪鹃尤喜红嘴蓝鹊、黄嘴蓝鹊作义亲。蓝鹊处于食物链顶端,性凶猛,幼鸟成活率高。换蛋之后,噪鹃继续寻找寄主。幼鸟破壳,不会把寄主幼鸟杀死,而是一起长大。
红嘴蓝鹊喜群居,三五成群,在山地、丘陵、平原、湖岸等树木众多的地方栖息,营巢于高高的树冠之上,翩翩飞翔,翠彩的翅羽点缀着纯白的横斑,如鲜衣少年美冠少女出游,故有“青鸟”之称。李商隐写《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样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把青鸟当作了使者。其实,红嘴蓝鹊凶悍,杀猛禽,杀毒蛇,杀老鼠,杂食性强,繁殖量大,一窝产蛋三到六枚。噪鹃的巢寄生,可以对红嘴蓝鹊、黄嘴蓝鹊、喜鹊、乌鸦等性猛的鸟类进行种群制约,避免过多繁殖,保持生态的平衡。
烟雨蒙蒙的乡野丛林,过了六月,便天干地燥,再也难得听到鬼诉似的鸟叫声。雄噪鹃的叫声变得温柔可人,软语款款。蝉在无休止地聒噪,吱呀吱呀。走在山路上,觉得山中是那么寂寞,少了很多生趣。
在郑坊镇的太平圣寺,有噪鹃栖息。寺庙入口,有一个约二十余亩的山塆,右边山洼有数块小山田,涌动泡泉,莎草疯长;左边山洼是一片枫香树林。这是一片新树林,枫叶稠密如伞盖。山塆之下是深深的山谷,流瀑直泻。每次去太平圣寺,站在山塆,细细地察看,就会发现噪鹃隐身在枫香树上,或在山田边觅食。
许多鸟类选择这个长约一百米的山谷栖息,如暗绿绣眼鸟、噪鹃、大山雀、黄鹡鸰、白鹡鸰、鹪鹩、大苇莺、伯劳、田鹨、斑背燕尾等。寺外有数亩菜地,谷中涧边有密匝匝的刚竹林,树木的种类也很多,尤其是壳斗科树木多。多样化的地形孕育了多样化的植物,在此栖息的鸟类也十分丰富。
很少有人来到这个山谷。在芝麻熟的时候,噪鹃在芝麻地静悄悄地吃食。地面的芝麻和昆虫,足够它天天饱食。在春天,山谷便回响着噪鹃的求偶声:喔哦,喔哦。一个人走在山道上,听了叫声,背脊一阵阵发凉发热,直奔山下。
噪鹃属于杜鹃科,眼红如火棘果。雄鸟通体乌黑,具宝蓝色光泽;雌鸟上体暗绿,具铜绿光泽,遍布白色小斑点,背、翅羽、飞羽、尾羽具横斑排列。无论雌雄,噪鹃都是一种很容易辨认的鸟类。
雌鸟在地面不容易被发觉,它的毛色很容易与苎麻、芝麻、泡桐、黄瓜、南瓜等植物的枯叶混淆在一起,从而隐身。雄鸟的羽色与煤石、焦岩的颜色接近。它们在林间活动较多,以捕昆虫、幼鸟为食。
噪鹃是中型鸟类,隐身于树叶或矮灌丛,很难被发现。所以它是偷袭的绝杀手。草鸮、乌鸦、红嘴蓝鹊、雀鹰等性猛的幼鸟,噪鹃也敢下“杀手”。趁母鸟外出觅食,噪鹃来到巢中,伸出喙,夹起幼鸟,整只吞下去。它“一餐”可以吃一到三只幼鸟。幼鸟被吞进嘴巴,体液飙射出来。看起来,十分残忍。
残忍是它的天性。在鸟类的眼中,只有食物与非食物之分,只有天敌与非天敌之分。比如红嘴蓝鹊,嬉戏时犹如天使,觅食时犹如魔鬼。且它具有强烈的复仇性格,蛇偷吃了它的蛋或幼鸟,它必把蛇找出来,与之搏斗,啄烂生吞。
杀戮有时也会付出惨烈的代价,甚至是生命。有一次,在太平圣寺,就见到了噪鹃被喜鹊啄死。寺门右边有一排水杉,高约二十余米。其中一棵水杉的树冠,有喜鹊营巢。五月,正是雏鸟嗷嗷待哺的时候,噪鹃开始偷食幼鸟。喜鹊叼着昆虫回来喂食,发现噪鹃在吞幼鸟。喜鹊撒开翅膀,扑了下去。噪鹃嘴巴里的幼鸟,掉到巢外摔死。喜鹊啄在噪鹃的头上,噪鹃落到地面。
喜鹊扑杀下去,爪压住了噪鹃的翅膀,狠狠地往下啄。噪鹃腾起翅膀,撑起脚,掀喜鹊。喜鹊用翅膀盖下去,捂住了噪鹃,一阵猛啄,啄翅膀,啄脖子,啄头。噪鹃扑腾了几下,浑身乏力,失去了反抗之力,绝望地看着喜鹊。
我站在水杉树下,看着它们“斗殴”,它们也不逃开,一个劲地“双脚互搏”。可能在树上,噪鹃的翅膀已经被喜鹊啄断,飞逃不了,死得连声哀嚎都没有。
生以死了。
在自然界中,我们可以找到有关人性的一切。人性与动物性一样复杂。动物善于伪装,人也如此。如红嘴蓝鹊一样,天使一样美丽,恶魔一样残忍。
德国动物行为学家费陀斯·德浩谢尔在谈到动物的友善时,进而论及人的善恶。他说:“动物界是不曾有过像纳粹死亡集中营这种东西的先例的。但是,当我们谴责法西斯主义的恐怖时,我们却没有抓住问题的要害。”
费陀斯·德浩谢尔提出了要害的所在,他说:“有多少人在拒绝服从无道当权者的道德力量呢?是什么古老的行为因素使我们陷入了不合理和不人道的行为呢?从社会动物的行为中,我们能获得这些力量的更好的理解吗?”
动物是没有道德的。动物只为生存和繁衍。
一物降服一物,在自然界,是法则,也是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滋养。没有滋养,万物不复存在。在降服与被降服的过程中,是杀戮和以死抗争。但一个物种不会去灭绝另一种物种,一个物种也不会因为另一个物种而消失。这就是伟大的自然存在。动物性中没有消灭集体的行动。
动物的杀戮是可以原谅的,人的杀戮是不可以原谅的。
霜降,稻禾黄熟,田畴被暖黄色浸染。鲜有人过往的乡村公路晒着稻谷、黄豆。田埂是田畴的分割线,纵横交错,如织锦上的彩丝。水渠边的乌桕树,撑起了绛紫的油布伞。雀鸟呼噜噜地飞,落在田边吃谷子、草籽。它们低低的叫声,像窃窃私语。肥叶柿红了土丘。田畴静谧,时间凝滞在草叶。霜在催促,催促河水流得再潺湲一些,催促酸枣落得再轻缓一些。
数十只珠颈斑鸠散落在公路边吃稻谷。它们天天来吃,从太阳上山吃到太阳落山。它们吃饱了,飞来飞去,时而落在乌桕树,时而落在肥叶柿,时而落在公路上。它们发出呼噜噜的振翅声,忽而东,忽而西,忽而南,忽而北,飞出巨大的椭圆形。它们像河流拐弯,像一群孩童在跑圈。它们飞得低低的,也不鸣叫。飞了数十圈之后,回到原地,低头吃谷子。它们不鸣叫,不嬉闹,轻快地长久地啄谷子。汽车开过去,它们忽地散弹一样散开,绕飞一圈,又落回原地。太阳落山了,它们飞往附近的树林,站在树枝上夜宿。第二天,它们又回到原地吃谷子。
假如这段公路有人天天来晒谷子,那么它们不会更换吃食地。
珠颈斑鸠的觅食范围是非常狭窄的,喜欢在固定的取食地取食。二〇一〇年四月至二〇一三年六月,我在安徽枞阳县工作,单位有一个一千八百余平方米的食堂,珠颈斑鸠餐餐来吃,啄饭粒。人走了,它们还在吃,把饭粒吃得干干净净。那是一个有着五十余只的珠颈斑鸠群落,散在饭桌上、地面上。它们吃了食,从门口、窗口飞出去。
冬天太冷,长江压过来的风,咆哮似的翻滚,抱着树摇动。食堂关了窗玻璃。珠颈斑鸠看不见玻璃,飞过去,撞在玻璃上,撞晕了头,掉下来。最多的一天,撞过七只。撞晕了的珠颈斑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像死了,过十几分钟,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走十几米,呼噜噜飞走了。
来食堂吃食的鸟,有珠颈斑鸠、山麻雀、麻雀、鹡鸰。但只有珠颈斑鸠会撞在玻璃上。也许是麻雀和鹡鸰贴地飞行出去吧。
暑假了,食堂关了门。每天早上,我在宿舍窗台(三楼)撒半碗米。有三只斑鸠天天来吃。我还没起床,它们就站在窗台上,往房间里探头探脑,像等待领饷的孩子。有一次,我把米撒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上,它们还站在窗台等食,也不知道去外机吃。
就是不在窗台撒米。第三天,它们吃外机上的米了。吃了一个星期,我不撒米了,米放在手掌上,摊开给它们吃,它们也吃。它们一边吃,我一边往屋里退身,它们跳进窗户,站在书桌上吃手掌上的米。我突然拉紧纱窗,它们胡乱地飞跳。第二天,它们又来吃手掌上的米,我故技重施,它们又胡乱地飞跳。
二〇一三年七月,我去了福建浦城工作。单位有一个三百余平方米的厨房。厨房的后门对着一片荒山。荒山有非常多的灰斑鸠、山斑鸠、珠颈斑鸠。早上,后门开着,供人进出洗菜、拖地。斑鸠站在围墙上,等着开门。门开了,十几只斑鸠进来吃食。有四只流浪猫在大院子里生活,吃老鼠,也偷吃厨房鱼肉。厨房无人,猫躲在暗处偷袭斑鸠。有时四只猫一起出动,捕捉斑鸠,叼着斑鸠往橘子林跑。斑鸠“忘性”太大了,还是天天进厨房吃食。它们站在人的脚边、站在洗米台,吃得很放肆。如果说,有不怕人的鸟,那就是斑鸠了。斑鸠是离人最近的鸟。
珠颈斑鸠属鸠鸽科的小型鸟类,又称鸪雕,上体褐色,下体粉红色,脚赤红,爪黑,后颈白色细小斑点形成的领斑十分显眼,以植物种子为食,尤喜谷物。在小树杈、灌木丛和山边岩石缝隙以枯叶、干草、小枯枝等营巢,巢室铺以柔软之物。在村子栖息的珠颈斑鸠,喜欢在窗台、阳台、天台筑巢,选择有绿植的花钵、防盗窗展架、圆形器物(箩筐、圆篮等)“安家落户”。
凡事都有例外。我见过珠颈斑鸠在运动场边的裸地上育雏。裸地是平坦的焦土,有一个巴掌大凹处,它把卵直接产在凹处。卵白色,椭圆形,光滑无斑。我们在打篮球,球滚过它身边,它也一动不动。
珠颈斑鸠求偶,一副蒙圈的样子,非常有意思。咕咕咕咕,叫上一阵。叫的时候,作点头状,也像作揖。雄鸟鸣声低婉,音译过来是这样的:苦——孤——苦——孤。雌鸟来了,雄鸟慢步追着,一步一点头。雌鸟不感兴趣,旋即飞走。或者雌鸟在“犹豫不决”,雄鸟便采取“粗暴”行动,雌鸟也就这样“从了”。
在四至六月,荒山上,时时传来斑鸠的求偶声。荒山长着密密的矮灌木和荒草,山楂、火棘、山毛榉、午饭树、覆盆子、赤楠非常多,地稔(俗称野茄子)和蓬藟也很多。午饭之后,我往荒山走一大圈。山野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自然世界是声音与色彩的世界。
到了深秋,有捕鸟人在山上架丝网,两根竹竿插在林缘地带或山垄,鸟晚归,看不见网,飞着飞着,被丝网粘着了。伯劳、棕头山雀、莺鹟、树鹨、田鹀,是挂网最多的。鸟触碰到了网,拍翅挣扎,越拍翅越黏,被丝裹了全身,像鸟茧。一夜冻死。斑鸠也挂网多。有一次,负责单位采购的汪师傅提了七只斑鸠来我办公室,低声说:野鸽子可以炒一大碗。
鸟怎么可以吃呢?野生动物不能吃。我说。我看了看,是三只珠颈斑鸠、四只山斑鸠。问汪师傅:这个鸟是哪里来的?
番薯地有人挂了网,野鸽子被网了,我捡来的。汪师傅说。
山里人把斑鸠统称野鸽子,似乎鸽子就该被人炒了下酒。
操了一把柴刀,我就去了荒山后面的番薯地。这是一个簸箕形的小山坞,有十几块黄泥地,种了番薯,种了芝麻。坡上的矮灌木和稀草,被风撩动,看起来有些荒凉。丝网上还挂着十几只棕头山雀、山麻雀、鹡鸰、大苇莺等小鸟。有的鸟已经风干,有的鸟被什么虫蛀空了眼睛,有的鸟垂下头。它们真是枉死,兴高采烈地回巢夜宿,叽叽叽地欢叫着,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飞,一头撞进了三米高的死亡陷阱。就像人走在林中山道,突然被网袋套住,被高高吊了起来,越挣扎,网袋收得越紧,被活活渴死、饿死。
砍了竹竿,烧了丝网。我晃着刀,像个行凶的人,走遍了方圆六平方公里的荒山,烧了八个网架。
我也养过珠颈斑鸠。一日,有一个山民提了两只珠颈斑鸠,问我:买鸟吗?山里有猎鸟卖鸟的人。我说,什么价钱。
二十块钱一只。山民打开圆篮,掀开盖子,说:还是活的。
我抱出鸟,摸了摸,一只鸟的右脚骨折了,另一只鸟的左脚骨折了。我猜想捕鸟人是设置线套陷阱捕鸟的。线套拉力大,硬生生把鸟脚拉骨折了。我收了鸟,把鸟养在一个约两立方米大的木笼子里。笼子空间大,方便鸟活动。这个笼子,我用了三年,救治过十三只受伤的鸟,有白鹭,有环颈雉,有领角鸮。
珠颈斑鸠笼养了三天,就死了。不吃不喝。骨碎了,医治不了。
斑鸠爱吃谷物,爱喝水。它喝水,不是点水喝,而是把喙深入水里,开舌畅饮。水不想饮了,就是生命的期限到了。我掰开它的喙,滴水进去,水往喙角流出来。
斑鸠是一种非常温和的鸟类,数种斑鸠混杂一起,在某一片向阳的山坡群栖。它们三五成群,十数只成群,数十只成群。我见过最大的群落,至少有三百只。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初,去忠信镇的山中水库钓鱼,经过一个村前田野,惊起了斑鸠群。
山民占了半边公路晒谷子,吃谷子的斑鸠被突然而至的越野车惊吓,溃散而飞。灰灰的斑鸠群,一下子占领了附近的一片橘林。
这么大的群落,不知道斑鸠与斑鸠之间是怎么“相处”的。社区式栖息的动物,有了社会性行为、习性。如蚂蚁,如大黄蜂,如野猪,如天鹅等等。我从没见过斑鸠斗架,比如为了食物,比如为了“配偶”;也没见过它们吃食时,某一只或几只斑鸠“站岗”“预警”;也没听说和见过“头鸟”。对于我来说,这是个谜。
谷物黄熟,珠颈斑鸠是一群赶不走的食客。它们成群结队出没于晒谷场、田埂、收割后的田野。谷子散发阳光的味道。临近傍晚了,放下手中的杂活,去乡野小道随意走走,便觉得活着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生活大多时候很苟且,需要获得慰藉。没有慰藉,人像一架破损的旧车。满眼的金黄,满眼的苍翠。斑鸠安静吃食,吃得忘乎所以。
因为有了斑鸠这样的鸟类,有了蚂蚁这样的昆虫,有了葡萄这样的藤本,有了桂花这样的木本,有了壁虎这样的爬行动物,有了红鲤这样的鱼类,我就觉得四季多变的自然界,是极富人情味的。
在河堤上,看见一只尾长如白练、头部羽毛蓝黑的鸟,从樟树的一支横枝飞出,我一下子愕然了。这是雄白寿带,稀有之鸟。它的长尾蛟龙似的摆动,飘忽,如仙女手上舞动的白练。它上体下体羽毛白如棉花,头部羽毛闪耀着深蓝的金属光泽,像一只梭子在林间穿过来穿过去,长尾在树桠与树桠之间形成一道白色的光圈。它穿过树林的缝隙,飞向对岸。距河面约五米,它平滑地飞行,长尾伸得很直,上下摆动,忽左忽右晃动,形成视觉上的半圆弧。它在疾飞,头部如箭头,射出去。
这是饶北河上游,灵山北出的河水在樟涧村拐弯,嵌入一片宽阔的田野,流得非常平缓。乡人筑坝截水,水入渠,浇灌方圆十余里的农田。水坝而下,带状的树林沿河堤而生。每年每月,有那么三五天,来这里观鸟。这里栖息着种类繁多的常见鸟,如乌鸫、长卷尾、灰卷尾、大苇莺、缝叶莺、扇尾莺、棕头山雀、画眉、暗绿绣眼鸟、白头鹎、黑头鹎、红尾蓝鹊、喜鹊、树鹊、乌八哥、珠颈斑鸠、山斑鸠、环颈雉等。四至十月,数百只白鹭在浅水区觅食,或贴着水面低飞,鸣声四起,嘎嘎嘎。十一月至来年四月,小䴙䴘、紫水鸡也在此栖息。
二〇二〇年春,因特殊的原因,我蜗居在老家,天天来此观鸟。辛弃疾说:带湖吾甚爱,一日走千回。我是一日走两回,一回走两个小时。上饶境内,我在这里首次发现白寿带。
三至四月,寿带从东南亚、印度北迁,属夏候鸟,栖息在海拔一千米以下山地、丘陵的树丛,尾长如绶带,又称绶带鸟。长尾是鹊鸟的特征,古人把它归类为鹊,尾长如练,遂称练鹊。先秦音乐大师师旷在《禽经》载练鹊:“谓之带鸟。俗名寿带鸟。似山雀而小,头上披一带;雌者尾短、雄者尾长。”其鸣声似与日语中的“日、月、星”同音,因此被称作三光鸟。
寿带的鸟喙扁平、厚实,是王鹟科鸟类的重要标志,在鸟类分类学上,属于王鹟科寿带属,又名长尾鹟。寿带属有十二种,中国仅有白寿带和紫寿带。
白寿带是途经,还是在此栖息呢?
下午,我又来到樟树林,四处寻找白寿带的踪迹。空手而回。
守了三天,也没守到白寿带。
五月,稻田翻耕,田水白泱泱。白鹭站在田里,细细长长的黑脚撑着一堆雪。河边枫杨树上,白鹭翩翩起舞,欢欢求偶。秧苗青青,荡起涟涟绿波。毛茛在田埂开着黄花。我沿着河岸,去寻找白寿带。繁殖季,找到了巢,就找到了鸟。
寿带在小乔木主干与斜枝的“V”形桠口筑巢,巢像个倒酒的漏斗(倒圆锥形)。河岸有非常多的乔木:柳、女贞、冬青、洋槐、香椿、刺槐、构树、泡桐、柚子树、梨树、枇杷、桂花、枳椇等等。有树林的河岸约有三华里长,我要一棵棵树查看过去。
勘察鸟孵卵、育雏,须时时小心翼翼,小偷一样蹑手蹑脚,不能发出响动。鸟警觉。有些鸟,发现人靠近了巢,会弃巢而去,重新筑巢孵卵。如崖沙燕、潜鸭等。寿带就是这样的鸟。
我有一副双筒望远镜,可以清晰看见百米内的景物。二〇一一年十月,在皖赣高速升金湖服务区从一个过路客手上买了这副望远镜,花了五十块钱。但一直没用过。拿出望远镜,戴上草帽(在帽顶插了棕叶作伪装),沿河岸找鸟巢。
南岸查看一天,北岸查看一天。一无所获。
也许白寿带真是过境鸟,去了别的地方。白寿带比我幸福,去了要去的地方,不管路途有多远,夜宿日行,不达栖息地不会停下扇动的翅膀。我数十年在一个地方生活,觅食(为生活奔忙)、栖息(买房安家)。而今,又被困在村中数月,哪怕十里外的小镇也去不了。村舍周围的河滩、田野、山林,是我可达的远方之远了。我不再叨念白寿带了。人与鸟,也如人与人,需要缘分相识。有时是一面之缘,有时是日日相见,有时是数年见一次。相识之人是世人中的千万分之一。人需要执念,有执念才有所成;其实,没有执念是最好的,有大自在。
又三日。
去河埠头,经过一个旧沙场。旧沙场约有五亩,曾是堆河沙的地方。河沙白净,米一样细。周边四个乡镇要粉刷墙的人,来这里买沙。河沙刷墙,太阳久晒,晒出一层沙白,非常漂亮。河沙挖空了,沙场便荒废了,长了人高的芒草、芦苇、蒺藜。我表哥要粉一面墙,要两担河沙,他就去旧沙场取沙,用锄头挖。
割了芒草,挖下去,都是拳大的鹅卵石,无沙可挖。他又去旧沙场上面的田里淘沙。挖开田泥,翻出来,都是白沙。我也跟他去挖沙。把沙洗一下,挑回去。这个时候,我看见一只白寿带从下游的树林飞过来,滑翔一般,悄无声息,落在旧沙场中央的枫杨树丛。
六棵枫杨树从草丛之中拔地而起,约八米之高。树挺拔,往上直冲,树冠如圆盖。枫杨树是高大乔木,可长三十米之高。河岸有七片枫杨林,枝繁叶密。找白寿带时,我嫌芒草太盛,无法行走,就没进旧沙场了。
下午,取了望远镜,戴上草帽,坐在河堤上的玉米地,(相距约三十五米)观察枫杨树丛。这是一个平视的斜角,冠层之下,尽收眼中。右侧的一棵枫杨树,在桠口(距芒草约2.5米)有一个倒圆锥形鸟巢,青苔色,巢外壁还挂着一条络石藤。巢里露出栗色的鸟背,一只长尾巴的白鸟站在侧边的树上,甩动尾巴。白鸟在嘁嘁阔嘁嘁阔地鸣叫。巢里的鸟飞出树丛,往河边飞。白鸟蹲下巢,很安静地紧贴着鸟。
它们在轮流孵卵。约四十五分钟,它们“轮岗”一次。
这一段河滩,几乎无人来。荒草太盛,比人还高。原先河边的小路,因无人行走,也长满了野芝麻、藿香蓟和千里光。只有到了深秋,草倒伏了,才有放牛的人来,赶着牛群去草洲。为了爬上河堤,我足足绕道两华里。前些年,有人割了河边茅草,栽种橘子和脐橙,可草又盛了,把果树阴死。
白寿带非常喜欢洗澡。有一天下午,在河埠头端坐,看见一只白寿带站在一支横出水面的柳枝上,翘着白白的长尾巴,抖搂抖搂翅膀,一个斜俯冲入水面,嗦嗦嗦,在水面滑动,仰身而起,落回横枝。入水出水,不足三秒。干净利索。它拖在水面的尾巴,像一条河鳗在追逐猎物,溅起泡沫一样的水花。它的身子轻盈,似乎完全摆脱了地心引力。站在横枝,它又抖搂抖搂翅膀,甩了甩头,再次俯冲入水。
再而三,三而四。它的羽毛富含油脂,不沾水,抖搂抖搂,羽毛就干了。它不在树洞、石缝营巢,不在叶密的高层树冠营巢,而选择在主干的斜桠口,也许与它不怕雨淋有关。在较为裸露的树桠上,它容易发现天敌,也容易逃出生天。鸟在天敌环伺之下,生死的时间以秒计。
它洗澡,它兴奋。它快乐地翘尾巴,“挥舞”着白练,像白娘子摔水袖。它一刻也不娴静,“引吭高歌”:嘁嘁阔,嘁嘁阔,嘁嘁阔。下音节比上音节高昂,柔滑明亮。
师旷生而无目,可听天庭之音,精通鸟兽之语,抚琴如弦上流泉,可引凤凰来仪,著《阳春》《白雪》,著《禽经》。或许他可以听懂白寿带在说什么。而在我听来,它是个“歌剧演员”,以身蹈之,以喉歌之,甚或“泳”之。
过了十一天,来到旧沙场,还是坐在玉米地,观察鸟巢,巢沿站着两只小鸟,巢室伸出两个黑黑的鸟头。小鸟可以张翅了,上体栗黄,腹部土白,眼睛又黑又大,喙角黄白。小鸟张大了喙,嘁嘁地叫。也可能在等喂食。
十三时十五分至十六时三十五分,在这个时间段,雄鸟(白鸟)喂食三次,雌鸟(栗鸟)喂食两次,有两次,雄鸟通过雌鸟喂食。喂食间隔时间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分钟之间。
连续观察了两个下午,喂食节奏大致相同。
四至七月,是白寿带的繁殖期,孵化期十二至十四天,留巢期约十天,以蚱蝉、蝗虫、螽斯、粉蝶、苍蝇、金龟甲、蚕蛾、松毛虫等昆虫及幼虫为食。
又过了七天,枫杨树丛再也不见白寿带了。我扒开芒草,去看它的鸟巢,空空如也,巢室非常干净,巢外壁粘结着不多的白色鸟粪。白寿带爱干净,雄鸟会及时清洁小鸟体物,然后去水里洗澡,去除污味,以避免天敌循气味而来。检查了一下,巢的编织物有羽毛、苔藓、细藤、棉花、苔藓,外层裹着蜘蛛网,草叶、草茎、细草根须、羽毛、树皮纤维铺在巢室。
白寿带雄雌差异很大,很容易辨别:雄鸟头部具黑色枕冠,眼围裸露,呈蓝色,长尾(约四十五厘米),上体下体、尾巴皆白,脚青黑色;雌鸟头顶一簇冠羽,背脊、翅膀和尾部羽毛是栗褐色,腹部灰白色,尾短(约雄鸟尾长的一半),羽栗色,脚青黑带有黄鳞斑。是什么造成这么大的差异呢?
看过一个资料,是四川鸟类学家张俊范老师写的研究论文《四川长尾鹟的年龄变化和多态现象》。张老师通过样本研究,认为雄鸟的年龄根据换羽的情况可大致分为早、中、后三个时期,其中早、中两期个体的中央尾羽并不特别延长,但在中期已经明显出现棕色和白色两个色型。后期雄鸟除色型之外,中央尾羽还有了不同程度的变长。
也有研究者认为,寿带变色发生在成鸟到老鸟的过程中,是一种特化现象,在鸟类中不多见。
对于我这样的鸟类爱好者来说,羽色越美,就越喜爱。白寿带俊逸、飘洒,如从仙界下凡。
白寿带为什么在枫杨树丛营巢呢?这是我好奇的地方。鸟类营巢的地方,不是随意的,而是经过精心挑选,毕竟事关“子嗣”。鸟类是天生的“风水大师”。
长期在秦岭观察寿带的蔡琼老师在观察日记中说,寿带营巢有三大要素:耕牛、树林、人家。有耕牛的地方昆虫多,有人家的地方蜘蛛多,有树林的地方易于隐蔽。
我赞同蔡老师的说法。大自然传习每一个物种以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