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池
我害怕走在平原冬春时节的土地上。这时候黝黑的水稻土是干酥的,一脚踩下去会惊动很多秘密。
一马平川的土地并非内心苍白。她守候着太多秘密才显得沉默。无须如那些五大三粗的地形,仗着形貌去征服来人。她甚至连征服的欲念都少有。这如一个人老了便不多言,自然也还会有人懂得——对于不解者也无须多费口舌。
土地面无表情的平坦之上,每一点蛛丝马迹都蕴藏深情。
我曾经用父亲的铁锹拼命地挖过那些贫瘠的土地。我以为向下能找到村落里的一些证据。可才出一点气力,大地就流出了泪水。“常水位”这个词就是大地浅显的泪点。土地稍一动情就会泪流满面。平原似乎不需要煽情,因为水常是成患的。人们认为所有的河流都东去入海。他们说一个地方遥远,便说是“通到东海的”。我在村庄生活了十数年都未曾去看过海,尽管听说苦咸的海水曾经抵达平原。不过村庄里由来已久地不信任科学或者知识,人们觉得眼下以及可以想象的一切更加可靠。
一
遗迹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被发现的。
其时村庄也不大相信戴着眼镜的张先生以及他那些令人惊讶的话语。村里的人认为戴眼镜的人都识字。他们都被称为先生。教师或者赤脚医生都是先生。人们敬重先生们,但也并不觉得他们的话都可信,或者并不全按他们的讲法去做。况且张先生来自遥远未去过的省城,又说出了一些古怪的话。本来是张先生觉得这里人说话古怪,连这个地方的名字都古怪。这个村庄叫龙裘。裘据说是龙身上的鳞片。“据说”这个词很是要紧,比“史传”还要可靠。书写历史的人到不了这样的村庄。龙鳞因为早得无法追溯,也便无可辨伪而被认定为可靠。张先生推着眼镜兴奋地说:这是海里的贝壳。人们认为他是书呆子,并对他所说的地下遗址毫无兴趣。他们觉得沟渠里显而易见的一切才可信。对一些不知道种类的动物骨殖,人们认定为“龙骨”——据说还有人用它治好过顽疾。这话说得又很隐秘,生怕人知道又恐人不知道。
距此三五里的地方,又有一个村庄叫“老龙窝”。这个孤独的村庄有更详细的与龙相关的传说。这种隐约而又明确的关联,让人们没有见过的神灵成了心里笃定的信仰。这种传说也并非新近的臆想——早在明朝的地方志上就有过这些古老的地名。看来浪漫的想象力也是可以遗传的。
那天下着大雨。张先生一路从田埂上奔过来。他的裤腿上全是泥泞,就像他被人们所不解的知识一样模糊。他奔走的路似乎不是真实的路,而是被他命名为“新石器”的神秘之路。这个古怪的词人们也没有听说过,因为平原上连石头都少见。他走过这条路很多年后离开了,人们也早就忘记这些说辞。可遗迹一直在张先生心里生长,长成了一块坚硬的新石头。这里的人说张先生脑子属“花岗岩”的,那是顽固到不可理解的意思。所以他们觉得先生的话不可全信。
又过二十年,张先生带了一帮外人回到这个村庄。人们依旧并不十分感兴趣。人们认定被他们踩烂的土地上,一锹下去除了泥水什么也没有。人们对向下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村庄关心的是泥土里向上的生长。向下的一切意味着危险甚至恐惧。当来人将这里称作“遗址”的时候,人们依旧无动于衷。稍微令他们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先生并不会挖泥挑担,要借用农民们手脚肩膀上的力气。听说在这里挖出一些方坑就可以领到工钱。人们这才兴奋起来,就像是为死去的亲人挖坟坑一样努力与真诚。由此,张先生嘴里说了几十个年头的秘密慢慢大白天下。
村庄被挖出无数方方正正的塘口后,便容不下人们的日常了。他们最终搬迁出“据说”都弄不清年限的祖居地。人们心里又满是疑惑:这些烂泥里的一切到底有什么珍贵,值得被先生们当作菩萨一样供奉?
人们离开村庄,留下树木依旧生长。平原最迷人的就是生长。无可考证的时间之流中,人的面目和情绪都在变化,只有草木的生长显得一成不变。这年冬天,张先生把这个村庄的消息弄上了报纸的头条,但这也没有引起村庄的兴趣——他们自顾默默地生活着。
二
我在张先生第二次离开村庄三十年后,再次走进这个被遗忘的角落。此时它只留下一个“遗址”的称谓。人们开始记得它的存在但依旧无从懂得。我一个人在此周旋了五年时光。我知道这块土地,但对于她的秘密一知半解。就像自己囫囵吞枣地生活了四十年,依旧满脑子疑惑。
好在生长还在继续,失传的只是生活的方法。
狗很早就奔走在平原上。彼时村庄也不过才是聚落。狗死后没有人一样的墓葬,但它们在屋舍下有自己的位置。人们在建造屋舍的时候,在柱础下压着狗祭祀镇宅。不知道这是什么寓意,死亡竟然能够祝福稳固。人们原始的屋舍有很好听的名字:干栏。这也是后人的美意,其时人们只知道躲着水和野兽侵袭的实用。这里的人与水流以及野兽的关系很纠结。人们既要追赶这一切,也在躲避着反扑的危险。人们把生死牵连在一起。他们把死亡的消息就埋葬在屋舍边甚至地基里,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失去联系。
墓穴和村庄聚拢在一起,相隔只数十步之遥。那些三十多岁就告别阳光的人们,回到泥土之中依旧是主人。骨殖失去了温度,表情也无从想象,但有一种很浓厚的情绪暗含在各种形式之中。形式从很古老的时候起就是生长所依附甚至尊崇的。人们在泥土里一例头朝东南方向。大概这样可以一直追寻着太阳升起,或者依恋被离开的故乡。头顶上的碗被敲出碎口,这样脑海里的思念依旧联系着去过的世界。这些未必全是妄言。人们确实无比眷恋并不丰盛的岁月。劳动和生活的用具被一起带入黑暗的世界。他们相信每一个世界里,辛勤一定是永恒的道理——他们的后代依旧相信和依赖这种辛苦的信念。
工具多是就地取材的。坚硬的骨头是主要材料来源。那些巨大的鹿角或者腿骨成为坚硬的依靠。在没有石头的平原,这些坚硬的骨头上还刻画着许多神秘的印记。长长短短的密码已经无从译解,但这些都是平原最原始的证据。陶在这个村落并不鲜见,甚至已经有了被后世称为美学的技艺和规则。他们徒手把黝黑的泥土制成今天能想象的所有形制——或者说是后人从这些原始生活里遗传到一鳞半爪的记忆。
现代——这个词在这些遗迹面前,是一个显得虚弱而无知的说法。村庄早就有了自己的“现代”。他们除了采集和种植,也去远方交际和经营。平原上最近的山丘,如今若依靠脚力依旧遥远。先人早就跋涉去发现和收获那些陌生的事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从海边带去了那些被作为财富的“贝”,才换回来今天看来依旧精美绝伦的玉和石。那些规整精致的物器上附着的心思和技艺令今人感到不安。自诩高明的子孙后代,若是徒手,今天依然望尘莫及。人们交换着彼此的各取所需,并没有太多贵贱的衡量,缺少是最坚硬的道理。交流和置换让日常更为丰富,也由此生长出饱满乃至诡异的情绪。
生长从来是最重要的事。“望天收”并不是村庄后来的发明。遥远清贫的日子里祖先就收获了这个词语。一切都期望着头顶天空日月的恩赐。人们搜集果实渔猎鱼兽。他们自己也是时光的猎物。当他们知道将并不饱满的谷子收藏起来当作种子,把渔获围水留守着,把猪狗豢养起来,村庄才开始了更稳定的原始经营。原本日复一日的积累终有匮乏之时,当然比不上传宗接代的豢养与延续。从此,泥土成为熟透的水稻土,野生成为温暖的家养。平原的野意被驯化,更多的遗迹支撑着时光,像流水一样在远古的阳光里耐心而坚定地日复一日来去。
一只猪从野蛮到被驯化,及至幻化为带着表情的陶器,装满了神秘而美好的情绪。猪陶罐上的表情是远古最为珍贵的遗迹,它们抽象而又真实。草木生长赓续,陶石坚固无摧,可一闪而过的表情最难以捉摸和保存。在远古的时光里,人们徒手为泥土赋形,那些眼中庸常贫乏的事实,凝练成变幻的表情通过双手留在陶泥之上,在烟熏火燎中称为无法改变的可靠证据——就像诗人写了一些貌似虚无缥缈的句子,却又比任何实证都要可靠。人们留下许多猪形陶罐,大多没有什么实用可言。也许捏制这些陶器的时候,人们望着的是自己眼前嬉闹观望的孩童。慈爱之心从手上流淌出来,喜怒哀乐的表情留在了沉默的陶泥之上。又或者人们是为了离去的亡者所塑,让不同的表情随着他们远行,去向另一段被认定依旧存在的光阴。
这些黝黑的猪形陶又重新见到日月之后,幽暗的泥土已经掩饰了它们的色泽,只留眉宇间显然的情绪活生生地呈现着。这些表情是先民们情感的遗迹,这种留存比生长更生机勃勃。大多数时候,人们按照对称和方圆的思路去烧制陶器,但也有一些古怪的形制让后人无从理解。一种有两口或者三口的器皿,后来被叫作双流瓶或者三流瓶,用途却始终无从知晓。张先生说这是部族里歃血为盟的用具。结盟者用芦苇秆一起饮下约定的血水,可以防止任何一方诡谲的心思。原始的信任与不信任在壶中已经空无一物,只有那枝芦苇秆知道被遗忘的真相。可是后来依旧生长的芦苇,没有能记得任何蛛丝马迹。壶中日月长,可是几千年前有没有我们后来想象的血、药、酒或水已经无从得知,更不要说我们今天解释得貌似无比合理的成语。如果真是同饮却只是因为异心。这种古老的情绪,不知道是不是还有遗迹留在空空的器皿中。
作为秘密的遗迹比之于沉默的水土更令人心动。陶是源于水土而来的秘境,它固化了无数的情绪和证据。人们害怕水土流去,害怕草木无言,于是就亲手让一些秘密生长在水火交融后的器皿里。这些幽暗的空间让朴实的平原保守了许多无从读懂的记忆。在张先生把脚下这块泥泞的土地命名为遗迹时,也曾在厚厚的镜片下有过许多疑惑,并在这片曾经被认为荒芜的土地中运用了许多古怪方法和程序。村民们一担一担将稀松平常的泥土挑出来,堆成新的坟堆一般置于河边。他们也对这个自以为熟悉的村落感到震惊。他们想不明白,三千年甚至七千年意味着什么,那些古老的碎片把他们在此生活的“据说很多年前”的安然都打败了。他们拱手相让自己的家园,为的是找到自己先人的家园。
一个孩子大概还带着远古的表情。他冒着露水在那些依然古老的草木间走过。他捡起一片打水漂的细碎陶片,打算给清晨带来一些涟漪。他端详这块陌生的碎片,就像看到自己掌上的纹理。他缩回手,把这块陶片交到张先生手上。先生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道神秘的喜色。陶片上刻画的痕迹像掌纹一样无序。可在张先生看来这是质朴的纹理,又是惊人的秘境——他说这些痕迹是比甲骨上文字还早一千年的刻画。这片细碎的陶片比前后发现的所有完整以及众多的事实都振奋人心。就如东边突然升起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这片土地数千年间荒无人烟的黑暗。
尔后,更多的痕迹被关注,特别是陶纺轮上完整的符号。文明的光线在此照亮大地,无数的事实和秘密被挖掘出来,经由后人一笔一画描画在严谨的记录上。人们终于承认这是祖宗的村庄,尽管脑子里依旧一知半解。
三
遗迹以及依存其上的情绪被发掘出来,安置进了博物馆的灯光里就又归于沉静甚至死寂。刻板的展柜对于流浪的时光而言,并不是什么绝好的消息。当村庄为遗迹退守之后,虔诚的退让并不能恢复刀耕火种的光阴,深刻的岁月在平原的广袤面前依然显得无处安身。
深刻对于古老以及日常都是无效的词语。这在平原上古往今来的光阴里都是不变的道理。走过那些已然被填平的坑穴,哪怕没有一处明显的标记,却总能听到一种粗野蛮横的声音。这种声音比任何痕迹都要坚定。平原的日子过到今天仍然依靠种植与渔猎。偶有几个人读书出走了,他们也就不再算是村庄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他们靠着由来已久的认识和方法去生活,除了一些细节失传,其他没有太多改变。对于里下河平原来说,“鱼米之乡”并非什么溢美之词,只是一种身份确认。它既非特长也并不是优点。就像一个农民膀子上满是力气。而没有一个真正的农民是轻松的。那些愿意归田园的人们,只不过是想躲在田园里逃避。他们鲜有真正荷锄种地——况且田园并不全等于土地。
土地是事实、辛勤和血性,田园大抵是想象甚至逃避。
遗迹是生于土地的,她也是土地本身。与所有的土地一样,里下河平原充满血性。她围绕着水土的经营当然也充满着艰辛。艰辛是每一块土地的秉性和宿命。当我们再见几千年前那些依旧锋利的器具,那些巧妙的心思,那些被砸断的动物骸骨,每一处都有那片土地上不绝于耳的呐喊。男人们举起臂膀,用蛮横的力量将凶猛的野兽击倒,或在浑浊的水里将狡猾的鱼类捕获。水土上洒下的鲜血有猎物的,也有男人自己的。他们伐下巨大的乔木当作屋舍和村庄的砥柱,维持一个部落的稳定。他们又去垦荒种地,将优选的谷子年复一年地培养成田野里稳定的收获。稻谷被驯化,这是非常有趣的词语——较之于体力,蛮荒世代的耐心更可贵。几千年后,当沉睡在陶罐里的种子炭化成遗迹的时候,似乎还能听到谷物生长拔节的声音——水稻、芡实、菱角以及无数不知名的种子被淘选出来之后,证明了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前世今生。一切没有任何陌生可言,万物依旧在蓬勃生长,且充满着喜悦之情,正如《小雅·莆田》所言:黍稷稻粱,农夫之庆。
彼时的人们还不算农夫,聚居之地也算不上村庄。只是一切生计和情绪已然在预备,就像后来农人们在黎明到来之前的各种盘算。他们把一切记忆通过技艺都留给子孙。当年把多余的渔获存在养殖坑里,今天成了平原上无数鱼虾塘口;当年驯化的稻子依旧变化着品种一茬茬地生长;那些失去獠牙的猪狗,还叫唤着古老的调门在自己的领地里奔走,护着一成不变的土地。这是土地的宿命和本事,是上代传下世的神秘承续。
日后,张先生的弟子们也陆续来过这处遗迹。他们依旧请来当地的农民帮着挖掘和挑土,在更加精细的探方内用更细致的方法找到更多证据。那密密匝匝铺就地面的贝壳,就像后世机械化生产的碎石一般细腻。肥厚的贝壳里似乎真有海的声音,绝不是平原上河流的子孙。新来的先生们说这是一处广场遗迹。人们踩踏着那些神圣的贝壳,在火光里喊着不知意义的祝词。后来脚步和呐喊都消失了,只剩下被踩踏过的痕迹。今天,晚间灯火通明的广场上响起动人旋律时,人们是不是从先人的粗犷的扭动中得来的情绪?
这一族人带着龙鳞的故事群逐水而来,不知道原来的故乡在哪里。后来海水又倒灌进来,他们被迫留下一切物证匆匆离去。不知道人们又走向何方,只留下一些关于村庄的最原始消息,还有足以养育古往今来的方法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