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晚

2023-03-22 04:34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银匠晚晴戒指

徐 杨

李向晚在客房做清洁时捡到一枚戒指,赤裸裸一个金环,边沿圆润。她把戒指举起来,穿过指环看见了屋顶的雪和远处的山落,风拂来荡去。李向晚给最近住宿的客人挨个打电话,无人认领,她把戒指挂在自己房间的羊角上,羊头挂在墙上。

李向晚是南方人,在北境的小村开了一家民宿,一个人打理五间客房。往年大雪封山,游客来得却旺,住木屋,看炊烟,摸黑还要裹着军大衣去等日出。疫情三年,生意寡淡,雪地上多的是鸟雀爪印。春节前,李向晚锁了门回南方,说是另谋出路去,走之前把钥匙给了房东银匠,让他代为打理,所得五五分成,约定一年为期,谋得出路就退租,不成还回来。春节后不久,云杉林刚开始抖落风雪,她又踏着车辙和马蹄印回来了。回来那天银匠去接她,看见她一只手拉着皮箱,一只手捂着耳朵,睫毛上坠着霜。

因为受了寒,李向晚回到北暮村后高烧不退,在房间里昏睡了几天,总是梦见动物。退烧后她去打扫房间,捡到了那枚戒指,不知为何,自那天后再没游客来过。李向晚有时整日不出门,窝在木屋里看小说,小说都是银匠去镇上送镯子时给她捎来的,是些旧书,用塑料绳捆成一捆,花花绿绿,有的缺头少尾,有的字缝里连页写满不知年月的感怀,痴痴爱爱的。李向晚用电饭锅煮玉米,边啃边看边笑,困了望一眼墙上的戒指,倒头便睡,一天也就过去了。梦里有时会见到一只熊在被窝里拱她。

这天银匠来拍门,给李向晚送来一块热腾腾的馕,馕里包着羊肉,挎包里还捂着一壶奶茶。银匠是图瓦人,会说些汉语,李向晚刚来村子时,闲来无事喜欢去看他砸银子,咣咣咣,心事就全抛掉了。

李向晚啃着馕,奶茶加了蜂蜜。银匠走后,她又昏睡了一下午,梦见村子里长出雨林,蝉鸣聒噪,到处湿嗒嗒的,骆驼在阔叶间时隐时现。醒来后窗外已经暗下来,李向晚把剩下的奶茶倒进杯子,在微波炉里热了吞下去,身上暖起来。胡乱翻了一会书,又觉得腹中鼓胀,便携了茶壶去找小银匠。

大雪封山。村子不大,百来户人家,沿河坐落在一川狭长的山谷中。李向晚裹得严严实实埋头走,露出一双眼睛像是结冰的湖面,四周不时传来木头开裂的声音。

银匠给她盛羊肉抓饭,她不吃,银匠又开了一罐黄桃罐头给她。两人围着火炉,银匠还在看那枚戒指。中午在李向晚屋子里,银匠发现了那枚戒指,说像是他做的,李向晚让他拿回去研究研究,看能不能找到失主的电话。

银匠把戒指放在缎面桌布上,说前段时间有一对年轻夫妻来店里,丈夫要一枚银戒指,送给妻子,银匠让他们第二天来取。结果当晚那个男人又独自前来,让银匠再做一枚金戒指,还要在上面刻两个字,第二天悄悄拿给他。

银匠把戒指拿起来,指给李向晚看,原来在指环内侧,有两个极小的英文“w”和“q”。做戒指不难,难的是去哪里寻金子。男人出价不菲,又要得急,银匠偷偷把妈妈的金耳环熔了,连夜做好,第二天偷偷塞给了他。

“他没说刻这个是什么意思?”

银匠摇摇头。

“这狗东西,肯定是给小三刻的。”

“什么是小三?”

李向晚哽住了,吃了一块黄桃说:“小三就是坏女人。你看我像坏女人不?”银匠摇摇头。李向晚把手抄进袖子里,两只棉窝窝鞋靠近炉子轻轻跺了一阵,让银匠给那个男人打电话。银匠不肯,说那个男人说了,不能告诉他女人。

“你打通后我来说,拐着弯说,懂不?”

银匠环视屋子,以为李向晚要在这里跑起来。

电话打通,李向晚按了免提,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李向晚问对方是不是丢了贵重物品,在客房捡到的。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谢谢,不是我们的。”

李向晚刚想开口,却听到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低声问是什么贵重物品,然后那女人接过电话,李向晚说:“一个金戒指,一个银戒指,哪个是你们的?”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金戒指。”

李向晚说:“那一个钻戒指,一个金戒指,哪个是你们的?”

电话那头一阵嘈杂。

银匠在旁边听得着急,小声说:“别再说了,金戒指是小三的。”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句男人的声音,“哪有什么金戒指、钻戒指,都是骗子”,然后挂断了。

李向晚笑得捧着肚子,不一会儿眼泪就出来了。银匠在旁边看着,不知所措,埋头掏了掏炉灰,炉火更亮了。李向晚停住笑声吸着鼻子,拍了一下银匠的膝盖说:“一个贪财,一个好色,俩都不是好东西!”

几个月后,一片云彩飘过来,李向晚搬张小桌子坐进院子的云影里,切开半个西瓜就着穿堂风吃起来,心情尚好。五间屋子连日满房,一大早这些人就跟鸽子一样放出去,不知道顶着太阳在这村里转悠些什么,直到傍晚才回笼。李向晚吃完西瓜就困了,正准备午睡,银匠举着手机跑来,把手机往李向晚手里塞,李向晚摊开手往后让,手上都是西瓜汁。

“电话来了,戒指,戒指。”银匠指着电话说。

“什么戒指?”

“英文戒指,又来电话了。”

李向晚洗洗手,又切开半个西瓜,让银匠坐下。银匠已经很久没见过李向晚,开春后,李向晚就闭门不出,有客人时,能看见她中午在院子里洗床单、晾被罩,叫她也不答应。

银匠说不清楚,李向晚干脆把电话拨回去,是一个女人,声音沙哑,鼻音很重,问能不能把戒指还给她。

“我这有好几个戒指,有金的、银的、铜的、铁的,还有钻石的,哪个是你的?”李向晚又来这一套。

“金的。”

“金的也有好几个,有花纹的,没花纹的,圆的、扁的、方的……”

“上面刻着英文,晚晴。”对方打断她说。

“你叫晚晴啊,你咋不叫还珠格格呢?我还叫向晚呢。”

“你真的叫向晚。”银匠在旁边说。

李向晚愣了愣,“你是上次那个女的吗?”

“我生不下来。”电话里说,说完呜呜呜哭起来。李向晚和银匠大眼瞪小眼,银匠小声说:“给人家吧。”李向晚说:“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电话那头拖着哭腔说:“那个戒指是他给我买的,你能把戒指给我送来吗?我就在巫城,不远,我给你钱。你给我吧,我就当他在我跟前,我谁也不赖,你们也别赖行吗?”

“她好像在生孩子。”银匠说。

李向晚瞪了银匠一眼,“巫城哪里?”“巫城45路公交坐到最后一站。”

“然后呢?”

“流了好多血。”

又是一阵嘈杂,电话断了。

第二天下午,银匠正在家,李向晚突然进来,头也不抬从桌上抽出一把錾刀,嗖的一声甩出去扎在了墙上。墙上挂着一块旧切菜板,上面布满刀口,从錾刀入木的力度,银匠听出李向晚杀气重重。李向晚走过去将五把房门钥匙一个一个挂在錾刀上,转身对银匠说:“走不走,去送戒指。”

银匠把手头的几单银饰赶制好,连夜给镇上的游客送去,回来把李向晚的钥匙摘下来,和展示柜里的银器一起,收进一个软皮的箱子,又将常用的錾刀擦了,扫扫地,才睡下。天微微亮,山里的鸟雀响成一片,银匠起来把行李搭在摩托车上,绑好,做饭吃了,去接李向晚。半路他又折返回来,装了件厚衣裳。

巫城不远,下了山,出了镇子,驶过野马川,再穿一条隧道就是了。李向晚穿了件宽大的冲锋衣,她用一根红绳把戒指穿起来,挂在脖子里。银匠把头盔摘下来递给李向晚,李向晚接过头盔,看到顶上破了个洞。

“狐狸害的。”银匠说。

“狐狸?”

“对,狐狸,上次我去镇上买银料,回来时在野马川路边尿尿,一只狐狸就在车把上悄悄摸我的银子,我拿头盔砸它,没砸到。”

李向晚把头盔戴上,风吹过那个裂口,李向晚的一缕头发飘在外面。

野马川是一片荒野,左右看不到边界,据说以前有许多狐狸出没,迁徙的牧民经过时,晚上扎下毡房休息,狐狸会咬断马的缰绳,骑在马背上悄悄离去,所以牧民也把野马川叫作狐狸川。

驶进野马川,李向晚掏出银匠的手机给那个叫晚晴的女人打电话,没人接。

“还去吗?”银匠问。

“去,45路公交最后一站。”

“咱们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去送戒指?”

“不是你要给她的吗?”

“我是觉得应该还给她,可是天这么热,送过去太辛苦了。其实我自己去也行。”

“开你的车吧,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太阳有点大,路上很久才能看到一辆车子,荒野远处有活物移动,不知是野马还是骆驼。李向晚突然想起她第一次来北暮村,那是秋天,旅游大巴行驶在野马川的时候,她望向车窗外,还在想着不久前分别的一位朋友告诉她的事情,朋友说,海螺在大海附近时,大海发出的声音会与海螺内部的空气共振,所以它们就有了大海的声音。如果海螺离开海边久了,其中的声音就不再是大海的声音,而是其他的声音。

头盔里似乎也回荡起一阵海潮声。李向晚觉得发闷,就把头盔摘下来,路边的风景一成不变,有些无聊,她把头盔给银匠扣上,大声跟银匠说了一遍当初她来到这里的经过。她从海边的热浪说起,讲向海洋延伸的半岛和伫立在尽头的灯塔,讲南方湿热的雨林,那里的叶子又阔又绿,讲长江边上高低错落的山城,讲江南小镇吴侬软语,讲塞外古城楼的黄昏和夜晚谜语一般的星星。一直说到野马川,说到北暮村。李向晚说累了,荒野远处有几缕纤细的龙卷风,拂起沙尘吹息不止。银匠敲敲自己的头盔,李向晚帮他把头盔摘下来。

“大象真的很聪明吗?”银匠问。

“大象的皮层整体很厚,但褶皱间的皮肤很薄,所以喜欢滚一身泥来防蚊子。”

“雨林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想去看看。”

“没什么好看,湿答答的。”

李向晚说完又戴上头盔,趴在银匠背上睡着了,做起了湿嗒嗒的梦,中间热醒几次。断断续续的梦里,她看到家乡燠热阔大的野芭蕉林,一队动物正在林中穿行而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边走边蜕去躯壳。枝叶的空隙里,李向晚依此看见了行进的象牙、马尾和驼峰,驼峰上蹲着一只狐狸,倏然而逝,一切都明灭不定。

已经快到中午,李向晚的头发飞进去很多沙子,她很久不做声了。银匠看到前方路边有一个毡房,就想去借点阴凉休息一会。他减缓车速开到毡房门口,门关着,屋后堆着高高的草料。他正要跟李向晚说话,突然李向晚头一歪,半个身子栽出去,银匠赶紧刹停,伸手将李向晚拦住。李向晚这才醒过神来,恍惚闻到一股腥臭味,她的头盔脱落,嗒嗒地滚向远处,停在了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上。

车子倒在路边,银匠扶着李向晚,走到毡房门前喊了两嗓子,没人应,他才看清门上挂着锁。银匠一脚把门踹开,俯身进去,里面空荡荡的,条铺上搁着矮桌子。银匠让李向晚倒在铺子上,然后张着手不知该怎么办。

李向晚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吃个西瓜吧。”银匠听到李向晚嘴里咕哝,“西瓜。”银匠突然想起来,跑出去从摩托车后备箱捧出一个西瓜,抱进来左右看了看,就地摔了,拾起干净的一瓣喂李向晚。李向晚啃了一小口,在嘴里缓慢地嚼,嚼了一会就睡着了。

银匠帮她把鞋子脱了,又拨开贴在她脖子上的头发。他把李向晚的冲锋衣拉链拉开的时候,看到李向晚的肚子隔着衬衫鼓胀胀的,以为李向晚又积食了,想给她揉一揉,手刚搭上去,李向晚咳嗽一声醒了过来。银匠扶她起来,给她喂西瓜,她手在旁边拍了拍,说:“坐。”银匠就坐过去,李向晚说:“没让你坐,快给人家让一块西瓜。”银匠左右看看,并没有别人。李向晚说:“我不知道怎么了,有点头晕。”银匠松了口气说:“你中暑了,眼睛花了。”李向晚点点头,又歪倒在条铺上说:“就是,我再眯一会,你们聊。”

李向晚又睡着了,银匠坐立不安,出去看了看,正是中午,太阳老高,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荒野里刮着风。银匠眼角攒了一大颗汗珠,他揉揉眼睛,回到屋子里,看到李向晚一只手捏着脖子里的戒指,一只手搁在肚子上,胸口平缓起伏,像在做梦。银匠放下心来,注意到右手边还有个门帘,是一个隔间。银匠过去掀开门帘,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里面摆着一张女人的遗像。

赶在大雪封山前,我终于抵达北暮村。已是黄昏,下了大巴车,我拦住一个骑马的小男孩,问他知不知道李向晚的家,他说知道,让我上马。我跨上去,小腿发酸。我在巫城晚报做记者,春节临近,我准备休年假,跟春节假期连起来,凑够十天,带家人去南方旅行过年。递上假条,主编给我派了最后一个选题:穿过野马川,去北暮村采访李向晚,回来一手交稿子,一手批条子。真贼。

早前主编在手机上刷到一则旧闻,今年上半年的事情,一个叫李向晚的女人在巫城人民医院病房接受采访,旁边站着一个黑胖的司机。李向晚说她寻人,人叫晚晴,约在巫城见面,但对方一直没有出现,也不接电话,她是从北暮村赶来给她送戒指。李向晚来到巫城之前中暑了,后来又摔了一跤,旅游公司的热心司机在野马川看到她,免费把她送到了医院。新闻标题叫作《北暮村孕妇翻山越岭送失物,晚晴你在哪》。

我骑着大马,男孩坐在前面,马蹄声踏着岁暮傍晚,一群孩子跟在后面起哄。我问他们知不知道李向晚的事,所有的孩子都抢着回答,骑马的男孩转过头问我:“李老师讲,鲸鱼不是鱼,跟我们一样,是吃奶长大的,这是真的吗?”我点点头。我才知道,李向晚寻人送戒指,北暮村的名字挂在电视上重播了好几天,后来新闻还被上星卫视采用,剪辑了一条简讯播出。这在村里成了大事,村委会给李向晚开表彰会,还将她聘进村小学当老师,教语文和科学课。我在马背上拿出相机,给孩子们拍照,而他们一张嘴巴接替另一张嘴巴,给我讲了许多李老师的事情。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天生的小说家。

李向晚醒来后,又吃了一些西瓜,终于恢复过来。走出毡房,银匠去扶摩托车,李向晚看到一个人从毡房跟了出来,头上戴着李向晚的头盔。她个子不高,扎着及腰的马尾,发尾却染成了红色,身上穿一件白裙子,脚踩一双黑皮靴,露出来的脖颈儿和手腕比裙子还白,雪白雪白的。她手里捧着几片西瓜,拼成完整的小半个,走到李向晚跟前,先清脆地笑了一串。李向晚帮她把头盔摘下来,看到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庞,眼睛正笑得眯成一条线。

“我能吃一点你们的西瓜吗?”她说。

“脏了吧,要不你在家等着,等我回来给你再买一个。”

“这就很好。”说完她低头认真咬了一口,嘴唇边就像口红洇开了。李向晚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

银匠骑在车上喊:“我们走吧,不然天黑到不了。”李向晚答应着,对女孩说:“谢谢你帮我捡头盔,我要走了。”那女孩说:“你们要去那边?”她手指着巫城的方向。李向晚点点头。女孩说:“能载我吗?”李向晚回头看了看车子,有些犹豫。她说:“我很轻的。”

她果然很轻。李向晚坐上车子,还没看清,那女孩就一手托着西瓜,一手压着裙子,轻轻一跃落在了后座,像一朵云彩落在湖面上,带来一阵微风。她把手搭在李向晚肩膀上,皱着鼻子闻空中的风,眼睛里映着湛蓝色。女孩问李向晚干什么去,李向晚说去送戒指,一个客人把戒指丢了。说完李向晚把脖子里的戒指拿出来给女孩看,女孩下巴磕在李向晚肩头,圆着眼睛认真看了一会,李向晚竟觉得那戒指变轻了,像被她看走了去。银匠刚启动车子又停下,从李向晚手里拿过头盔,扔到路边说:“不要这破头盔了。”

自从搭上那个女孩,一片云彩一直跟着他们。李向晚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女孩说:“我没有汉族名字,你们去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李向晚说:“她说她叫晚晴。”女孩说:“那在找到她之前,我就用她的名字吧,我叫晚晴。”银匠说:“你说什么?”李向晚说:“她说她叫晚晴。”银匠说:“我们应该不久就能穿过隧道,下午就可以见到晚晴。”李向晚回头冲晚晴笑笑,晚晴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头发,长发在风里徜徉。

公路笔直,在远处下潜,尽头涌现一座雪山,山的那边就是巫城。晚晴坐在后面啃西瓜,李向晚还是有点不舒服,但她一直在留心狐狸,想寻到一只。晚晴住了嘴,问她在看什么,李向晚说野马川有狐狸,可她从没见过。

“狐狸窝一般有两个房间。”晚晴说。

没等李向晚问,她就叽叽咕咕讲起来,她说狐狸有两个房间,一间是育儿房,狐狸在那里喂养和保护小狐狸,另一间是储藏室,存放着它们带回来的食物。

“你知道哪里有狐狸窝吗?”李向晚问。

“当然知道啊。”

“那你指给我看看。”

“好啊,你得拿一个故事跟我换。”

李向晚笑了,不知为何,像是被施了魔法,李向晚觉得无法拒绝她。时间还早,李向晚问她要听什么故事,她却鼓着腮帮,将西瓜籽一颗一颗吐到空中,还在裙子上擦手,忘乎所以地笑起来,咬着细细的白牙。她说要听动物的故事。

李向晚大专毕业后先是回到南方,在一家私人承包的动物园找了份工作。老板是外地人,已在当地混迹多年,但动物园依然经营不善,园区里破烂不堪,脏水横流,围墙崩坏。李向晚第一天来值班,一只鸵鸟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看就只剩两条腿了。老板解释说,是夜里被邻舍的狐狼钻过来咬死的,还叮嘱李向晚,肉不要浪费,把鸵鸟腿捞出来给狮子吃。但后来李向晚发现,老板白天四处喝酒应酬,晚上闭园以后,他喜欢在脖子里挂一圈钥匙,拎着酒瓶去找动物单挑。起先他把自己关在浣熊园里,拿鞭子抽浣熊,浣熊就上树;第二天老板让李向晚联系工人把浣熊园里的树撸成光杆,再拦腰斩断,留下一半,给浣熊点希望。李向晚听说,老板曾被一只袋鼠踢爆了睾丸,从此结下梁子。

李向晚入职一年多,帮老板埋了三只浣熊、两只孔雀、一截大象尾巴还有半只斑马。每次埋完一只动物,李向晚就要背过人偷偷哭一阵,然后去文身。后来老板舞着长矛把自己锁在蟒蛇园的时候,李向晚正在监控室值班。看见屏幕上老板被绞得像个麻花,李向晚想起当天中午自己打卡迟到了五分钟,于是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三页检讨,又改了两遍。一个小时后她抬头,看到老板的脑袋折叠在屁股后面,吐了一地的火锅汤。李向晚赶紧报了警。

动物园垮了以后,李向晚把银行卡里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一共三万两千七,她花两千七买了四季的衣裳,拉着行李箱搭车往北走,边走边玩,心里畅快极了。高速公路沿着黄河浮沉的时候,她看到路牌右下角总是印着一只小象的简笔画,忍不住干呕起来。邻座的男人帮她取了一个塑料袋,李向晚接过来捂着脸,过了一会突然把袋子套在头上,接着就要在脖子上打个结。男人看呆了,前后座的人也嚷起来,车子一把停在了应急道上。众人看不懂,不敢妄动,塑料袋一翕一张,渐渐显出李向晚的脸型。邻座的男人想了想,在李向晚头顶轻轻撕开一个口子,小声说道:“路牌上画的是大象,意思是让来往的货车不要超重,尤其不能载大象。”李向晚把塑料袋唰一声扯下来,站起身指挥大家回座位坐好系上安全带,司机变道回去之前先提速,慢速道最低限速六十码,说完拉上窗帘坐下,对那男人说:“放屁。”

离开的时候已是深秋,李向晚又添了两处文身。除此以外,那个男人还告诉了她路牌的真相,在很久以前,这片黄河冲积平原上有象群居住,当然现在是一只也看不到了。森林退化成桑田,象群去了南方。

李向晚接着向北走,在野马川遇到了同样的事情,路牌上画着狐狸,但一只也没看见。到北暮村后,她把最厚的衣服换上,从银匠那里租了六间房子,一间自己住,五间开民宿,剩下的钱刚好够买一张回南方的机票。起先她想,如果有一天她挣够了承包一家动物园的钱,就回南方,或者哪天在野马川看到一只狐狸骑大马,也回去。但她早忘了,车子进入野马川,她才再次想起当初这个念头。

“好了,我不说了,嘴里都是沙子。该你帮我找狐狸窝了。”李向晚说。

“等一等,狐狸一会儿就来。”

李向晚回头看看晚晴,晚晴眼睛里像有一个碧蓝的海子。

越靠近雪山,植被渐渐密集起来,有一阵还出现一片半米高的植株。李向晚不知道它们的学名,晚晴在后面指给李向晚说,矮的叫蓬蓬草,靠近雪山高一点的叫小森林。她说什么前先要笑一阵,笑声凉凉的沁人,像雪山融水一样。晚晴突然竖起耳朵说:“你听,地下有一条河。”

李向晚也学她去听,只听到横风在耳边擂鼓。

“我们轧在河上了,河在拐弯。”

“我怎么看不见。”

“是听见的,没眼睛的鱼在跳。你要给他生小孩吗?”

“谁?”李向晚问。

晚晴手一伸,伸到银匠肩膀上,捏起一只瓢虫,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放飞了,“你肚子里的小孩不是他的。”

李向晚心里一惊,赶紧用肘子轻轻捣一下晚晴,晚晴身上软软的。李向晚扯开话题,问晚晴去城里干什么。晚晴眨眨眼,说她不去城里,有人在前面等她,雪山下面的海子。李向晚问狐狸是不是也在那边,这时银匠回过头问李向晚在说什么,风太大了他听不清,还是不应该把头盔扔了。

“海子那里有狐狸吗?”李向晚大声说。

“有,狐狸最坏了。”银匠说。

摩托车终于来到雪山下面,隧道入口在前方像一根黑漆漆的枪管,天突然阴下来,风更大了,一时间竟有些飞沙走石。李向晚顺着雪山的沟壑看过去,隐约望见一片翡翠色的湖面在天边铺展开。李向晚让晚晴看到等她的人就说,他们就把她放下来。晚晴答应着,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手指上缠绕着一副手链,她拾起李向晚的手握住,手指轻轻一挑,将手链滑到了李向晚的腕子上。

“这是我在戈壁滩上捡的石头,每一颗都不一样,送给你。”

那些石头似乎还带着体温,李向晚闻到一股异香,而晚晴的手顺势落在李向晚的肚子上,手指纤细柔软,如蛇腹游弋。李向晚听到晚晴在说话,那声音像从指尖直接流淌进了她的身体。

“很久很久以前啊,你看到的这些地方都是大海,从北暮村到这座雪山,可以直接游过来,这山就不是山,也没有什么荒野。海里比陆地自由,地上只有鸟儿能飞,但在水里,谁都会游。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有传说呀,传说里有祖先。你以后生了小家伙,不如把他给我们养,不然他迟早也要把你们忘了。”

那只手一边说,一边缓缓向李向晚脖颈里游移。

“什么味道?”银匠减缓车速问道。

李向晚不答应。后视镜里,银匠瞥见她满脸醉意。

“李向晚?”

李向晚不答应,头磕在银匠肩膀上,嘴里呜呜哝哝。

“李向晚!”

李向晚不答应。

银匠察觉不对,扭过身子,用手轻轻拍李向晚的脸,“醒一醒,你怎么了?”

突然,李向晚脖子里的红绳向下一坠,断掉了。与此同时,李向晚睁开双眼,眼神发直,口中说道:“我的戒指。”霎那间,一股猛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银匠脑袋发昏,眼泪淌下来,李向晚指着前方说:“小心!”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车前闪过,银匠躲闪不及,连人带车被掀翻在地。李向晚像一口麻袋斜坠出去,滚向坡下。

银匠跌落在一株草上,他坐起来的时候,父亲扔给他一把猎枪,让他在原地等着。银匠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雪山和连绵不绝的云杉,一只熊跌跌撞撞跑远了。父亲拾起地上的长矛,踏着雪板追了上去。银匠抱着猎枪,闻到一股火药味,手还在打哆嗦。他想起这是他第一次逃课,父亲一早上山打猎,他悄悄潜回家,躲开母亲,从门后抽出自己的小雪板和一柄长矛,上山来找父亲,没想到半途遇到一只棕熊。棕熊扑上来,犹如一团风暴,幸好父亲从一棵树后闪现,朝棕熊面门射来一枪。那熊挂着半张脸,惨叫着跑开了。

银匠抱着猎枪,在地上呆坐了半晌,站起来沿着血迹追去。不知过了多久,在密林深处,他看到长矛从棕熊的脑袋斜穿出去,一只幼崽依偎在旁边。不远处,父亲半个身子埋在熊洞里。银匠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戒指不见了。”李向晚的声音很细。

银匠晃一晃脑袋,从那株草上站起来,跳到坡下扶起李向晚。李向晚将断绳托在手心,风一吹刮到了天上,而她身下渐渐洇出一片血红,在沙石地上形成一个微小的湖。

“车上没有别人。”银匠面无表情地说。

他的汉语没有骑马的孩子说得好,声调东倒西歪。我检查了一下录音笔的电量,继续说道:“来的路上,孩子们是这么说的。”提到孩子们,银匠的表情才放松些,他说:“向晚喜欢孩子,经常给他们讲故事。”我说:“所以这是个虚构的故事。”说完我意识到,他未必明白虚构的意思,我补充道:“也就是说,是假的?”

银匠回想了一下,说:“就是两只狐狸。”

“狐狸?”

“对,就是两只狐狸,一只黑狐从马路上蹿过去,我的车子倒下了,另一只白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走了向晚脖子里的戒指。狐狸本来就喜欢偷东西。它们两个肩并肩,向湖边跑去,快消失的时候,那只白狐狸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它嘴里叼着戒指,尾巴尖像火焰一样红。”

李向晚去家访了,在另一座山坳里,银匠把她送过去,山里人好客,留李向晚住一宿,银匠自己先回来了。我想给李向晚打电话核实一下,可山里信号不好,一直无法接通。

银匠说,李向晚从车上摔下来只是扭伤了脚,又有点中暑。摩托车钥匙找不到了,一辆经过的旅游大巴把他们顺路送到了巫城人民医院,检查了一下,并无大碍。第二天旅游公司的宣传干事带着司机还有记者来找他们,将车票钱归还,让他们配合宣传,表达一下对公司的感谢。节目播出后,晚晴联系到他们,银匠重做了一枚戒指,还给了她。除此以外,并无意外。

里屋突然响起一阵啼哭,银匠赶紧搁下手中的活计,掀开门帘进去。我跟上去,看到红柳木摇篮里躺着一个婴儿,脖子里挂着晚云残月的银项坠,云彩镂空,花纹繁复,链子上还串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银匠给她喂了奶粉,又检查了一下尿布,然后轻轻摇晃着哄她进入梦乡。

“男孩女孩?”

“女孩。”

“起名字了吗?”

“赳赳,雄赳赳气昂昂的赳赳。”

“真好听。”

银匠嘿嘿笑着,拿起喷枪将两块银饰烧红,放进盐酸溶液里浸泡。

“李向晚中暑的时候,你在那个毡房里看见什么了?”我问。

“没有什么,屋子里没有人。”银匠说。

“门帘里面,不是有个隔间吗?”

“里面也没有人,就是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不认识,可能是主人家的照片。”

直到离开北暮村,我都没能见到李向晚。家访第二天,银匠得到消息,前夜山路滑坡,正在抢修,预计要四到五天。不过李向晚很安全,学生家的羊肉和奶茶足够度过整个冬天。但我原本的计划是在北暮村花一天采访,再花上一天四处逛逛,然后返程。我终于和李向晚通上了电话,可信号断断续续,我说:“孩子们说的是真的吗?”她说:“都是真的,但是……”我说:“喂,喂。”

我没能向她本人核实到更多信息,更没想到李向晚的新闻会是我记者生涯的最后一篇报道。回到报社,我交了一篇稿子,简单陈述了李向晚古道热肠,如今为人师表,戒指也已物归原主。主编骂骂咧咧,把请假条丢给我。之后去南方旅行,我妈在傍晚散步时看到一条大蛇拦路,慌乱中摔倒在地,伤到头部。我们从南方的医院一路辗转,两个月后才回到巫城。我妈一直昏迷不醒,我无心工作,请了长假在医院陪护。

有一天她毫无征兆地醒了,坐起来要羊肉水饺吃,我高兴得不行,出去给她打包了两份,她连肉带汤吃得一口不剩,把我都看饿了。吃完她问我要钱,现金,我把四个口袋摸一遍,摸出来三十二块钱。我妈数一遍,说不够,我问还差多少,她说多多益善,事急从权。我说:“妈,第二个成语什么意思来着?”我妈就拿拳头捶床。我赶紧出去找护士,拿手机转账换了两百,回来交给我妈。我妈把钱按大小叠好,边边角角都展平,捂在胸口躺下了。我凑上去问:“妈,你感觉怎么样?”我妈闭着眼睛说:“进来要门票,出去还要门票,什么破地方。”说完不作声了。

我妈走了,也没留下什么明白话。我一时缓不过来,每晚饮酒,有时一天两喝,还跟同事打架,被报社停职察看。我索性辞职,离开巫城四处漫游,准备调整好了再回北方。我仍然喝很多酒,不发一言,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

有一次我迷失在一座古城中,我从一座塔楼上瞭望,看到古城呈八角状。可我兜转一圈,再也找不到那座塔楼。我在夜晚的石板巷里穿行,人们指给我不同的方向,每一条街道都是另一条街道的影子,每一座石碑都是另一座石碑的梦境,就像朝水面撒下石子,古城如同水纹涟漪滋生蔓延,交错相汇,我始终走不出去。手机信号微弱,时间就这样流逝下去,地球上所有的夜晚似乎都连接起来,我看到黄昏和黑夜不断交替,肚子开始饥饿作响,我的脊椎骨也需要一些酒精止住震颤。靠着教路灯下的孩子踢足球,我偶尔换来一块馕或半碗酒。直到李向晚给我发来一条短信,端午安康之类的祝福,一切才归于有序,我在古城入口处醒来。

而现在,我正在湘西的一座苗寨中,客店老板的厨房里泡着各种药酒,其中有一条赤红的短蛇。我已经开始戒酒,但看到那条蛇,我感到胃里又长出一片雨林,就问他讨了许多来喝。这酒有后劲,回到房间脑袋开始发沉,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正下着雨,穿林打叶,一片萧肃之声。我想到山鬼,想到赤红的豹子,想到怀抱蟒蛇的诗人沉入水底,想到李向晚。我打开电脑,决定把李向晚的故事讲完,游戏笔墨而已。确凿无疑的部分我已经写在了新闻中,现在写的,来自我在北暮村逗留的两天里诸多人的讲述,其中前后矛盾、庞杂混乱和荒唐不解之处,大可不必当真。

银匠看到李向晚身子下面淌血,顿时慌了神。他爬起来找车钥匙,偏偏钥匙不知摔到哪里去了。银匠扶着李向晚在路边等车,远处卷起沙尘,高耸入云,像有野马奔腾而来。李向晚觉得浑身发烫,风沙渐渐模糊了视线,她看见地上的摩托车挣扎着站起来,竟是一匹马驹,它长嘶一声,摇晃着脑袋消失在了风沙里。

一辆旅游大巴打着双闪,响着尖锐的喇叭驶近。银匠从地上散乱的行李中拣起那件厚衣裳,扶着李向晚上车。司机看到李向晚下身流血,让他们下去。银匠先坐下,将衣服铺在腿上,把李向晚揽在怀中,攥起拳头瞪着司机。司机无奈说道,这样也得付两个人的钱。

车子在昏暗中穿行,李向晚的脑袋抵在车窗上,颅骨的震动在她体内形成某种共鸣,她听到地下河流拐弯的声音,一只巨大的鲸鱼在荒野之下游过,大巴车正行驶在大鱼黝黑的脊梁上。其实海洋没有消失,只是浮起了更多岛屿,银匠听见李向晚在自言自语,她含混不清地说着:“它叫圈圈。”

“什么?”

李向晚抬一抬手说:“它叫圈圈,是一只小浣熊,喜欢生活在潮湿的林地,根据季节的变化,会吃浆果、坚果、橡树籽、小龙虾,还会吃鱼类和蛤蜊。每次吃东西前,总要把食物在水里洗一洗。”

“它真聪明。”

李向晚又摸一摸肚子,说:“它叫赳赳,雄赳赳气昂昂的赳赳,是一只鸵鸟,喜欢吃开花的灌木和野生无花果,有时候也偷偷吃掉硬币、瓶盖和钻石。”

“很久很久以前啊,世界是一片大海,从北暮村到这座雪山,如果你是一条长出了双脚的鱼,只要轻轻一蹬,就可以飞越野马川,飞越狐狸饮水的海子,飞越积雪的山峰,飞越巫城。海里比陆地自由,地上只有鸟能飞,但在水里,所有的动物都能遨游。你想见谁,就能见到。”

李向晚在医院里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银匠说他给晚晴打电话没有人接,巫城人民医院就在45路公交终点站。他去导医台询问,这两天并没有叫晚晴的女人在这里生产。

李向晚在医院打了许多针,银匠看着她的嘴唇越来越薄,觉得是药水冲淡了她的血液。李向晚在病房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有一家人捧着照片来喧嚷,说着李向晚听不懂的语言,还过来扯住记者的袖子向记者哭诉。李向晚瞥见那框框里的人像时,银匠的脸色正变得和她一样惨白。银匠认出那正是毡房里间的那张遗像,而李向晚则发现,相片上的人和摩托车后座的晚晴一模一样。

李向晚怀孕了,医生让她再考虑考虑,下午是否真的要做引产。医生走后,李向晚说她想去45路公交始发站看看,叫晚晴的女人只说她在45路最后一站,并没有说是终点站。公交车横穿巫城,李向晚看到街巷里孩子们在踢足球,河对岸的古城民居层层叠叠,布满裂痕,一个小女孩站在楼顶,正将一团彩色的什么东西高高举起。李向晚猜那是一只风筝。

银匠站在李向晚身边,握着公交车扶手,他又想起父亲扔给他的那杆枪,枪管发烫,愈发显示出他当时手的冰凉。在医院这几天,银匠的手老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觉得可能是太多天没有去使他那把短柄小锤。他想这次出门,应该把锤子带上,这样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跟着李向晚。再穿过巫城会是哪里?他一下想不起来。

始发站竟是一座荒废的动物园,四周已被围挡起来。银匠在附近打听到,动物园迁了新址,与巫城野生动物园合并,这里计划拆掉,一座崭新的商业中心将拔地而起,拉动周边的消费和房价。但拆到一半就搁置了,迟迟没有动静。

李向晚执意要进去。这并不难,围挡东倒西歪,油漆剥落。银匠牵着李向晚,从一处间隙侧身而入。动物园里一片沉寂,连尘埃都不起,只剩植物疯长。钢筋和铁门一半埋没在野草间,一半斜斜指向空中,落日余晖给这园子镀上一层金黄,那些钢筋铁筑犹如走出了时间之外。

园区里依稀能看到一条中央大道,断壁残石堆在两边。他们沿着模糊的道路向里走,如同走在断流的河谷中,尽头是一座八角亭,完好无损,一棵柳树荫蔽在侧。银匠左右看了看,再没有路可走。道路似乎原本在这里分岔,如一个怀抱,向两边伸展,又在荒园深处合拢。

李向晚撇下银匠,缓步走向亭子,落日在亭子后面又沉了沉,光线穿过枝叶铺在李向晚脚下,空气变得温暖如水。李向晚站在亭子里,缓缓抬起双臂,像芭蕾起舞一般,环成一个拥抱。接着轻轻褪下冲锋衣,任由衣裳掉在地上。她的双臂纤细修长,套着白色的凉袖,关节处柔软平滑,让人想起鱼鳍滑过水面的声音。她一点点撕下凉袖,手臂现出文身,左臂开满了孔雀的翎羽,抖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落叶划破空气。一只浣熊的独眼在她左腕上好奇地打量着银匠,与此同时,亭子旁边柳树的枝条迅速生长,垂下地面如水流一般朝李向晚涌去,游到近前,竟是一条花蟒,缠绕上她的右臂,鳞片浮光掠影如一段锦绣。李向晚又将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解开,一只花团锦簇的狐狸追逐着纽扣在胸前显现,眼睛里闪烁着幽幽的黑火。再向下,李向晚的双乳是两座驼峰,李向晚的肋骨是一匹斑马,李向晚的大腿上骆驼奔腾而过,李向晚的脚腕是雨林深处爬满青苔的湿木,蜥蜴正吐出绿油油的信子。李向晚的身上卷起了风暴。

银匠感到眼眶灼热发烫,他闻到了火药的味道,父亲的那把猎枪肯定就埋在废墟的某个角落,正颤抖不止。这荒园里金光坠地,周遭的瓦砾开始松动,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五月的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它们起自大洋,随暖流北上,像一支弓箭,搭在东南海岸的弦上,穿越两条大河,吹破阴郁大地上的魂幡,拂过古城墙,拂过清晨和晚上,抵达李向晚身旁。李向晚的身体轻轻浮起,她的小腹滚圆,几近透明,里面裹着一颗蓬勃的鸵鸟蛋。她的背上长出两只硕大的象耳,呼啸扇动,撑破八角亭,转瞬已长成垂天之云。霎那间一声长鸣,银匠听到巨大的影子在空中飞过,一切暗了下来。

电脑屏幕快要熄灭了。我拿出充电线,在这苗寨的客房里却找不到三孔的插板。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张旧报纸,如果等下我能找到半支铅笔,或许还可以借那些字缝再写一写。

我想起那天从马背上下来,多给了骑马的男孩一些钱。他俯下身子跟我说,李老师曾用乡音给他们念过一首诗,他分不清那是念诗还是歌唱。说着他就在马背上用细腻的嗓音模仿起来,诗歌像一朵晚云,绵长悠扬,令人沉醉。

酒劲又上来,先写到这里吧。纸上的事情真真假假,就像一座秘密的花园里掺着假花,向来如此。东边泛起白光,雨要晴了,我知道的李向晚一定也知道,那就这样吧,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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