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麦浪

2023-03-22 04:34舒龄欧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佩兰麦子田野

舒龄欧

父亲喊我下楼吃饭,我用手代替眼睛,抚摸阁楼万物,摸索着走下楼。

黑色的餐桌前,我与父亲相对而坐。

父亲打破了我们一直保持的沉默,说:“要变天了。暴风雨要来了。”

我不以为意,“风雨天不是常事吗?”

黑暗里,我听到父亲的头撞击空气的声音,他摇了摇头。“这次不一样。要变天了。”

我习惯了父亲时不时的奇怪的呢喃,于是沉默下去。

屋外摇动的麦子,此刻变成饭粒在嘴里融化。奶奶告诉我,这就是土地的味道。奶奶告诉我,这就是大地、山川、河流、天空、鸟兽的味道。它们对如今的我来说,是朦胧的。我什么都看不清。

很小的时候,我从这木屋里的长梯坠落下去,就失去了一切图像与颜色。

但在我还没有瞎的时候,我已记得这块土地的许多图像。那时,奶奶的黑发里有着一丛一丛白发,红扑扑的脸,两颊圆润地挂着,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我爱奶奶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睫毛上下叠合,眼睑掩盖部分瞳孔,但瞳孔里的颜色显得愈加凝练,山川河流,清澈地躺卧在那里。

那时,奶奶常常笑着坐在藤椅上,藤椅摇啊摇,奶奶的脚便来回荡悠,笑容也宽泛起来,皱纹相互挤压,揉成涟漪,鬓发随着摇摆,像田野里随风游动的麦穗。

奶奶在我十岁时,与我永别了。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将她干裂的纹路贴紧我的掌心,命运曾鲜活地显现在她的手上,最终也作了古。她将嘴唇贴近我的脸颊,衰老的皮肤抚摩着我的肌肤。

奶奶展开一层又一层的皱纹对我说:“孩子,你要出去看看。”

而那时的我,听觉敏感,感受到窗外春风与麦子的接触,心里装满的是玩乐。外面春风吹过,我不懂命运。

父亲说,我是麦穗里结出来的种子,我没有母亲。但是我知道,植物也是有母亲的。我不戳穿这个谎言,因为我常常听见父亲在哭。

在门前的椅子上,对着前面大片的田野与自然,父亲的哭泣是突然来袭的,带着一阵一阵的呜咽,鼻子狠狠地吸一下,嘴唇发颤,喉咙爆发出忽高忽低的发怵声,一会儿沉重,像一记重锤敲打空气,一会儿若游丝,横亘在他的生命之上。

他总是颤抖着声音,哭着喊着“佩兰”这个名字。那是母亲的名字。

奶奶去世后,我的世界变得静悄悄。除去父亲的哭泣声,就是他躬耕田地的声音和田野生灵徜徉的声音。

田野是衣被,我常在这里和衣而睡。土地对我而言就是母亲。

可那是偶尔,偶尔父亲牵着我去田地让我与农田交谈。更多时候,我被残碎身体困在一隅木屋角落里。我在木屋里昏昏欲睡,昼夜颠倒,醒来是黑暗,睡去还是黑暗,那无休无止的暗。奶奶去世后,我的自由才真正地没有了。双眼被束上枷锁,双腿被时间磨坏,腐烂在潮湿木屋里,我的发丝与枕头相拥,我听见蚊虫从耳边飞过,翅羽不断地发出尖锐的扑闪声,我闻到空气里木头的糜烂味,那是来自远古的、按下去有千万分秒溢出的味道。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我的头发已经长至腰间。父亲无暇顾及我容颜变换,他有太多要操心。时间在黑暗里隐身,我看不见也摸不清,只是随着父亲的步伐一直跌跌撞撞地走。

夏日是雷声骤至,风雨滚滚,闪电如从半空落下的刀斧,光电跌宕奔跑。

一个暴雨天,我坐在屋前的藤椅上,身子随着藤椅一摇一晃,有雨丝飘到我的脸颊上,带着凉意与急切。黯淡里,有人从前方抓住了我的手。这是一双长长的瘦瘦的手。我感受到骨头膈应着我的肌肤,粗糙的皮像干涸的黄土地割裂着我的感受。这双黑暗里猛然冒出的爪牙狠狠地抓着我的手。我大吃一惊。这不是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是龟裂、破败但小的,是营养不良的矮人。

“给我……给我吃的。”虚弱的、昏沉的声音在我的前方响起。在雷声轰然爆破的狂鸣里,这个男人的声音如此渺小。

“我……我……看不见。”

“求……求你!”男人的恳求是千钧雷电,重重地压在我的耳畔。

父亲的一浅一深的脚步声传来。

他在我的身后站定,而后又走向远方,走进潮湿的、黑暗的房子。面前的男人缓缓地松开他那扎定海底的锚,让我的手获得解放。

身上又落了雨丝。我却已辨不清是来自天上密云还是身边突然来临的男子。

父亲没有朋友,我们在荒野是孤舟,带着破败的木屋与被抛弃的田地,独自漂浮。听说很多年前,周围都是乡民,他们常席地而谈,说田野说日月,父亲融入人群之间,坐享欢谈。

后来,奶奶说,他们都走了。乡人们把什么都带走了。他们的住所,他们的来临,他们的时间都与田野告别。他们走向陌生的未来,走向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

母亲也是那样走了的。走的时候,母亲也还很年轻,留下只会爬行的我。

我仅仅记得的,是母亲最后轻轻抚摸着我的脸,然后便转身离去。而父亲站在我身边低语着,“我们都逃不开的”,从此就把我留给了奶奶。

奶奶告诉我,在乡人们一个一个离开后,这里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

大地是有力的,是不眠的。它一刻不息地洗净了乡人们忘记带走的痕迹,于是一切都回归到大地初生模样,一切都变成田野。奶奶和父亲在这儿已经守候很久了。久到仅留的古钟也已经报废很久。我们远离世界很久。

这个瘦骨嶙峋的饥饿男人,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闯入者。

雷电猛烈响起,轰隆一声,我的耳朵快要分裂。

在木桌前,那个男人猛烈地啃食着食物,我听到男人干瘪的指头嵌入瓷碗的压迫声,筷子搅和谷物、牙齿与谷物的剧烈磨合、男人喉咙疾速吞吐的声音。我坐在他的身旁,将头倚靠在木椅上,依稀摸得到椅子上的污垢,结块在木椅上栖息很久了。这是一栋没有生气的屋子,父亲和我都很久不属于这间屋子了。

轻轻一声,男人把碗筷放回桌上。

“有纸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在这个狭小的屋子里,他的声音显得如此清晰。我这才听清他的声音,原来是虚弱但清亮的。父亲或许愣了一下,有那么几秒,屋子里是如此安静,只听得到屋外雨点霹雳落下。父亲转过身去寻找,沉重的、一深一浅的步伐,狠狠地踩踏地板。男人吸了吸鼻子,摩挲着手。枯瘦如钉耙的手相互摩擦,像落叶覆盖彼此,相互拥抱与告慰。父亲回来了,沉重的步伐声越来越近,他递给男人纸张。男人猛地站了起来,木椅在地板上踉跄一声,左右摇摆,慢慢地站立。

“谢谢……谢谢!”男人接过纸,不住地鞠躬。木屋里好像传来骨节的咯吱咯吱声,男人的头敲击着空气。他又坐了下来,用纸擦着嘴,一点一点,缓缓地擦着,好像在进行一项虔诚仪式。我听到纸张与男人的脸的磨损声,粗糙质地与枯干面目争斗,与密密麻麻、如刺生着的胡须争斗。他在身上摸了一会,最后作罢,把纸蜷进手心,手指紧紧地挤压着纸张,纸张发出干瘪的漏气抵抗声,生命力被摧残得一塌糊涂。

“我……我饿了很多天。”寂静屋子里,男人先打破这场惊惧。

父亲什么也没说。这惊惧又重回屋子。

男人用手摩擦着他的衣料,而后手又蜷曲起来,骨节相互磨砺。

“我来自外面,离这里很远的地方。”男人咽了咽口水,继续说着。

父亲开口了。沙哑的的声音在雷雨天下却变得有力。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话语里没有疑惑,那是毫无波澜的,不带期待的问句。

男人似乎愣了愣,蜷曲的手又张开,摩擦着衣服。

“逃跑。我是逃过来的。”

“我在陌生路径上胡乱奔跑。连续几天的暴雨,我看不清方向,昏沉的天空,我什么都看不到。”男人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

“我顺着直觉乱跑。连续四五天都是这样。偶尔经过几家小庙或者废弃的屋子,我就去休息一下。但是一路跑来,我都没有看到……人家。”男人的右手又蜷曲起来。

“直到遇到你们。”

外面又乍起雷电,轰隆一声。我恍然看见暴雨和雷电噼里啪啦,这个瘦瘦的男人背过这一切奔跑着,面目模糊,周围树木东倒西斜,像意欲吞食世界的野兽。

父亲低下头,喃喃自语,“麦子倒了。一切在覆辙。”

男人在这住了很久。具体是多久,我们都没有意识。因为在这远离世界的木屋和田野里,时间常常消弭。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个星期,又或许是一年。

在暴雨天气,男人和我一起坐在屋前,耳边是骤然而起的暴雷,绵延不息的雨点。我坐在摇椅上,一点一点晃荡着身子。我感受到关节的放松,肌肤的凉意。一阵一阵的狂风席卷一切,我听到远方麦子和树木的挣扎歪斜声,一片暗沉中,就像无数人在风暴中对着暗色合唱。男人坐在木椅上,常常正襟危坐,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父亲坐在背后门槛上,身子歪着倚在门上。自从男人来了后,他不会大声地哭泣,喊着母亲的名字,不会呜咽,不会吞吐泪水。但我知道,他在悄悄地呢喃,“佩兰”“佩兰”“佩兰”,一次又一次地悄悄响起。在外界宏大声响里,他的呢喃是不绝不息的,像末日来临之时,对着将倾的大厦和日月的信徒,向天地不停地呢喃着他们的信条。

男人偶尔会对我说起一些事。更多的时候只有平稳的呼吸。

他说:“你知道吗?我来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平坦的土地,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

他说:“你知道吗?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车流,一望无顶的高楼,一个个朝上疯狂生长,像是要戳破天。那里没有天,只有耸立的楼。那里没有地,只有奔腾的车。”

他说:“你知道吗?那里的人都没有眼睛。他们都是盲人。可他们的盲和你的盲不一样。他们对自己人生以外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他们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走。他们的头上吊着一根线,他们的面前拉着一根线,他们就这么被牵扯着跟着面前的线向前走。”

父亲沉默着,但我知道他在竖耳倾听。在过去那么多时间消弭的日子里,他一直力图在麦子的荒漠里寻觅着什么。从没有离开田野的父亲,会像母亲那样丢下一切,去到所谓的“那里”吗?

后来,很久很久没有停息的暴雨狂风终于停了。天色变得敞亮。被摧残的田地、麦子与树木终于见得天日。可惜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的眼前依然是不停息的黑暗。

父亲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他要去田地工作,把一个又一个倒伏的麦子,一片又一片被毁坏的土地恢复原样。

男人问我:“你想去外面走走吗?”

我愣了愣,手也不自觉地蜷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田野了,很久以前,父亲无暇顾及我,他有许多事要忙,躬耕,哭泣与呢喃。我被遗忘在阁楼和摇椅上很久了,潮湿的暗无天日的阁楼,弥散一地的农事工具和书本,在奶奶去世后,没有人为我念这些书。书本在地上安眠,逐渐告别生气。

田野、天地已经离我很远了。

男人的询问激起我的回忆与想象。我在田野奔跑,麦子扫过我的肌肤,脚下黄土托举我,我朝广阔天地奔走,我举起双臂,像世界初生混沌之时游走天涯的流浪人,寻求爱,寻求自由。

渴求猛地袭人心灵,我的喉咙一哽,随后呜咽难忍,像是喉间卡了什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好一下又一下猛烈地点头。

男人笑了,轻轻发出一声鼻息。

他牵过我的手,他枯瘦干瘪的冰冷的手,虽如钉耙,却是松弛地挂在我的手上。我跟着他走。他的背或许是宽阔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却放足了信赖。

黄泥在脚下糜烂,软趴趴缠上我的脚,麦子颓靡地扫过我的肌肤。雨后的凉意如此深刻,空气里泥土与麦子的气息淬满冰凉,深入我的肌肤,直入血液。凉风扫过我的鬓发与脸颊,这无情衣角在我的脸颊缓缓划过,而后不见踪迹。

在这破败的田野和破碎的天地里,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言,我没有名字。

我想了很久,我说,“佩兰。”

他笑了,轻轻一声鼻息。“佩兰。”他重复了一遍。他清亮的声音静静地响起。

在雨后,在湿泥缠上我的脚时,在凉风侵入心肺时,在我的田野被摧残时,我们走在这破败里,男人说起了很多。

“城市有很多灯,走在路上,那些灯携带各种颜色落在你的面孔上,你会变得五颜六色,你会找不到方向。你会觉得你就是那个巨大的灯源,向世界发出各种颜色各种灯光,但城市是荒漠,没有人理会你。”

“很久以前,我就想住在田野里。回归自然,和天地睡在一起。那叫什么来着?噢,以天为被,以地为衣。”

他牵着我的手在淤泥里行走。我明白我的田野天地已经被摧毁了,那些自由肆意地奔跑,被麦子裹起的日子,或许一去不返。

“我的家人们逼迫我融入他们,他们要我从梦里醒来,做一个正常人。但是……但是我在那里的一个公园,你去过公园吗?噢……没事的。我在那里遇见一个人。她来自乡野,她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他低声笑了出来,或许此刻他干瘪的脸在泛红,我想。

良久,他又低声说起来,凉风又吹过我的脸颊,像锋利刀片撕裂着我的皮肤。

“可是她不被我的家人认可。”

“后来,我们在田地奔跑,把每一天当作末日。后来,她消失在夕阳下。我转过头,她就不见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我朝着夕阳奔跑,呼喊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但是,但是我找到一块红色头巾,缠在树上一根枝条上。那条头巾,在风中狂舞,不计因果地狂舞。”

他那如钉耙般抓着我的手慢慢松开,我们停了下来。

他或许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气息缓缓地、轻轻地落了下来。

“我再也没见过她。我每日每夜都在寻找她,在公园长椅上,在公园莲花池边,在街道,在各种田野。她不见踪影,她蒸发了。她是一场梦。”

我转头问他,“你为什么要逃跑?”

骤然间只有风在我的耳畔作响,我的脚缠满黄泥,重如顽石。

“他们要我和他们一样,变成正常人。他们要我融入正常人群,组建家庭,规整工作,规范生活,子女成群,其乐融融,”男人笑了笑,“我当不了正常人。那里到处都是她的身影,我难以忍受,我的心已经与她同去,我的心已被遗落了。”

而后,我听到麦子起舞的声音,麦穗在风中是破碎的手链,颗颗宝石在风中朝天舞动,叮玲玲的手链唱尽一首告别曲。

“可是人生是荒诞的。”

“我在暴风雨中奔跑,来寻找自由。可是……可是,等我到了田野,这曾梦寐之所,我才恍然发现,这自由不属于我。”

“我满眼都是城市的那些人为的田野。在那里,她在那里戴着红色头巾,朝我招手。那些画面在我眼前繁衍生根,城市的光落在我身上,发出切实的光辉。”

他摸了摸我的头,瘦干的手钉在我的头上,却似乎有千钧重。他放下手,又牵起了我的手。他带着我往回走。

“过了这么久,我才明白,哪有什么自由。那些我们想要逃离的,”男人声音低下去,虚弱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沉到黄泥里,沉进麦子里,和破碎的麦穗混为一团,“最终都逃不开。”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风呼呼地吹过,我好像听到父亲躬耕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倒向田地,挖出凹地。一下一下地,在我的心里挖出淤泥。歪倒的麦子在随风翻涌,黄泥盈满了雨水,一脚踩下去,泥地就涨起来,然后又徐徐落下去。它们是自由的吗?

很久很久以前,奶奶说的话又在我的耳畔响起。“孩子,你要出去看看。”

一个清晨,男人走了。他向我们深深地鞠躬,很多句谢谢随着他离去的步伐也逐渐离去,消弭于不息的风里。

田野已经平静了一阵子了,偶尔夜间下点小雨,白天又归于平静。

父亲更频繁地在田野里守望着,等待着我不了解的事物。

我又回到阁楼,潮湿的,暗无天日的阁楼。一下一下地抚摸书本,一次又一次的放回柜子上,又一次一次地捡起再抚摸。我知道这是来自父亲的摧毁。那是母亲的书。我躺在床上,枕头一点点地泄气,慢慢陷下去。我听到风在扑打我的窗户,我感受到阳光照在我的脸颊上,暖意裹挟我的肌肤。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寂。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响,一切都消失了。黑暗中,恐惧猛然向我袭来,空气、时间伏压在我的身上,我喘不过气来,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双手不住拍打与抚摸,一个踩空,我摔了下去。一节一节楼梯错过我,我的骨节一下一下地受到打击。我重重摔落到地板上,屁股隐隐地像被刺出一个窟窿,空洞地发着痛,头与柱子撞击在一起。我歪躺在地上,手在空气中拍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我。我在黑暗中痛苦着,惊惧像狂涛席卷我,把我抛向无边视野。

“父亲——!”我呼喊着。这陌生的名词,我已经很久没有喊过。

可是无人理会,我的声音在狭小屋里爆发,带着惊吓的颤音,一层一层回荡,又落回我的身边,始终找不到尽头。呼救像残碎的小鸟,扑棱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翅膀,却永远找不到落足之地。那是无足鸟。

我的腿蜷曲起来,我的恐惧弥散全身,这狭小的屋里,我只能听到心脏的狂跳声和手足麻木的呻吟。我闻到房子里潮湿的气息,带着木头年久腐朽的味道。

突然,我听到有几下疾速的脚步声,一顿一跳的朝我扑过来。

“阿兰!”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的面前响起。她抓住我的手,拉着我的手臂,把我背了起来。这是温暖的、小小的身体。她轻轻地把我放在楼梯边的椅子上。然后女人的脚步声远去,又逐渐走近。清凉的药膏敷在我的腿上,我感到有发丝落在我的肌肤上。

女人无声地为我涂抹药膏,小心翼翼地敷上,轻轻地抹匀,温柔的好似小时候在田野漫步时,春风带着青草的香味,拂过我的发鬓。

“你……是谁?”我轻轻地问道。我心里有一个答案,可我不敢轻易揭开它。

女人的动作微微一滞,而后又慢慢地继续。

“我叫佩兰。”

我的呼吸一顿,感到许多碎片噌地从我耳后飞来,掠过我的发丝,朝前涌去。我的心瞬间无数恍惚。

“你就叫我佩兰吧。”女人自顾自地道。

我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那是花的清香,却只是淡淡一缕,抓住此刻一丝便抓不到下一缕。

在黑暗里,我点点头。

屋外或许已是阳光遍地,麦田此刻也许已经恢复生命,在风的吹拂下像一捧捧长发肆意地飞舞,归来的鸟跟着麦浪一起游走在广阔天地。

无论外面如何,无论自由如何,我仍要被困在这黑暗里。这难以打破的黑暗。这黑暗是为残缺的我竖起的一块墓碑吗?我感受到腿间的疼痛,泪水涌上我已死去的双眼。

一只长满茧的,却软软的手握住我的手,然后又擦去我的泪水。

“没事的。没事的。”女人拥我入怀,长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好像麦浪拂过,温柔的、轻轻的。栀子清香又涌动起来。

在这无尽温柔下,我却一下子搂不住这泪水,泪扑棱扑棱地不住地落下。随后更加肆意地,我呜咽起来,就像曾经父亲做的那样,鼻子一吸,嘴唇颤抖起来,喉咙爆发出忽重忽轻的发怵声。我的心发着酸,止不住地皱巴起来。许多片段都一个一个地闪过我的脑海,我的泪水是那坠落的鸟,无以挽回。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了。我的手四处摸,才意识到我在阁楼上。

那是一场梦吗?我梦见了摔倒,梦见了佩兰,梦见了我的哭泣。心开始酸涩起来,片段塞入我的记忆,我感到头痛欲裂。我想要动动身体,却发现我的腿隐隐作痛。

那不是梦。

脚步声从下传来,有人上了楼。

“醒了吗?”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随后她朝我走过来,扶着我坐了起来。“你想吃点什么吗?”我这才发现我的胃已经干瘪了下去。我轻轻点点头。

她扶着我下楼,在木桌前坐下。

“父亲去哪了?”我小声问道。她坐在我的身边,发丝随着风拂着我的脸颊。

她一时没说话,这时我才听到从楼梯边传来一丝微弱的呼吸声。那是父亲的床。

“阿星太累了。他一直在田野里耕作劳动,最后晕过去了。正在休息呢。”她轻轻说着,手拂过我的脸颊,把我那一直遮掩眉目的杂乱头发拨到一边。“他没事的。只是需要时间休息。”阿星是父亲的名字。在奶奶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我的名字也是如此,时间久远,它陌生到我都不记得了。原来我叫阿兰。

我点点头,沉闷地吃着饭。

父亲已经昏迷了很久了。这很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星期,或许是一年,怎么也记不清。这里没有时间。

记不清的日子里,佩兰常坐在我的旁边,捧起那阁楼上被遗忘的属于她的书籍,给我念那些文字,或者漫无目的地呢喃着什么。她温柔的声音,像漂浮的柔软白云,像春风中摇摆的麦穗,像春风本身,她说外面多广阔,她说世界多么大。她说,“寻觅了那么久,才知道那一切不在眼前,而在心里。”我懵懵懂懂地听着,却感觉虫子在慢慢咬啮着我的视野。有一些东西侵蚀着我的黑夜,可我看不清辨不明。

有天,我对她说:“我想出去看看。”

她或许愣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瞬,宁静笼罩了天地一会儿。

“好。”她说。

她把书本轻轻地放在凳子上,拍了拍她的衣服,然后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走近,她来到我的面前,牵起我的手。她抓起我的手,便像麦子、春风裹住我的手。

父亲的声音突然传来,苍老的,疲惫的,“佩兰。你又要走吗?”

她的步伐停住,沉默在空气里发酵。许久,她说,“这次不是我。只是躲不过的。我们都要走出去看看,才能看见自己。”

出去?出的是哪儿,去的又是哪儿?

父亲沉默下去,呼吸声充溢在潮湿的雾水里。

她牵着我朝前走。走在黄土上,她说,“小心”,扶着我跳过一个个小凹地和凸出的杂乱泥丛。我感受到了麦子从我身边掠过,它们扫过我的臂膀,我的双腿,我的双足,它们也那样温柔,它们带着眷恋抚摸我,它们在云波下翻涌滚动,蓝天高阔深远,容得下所有徜徉。

我的快乐肆意奔涌。

我想躺下来,躺在麦浪里面,成为这金色海浪里的一丛小小波浪。我期盼着,期盼着这天更高云更阔,天地更广大,足够我倒下时眼前世界像片大海,能让我自由奔波。

我期盼我的自由能像天空太阳一样炙热昭然。

在佩兰的手牵着我,我们一起走过这田野这天地时,我多么快乐,多么自由。这自由从头至脚贯至我的全身,这久违的自由,挂在天际,像月亮,在这暗夜,洒了我一身明亮,洒在我舞动的心脏上。

佩兰牵着我,走过垄地,走过坑洼,走过麦田,我们走了很久。

我停了下来,我问她:“我们去哪?”

她转身对我说,手仍然裹着我的手,“外面呀。”

我愣了,“这不就是外面吗?”

宁静,又降临在周围。我们无声地站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一秒,又或许是一小时。

她轻轻地说:“外面,外面是比这大千倍万倍亿倍的地方。外面远远不止是这。”

我愣了。过去的困惑长久萦绕在我的心上。如今,它被迫见了天日。

在许多漫无边际的黑暗里,我独自在心上呢喃着奶奶说的“外面”,那缥缈的摸不清的“外面”——这片田野,这片天地。

风在我的耳畔狂舞,肆无忌惮,无所阻挡。

“哪有什么自由,我们都不自由。”男人的话在我耳畔响起。

我感到我的身体慢慢僵直,我在慢慢倒下,倒向黄土,倒向黄土里面。身体里长出根茎,把我的梦吞噬成可怖的漩涡,黑色是它的底色。在这黑色里,我如身处狭小阁楼,空气在泄漏,蚊蝇在结绳。

我甩开佩兰的手,“这就是我的外面!我才不要和你一样,抛弃一切!”声音逐渐变大,从轻声到大声,直至变成呐喊。

我倒退一步,慢慢地向后走,随后转过身朝屋子走去。我睁大眼睛,看到无尽的暗。佩兰在背后呼喊我的名字,一阵一阵的,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一次也没有回头,甩开步子直直地向前走。慢慢地,我感到天地下只有我一个人,我张开双臂,让伫立在广阔天地的麦子抚摸我的双手。我想呐喊,想奔跑,想把自己摔入麦浪里,让麦子托举我,想自由拥抱我,给我永远的温暖与明亮。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些倒伏的麦子,这片糜烂的土地,这片失去生命的天地,在我身后聚合成牢笼。它们将和我,这瞎了眼,永久在黑暗里的我,永远困在这自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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