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棕
真空包装的大米,长方体形状,净重十公斤,她左手拎一袋,右手拎着同样的一袋,一步一级台阶,爬楼。
楼梯口还有圆鼓鼓两桶菜籽油,如一对胖乎乎的双胞胎,并肩立着,眼巴巴目送她上楼去。在楼梯拐弯处,她回头瞅了一眼,似乎是安慰它们:乖乖等着别乱跑,待会儿就来接你们。六层高的楼房,爬到顶楼,把大米靠墙立好,得歇上一会儿,她才能再爬一个来回。她没指望谁来帮她。女婿还在加班,通常要到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回来;女儿挺着大肚子,现在沾不了体力活。唯一能帮她的只有老梁了,但老梁正跟她怄气,指望不上。此刻他肯定是在小区外的广场上,埋着头来来回回绕圈,背上洇湿了一大块,头上也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身力气白白地消耗,还不如合理利用,来帮她一把。她想过要给他打电话,但去超市之前两人刚刚拌了嘴,她犹豫一会儿后,又把手机重新塞回了口袋。老梁的意思,这些东西就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算了,一个电话可以送货上门。她不,她要去三公里外的大超市,那里经常搞活动,比如今天的米和油,活动力度就挺诱人,大米买两袋减二十元,菜籽油买两桶减二十五元,达到一定的金额,超市有车子送达小区门口。跟小超市可以送到家里比起来,区别仅此而已。就为这个,老梁也要跟她生气,背一转就穿上运动鞋独自出门了,不愿陪她“穷折腾”。
老梁以前不是这样的。性格挺温顺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经常为了点小事就跟她吹胡子瞪眼,起先她还受不了,后来也明白不能全怪他,所以每次都是她先住嘴。这一点跟别的夫妻不同,别的夫妻吵架通常都是男的先让步。她女儿女婿也吵过,还当着他们的面吵,一般都是女婿举了白旗,女儿还不依不饶不肯住嘴。事后老梁会跟她说,马定波这小子要再不住嘴,老子会一耳光甩过去。她慌忙告诫他,两口子拌嘴很正常哦,你只能劝,千万不能火上浇油。他仍气呼呼地出着粗气,好像跟女婿吵架的是他本人。仅从这一点就可看出他对女婿的不满。细细想来,他俩老了之后反倒吵来吵去,女婿是脱不了干系的。
前几天老两口拌嘴生气,说到底也是女婿马定波引起的。那天女婿晚上十点多钟才回来,一身的酒气,不过看上去并没喝醉,北方人酒量似乎都大。女儿梁爽已经带着绵绵睡了,老两口在客厅看电视。马定波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她闻到了酒气,就倒了杯温开水递给他。马定波谢过后,水喝光了还不起身,眼睛也盯在屏幕上。他以前很少这样陪他们坐着的。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彼此仍有不适应的地方,他们现在说话不多,但相互之间还是客客气气的。以前不管什么时候回到家,他很少会在客厅逗留,好像客厅太小,容纳不下他。可是他们那个卧室能大到哪里去?一共才六十多平米的老房子,两个卧室,空间本来就小,女婿一家三口挤在一个卧室里,要是小宝出生了,就更挤了。马定波坐下来不动,老两口就不自在,一直追着的剧也不想继续看了。两人对视一眼,刚要抬屁股起身,马定波说话了。他说,爸,妈,有个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两人一愣,抬起的屁股又落了下去。
马定波说,小宝出生了,家里就更拥挤了,我跟梁爽商量了,我们想换一套大一点儿的房子。
两人都没接话,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说得没错,家里房子是小了,这一点谁都知道。也知道他不是要赶他们,他们是女儿女婿请过来的,小家庭需要他们。他们只是想知道,马定波说这话的底气从何而来,难道这两年,他升了职,涨了薪,存下一笔钱了?马定波接着说,换套房子,至少得有个三室吧,我最近看了几个新楼盘,位置都不错,只是一分钱一分货,价格都不低,把现在这套卖了,首付还差一截,所以我想跟爸妈商量……
老梁反应奇快,条件反射似的,立马抢过话说,商量什么,买现在住的这套房,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
马定波说,我知道,我是说,把家里那套房子卖了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老梁腾地立了起来,嗓门立刻大了,说,什么,把我家里的房子卖了?我们回去住哪儿?
马定波仍然慢悠悠地说,就住这儿啊,还回去干吗?
老梁说,那怎么行?我们不可能一直跟你们住。
她也接过话说,是啊,以后绵绵上学了,小宝上幼儿园了,我们还是要回去的。
马定波冷静地看着他们,缜密地说,再以后呢?你们老了,离我们那么远,我们怎么照顾二老?
老两口现在还不老,老梁六十出头,她刚满六十,在家里时两人总是同进同出,肩并肩下楼,手拉手爬楼。那也是套老房子,楼梯房,在湖南洞庭湖区一个小县城里,并不值钱。两人爬了一辈子的楼,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们也幻想过换套新房,享受享受坐电梯直上直下的便利和轻松。但计划没来得及落地,兜里的钱就被女儿女婿盯上了。小两口要成家,要买房,眼巴巴等着长辈支援。马定波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家庭,提供不了一分钱的帮助,小两口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和老梁身上。虽有一百个不情愿,在她不厌其烦的吹风下,老梁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忍痛把一辈子的积蓄拿了出来,帮他们买了这套二手房。也仅仅能凑个首付,这个北方的省会城市,房价已经高得让他们咋舌了。成全了他们,老两口的电梯房就成了一个梦。
可是马定波仍不知足,又打起了歪主意。
那天晚上,老两口几乎整晚没合眼。也没说话,只是翻来覆去地烙饼,彼此听得见对方内心的焦躁。当然她听到的内容更多一些,老梁的焦躁里夹杂着对马定波的痛骂。老梁骂道,狗日的,我们的养老钱都拿出来了,现在又想让我们卖房子,亏他说得出口!马定波是说不出口,要不然不会趁着酒劲才敢跟他们说。也许他已经谋划很久了,今天是特意喝了酒才进门的,就为了借酒壮胆。她当然理解老梁的愤懑。从知道有马定波这么个人起,老梁就没对他满意过。首先老梁不赞成女儿嫁这么远,之后,才知道不单是远近的问题,还有生活习惯上的,经济上的……从结婚到买房,他就一直在榨取他们的血。
从女儿怀了绵绵开始,她就过来照料女儿。老梁饭都烧不熟的人,办了退休手续后,立马追随过来了。才过了几天,就左一个不习惯,右一个不开心,即使当着女儿女婿的面不说出来,也都写在脸上。她能怎么办?顾得了小的,就没办法顾老的,她没办法跟他回去。她不能回去,老梁也就只能在这儿将就。除了吃饭睡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外面,有时跟人聊天、下棋,有时在社区阅览室看书。还不只这些,经济上还得继续付出。女儿工作并不稳定,产假期间公司只发放极少的生活费,女婿薪水也不高,要负担房子的月供,家里的日常开支,就全靠老两口的退休金支撑了。老两口已被他们搜刮一空。
现在,马定波竟然打起了他们房子的主意,那可是他们名下最后的一点财产,他们唯一的栖身之所。这些年虽说他们回去得少,但也不是如马定波所说,空着也是空着。空着只是暂时的,他们迟早会要回去,那儿才是他们的家。
中间回去最长的一次,是绵绵上幼儿园后。他们原本不打算再来的,绵绵上了幼儿园,跟女儿女婿一样早出晚归,他们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儿了。只过了一个星期,女儿就给他们打电话,说上班本来就累,现在每天下了班要做饭做家务,还要照顾绵绵,她实在忙不过来,还是想请爸妈过去。好像那个家是一台机器,他们就是润滑油,家里少了他们,就无法运转了。老梁起初不为所动,还告诫她千万不要心软,女儿都成家有小孩了,该放手了,难道他们能管她一辈子啊?后来绵绵亲自上阵了,今天一个电话,明天一个视频,一张嘴就是嗲嗲娭毑我好想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嗲嗲娭毑是湖南方言,爷爷奶奶的意思。按理绵绵该叫他们外公外婆才是,但在湖南某些地方,很多老人不愿意被这样称呼,也许是都不愿见“外”吧,特别是独生子女家庭,老人都想当嗲嗲娭毑,所以很多小孩有两对嗲嗲娭毑。绵绵学说话时,他们沿用了这个习俗教她。好在由于地域的不同,他们没有为难到绵绵,他们是嗲嗲娭毑,马定波的父母,仍然是爷爷奶奶。绵绵在视频里叫得亲热,还要汇报幼儿园每天的新鲜事,每次都是在梁爽的催促声里挂掉电话的。有一天刚通了视频,绵绵额头上的青紫就跃入眼帘,他们的心立马就扯痛了。绵绵告诉他们,妈妈接她回来后,让她在楼下跟别的小孩一块儿玩,乐乐要抢她的玩具,她不肯,就被乐乐推到地上了。好痛,我哭了好久。绵绵说着就用手去摸伤口。别碰。她一声尖叫阻止绵绵,眼泪跟着迸出了眼眶。她让绵绵叫来梁爽,责问女儿怎么能让绵绵一个人在外面玩。女儿解释,一楼的奶奶带着孙子在楼下,她急着要去买菜,就将绵绵托付给人家顺便照看的,不多一会儿的工夫,哪知就出了事。她不忍心再埋怨了,明知女儿这么做是无奈之举,连同女儿一块心疼上了。挂了电话,见老梁一声不响地闷在沙发里,眼睛似乎已经泛红。这次她没开口,是老梁先沉不住气了。他说,那就还是过去吧。
这一过来又是几个月了。过来当然有诸多不便,但过去的几年他们已经摸索出了相处之道,基本能保证两辈人相安无事,如果不是马定波再次提出过分要求,老梁是不会跟他生气的。
生气也是生闷气,更多的是生她的气。度过那晚的难眠之夜后,两人的气色都不好,呈现出暗沉的土灰色。生气归生气,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影响了工作。两人早早起了床,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买菜做饭,送绵绵上幼儿园,每一项工作仍然有条不紊。等屋里只剩他俩时,才敢把心里话拿出来放肆地说。主要是老梁在说,也不过是把在心里骂过的话明着骂出来而已。我死也不会把家里的房子卖掉的,想都别想。老梁骂完之后这样收尾。她没有骂人,只是不时地附和几句,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
过了几天,老梁也许把自己骂烦了,就不再提那个事。就当那小子放了个屁,让风刮跑了。也许空气里还留了一丝味,他也只当闻不见。可是有一天,那股味再次撒在狭小的空间里。是她挑起的。她说,我跟马定波单独谈了一次,怕你性子躁,就没叫你,我问了他,要是他的父母以后要跟他们一起住,怎么办?他说,他父母绝对不会跟他们一起住,他父母是农民,住不惯城里。老梁听了,鼓起眼珠看着她,喝道,你为什么要问他这些?你想干什么?她叹了声气,心平气和地解释,屋子这么小,马上又要添一口人了,马定波也是没有办法才开这个口的,我们只有一个女儿,我们不帮她,谁帮她?以后我们动不了了,也只有女儿可以靠。老梁吼道,亏你想得出来,要过你跟他们过吧,我一个人回老家。
她把大米靠墙立好,依着门框歇了一会儿,准备下楼去拎菜籽油,一转身,老梁拎着两桶油噔噔噔上来了。她心里一暖,泛起一脸笑,问,你怎么知道油是我们家的?老梁脸上保留着这几天不爱搭理她的表情,话一出口仍是硬邦邦的,我看见你回来的。她忙不迭掏钥匙开门,侧过身,让老梁先进去。
这次老梁生她的气有点久,她也不怪他。这么大的事情,他只有她这一个同盟,而她却“叛变”了,无形中他就被孤立了。马定波说过这事的第二天,他们是问过梁爽的,梁爽没有装不知道,而是很坦诚地说,房子是小了啊,你们难道不想住大房子?换个大房子,你们就跟我们一起住吧,还回去干什么?语气跟马定波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禁不住问,为什么你不跟我们说?梁爽竟然笑道,买房子不是男人的事吗?是他要找你们说的,你们同意我高兴,不同意我也没意见。
梁爽蹲在洗手间门口,正在给绵绵洗澡。她让老梁把米和油挪进厨房,自己赶紧去替梁爽,边把梁爽搀起来,边嘟囔着,等我回来再洗啊,你急什么?梁爽说,绵绵在龙头下洗娃娃,把身上全弄湿了。她蹲下去,在绵绵身上胳肢几下,你个小淘气,谁叫你玩水的?还玩不玩?绵绵身子一缩,咯咯笑起来,两只小手扑腾着抓挠她。她抓起湿毛巾,给绵绵搓洗着,还不忘回过头来叮嘱老梁,老梁,你先把湿衣服换下吧,别感冒了。梁爽立马接过她的话说,妈,绵绵洗得差不多了,擦干抱走吧,老爸可以洗澡了。老梁说,你先洗吧。梁爽强调着母亲说过的话,您先洗啊,当心感冒了。
因为要帮她,老梁今天回来得早了点。通常他都是掐准了时间,等绵绵和梁爽洗完澡后再进屋,他就可以接着洗了。他洗完后,再轮到她。马定波当然就是最后那一个了。只有一个洗手间,他们严格地排好了序,已然达成了默契,形成了规矩。此刻,父女俩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老梁配合着乱了次序,先去洗了。
把绵绵哄睡了后,梁爽陪他们在客厅坐了会儿。起先都把眼睛盯在电视上,后来老梁先打破沉默,说,梁爽,既然房子是个现实问题,大家一起来想办法是没错,但我思来想去,老家不能没一个住处啊,我们以后回去住哪儿呢?梁爽说,还回去干吗?有事就回去,没事就不回去,回去了也就是住个几天,可以住姑姑家啊,也可以住舅舅家啊,大不了住几天宾馆,很容易解决啊。老梁说,要是把房子卖了,就没个退路了。梁爽说,现在县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往大城市跑,县城的房子只会越来越不值钱,早卖早赚到,退一万步,以后要是你们硬是想要一套,等我们赚了钱,帮你们买套新的,电梯房。老梁摆着手说,我没那个指望,你们过得好就行。梁爽就笑了,说,爸,您不要瞧不起人啊,会有那么一天的。老梁说,但愿吧。梁爽接着问,那,您到底是个什么意见啊?老梁说,我想过帮你们找亲戚朋友借点钱,但我跟你妈都是退休老人了,拿什么还啊?这不是为难别人吗?梁爽说,对,估计你们也借不到,还是别开这个口为好。老梁被噎得一愣,说不出话了。她就接过话说,我们卖了房,就只能一直跟你们住了,我还是担心,要是马定波的父母要过来住,怎么办?梁爽说,他们又没出一分钱,凭什么给他们住?她说,马定波也说他父母不会过来住,但他们硬要过来住呢?难道将他们赶出去?梁爽皱了皱眉,似乎被问住了,就将皮球踢给了不在眼前的马定波,说,妈您这个问题提得好,等马定波回来,我问他,看他怎么回答。
马定波回来后,梁爽说,我爸我妈基本同意你的想法,但你爸你妈要是想跟我们住怎么办?这个问题显然难不到马定波。他说,我已经说过了啊,我爸我妈住不惯城里,不会过来的,我大哥大嫂都在一个村里住着,有他们照应着老人,我也放心,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梁爽立马说道,那好,马定波,你立个字据吧,免得到时不认账。马定波看了看梁爽,又将目光移到他俩身上。她立马读懂了他眼里的意思,担心他产生误会,赶紧说,梁爽你过分了啊,怎么能这么说呢?定波你别听她的,什么都不要写。马定波好像并不在意,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说,还是写一个吧,我说过他们不会来就不会来。边说边往卧室走,很快拿来了纸和笔,身子矮下来,蹲马步似的,俯身在茶几上,抬头问,怎么写?她伸手抢过白纸,叠衣服似的,折几折,折成一个小方块,压在果盘底下,说,写什么写?一家人,这不是闹笑话吗?马定波又把小方块取出来,展开,一边抚平整,一边笑道,没事,写一个吧,写了我心里也踏实。老梁坐在旁边,半天没吭声,这时突然发话了,要写你就写上,房子首付是我们出的,我们有长期居住权。马定波歪着头想一想后说,行,就这么写。
老梁拎着行李箱,她拎着个手提袋,两人一块儿下楼。老梁要乘高铁回老家,她送老梁去地铁站。
小区不通地铁,离最近的地铁口差不多一公里,两人选择步行。老梁把手提袋接过去,套在行李箱拉杆上。老梁是不让她送的,她坚持要送,总觉得还有话没交代清楚,需要一路上给他补课。主要是有些话还要给他反复强调。她说,我跟你说哦,这事定了就定了,你回去不要听你老妹的。老梁嫌她啰唆,说我妹也是为我们好。她说,知道,我又不是生她的气,只是觉得吧,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怕把心绪又搞乱了。她跟她这个小姑子,表面上还对付,其实暗地里处处较着劲。小姑子总是怪她心太软,没原则,时时处处都顺着女儿。梁爽乐意的事情,她基本不说什么,小姑子却总是有话要说。梁爽小时候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梁爽大学毕业后找了个北方小伙子,要在北方成家,小姑子就比他们两口子还着急,说他们只有一个女儿,嫁那么远干什么,嫁得远就等于没养她。凑首付给梁爽买房,小姑子也大叫大嚷,买房不是男方的事吗,怎么反过来了?这次他们决定卖掉老家的房子,帮梁爽他们换新房,老梁打电话给小姑子,委托小姑子帮他们挂中介,小姑子的表现又在她的意料之中,不但不肯帮忙,反倒一惊一乍地数落,自己的家都不要了,未必女儿女婿真的能靠一辈子?电话通完,她就对老梁说,不要你妹妹帮忙了,还是委托我弟弟吧。弟弟一时虽也无法理解,但男人到底大度些,一说就说通了。这次老梁回老家,就是弟弟打电话告诉他们,有人相中了他们的房子,价格基本也认可,请他们回去面谈。梁爽马上要生了,她脱不开身,只能让老梁独自回去全盘做主了。家里许久没住人,不好好打扫是无法入住的,她叮嘱老梁住她弟弟家。她说,不要住你妹妹家哦,她那张嘴你抵挡不住的。
老房子,又没电梯,能看中的,基本是既没房子又不宽裕的人。老梁回家后在电话里向她汇报,想买房子的是一对乡下老夫妻,原本跟他们一样,也是在广州带孙子的,现在孙子上小学了,老两口还是想回老家,乡里的房子久不住人,已经破败了,儿子考虑到父母年龄大了,住城里各方面都方便些,就想帮他们在县城买套房。老梁说完这些,又旧话重提,你看,都一样,把孙辈带大,迟早要回来的,我们把房子卖了,以后回来住哪儿?她说,你又被你妹妹唠叨了吧?老梁说,她没说什么,明摆着的事情,还用得着她说吗?她说,老梁,别打退堂鼓了,以后即便要回去,我们也要买新房子住,你不是一直想换电梯房吗?老梁说,以后?以后更老了,我们拿骨头买?她嗔道,呸,那个老两口不也是晚辈帮他们买的吗?趁身体还行,这些年我们好好帮帮梁爽他们,让他们安心工作,努力赚钱,以后他们就能帮我们了。老梁叹一声说,你这是在画饼啊,人家都是给别人画,你是自己给自己画。
老梁只是在心里做着最后的挣扎,并不足以改变事情的走势。马定波已经迫不及待。他早就在看房了,看的都是现房,精装,成交了立马就可入住的那种。从他两眼放光的描述中,可以听出他已有心仪的选择了。现在住的这套也已经挂在网上,有好几拨人上门看过了。城市越大,小户型越容易出手,那些比马定波梁爽更年轻的小两口们,只能把这种价位的房子作为首选。等他们搬出去后,新的主人很快就会入住,而他们一家三代也会来个乾坤大挪移。她能理解马定波和梁爽急迫的心情。受他们的感染,她甚至也暗暗有了期待,当马定波不在家的时候,她会逗着绵绵说,你嗲嗲怎么还不过来呀?他来了,我们就有新房子住了。
她弟弟的前期工作富有成效,除一点小小的波折外,事情基本上是顺利的。那一点小小的波折,是那老两口临付款之际,提出再降两万元,原因是这房子太老了,银行做不了按揭,只能一次性付清。既然是全款支付,卖主当然得让利。老两口的儿子不愧是在大地方工作的,在老梁面前摆出一套套的道理,他说,走遍全中国都是如此,全款与按揭是有区别的。老梁怎么抵挡得住?心里让了步,又不敢做主,就打电话跟她商量。她一听就来了火,这不是不讲诚信吗?这不是耍滑算计人吗?本来总价就不高,又生生地剁掉两万元,这得卖多少纸盒才换得回呀——她看到院子里那些从农村来的老头老太捡纸盒,就有样学样,一有空就去“扫楼”,老梁发现一次,就虎着脸训斥一次,表面上她答应不捡了,但背地里从没停止过,楼梯间时常藏着她的“战利品”——一句“不卖了”卡在喉咙里,把自己憋出了眼泪,硬是没有吐出来。不能因为两万元,乱了原定的计划,扫了小两口的兴啊。
像排队过卡子,第一台车顺利过关了,后面的车如滚滚洪流,拦都拦不住。房款交到马定波手里,马定波如同成熟的车队总指挥,效率出奇地高,后面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都在他的指挥下,平安通过。两个月后,他们就住进了明晃晃的新家,一家人欢喜的心情自不待言。她的脸上时常浮现掩藏不住的笑,不过心里也存有遗憾,要是老梁也在这儿享受这一切,那该多好。
那次老梁回去处理过房子后,钱转过来了,人却没跟着来。他说外甥李梁帮他在长沙找了份工作,他想通了,与其在北方那座城市过得别别扭扭,还不如跟着李梁发挥余热。李梁是老梁妹妹的儿子,大学上的是一所高职学院,学的是涉农专业,毕业后回到家乡,在乡里整合了一百多亩地,打造了个蔬菜基地。小伙子脑瓜子灵活,跟长沙一些单位建立了供需关系,腰包很快鼓了起来。两年之后,一番神操作,又把一家养老医院的食堂给承包了。上次老梁回家,赶上他的业务再次扩大。老年病人检查、抽样、送检等事项,得有专人陪同、跑腿,李梁把这个项目也包了下来。他在乡下招了几个半老头子,还缺一个牵头人,正好老梁回来了,李梁就想请舅舅管理这个项目。老梁在电话里跟她说,李梁说我是县疾控中心退休的,干这个也对口。她讥讽道,得了吧,你在疾控中心就是个开车的,你懂什么?老梁嘿嘿笑着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反正比那几个种地的强。
她权衡了一晚。老梁跟着她和女儿女婿住一块儿,过得不舒坦;他一个人在外面,又照顾不好自己。两种观点打架,她就拿不定主意了。最后还是把决定权还给老梁,第二天一早就给他打电话,问他想好了没有。老梁回答得挺干脆,当然想好了,去长沙。她心里猛然一酸,生出股失落感。原以为老梁过惯了被她侍候的生活,他是离不开自己的,没想到这只是她的片面理解。情况跟她预想的完全相反。他的语气勾起了她的思绪,那年女儿离家去外地上大学,不也是有股隐隐的兴奋感吗?在电话里她没办法跟他计较,既然他打定主意待在那边,那就说点现实的,她问,李梁打算每个月给你开多少钱?老梁顿了片刻,说,自己家里人,哪好意思一开始就谈钱,钱不钱的不重要,先帮他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她后面的话就被堵死了。她家只有一个女儿,小姑子家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孩子从小就玩在一块儿,今天待在这家,明天待在那家,就当是一个大家庭有两个孩子。老梁现在这么一说,她还怎么接话?接下来就剩她婆婆妈妈了,叮嘱他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的,老梁一概以嗯嗯回应。
老梁适应能力很强,两人隔三岔五通电话时,他总是说一切都好。没想到三个月后,那边有坏消息传来,简直要她命了。老梁居然背叛了她。李梁找的那些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其中一个是她家的远亲,她唤作雄表哥的。雄表哥说,老梁跟一个病人的女儿不正常,那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在医院陪老娘这一段时间,天天跟老梁粘在一起,说话娇滴滴,跟在老梁的屁股后面,“梁总”长“梁总”短的,也不知她有没有老公。
她肺都气炸了,当即拨通老梁的电话,一声“梁冬林”差点震破他的耳膜。面对她连珠炮似的审问,老梁不承认,只是问她谁说的。她当然不会出卖别人,只要他老实交待。老梁听上去很是无辜,问,你想干吗?我交代什么?她说,好,你不说是吧?我马上赶过来。她当即把什么都放下了,第二天一早就登上了来长沙的高铁。到长沙已是半下午,她转了两趟公交到了养老医院,老梁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她。几个月没见,两人都冷着面孔,找不到一丝笑意。去到他的房间,两室一厅的套间,住了六个人,连同客厅一起,每个房间都是两个人。这样的居住环境,自然什么蛛丝马迹也寻不到,何况老梁知道她要过来,有充足的时间应付她。眼前所见唯一可疑的,是老梁那一头乌黑的头发。老梁的头发虽然还算浓密,但早已花白了的,以前她也游说过他,建议他染一染,人会显得精神些,每次他都把头摇断,还开玩笑说,几十岁的人了,我又不要去相亲。那么,现在这头黑发,岂不是印证了某些信息?她在老梁那张硬板床上坐下来,吩咐老梁,把她叫过来吧。老梁说,谁呀?她咬着牙说,还有谁?那个骚货!老梁仍然装聋作哑,拧着眉说,你怎么这样子?到底谁给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她说,你不说是吧?那这样,你带我去病房,我自己找。老梁猛然吼道,张飞娥,你不要胡搅蛮缠!她被吼得一愣,也朝他嚷,是我胡搅蛮缠,还是你不要脸?
有两个工友此刻也在屋里,听到起了争执,赶紧过来相劝。已听出了话中的端倪,一个半秃的矮个子就说,梁总天天跟我们在一起,没有你说的那种事。她又是一愣,火势跟着起来,没头没脑地嚷,什么狗屁梁总,不要在我面前叫,不准你们这么叫!
雄表哥不在屋里,似乎有意要避嫌。雄表哥在电话里说过,那女人的老娘冠心病严重,这几个月基本上以医院为家,都是那女人在陪护。她想去病房找人,但老梁发了脾气,她不能顶着火力往上冲,只能暂时把气憋在心里。不好去找人家,就只能管住自己的男人。她扯着老梁说,不在这里做了,跟我走。老梁手一挥把她甩开,语气强硬,我哪里也不去,我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她两只手同时用上了,更紧地扯着老梁的衣襟。他穿的是医院发的天蓝色工作服,可能扣子钉得不紧,这一扯就把扣子绷飞了。老梁咬着牙把衣服脱下,甩在地上,头也不回走了。
茫然无助间,她给李梁打电话。李梁不在长沙,在她强行要求下,他当即动身从老家赶过来。等李梁赶到吃晚饭,饭店里冷冷清清,已没有几个人了。李梁陪着舅舅舅妈,边吃饭边调解。他反复跟她说,她听到的信息是不可靠的,他每周都会过来一趟,舅妈耳闻的事情,他从没看到,也从没听说过。至于以后会不会那样,那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会帮舅妈管住舅舅的。后面这句话,李梁是开着玩笑说的。她不适应这样的玩笑,尤其这话是从她看着长大的晚辈嘴里说出来。这孩子变了。皮了,油了。他只比梁爽小两岁,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可他只恋爱不结婚,据说这几年换的女朋友都上两位数了,仍没有要结婚的意思。都说外甥像舅,反过来难道不成立?他肯定是在袒护老梁,老梁是他亲舅,而她呢,说来说去只是个外姓人。
饭后,李梁帮她在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开了一间房,老梁竟然没来陪她。她自然明白老梁的心思,是怕两人再吵起来,可大老远跑过来,就这样被冷落,谁的心里会好受?她默默流了一晚的泪,眼睛都哭肿了,第二天一早就去了老梁他们宿舍。一个都不在,都上班去了。她寻到心内科病室。她一间间病房瞄过去,有护士问她找谁,她只能支支吾吾。寻到第五间病房,正好有人出来,一个短发圆脸的女人挽着个老太太,后面还跟着一个男的,那笑眯眯的一张脸,不正是老梁的吗?她的目光立刻回到女人身上,四十多岁,年龄对得上。好啊,梁冬林。她嚷了一声。老梁的脸色已经变了,他扬着手上的单子,对她说,你别闹啊,老人家心脏不好,别吓着她了,我要带她去做B超。她说,不是有人陪吗,关你什么事?老梁说,亲属可以不去,这是我的职责。她不管不顾,扑上来又薅住他,也不理会昨天那粒纽扣是否已经钉好。老梁手臂一摆,等她感受到这一摆的重量,已经侧身飞了出去,像一片落叶贴到了墙上,然后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她坐在地上,全身瘫软,心都要裂了,声泪俱下,好啊,你打我。老梁吼道,你再胡闹,马上跟你离婚。
两个护士小跑着过来,把老梁拉开。那女人已经扶着老太太不见了。老梁张望一眼,扔下她,脚步一扬,朝电梯方向小跑着而去。只剩下她,如同被遗弃的小孩,依着墙角,呜呜嘤嘤哭。
梁爽给她爸打电话,她坐在一旁听。只能听见梁爽说的,老梁在那边怎么回,只能靠猜了。梁爽说,老爸你还是回来吧,这么大年纪了,还打什么工!梁爽说,给李梁打工也不行,我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开除你。梁爽说,我们不要你帮了,保证以后不找你要一分钱,你过来安安心心享清福就是。梁爽说,听老妈说,你还要跟她离婚?几十岁的人了,说这个话也不怕丑,你有胆量试一试!要是你离了婚,我就不认你了,老了也不会管你……
女儿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一边,她一直欣慰地听着,没想到听到这儿,女儿像是往她心里泼了一瓢油,那片没熄尽的火苗腾地又起来了,她一蹦就离了座,没头没脑朝女儿嚷,你有什么资格对你爸说这个话?你还有没有良心?他老了你不管他,那你是被风吹大的?他什么都给了你们,连房子都卖了,退休了还在外面打工,自己连个家都没了,不都是为了你吗?你还有没有良心……女儿被她骂得一脸蒙圈,嘴张了几张,硬是插不进话。她发泄过了,仍不给女儿说话的机会,气冲冲地转过身,进了自己房间,砰的一声碰上了门。
任凭梁爽怎么敲门,她不开。默默垂了一会儿泪,她慢慢平缓下来。她又后悔了,不该朝女儿嚷,从小到大,她很少凶女儿,凶得最多的对象只有老梁。每次她一嚷,老梁基本上就会住嘴,因此他俩很难吵得起来。这次去长沙,老梁却对她这么凶,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变了,大家都变了,要是他俩守在自己家里,她相信不会变成这样的。今天对女儿这个态度,她也明白是在借题发挥,自己心里一直是憋屈着的。她时时处处为女儿着想,生怕小两口闹矛盾,没想到自己的婚姻却亮起了红灯。真是出丑啊,要是亲戚朋友知道了,岂不成了大笑话?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得知老梁的信息,不就是雄表哥通风报信的结果吗?你能保证他不会跟其他人说?天知道那些人现在怎样在笑话他们。雄表哥昨天晚上给她打了电话,说老梁找了个借口,把他赶走了。她气得发抖,又不敢给老梁打电话。是她害了雄表哥。这下好了,雄表哥回到老家,把他们的丑事抖出去,就没有心理压力了。说吧,笑吧,反正她也听不见。
她也知道,最后也就是闹个笑话而已,只要她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不跟老梁吵,老梁还能怎么着?真跟她离婚啊?六十多岁的人了,他有什么资本瞎折腾?人家又图他个什么?别人叫他梁总,他还傻乎乎真把自己当有钱人了?别说钱了,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想到这儿,她的眼泪又滚了下来。说到底,她是心痛老梁的。也只有她心痛他。
接下来的日子,她真不管他的事了。反正那边也没人给她传消息了,就当那个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个女人,总不能长期住在医院里吧?说也奇怪,她心里念叨得多一点的反而是那个女人,还有那个老太太。她时常祈祷,老太太早日恢复健康吧,出院后不要再得病了,再不要进医院了;要是心情不好,不免也会诅咒,干脆死了算了,反正也治不好,省得害别人。跟老梁再也没吵了,偶尔通个电话,都是心平气和的,没话说了,就把绵绵叫过来,让她多叫几声“嗲嗲”。
老家传来喜讯,李梁终于要结婚了,婚礼日期就定在元旦。除马定波外,祖孙三代都添置了新衣,准备悉数回老家参加婚礼。在她的印象中,这种情况只在绵绵刚出生那年有过。转眼又是五年了,这次回去,又多了一条小生命。老梁在长沙高铁站接上他们。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小车和司机。她想开一句玩笑,说“到底是梁总了”,终究没能张得了嘴。车子肯定是李梁安排的,她也懒得问。一股生疏感明显横在他们面前,好在有孙辈做润滑剂。车上,小宝睡得安稳,一直是老梁抱着的,梁爽几次要接过来,他都不让。直到绵绵醒来争着要嗲嗲抱,他才把小宝交给梁爽。
李梁家客人多,他们吃过晚饭就去了她弟弟家。他们晚上住这儿。只老梁暂时没过来,他要在那边跟亲戚们打麻将。她心里小小的有点意见,这么久没见面,老梁应该陪着他们才是。自上次两人闹过一场后,她也不敢贸然给他使态度了,只能由着他。在她弟弟家,绵绵和小宝许是在车上睡多了,精神很是亢奋,久久没有睡意。一屋的大人围着小孩转,不需要她照看,她的脑子就开了小差,想去一个地方看看。忍不住还是给老梁打了个电话,想叫上他一块儿去,电话通了,传来清脆的麻将声,明知把他叫下牌桌的可能性不大,就忍住了,说出来的话变成叮嘱他不要打太晚。她裹紧羽绒服,一个人出了门,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报了一个地名,三轮车就载着她,顶着寒风,沿着熟悉的街道,朝熟悉的地方驶去。
小小的老式院子,只有前后两栋房子,都是五层楼高,没设门岗,畅通无阻。她踩着落叶往里走,没碰到一个人。天气寒冷,人们都龟缩在家里烤火。她在第一栋中间那个单元的楼下仰头张望一会儿,看着那套住了二十多年的屋里,亮着明晃晃的灯光,心里涌上来一股踏实感。稍作犹豫后,深深地吸一口气,抬腿就往楼梯上迈。脚步重重落下,灯也没亮,她没有止步。曾经无数次爬上爬下的楼梯,闭上眼睛也不会踏空的,灯坏了又算得了什么?虽说已大几个月没爬过楼梯了,现在爬上三楼,竟也毫不费力。几乎就是一口气爬上去的,只在举手敲门时心里怦怦乱了下节奏,在长吁一口气后,很快就归于平静。门开了一小半,露出一张脸。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短发圆脸,穿着一套粉红色棉睡衣,睁圆眼睛打量着她,问她找谁。她的心一抖,几个月前在长沙见过的那个女人,不也是这个年龄吗?也是短发圆脸。她声音发颤,问,你是从长沙来的?女人说,长沙?我是本地人呢。她晃晃脑袋,真是糊涂了,女人分明一嘴本地口音。她接着问,你买了这套房子?不是两个老人买了吗?女人说,什么?买房?我不知道,这房是我租的。她问,租的?租了谁的?女人有些警惕,说,你是谁呀?问这个干吗?不过在她追问下,女人仍然告诉她,房东姓梁。她怔了半天,才把一声惊呼发出来,不会吧?
她几乎是连蹦带跳下的楼,拦住一辆三轮车就往李梁家赶,风风火火闯进麻将房。这次她可顾不得那么多了,连拉带扯把老梁拖下了牌桌。她拉着老梁进了一个无人的房间,反手把门关上,刚说完她去了家里原来的房子,里面的人说是租客,老梁脸上就笑花了。她越发糊涂了,紧追着问,快说,你到底玩的什么名堂?老梁终于止住笑,向她“招供”。
那次他回来卖房,果然遇到了阻力,最大的阻力如她所料,来自老梁的老妹。老妹反对他卖房,但理解他的苦衷,就把李梁叫回来,让他一起想办法。李梁问过房子能卖多少钱后,说,钱不算多,何必要卖房呢?我们一起帮您凑吧。当即承诺自己借他一半,余下的再发动亲戚朋友一起想办法。卖房本不是老梁所愿,李梁的意见正合他意,加之李梁承担了大头,另一半凑起来也就没那么艰巨了。就连她弟弟那里,老梁也借了一些。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手法把她弟弟“策反”的,她弟弟竟然一丝风也没漏出来。她听到这里,鼻子一酸,眼里就湿了。老梁居然还会这么玩!她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心里被暖意充满,语气就软了,埋怨道,借了这么多钱,拿什么还啊?老梁乐呵呵地说,李梁这个坏小子,逼着我签了卖身契,我只能老老实实给他打工了。她叹道,何必呢,一套旧房子,留着有什么用?过几年再住,只怕我们都爬不动了。说是这么说,心里哪是这么想的,她跟老梁一样,何尝愿意把房子卖掉?那才是自己真正的窝。要是连个窝都没了,老家就真没个念想了。
她心里充塞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同时涌上来一股冲动,想扑进老梁的怀里,依偎一会儿。又怕吓着了老梁,就只是挽着老梁的手臂,对他说,今天我连门都没进,明天想再去家里看看,我俩一块儿去。老梁皱了皱眉说,又去干吗?老去打扰人家,他们会不高兴的。她噘着嘴说,我自己的家,看看又怎么啦?他们还不认识我呢,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房子的主人。老梁笑道,了不起啊?真是的,就你事多。她也笑了,说,住进了我们家,说明跟我家有缘,我要像走亲戚一样,买点水果过去,拜托人家,一定要帮我把家看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