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硬糖

2023-03-22 04:34西
湖南文学 2023年1期

西 维

秋季开始真正变冷的那几天总是会下雨。

洛琴站在房门口,望了眼雨帘中大红大紫越发娇艳了的鸡冠花丛,一把抓起雨伞,赌气似的用力关上了房门。她快步穿过天井和堂屋,冲向出租楼对面的小饭馆。

蓝色雨棚下挤满了学生。围在中央的漂亮老板娘正麻利地从一口冒着蒸汽的大铝锅中拎起竹漏勺。

“一碗泡粉!”洛琴冲着老板娘喊了一声。

对方没抬头,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句。那张涂了口红纹了眉毛的脸终于朝她偏了过来。

她这才安心地打着伞,退到了人群的最外围,对着马路数起数来。数的是等米粉期间自她眼前飞驰而过的自行车的数量。很早以前,她就发现了这个打发时间的办法。缓解等待的焦虑。即使被人插了队,也不至于太生气。

这算得上是糟糕的一天。下雨。白色运动鞋将变得潮乎乎脏兮兮。刘莹依旧不会来学校。以及,她最喜欢的外套被染了色——淡青色的棉布上晕染了两大块深粉色印记。

她不该在这种天气洗衣服,也不该在浸泡衣服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刘莹会不会来学校。几分钟后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迅速从盆里捞起那件湿嗒嗒的外套。印记已经留下。

被深浅不一的深粉色侵占的领土,一块是跨越肩袖的海峡,另一块,是横亘左前襟和右前襟连绵起伏的山脉。她皱了皱眉,看了眼白色塑料脸盆里红色针织衫泡下的深粉色溶液,团起湿嗒嗒的外套扔进了一旁的另一只空盆。

她学的那点化学知识,只能让她在化学试卷上涂得一个不差的分数,让染色行为可逆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她心情沮丧,却无比专心地数着那些在雨中穿行的自行车。数到第八十七辆时她的猪骨汤泡粉好了。

“快拿走,要不是我盯着就叫别人端了去了。”唇色如鸡冠花一样明艳的老板娘埋怨她过慢的反应。

洛琴谢过她,收了长柄雨伞挂在左臂上,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进了饭店,找了个空位埋头吃起粉来。她已经连续吃了五天一模一样的早餐。五碗没什么区别——据说散发着一股骚味的猪骨汤泡粉,是没阉割干净的公猪被宰后留下的。

没阉割的公猪。这话第一次从刘莹的嘴里说出来,洛琴感到的震惊不亚于八岁时在乡下第一次看到真实的杀猪场景。听到这话时,她们还没什么交集。香港还没有回归。刘莹的位置也不在她的正前方,而是斜后方第二排的中间。

刘莹和同桌说书亭旁边那家饭店的猪骨汤泡粉一股子骚味,又说这是没阉割好的公猪遇上了一位技术不太高明的屠夫后留下的。饭店老板娘图便宜,专买这种货色的骨头来煮汤。她打死也不会再吃第二次了。

书亭隔壁的那家小饭店,洛琴的一日三餐常常在那解决。许多个早上,她试着从热气腾腾的飘着油花的汤里分辨出刘莹说的那股味道。有两次,她隐约感觉到了。大部分时候,结果都令她懊恼。她的鼻子和闻惯了各种香气的校花的鼻子没法比。

洛琴吃完泡粉赶到教学楼时,陈琳从楼后方的门洞进来,和她打了个招呼。亮蓝色雨衣的帽子还没来得及放下,笑容像是极不情愿地被装进了一个湿漉漉的蓝色镜框。

陈琳平常不太搭理洛琴,只和同桌刘莹说话。她脱下雨衣搭在窗台上,洛琴则将伞挂在窗台的水泥沿上,一前一后走进了闹腾得像一锅沸水似的教室。接着,洛琴的伞不知怎么地就从窗台上滑了下来。

她走出教室,把伞捡起。回来时,就看见陈琳坐在位置上,翘着兰花指用一团卫生纸擦着她那双粉色带白圆点的雨鞋。蓝色帆布书包歪倒在一旁刘莹的课桌上。

“哎呀,你怎么不换双鞋?都湿了。”陈琳指着她沾了泥点的白色运动鞋说。

“出门急。忘记换了。这雨真讨厌。”洛琴心不在焉地回答。放下书包,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她的前排,那个被蓝色帆布书包临时占据的位置已经空了一周了。

来县城上学之前,洛琴一直生活在镇上。

小镇的一切都与县城不同。在小镇的学校里,阳光在花圃的冬青树上洒下金光,地面干燥得因一串疾驰的步伐而扬起一小阵灰尘时,爱美的女同学也会穿着她钟爱的雨鞋来上课,要是她有一双漂亮的带白边的红雨鞋的话。在雨天,即使是镇上家境好的女孩也不会穿着她的皮鞋出门。雨水会把鞋子泡坏。这个她们都知道。她们也知道将盛开的木芙蓉摘下插在发辫上,月季花也一样,或采一把金黄的油菜花插进空的汽水瓶。瓶子就放在课桌板上,小心提防着别被调皮的男生故意打翻。这些事,像陈琳、刘莹这样的县城女孩从来不会做。就像她们从来不会去讲镇上的方言。而四面八方从各个小镇上来的学生,到县城不久就学得一口流利的县城话了。

洛琴学会了县城话,也和两个家住县城的女孩做了朋友。周敏和小梓。小梓是洛琴高一那年的同桌。周敏是在开学第一天和小梓打扫卫生时聊天聊得热络好上的。女生就是这样,成为朋友和敌人都只消一秒钟。她们一起扫一排座位,扫把碰到了一起,笑了笑,挪开接着扫,并问对方来自哪所初中的,发现都是本校初中部之后就开始谈论各自班的名人。友谊之花迷人的芬芳和整个教室浓浓的灰尘味搅和在一起。彼时,洛琴正因一位男生学了她一句镇上的方言而羞红了脸。

她只是问他簸箕放在了哪里。簸箕。哈。簸——箕。男生怪里怪气地学了一句她的小镇方言。

别理他!对,别理他,他有毛病!友谊之花的迷人芬芳中,小梓拉着周敏一道走过来,与洛琴结成了同盟。

开学第一天老师排座位时,小梓最先和她打招呼,问她叫什么名字。

李洛琴,你呢?

刘小梓。她朝洛琴笑了笑,眉毛弯弯的,眼睛也弯弯的。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头顶盘了一个乌黑发髻,用一个带红色绸边的网兜固定。在某一天她解开松动的发髻重新盘发时,洛琴发现那头黑瀑布已经漫过了她小巧的臀部。

小梓是那种可以轻松与之交朋友的女孩。开朗又活泼,喜欢讲小话,去上厕所时一定会喊你,路上碰见了总是会先打招呼。她是本校初中部毕业的,熟悉这里的一切,知道三班班花的双眼皮割过,也知道六班胖胖的语文老师在生孩子前瘦得像道闪电。

她们像别的女生小团体一样形影不离,定期聚会——基本上是中午,两个走读生以写作业为由在学校外的小饭馆和洛琴一道吃饭,然后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摘野菊花捡小石头谈心。不回家的周末,洛琴会去她们某个人的家里玩。她很受她们家长的欢迎,因为成绩好,雷打不动的班级前十名。因此,即使所有的作业都写完了,她也会拎着一只装了课本作业本的小袋子去敲门。小梓的母亲每回见她都眉开眼笑:总是麻烦你来给小梓补习,还回不了家,小梓有你这样的朋友可真幸运啊!对她礼貌又客气。周敏就没这么幸运。要是她单独上小梓家,总会遭到小梓妈的冷眼。即使是同洛琴一道去,小梓母亲也不十分欢迎她。似乎周敏去就是捣乱的。小梓母亲希望洛琴可以单独辅导小梓。享用小梓母亲做的丰盛饭菜时,洛琴也会为自己没有达成她原本的期盼而有那么一点点的内疚。

她们都干了点什么?躺在床上小声讲话,看明星贴纸,玩换装游戏,把被子枕头摞得高高的挨个从上面滚下来。小梓有时候会抄洛琴的作业。洛琴尽管心里有那么点不乐意,却还是把本子递过去,让她尽快完成任务。

小梓埋头抄作业的时候洛琴就坐在一边看书。偶尔看一眼身边那个抄作业比写作业更专注的女孩。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像动画片里拥有魔法的少女。她的字迹娟秀,既细长又圆润,是这所学校里女孩们流行写的那种字体。她想起了刘莹。用一种调笑的口吻谈起没阉割好的公猪的刘莹也写这种字。她写得最好看。洛琴做语文课代表后收周记时,就悄悄地翻开了刘莹的作文本,看那漂亮的字是怎么占满一大版一大版的浅绿色方格子。那次她写的是如何自学化妆。这简直令人惊奇。学校允许吗?会得到语文老师的赞同吗?可她的的确确就那么写了。她说相比较腮红她更喜欢眉笔,相比较眉笔,她又更喜欢口红。再没有比口红更好的东西了。对于女孩来说,其实拥有一支口红就足够了。不过拥有口红不是为了讨好别人,那美丽的色彩是为自己而描绘的,它是心灵的色彩。几天后,作文本再度回到洛琴的手中时,她悄悄翻到倒数第十本——之前她放在了顺数第十本的位置。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就像密集的雨点砸在了光滑的铁皮雨棚上,发出声响,溅起细小而又晶莹的水花。

语文老师将那句话用红笔勾画了出来,就是讲口红的那一句。她得了一个不错的分数。

洛琴从不在作文本里倾吐心声。作文就是作文。不是日记。她也不写日记。她不知道刘莹写不写。也许写。她有那么多的追求者,怎么会没有想要保存在日记本里的秘密呢?

偷看刘莹作文本这事做得隐秘,看起来像是随手一翻。从教学楼到教师办公楼那长长的一段路上,除了偶尔会有一片落叶一只飞虫掉到翻开的作文本上,没有别的打扰。落叶她会取走,甲虫之类的她从不管它,反倒会因为多了个读者而觉得有趣。

从外表看来,洛琴是个十分普通的女孩。进入高中后她越发这么觉得。普通女孩,和班花校花之类的完全不同的那种类型。一次,她和周敏小梓在一块儿谈论班花校花的话题,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刘莹的名字。那个穿着白皮鞋、透明丝袜、酒红色绸缎修身短款连衣裙,从一走廊的男生口哨中昂着天鹅般的脖颈缓步走过的高个子女孩。

她很漂亮。洛琴说。话语里没有嫉妒。

周敏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我觉得你长得也还可以耶!紧接着,她来了这么一句。那时洛琴穿着一件宽松的桃红色拉链衫,胸前爬了一长串碧绿的叶子。

她只能尴尬地笑一笑。明白周敏不是真的在夸她,而只不过想表达——刘莹也只不过比我们好那么一点点——这样的意思。她只不过更会穿衣打扮。你李洛琴要是穿成那样,也不会比她差。周敏真的将这样的话说出口时,洛琴两颊微红表情困窘,像是吃下一块辛辣的薄荷糖。大口大口地呼吸之后,喉咙口便留下那种奇妙的具有穿透力的清凉感。

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衣服,总带着镇上的气息。在这里,怪模怪样或是土里土气一眼就会被认出来。她没有刘莹那样的条件。出生在乡下,生活在乡下。即使是住在镇上,对于县城的人来说,也是乡下。她以前没觉得自己土里土气是因为周围的人都土里土气。她随便穿一件母亲织的红毛衣配一条蓝布裤子出来都会被认为是时髦。

许多次,她说服自己,这样的烦恼是正常的。不烦恼这个就会烦恼那个。转眼间,她又想,她宁可烦恼别的也不想钻进这个烦恼里。

也有男生会觉得她李洛琴还不错。

那个男生没有像追求刘莹的那些男生那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白色信封或是折成心形的花哨信纸当面交给她。那会让她难堪。

“我有东西要给你。”那天晚上,钟涛用钢笔帽轻轻捅了捅洛琴的背,“下了自习跟我去拿一下。”

他就是这么说的。平常的表情。平样的语气。

晚自习结束后,洛琴跟着钟涛去了他在校内的宿舍。一排平房中的一间。那里还住着两位初中部的单身男教师。房间是钟涛的父亲托了关系替他安排的,方便学习,条件比学生宿舍好太多。也比校外的出租楼清净。

那排平房守候在黑暗中。没有亮灯。踩着泡桐树的干枯落叶走向那排黑暗中静静伫立的物体时她渐渐地变得紧张。黑乎乎,空荡荡。让她想到了野地和山林。

她从未在夜晚独步于野地和山林中。现在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她跟着一个男生。他们之间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旁边没有人经过。下自习的热闹在另一个方向。教学楼,车棚,自行车铃声。噪音在另一端此起彼伏,激起白色泡沫。

她停下了步子,微微喘着气,像是走了好长一段路。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又向前走了两步。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他让她停在了那排黑乎乎的宿舍边的一棵树下。

路灯坏了。在他房间的灯亮起之前,她抬头去看那株正在掉叶子的泡桐树。以及树上方灰黑色带点亮光的天空。天空的颜色比她周围更亮。或许是云层的反射。没有星星,是个阴天。

她不知道他要给她什么,他曾经送给过她两张书签。他从新华书店回来,带回五张紫色系的书签,让她挑了两张。

有什么是在课堂上不方便交给她的?她想他应该不会交给她什么令她十分震惊的东西。一盆兰花?他曾经和她讲起过和舅舅一起进山挖兰花的事。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和学习、学校、班级无关的闲聊之一。

不可能是兰花。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兰花来。她看着灰黑的天空和叶子即将掉光的泡桐树。她在乡下长大,却没见过兰花。她家乡的山或许没有兰花,至少她从来没有遇见过。钟涛的家乡在四川,他挖到的兰花也在四川。

光线从敞开的木门投射出来,照到了她的白色运动鞋上。她想起左脚灰绿色袜子昨天刚补过的一个破洞。找不到匹配的绿线,就用了深蓝色的。

“喏,这是给你的。”他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一本书。一卷厚厚的纸。一个信封。

“上次说过要送你一幅字的。最近有空就写了。”他说。

她的确是问他要过一幅字。是字而不是兰花。她有一些些的失落。她为这没来由的失落感到懊恼,以至于没太专心听他在说什么。便低下头,以免对方察觉她的心不在焉。

他习得一手好字。任谁都会喜欢。所以去问他讨来一幅挂在出租屋的墙上。墙上没有别的装饰品,她不想贴明星画报。

“哦,谢谢……”她说,借着他屋内溢出来的灯光翻了几页诗集。现代诗。她不太懂。

“灯光有点暗,看不太清。”她合上书,抬起了头,目光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又拐了个弯,向上一挑。依然是灰黑色的天空和越发显得光秃秃的泡桐树。

很快,她就与他告别,离开了那些树。

高二文理分班后,刘莹坐到了洛琴的前面。同桌也不再是小梓。小梓去读了文科。基本上,漂亮女生都一股脑儿涌向了文科班。她以为刘莹也会去读文科。

那时,刘莹已经成了全校闻名的校花。总有不认识的胆大男生到他们教室门口来叫她。

刘莹对此似乎并不反感,不然,作为教育局局长的女儿,想要阻挡这样的骚扰也不是十分难。

她通常会走出来,站在教室外的弧形阳台上和来找她的男生聊上几句。听到有趣的话她会毫无顾忌咯咯咯地笑。看不出来她到底喜欢谁。她没有给过谁一个脸色看,总是笑着,优雅矜持。洛琴坐的那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她的背影。她会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习题,看着她美丽的后背。就像是在小镇的中学读书时写作业写累了,放下笔,看一眼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和等待收割的稻田。

刘莹双手搭在护栏上,整个身体的重心也靠在那上面,用左脚支撑着,右脚的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整个过程中,她脚的姿势几乎是固定不动的。

洛琴想,刘莹也许从小就接受了礼仪方面的训练,又或者是因为从小练习舞蹈,这种站立姿势她一点不觉得累。即使不觉得累,她不厌烦吗?

她绝对不相信刘莹对每一个来找她的人都有好感。

那几个,可没一个她李洛琴看着顺眼的。

就那种油头粉面打扮得像香港明星的男生……唉,香港就要回归了,学校一定会搞个隆重的大联欢,刘莹会去跳舞。

洛琴不知道那些来找刘莹的男生中哪一个是她的男朋友。她连刘莹有没有男朋友都不知道。陈琳或许知道。她一定见证了许多次刘莹站在落了花的泡桐树下接情书的场面。她会评价那些男孩,好或是不好。但一定不会是李洛琴这样的眼光。

洛琴也会和刘莹说两句话,大多离不开收作业交卷子。每当她想夸一夸她新穿来的漂亮裙子时——她穿那种裙摆几乎拖地的碎花连衣裙特别美——她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尽管全班女生都在夸——哇,刘莹,你这衣服太美了。哎呀,你又把我们比下去了。或者是,这又是你上海阿姨寄来的吗?

暗地里却都是酸溜溜的醋意。似乎没有这种涌动的酸意,就不会有勇气将夸赞说出口。女生还真是一种讨厌的生物。

她常常在不经意抬头时遇上刘莹的目光——她从厕所回来,正要入座。刘莹那居高临下的招牌式的微笑令她惶恐。

她只好讪讪一笑。似乎有几只看不见的爬虫在血管里蠕动,赶不走驱不去,从心脏到四肢。那副尴尬的笑止不住也收不回,必须要用手用力揉搓脸颊才能恢复一个正常的表情。

那感觉可以说很糟糕。她不知道班主任老师是怎么想的,让一个个子比她高出不少的女生坐在她的前排。或许是因为班主任教英语,这是刘莹唯一学得不错的科目,她是英语课代表。

新同桌不像小梓那样爱聊天。那是个剪了齐耳短发的胖胖的姑娘。文理分班时从外班分来的,目前在班级排名大约十五六的样子。她也许想进前十,把洛琴当成了潜在的对手,上厕所总是去找隔了两排的那个分班前与她同班的女生。偶尔会来问洛琴两道题目,那时的她面带微笑,细声细语。其余的时候,她沉默得像株准备过冬的卷心菜。

总得找个出口。当丑小鸭式的讪讪一笑遇上白天鹅一般的低眉浅笑时,洛琴便揉一揉那爬了一两粒青春痘的脸颊,扭过头去找钟涛说几句。她脑中那个单刀双掷的开关还挺好用,头转过去思维马上变得敏捷了,随口就能说出有意思的话题。他们的笑声有时也能引起刘莹的回头。她也会被洛琴他们的话逗乐,回头朝他们笑。那时,洛琴便会用同样灿烂的微笑大方地迎接她。

和钟涛熟了后,他组织了一次春游。就在香港回归那年的春天。那时,大街小巷都播着董文华唱的《春天的故事》。

钟涛说,这个春天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春天,划时代的,历史性的——说到这,他一反常态地哈哈地大笑了一阵——我们也得找个时间好好纪念一下。

洛琴被他逗乐了,说:“好啊,怎么个纪念法?”

“叫上几个同学去虎山水库玩一玩。”他说。

虎山水库。洛琴重复这几个字时,刘莹刚好上完厕所走回来。遇上了那白天鹅一般的微笑后,洛琴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又转向钟涛,问他地方远不远。

不远也不近,我们几个男生可以骑自行车载你们几个女生去。三男三女,男生我叫,女生你去约。他说。

洛琴叫了小梓和周敏。钟涛说除了带人去,别的都不用女生们操心,洛琴就安心等待着周六那天的到来,并祈祷那天不要下雨。春游让她充满期待。她对那个早有耳闻却一直未见的水库抱着美好的幻想。另外,她也有理由可以不回家。

每天做题背书真是郁闷透了。那一周,她开始留意校园内默默抽芽的树枝和从碧绿叶片间小心露头的花苞。

连一贯讨厌的房东老太太的审视的目光也不觉那么讨厌了。她开始同情她被春季流感击中的干瘦身体。在某个早晨心血来潮扔给房东太太一句关切的问候,让对方在楼道口愣了两秒钟。

周五上午化学课上课前,小梓来找她,说第二天的春游不能去了。

“我妈不让,因为这次的英语测验考得很差,只能留在家里补习。”她噘着嘴不无遗憾地说。

上课铃响后,洛琴回头小声告诉钟涛这个消息。钟涛让她再找一个。那语气,好像这根本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知道该找谁。找谁都会让对方莫名其妙。可这对钟涛,对他们男生来说又是多小的一件事。

你再找一个呗!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满心期待很蠢,突然失望也很蠢。莫名其妙地扔给房东老太太那样一句话更蠢。

化学老师的讲课声中,洛琴持续地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诡异的胡思乱想中。没想小梓,连春游这件事也没再想。取而代之的是房东太太令人烦躁的脚步声,像某种训诫的突然发出的咳嗽声,以及同时具备鼠和鹰特征的眼神。

这些东西挤走了熟悉的化学符号,吸收了化学老师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在她脑中某个暗域产生共振,那一丝一缕的回响让她惊觉她们之间的联系。她想起了房东太太用那只苍老得像根枯树枝的手攥起她的贴身内衣凑到鼻子下细嗅时的表情。似乎她能根据它的味道判断它的主人,然后把这位没将衣服挂好的女孩子臭骂一顿。不过是从三楼晾衣平台随风吹落到她二楼阳台而已。

那件内衣她没有去认领。它在房东太太的旧布艺沙发上待了几天后不知所踪。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也跟着不见了,被讨厌的人和讨厌的事掳走,关进某个阴暗潮湿散发腐败异味的角落。化学课上,那种糟糕透顶的感觉又回到了她的身体,冰冷细碎的冰晶扎入浑身的毛孔。下课铃响时,她恍恍惚惚地,胳膊一滑,书和笔袋都挤到地上,落在了刘莹的脚边。刘莹俯身帮她把笔捡起来,装进笔袋里。

“没事吧?”刘莹将笔袋放回她桌上时问。

“没事。谢谢!”洛琴苦着一张脸,十分不好意思。

刘莹点点头,那表情似乎了然于心。

午间放学时,刘莹在后面叫住了洛琴,推着自行车和她从校门口一直走到她住的那幢灰白色出租楼门口。

“春游找着人了么?没有的话,明天我和你们一块去吧,可以吗?”散学的人潮中,刘莹拍了她的肩膀,以一种朋友似的诚恳语气问她。

“好啊,太好啦!”

她得感谢刘莹,把她从坏情绪中解救出来。说了这样一句话的是她而不是别人。那一瞬间,糟糕透顶的感觉没有了,似乎突然就把心头的烦恼给忘了,像是从一部刚刚看完的悲伤电影中抽离出来。洛琴看到了身边的人群,看到了照耀在人群之上的阳光。它有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温柔和明媚,让泡桐树的新抽出的叶子闪闪发亮。

走过校门口那座小小的石桥时,她看了看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刘莹,又冲她笑了一笑。

“这水好脏啊!”洛琴指了指桥下灰绿色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恶作剧似的黑色白色垃圾袋。以及从垃圾袋里逃出的饮料瓶、方便面包装袋、用过的卫生巾。

“对啊。夏天居然还能长出荷花。”刘莹咯咯地笑了。

“垃圾说不定也是营养呢!哈哈。我们楼里的人都往下扔垃圾。他们太坏了!”洛琴也大声笑了起来。

信折叠成一个复杂的形状。她花了点时间才打开。男生总是愿意在情书上花心思。

字放在一旁的书桌上。《赤壁怀古》,长长的一卷,行楷,是洛琴喜欢的。要是没有那封信,她立即就把它贴到墙上,她枕头的上方。

她在脑中仔细回想了一下他的模样。一百七十五公分的个头,皮肤有点黑。浓眉毛,一双深邃的眼睛——这大约是他身上最好看的地方。下巴有点宽,头发也总是剃得太短。他有一副好身板,因为总是在球场打篮球。

信写得挺好。真挚而优美。有多少女孩会因为这样一封情书而喜欢上写情书的人呢?看完信,她想。

小梓和周敏会。那么刘莹呢?她会看吗?马上看,还是过几天再看?上课时偷偷地压在数学课本下看,还是夹在英语书里带回家,关上房门在台灯安然的橘黄色灯光下看?

她又拿起了那几张质感不错的米白色信纸,上下打量,捏一捏它的厚度,猜想是哪一家文具店购买的。她不再把那几张纸和她所认识的钟涛联系起来。此刻占据她脑子的不再是钟涛,而是另一个存在。那封信本身。

洛琴走出了房间,在黑乎乎的天井里待了一会儿。一旁的鸡冠花顶着硕大而又臃肿的花冠一动不动,陷入昏睡。

房东老太太还没睡。也许已经睡了,只是不肯关灯,电视机也依然开着。

刚住进这幢楼时房东太太给洛琴吃过两个她自己做的馅饼。葫芦丝肉馅。热气腾腾,味道也可以。只是,那点温情很快就没了。她就像童话书里独居阁楼的老怪物。可怜又讨厌。可这里是个好住处,整洁方便离学校近。这也是当初父亲给她找了这个住处的原因。

她每天可以不那么匆忙。有不少同学羡慕她,只几步路就到教室了。因此,她向父亲表露出要换住处的想法时,他便无法理解。房东太奇怪,这理由不充分,父亲也不能接受。他有他的标准。再说,那房子是他朋友介绍给他的。

“房东是好人,管得也牢。她那里从没有那种乱七八糟的事。女孩住那放心。”高一开学时,父亲的那位朋友就是这么说的。

她或许得住到高中毕业。生活就是如此令人讨厌地一成不变。读书,上课,作业,无聊的闲谈。或许钟涛也是一样。所以他写了这样一封信。

他并没有写“期待你的回复”这样的话。但并不代表她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却沉默了一整天。同桌没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她几乎很少和她讲话,自然也从不关心她在想什么。期间,刘莹回过头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去医务室看看。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只是有点头疼,很快就好。

刘莹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没有发烧。她将手收了回去,在书包里翻了两下,然后在她桌角放了一条绿箭口香糖。洛琴报以感激的一笑。

一整天,她都盯着前方蓬松柔顺的马尾时左时右地无规律晃动,希望能从中破解什么发丝密码。但它没能给她更多的提示,除了偶尔轻柔地扫过她伸在课桌前方的手背。

她们原本有机会成为朋友的。她没有把握好本应该珍惜的那几次相处。

她羡慕刘莹,从不为这样的事困扰。她没法做到像刘莹那样,带着一副矜持傲慢的表情旁若无人地从她的那些倾慕者之间穿过。

校门口他常去的饭馆她也得避开。课间上厕所从走廊路过时刻意地不去在意他的目光。虽然他可能并不在看她,或者假装没有在看她,假装和谁聊得火热。

天完全黑下来后,洛琴走进出租楼对面的饭馆点了一份蛋炒饭。她饿坏了。那盘放了太多味精的蛋炒饭被她吃得一粒不剩。她一边大口地扒拉着白瓷盘里的炒饭,一边听着扎着小辫的书店老板和胸前缀满亮闪闪小玻璃珠的饭店老板娘调着情。他们一个倚在店门口,一个坐在洛琴斜对面的小方桌边。书店老板不时地看一眼洛琴,似乎是要观察她的反应。她没什么反应,连笑也不笑。

可她的脚踝开始有点痒,像是钻进了只蠕虫。就是靠近他们那边的右脚脚踝。是袜子不对还是天气干燥?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今天是个糟糕的日子。她就得在他们面前忍受皮肤上十万只虫子入侵似的感觉而装作一动不动。想到这,她将筷子放在只剩下最后一小堆金色饭粒的白瓷盘上——那简直像是在扔,那清脆的撞击声让那个扎小辫的男人暂时止住了话,看向她,就这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微微地欠下身,看着她将右手的食指迅速伸进袜筒,然后又迅速抽出来。她也看了他一眼。他略带嘲弄地笑了一笑。

她发现了他眼角的皱纹。他有多大年纪?恐怕早就过了四十了吧。

尽管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浑身散发着一股香味。他的男士香水味勾引了不少的女生。她想到了那些传闻。他那间报亭、铁皮小屋子,不思进取不务正业的女生喜欢逃了课与他厮混幽会的地方。

老男人。她在心里说。

付完钱,她立即出了店门,穿过那道窄窄的木门与他擦身而过。她没刻意回避她的肩膀与他胳膊的撞击——或者说,是迎接了那一下撞击。

“哎哟。”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准备过马路时,一个蹬着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的男生朝她吹了声口哨。

“小鬼头,狂什么狂!老子泡妞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书店老板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那一男一女一前一后的浪声大笑。

她也笑了起来。一种不易察觉的笑。直到过完马路,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笑,而不是在生气,皱眉,或是别的。又仿佛,刚才在笑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她。

穿过堂屋迈入天井时,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入夜后突然变得清新的空气。

花刚刚被人浇过了水。叶片被那些窗户漏出的灯光照得闪闪发亮。明明是静止的,却像是在不停地晃动。

房东太太刚刚下来过。她瞟了一眼她屋子的方向。窗帘里透出蓝莹莹的微光。电视机正开着。她看电视的时候从来不开那个小厅的灯。卧室的灯却总是亮着。似乎,她看着看着就要去卧室取一件什么东西。羊毛披肩,或者是床头柜药瓶里的一粒药丸。

这仅仅是她此刻的想象,她一点都不了解她。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耐心而又精确地去想象一个她不喜欢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的人的生活细节。好像一个小说家,电影导演。

她想她做番茄炒蛋时——她那牙齿只能吃软烂的菜品——是先放鸡蛋还是先放番茄。她的冰箱里是不是放满了隔夜菜。她有一台被人羡慕的好冰箱。她在国外定居的儿子给她买的。她喜欢和别人提她的冰箱。

可她不会说普通话,她的孙女从来不会在越洋电话里和她聊天。奶奶的土话小女孩一句也听不懂。

哦,她一定会在那台冰箱里放满食物。既然是这么重要的冰箱,怎么可能让它空着呢?

洛琴想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被窗内的灯光照亮的一小方天地之外,是黑漆漆的池塘。此刻的夜,在秋虫的低鸣之中显得越发地宁静。她看了一眼没有亮星的夜空,转身回了房间。

什么都没再想。她心无旁骛地学习。题目解得很顺利。她发现自己思维敏捷,勇气倍加。像是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小径。

剩下的半张数学试卷很快做完了。她伸了伸懒腰,许久未有的酣畅感自她的一呼一吸间弥漫全身。

接着,她像拿起另一份作业那样取出一叠方格纸,写了一封信。在该写称呼的地方空上了一行。

不要问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样一封信。我也想知道我突然做这样一件事的理由。这或许是种情绪,或许不止是情绪。不管怎样,它们在我心里打转转寻找出口时遇到了你。我把本应该写在日记里的话说与你听。你听着就好。我想不出来还能有别的合适的人。那些给我写信的人吗?你务必要相信,他们不是我的听众。至少对于这些话来说,不是。

你坐在我后面的后面。每天都能听见我说话。你认真听过我在说什么吗?我在高兴,还是在抱怨?我今天在课堂上回答数学老师提问时声音抖得要命。你听见了吧。全班同学都在看着我。他们觉得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就要出丑了。一塌糊涂。她什么都不懂。你也这么认为吗?还是说,你会像他们一样,认为我在英语课上的每次回答,都显得那么趾高气扬,或者说落落大方。英语老师偏爱我。男老师偏爱漂亮的女学生。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他是我们的班主任,我不想去上课间操就可以不去。

漂亮。那些给我写情书的人是这么觉得。每一个都会在信里谈及我的容貌。很可惜,没有一个我喜欢的词。烂俗的形容词。他们喜欢把套在别人身上的形容词套在我的身上。就像扔了一件我不喜欢的衣服给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星星一样美丽月亮一般皎洁。这多可笑。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你会怎样形容她的脸?她令你心动的眉眼和头发。或者,你不会去谈她的脸。因为你喜欢的不仅仅是她的脸。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当我穿过走廊两边林立的男生到教室的前门,他们朝着我吹的口哨你是否会觉得刺耳?我知道,那时你从来都不吹。可你会用它来吹歌,对吧,刘德华的歌。

你会觉得我是在享受这个?我可以走后门,不是吗?从教学楼后的车棚出来,穿过门洞,然后迅速拐进一侧的后门。我为什么非要昂着鹅一般的脑袋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穿过一群男生,从前门进来呢?我还老爱穿无袖的短裙是吧?

我总穿无袖的衣服。衣服是我的亲戚寄给我的。都是我姐姐穿过的。我有个有钱的大伯。他们从上海源源不断地寄来那些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衣服很美。我不介意它们被人穿了一两次。它们也还是新衣服。当然女生们不这么看。女生们的讨论你也听到了不少。她们议论我的时候不顾及场合。有时候就在教室,还那么大声。就怕我没听到。她们说我是个虚荣的人。虚荣的人喜欢穿白皮鞋。这是谁说的。我不记得了。她说这话时,你正在和我后面的女生讨论一道数学题。

我恐怕永远都没法和你讨论数学题。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坐在一起聊点别的。你想要聊什么呢?想象一下,要是我们真能在一起好好地聊聊——首先,我会选个我喜欢的地方。不在学校。那里不管哪个角落都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要是,我们还有一次秋游的机会……你记得的,对吧?那次春游。三男三女。你拍了一张我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一张照片了。刚拿到时我有点生气。可除了你,有谁会给我拍这样一张照片呢?你偷偷拍下的。

毫无矜持。头发被山风和汗水搞得凌乱不堪。表情奇怪。动作夸张。我对着山下大喊。我在和别人说什么。我忘记说了什么了。

那天我玩得很开心。

还有一些话。下次再说吧。不用给我回信。除非,你真的喜欢我。那么,你可以给我写一张纸条,选一个你喜欢的,适合聊天的地点。我会去。我保证。

我打赌,你明天见到我会不好意思。但我不会。

前排的前排:刘莹

两天之后,洛琴趁着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去上厕所的空当,将揣在衣服里的信塞到了那排黑乎乎的房子东数第三间的门缝里。

他会怀疑吗?应该不会。

那种学校女孩里流行的字体。刘莹。顾蓝蓝。小梓。她们这些女生都写这种字。一笔一画,既圆润又修长充满淑女气质的字体。她学得挺像的。除非他也像她一样认认真真地盯过她作文本里的每一个字。不然肯定发现不了。

那种字体,她来校不久后曾学着写过。为了让所有字的底部都处于同一水平线,还曾将一把小尺子架在作业本的横线上。她练了一阵子,没能像学县城话那样坚持下去,最终又回到了自己的字体。

像个替别人送信的邮差。回来的路上,她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大街小巷都在播放的流行歌曲。泡桐树的叶子仍旧在往下掉,飘零的黄叶子让她想起一去不返的少年时光——她竟然做了一件这样的事。

这不是一时的冲动。也不是一时的冒险。她肯定。

前排的前排,刘莹。看着灰白色的天空,她在心里默念。

她又可以和他一起讨论数学题了。简直难以置信——第二天,她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这一点。

她还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其他的。可没有。什么也没有。即使是那略显吃惊的表情也是转瞬即逝。做题时他依然保持着平常的水准,思维敏捷,专注投入。连语气都听不出明显的变化。

他也许在刻意隐藏。他甚至也不怎么看刘莹。下了课他如果不做题不上厕所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嘿,下午打球啊!他像往常那样,约人在晚餐前打篮球。

讨论题目之余,她会主动寻找话题。一切和以前一样,又不那么一样。她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那样。却又高兴他感受到了她的态度。那种“她不是一个会被情书难倒的女孩”。与此同时,他也接到了一道难题——从门缝里不请自来的信件。

他会去向刘莹求证么?哦,不会。她肯定他不会。

他会猜到那些信的来源么?也许,如果他足够聪明,或者她露出了什么破绽。也许他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期。静观其变,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涌。看不见。听不到。

入睡前,独自躺在铺了褥子的木板床上,听着翻身时的吱呀吱呀声,她又会想,无聊,她做了这么无聊的事。没有意义。不学无术。然后,她就会笑出声来。

初中上英语课时,洛琴喜欢偷偷在课本上画小人。把李雷画成留辫子的女孩,把吉姆改造成长裙垂地的古装仕女。以前,她能做的,只是这些。现在,她可以做更多。

她和他聊了兰花。从他的话语里,她得以窥探那些充满山野气息,带着淡雅清香又湿漉漉的记忆。在装满大自然秘密的山林间,并非每次都有收获,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辛苦是免不了的。“一无所获时会失望吧?”她问。

“最开始进山时我也问过我舅,他说不会。哪能次次都挖到宝?”他说,“这和钓鱼一样,坐一下午也许一条鱼也没有。可喜欢钓鱼的人还是喜欢钓鱼。”

她摇摇头,“钓鱼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一种爱好。”

钟涛笑了,“女生可能是无法理解。男人喜欢狩猎,捕鱼,千百万年前就如此,雄性动物的本能——寻找、捕获。钓鱼可以看成是狩猎的一种演变。只不过,鱼本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反倒是准备鱼饵,钓具,选址,这些细节和过程更加让人入迷。钓鱼的人并不一定喜欢吃鱼。鱼拿回来也是给家里人吃,或是送朋友。我舅舅就是这样。”

洛琴听明白了他的话,却依然不能理解钓鱼这一喜好。也许是她不那么喜欢鱼。她只是喜欢吃鱼。清蒸鱼,还有那上面切得极细的姜丝。

她喜欢花。所以,多少能理解他舅舅的爱花之心。鱼的话题到此为止,他们继续谈论花。

她从没在她去过的山里见过兰花。这是件令人遗憾的事。也许她去的山都不够幽深,没有足够的灵气,可她也没有胆量独自往更幽深的山林行进。

“我们的山不如你们的。没有兰花。”她说。

他摇摇头,他说去年在一次爬山时发现了一株兰花,带着花苞,即将绽放。

“可我没有挖回来。”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卖掉它?”

“什么?”她觉得他的回答莫名其妙。

“我的出租屋里养不了它,即使养活了,每年寒假或是暑假我不可能把它抱上火车带回四川。挖回来,只能卖掉。倒是能卖个好价钱。”

“多少?”

“那得遇上识货的。这里恐怕也不好找。所以还是让它待在山里吧。”他伸了个懒腰。

“是我们春游去的那座山?”

“不是。你没去过的地方。”

说完他温和一笑,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失落。

她有失落么?没有。她只是随口一问。

搬开洞口坍塌的石块,洒下了种子,等着它长出了虬曲缠绕的繁茂藤蔓。洛琴打算安然地拥着这个秘密心满意足地度过漫长的冬天。

冬天即将结束,她播下的种子还未长出繁茂的枝叶,刘莹就出了事。

她只是有一天没来学校上课。和每一次她身体不舒服或仅仅是因为任性请假一样,洛琴觉得她第二天又会好端端地坐在她的前面。黑瀑布般的长发,天鹅般的背颈。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传闻就已经满天飞了。一早她在小饭馆吃泡粉时邻桌的男生就已经说开了。刘莹把自个儿的手腕给割破了。血流得满床都是。

到了教室,则有人说血流得整个浴缸都是。

她差点死了。应该还没死。还在医院。早不在小县城的医院了。她家那么有钱。老爸是当官的——不小的官,教育局局长嘛,肯定转送市里的大医院了。

到处都有人传递着她的消息。学校又像香港回归那段时间那么热闹了。

他们关心刘莹。因为她差点死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在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两刀。有人说割得很深,有人说她力气不够只是浅浅的两道。

住洛琴楼上的初中部的小女孩也来问她,洛琴姐,你认不认识高中部那个自杀的校花啊?听说她失恋了然后想不开了,然后就割脉了,真吓人。啊,是吧?

假的,你别信!她想也没想就冲着她说。

小孩子家家的,好好管好自己就行了。她又补上一句训导的话。女孩朝她吐了吐舌头,回身走开了。

刘莹怎么可能会失恋呢!洛琴不信。

刘莹的同桌陈琳说她可能是因为学习的压力太大了。要考一所好学校不容易,她爸还是教育局局长,考不上大学多丢人。每年都有人因为这个而想不开不是吗?这不新鲜。尽管刘莹是第一个因为这事而想不开的校花。

也有人说是她的父母在闹离婚。说刘莹的父亲爱上了别人。这回不是花边新闻,是动真格的。她爸一直就桃花不断的。人长得高大斯文,很多想通过他调动工作关系的女老师都变着法子往上贴。

也有说刘莹意外怀孕的。说她的肚子看起来比以前大了那么一点点。

消息像裹满灰尘的雨点一般急急地落下。到处都是冷冷的泥腥味。

总是会有女生说起刘莹的事。

女生谈论刘莹和男生不同,她们更喜欢评价及捕风捉影。长得漂亮,家庭好,还那么多人喜欢,有什么理由想不开?作死。她大概是被家里宠坏了,也被喜欢她的那些男孩宠坏了。一位没有受过什么挫折的公主。提及她就会提及她的父亲。关于局长大人的事,也有许多个版本跟随着刘莹一起在学校里流传。

小梓和周敏她们两个更相信失恋的版本,觉得只有这个可以让一个家世又好又漂亮的女孩去自杀。不管漂不漂亮,是否是校花,在爱情这事上,女孩们都是一样的。刘莹有一个分分合合无数次的男友在二中。小梓说二中出婊子。

“所以刘莹和四班的一个男生好上了。反正是约会了吧。二中的那个来找过那个男的。他们打了一架。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是事实。”周敏说。

“她到底喜欢谁?”

“不知道啊。可能还是喜欢原来那个吧。要么两个都喜欢。”

“怎么可能?反正我是不可能同时喜欢两个的。”

“你又不是刘莹。”

“洛琴你觉得呢?”

她们意见不统一总会习惯性地问问洛琴怎么想。可她能说什么呢?她根本不相信刘莹会自杀。你会死吗?你不会,你怎么会呢?那个你,不论是我想象的你还是真实的你。那个在我的身体里住了一个月的你。我们一同写了三封信。塞进了钟涛的门缝里。

对啊,那个钟涛。上次春游时你说他对我有意思。我不信。我看他一点不像那些给你写情书的男孩,他眼中没有那些男孩眼里的那种东西——闪闪发亮的仰慕之情,浓得要溢出来的爱意。怎么可能?你取笑我。我还生气了。看起来像是故意的,又不像是。我从来没有故意在一个女孩面前装生气。可我又不应该因为这样的小事真的生你的气。我白了你一眼,低下头去,揪了几根还没变黄变干的杂草,使劲揉捏,不去看已经笑得花枝乱颤的你。

就为了这她也可以笑成那样啊!洛琴眯着眼,努力从记忆里去搜寻那阵笑声。放肆,短暂而热烈。它抵住从山谷吹来的风,瞬又松开让它混着风一股脑吹在她因爬山而汗津津的身体上。笑完了,她拍拍她的肩,搂搂她的肩,摇晃着她,像哄一个相交多年的密友那样哄她。“不要生气啦,开玩笑的。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哟,他人看起来不错哦。学习也好。”

“他在走廊从没吹过我的口哨。”她看着洛琴,止住了笑,认真而又俏皮地冲着她眨了眨眼。

“我觉得,刘莹根本就不会自杀。”洛琴半笑不笑地冲着她们说。

“你可真会开玩笑。哈哈。”小梓和周敏一起笑了。

“为什么不能是假的?”洛琴反问重新归为一体的二人。

“不知道唉!别人说,平常和她关系好的也不清楚到底是咋回事。据说她爸闭门谢客,不接待来看望的同学。”周敏说。

“交男朋友的事倒是没听说她爸管得有多严,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同学去看望一下又怎么了?真搞不懂。”小梓说。

洛琴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她有点讨厌听到男朋友这个词。就像讨厌一场糟糕的舞台剧。

那次春游,钟涛拍下了她和刘莹在山坡互喊的照片。他将冲印出来的照片连同底片一起给了洛琴。洛琴觉得太丑。刘莹也觉得太丑。她说要把这张照片扔进垃圾桶。

洛琴肯定她不会扔。

照片被偷拍下之后,她们一起走到山顶去俯看水。路过一丛矮灌木时,刘莹发现了从一边草丛穿过的蛇的身影。她没有像个胆小的女孩那样连声尖叫,只是拉了拉洛琴的衣袖,轻轻地说了句“那边好像有蛇蹿过,绕着走吧”。

洛琴心里打着鼓,脚步歪歪扭扭地跟在她身边,迅速离开了那里。

“唉,庆香港回归我们要排一个舞,还差一个人,你要不也来吧。”在山顶,刘莹发起了提议,洛琴竟随口答应了她。她忘了自己其实不会跳舞。

刘莹的位置空了近两周。

周五放学后,洛琴在所有人都走出教室后放下已经收拾好的书包,坐到了前面那个空座上。她盯着那张无数人用过的旧课桌,他们在上面留下印记,比如被涂改得模模糊糊的×××我喜欢你,一个用圆珠笔画得非常丑的长发女人,一朵重瓣的不知名的花。她不知道刘莹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是那朵花么?洛琴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在课桌左下方靠走道的地方画了一片叶子,椭圆形,柔润的一片,耐心地描出细细的叶脉。圆珠笔走珠在木质课桌板上摩擦得沙沙作响。

她这周不回家,父亲前两天来过,给她送了些生活费,带了一只乳鸽和一小块天麻。鸽子和天麻放在了出租楼斜对面的小饭馆。老板娘给她炖了一锅天麻鸽子汤。父亲说,吃这个能睡得好一些。

她把汤都喝光了,肉都剩下,一点都没有碰。天麻,按照父亲的嘱托,全部嚼碎,就着汤咽了下去。

第二天她打算和小梓一块去周敏家玩。周敏家大人都不在,她们可以买了菜在那里做饭。小梓和她说起这事时眉飞色舞,似乎少了大人的管束,全天下都是她们的了。

她坐在刘莹的位置上,想着第二天的事。上午和小梓在街心花坛会合,接着去菜场买菜,然后去周敏家。她该烧个什么菜?

她又继续描摹了一遍刚才画好的叶子。让深蓝色圆珠笔的痕迹深深地陷入黄褐色的木质纹理。

那片叶子,她画出了她想要的形态。她看着叶子,又想起了那些信。

那些信,让她有了一个值得守护的秘密,一个花园。她将一株从别处剪下、娇艳无比的花朵移植在那里,浇灌它,守护它。直到它变成这个花园的一部分。生活的庸常、一成不变,似乎变得不那么庸常、一成不变了。

她冒了一个险。她有时候会想,这件事要是被人知道了会怎样。刘莹会不会怪她?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没有继续往下想。

用这样一个身份写信容易上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中止。她并没有给自己一个固定的时间表。现在,她停了下来。刘莹给她画了一个终止符。她不会再写了。

她们的关系始于那场春游。刘莹补了小梓的空缺,解了她的围。而她答应了刘莹的邀约,和她学跳舞。

那时,因为学跳舞,她去了刘莹家。刘莹和她的局长父亲说,我同学来家里练舞蹈,等会儿音乐放着会有点吵,你要嫌烦就出门遛个弯。她父亲说好,在那首《春天的故事》前奏响起时就换了鞋子,董文华的歌声在屋内流动时,整个屋子就剩下她们两人了。

“你爸挺开明的。”她望着刚刚关闭的防盗门说。

“你在他才这样。”刘莹摆摆手。

她们并没立即开始练习。刘莹让她先听一会曲子,找找节拍,她去准备可可饮料和巧克力蛋糕。吃完才开始教她。

刘莹是个好老师,她却不是个好学生。一边为自己笨拙的动作着急,一边又回忆着在学校空教室排练时那几个会跳舞的女孩的眼神。嘲笑,无奈,以及烦躁。她影响了她们的进度,而不得不利用周末来到刘莹的家中补课。

吃完点心,除了练舞就没再做别的。她连好好看一眼她房间的时间都没有。只看到海报画上张国荣那双忧郁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遍一遍重复着不可能学会的动作。她为什么想要变成她身边的一分子?她冲的可可饮料她很喜欢,温暖香滑,她的局长父亲对她客气尊重,留下空间主动回避,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终于累得跳不动了,气喘吁吁。刘莹让她休息,又去厨房给她俩各自冲了一杯可可。洛琴将可可一口气喝完,说,我决定放弃了。真的。

她看着刘莹,又看了看张国荣。张国荣目光如一湾深泉。可可的味道留在唇齿之间,温暖香滑,挥散不去。

“别那么快放弃嘛,谁都有第一次。”刘莹说。

洛琴捧着喝空了的杯子,轻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你再考虑一下?再试一试,别那么快拒绝。”

见她不说话,刘莹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收去了她手中的杯子。

厨房响起了一阵流水的声音。

她侧坐在椅子上,在张国荣的注视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房间。

从周敏家回来的路上,洛琴在药店买了一支红霉素眼膏。她的眼角有点痒,人也十分疲倦。

回到屋子擦了药之后她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眼角干痒的症状消失了,人也精神了一点。她到压水井边打水洗了把脸,将眼角黏糊糊的药膏擦掉。

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她已经饿了。午餐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谁都不会做饭。却又想要像大厨那样做一些高难度的尝试。鸡蛋饼糊了一锅,散发着一股焦蛋白的味道。酸辣汤胡椒放了太多,醋几乎倒了半瓶。最后将希望寄托在蛋炒饭上时才发现她们根本没法将电饭锅内夹生(水放太少)的米饭做成美味佳肴。最后拯救她们的是周敏家剩下的两袋方便面。她们将剩下的青菜肉丝还有两个鸡蛋都放了进去,煮了一锅。每人分了一碗。

回到房间,洛琴从写字台上取来一袋字母饼干,拆开,将A扔进了嘴里。舌尖很快充满诱人的奶香。

接着是K,然后是D。

门外传来水流冲进脸盆的声音。男生们在洗衣服,听声音最少有三个。男孩子们都不爱回家。除非缺钱了。他们宁肯在出租屋里待着,聊天,睡懒觉。只有像这样的好天气才会跑出来洗衣服。洗衣服,聊一聊女孩的胸部。谁大谁小。

她常常闷在屋子里听他们的闲聊。

男孩子们总是精力旺盛。在不冷的季节他们会将水扑到对方身上。可在这样深秋的下午,水花不再具有攻击性,从压水井的大嘴哗哗冲入各自的洗衣盆。他们欢乐地畅谈着一个又一个女生的胸部。直到房东老太太出现在洛琴的房门口,笃笃笃地敲门。

洛琴打开房门,将她和她身后明亮而温暖的光线一起迎了进来。

“这个是你的么?”房东太太抖了抖手里那件带蕾丝花边的吊带内衣。

洛琴站在门口,看着那染上了阳光灿烂金粉的白蕾丝。视线的另一头,一个男孩正朝向她,嘴角带着一丝揶揄的笑。

她冲着房东太太摇摇头。接着,她侧了侧身,想让房东太太走进来。

“从楼上的晒台刮落的。”老太太顿了顿,扫了一眼她小而空荡的房间,侧身往里走了一小步。洛琴立即后退了两步,将她让了进来。

“别不好意思。要不等会儿到我那里去拿也行。”她有意压低了声音。

“那不是我的。”洛琴的声音比往常要大。这个楼里不止她一个女租客。只不过,她恰巧是唯一一个周末没回家的女租客。

“真不是我的。”洛琴缓和了下语气,放下手中的饼干袋,去触碰那件衣服。

丝质(她感觉是)内衣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她先抖了抖,又用两只手拎起吊带左右轻轻扯着比画了下。

“身材和你也差不多嘛……”

“呵呵。”洛琴无奈地笑了一笑。

房东太太也同时发出一声干哑而又怪异的笑声。

一直低着头的她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房东太太。她没说话,东西也没有要立即交还到她手上的意思。房东太太的表情由疑惑转为惊讶。在她张了张嘴打算说点什么之前,洛琴开了口,几乎是一字一句:

“真要是我的东西,我不会不好意思拿回来。”

说完,她才将衣服交还到房东太太手里。接着,从饼干袋中拿了一枚E递给了她。饼干在房东太太镶了金牙的嘴中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这玩意儿穿着舒服么?”咔咔声之后,她问道。“我也不知道。”洛琴说,“我不穿这种。没穿过。”“哦。哦。这饼干还挺好吃的。”老太太说。

洛琴将只剩了C和H的饼干袋给了她。

“那你学习啊。我走了。”她转了身,走了出去。门即将掩上的那一刻她又回了头。

“要是你知道是谁的,让她来拿回去。什么时候都可以,晚上九点之前,只要我房间的灯没有关。都可以。”

门被掩上了。

“晚上九点之前,只要我房间的灯没有关。都可以。”压水井边有个男孩在低低地学着房东太太的话。怪模怪样的腔调,引起了一阵哄笑。

洗完了衣服,男孩们就吹着口哨出去欢乐了。洛琴拉开了窗帘,从窗子看了出去,太阳的阴影已经从衰败的鸡冠花丛移到了碧绿的万年青上。不久后天井就暗了。压水井下的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在即将隐去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洗衣服的水沿着地面流到低处,鸡冠花丛边的阴沟里。

洛琴开了门,让最后一小段阳光照进房间内。

温和,迷离,无数暖金色颗粒集聚在一起,让人联想到所有美丽的事物。

我猜你喜欢你前排的女生。对吗?

在第三封信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写——这原不是她的本意。刘莹不在的那些日子,她问过自己许多次,为什么要写那些信。她给不了自己一个十分确定的答案。佐罗会想要成为佐罗,做另一个自己。信刚刚投出去的那几天,她总是想到那个在童年时期令自己印象深刻的动画片男主角。

写信初期的兴奋、激情澎湃随着刘莹的离开消逝了。她不会再动笔,不能再写下一个字。那三封经由她的手,又像另一个人写下的文字,一字一句历历在目。

既然我不能和你一起讨论数学题,我也没有讨论数学题的兴趣,那么我们就一起来讨论爱情。总得讨论点什么,对吧?我们都有各自心目中的爱情。这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标准答案的东西才能拿过来讨论,不是吗?

我这么直白地和你谈爱情,你会觉得是因为我更了解爱情。你认为我谈过恋爱。而且不止一场。我在和某某某约会,我敢说你们男生肯定这么谈起过。他们会告诉你谁和我一起回家,谁拉过我的手。有没有人告诉你谁亲过我?我说没人亲过我你相信吗?你不信。是吧。

我不会随便让那些男孩子来亲我。

可我的确接触了那么多的男孩。你觉得我简直是胡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女孩做的事。我不想为自己辩解。那些男孩,那些喜欢我给我写情书的男孩。有些很讨厌。有些却也很可爱。他们怀着一颗真诚而柔软的心来喜欢一个人,不求回报,只想让那个人知道。有的递出了一封情书,人却像消失了一样。不再在她的面前出现,怕自己惊扰了她。可又时时刻刻在她周围,那个离她尽可能近的地方。我觉得这样的男孩挺可爱。虽然我不会爱上他。

正因为不会爱上。才为他们的爱情感动。

第一次注意到你,你正在给学校大楼门口那两排板报墙写黑板报,我去找那个负责画画的女孩聊天。你在一旁写字。你没注意到我。你太认真了。你的字写得真是漂亮。

对吧。有不少的女孩希望你可以为她写一幅字。《满江红》。如果你愿意,就帮我写一幅。岳飞的那首。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我猜你喜欢你前排的女生。对吗?哈哈哈——

前排的前排:刘莹

洛琴并不是那么爱《满江红》。在写第三封信之前,这不过是一首需要背诵的词。为了考试。

她认为刘莹会喜欢。笔尖落到纸上时,这首词从她曾背诵过的无数诗词和名章片段中跳闪出来。《满江红》,钟涛的行书,挂在刘莹的床头。写字台的上方也行。张国荣海报画的旁边。

刘莹喜欢张国荣。第二次去刘莹家,刘莹给她听张国荣的歌。刘莹最喜欢那首《红》。

“红是他最钟爱的颜色。也是我的。”刘莹说。

洛琴扫了一眼她的房间,并没有太多红色的物件。

“喜欢并不代表要占有,我很少穿红色衣服。通常别人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时,我都随着心情说。或者,随着当年流行的颜色来讲。”

刘莹咯咯地笑。

那时,她们的练习告一段落。一周前在刘莹家,洛琴提出不想再跳了。临走时,她答应了刘莹,再试一个礼拜。

那个周末,洛琴匆匆回了一趟家,取了钱和衣物,返校后就去了刘莹家。也许是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想要跳好这最后一支舞。这反倒是排练以来表现得最好的一次。只是练习结束时,洛琴还是努力说出了她心里的决定——退出。

刘莹点点头,她走过来拍了拍洛琴的肩,一起坐在相邻的两把椅子上。

“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退出的。其实,邀请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说。

之后,两人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刘莹拉开抽屉,在磁带盒里面翻找。噼里啪啦的。最后挑出了那盘《红》。

“听会儿歌吧,这个不错。”她说。

在张国荣的声音里,刘莹跟着节拍微微晃动着身体,闭着眼睛轻轻地哼唱。

刘莹的粤语发音很标准,几乎和原声一样。洛琴从不知道她会唱歌,还是粤语歌。她羡慕那种状态。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沉浸在自己所钟爱的事物之中。哪怕是一首歌。她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张国荣,没有兰花,也没有行书小楷。

她也像她一样,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这并不难。真的。

她总是想得太多。傻。她被自己逗乐,笑意浮上了脸庞。刘莹朝她笑了笑,身体摆动的幅度更大了。

“那个舞,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刘莹一边摆动着身体一边说,“可上台只能跳那个。人人都知道我会跳舞,从小学了那么多年。推都推不掉!”

洛琴没说话,像她那样,转了个圈,双手伸过头顶,击了几下掌。

啪啪,啪啪。

“哈哈,你不去是明智的。”刘莹大声说。

“羡慕!”又伸手拍了拍洛琴的肩。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洛琴大声说,“要羡慕你才对。人人都羡慕你。”

“羡慕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就这个么?”

“还是这些?”她环视一周,目光掠过房内的一切。光洁的白蜡木书架,巨大的白熊玩偶,雅马哈电子琴,还有墙上的张国荣。

“这有什么?”她咯咯地笑了,带着调侃的语气说,“你要不?都给你!”

“好呀!我要的。哈哈。”她像她一样大笑。

那是她们最畅快的一次相处。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她家。她们之间又开始变得淡淡的了。除了学校,不再有别的交集。

也许,她们还需要一次春游。有时候,洛琴会这么想。

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朋友。她曾经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没办法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内心袒露给他人,就像她不愿意光着身子与人共浴。哪怕是关系最密切的女伴,她也总是有所保留,不愿意讲出所有的秘密。这使她身上笼罩着一种神秘感,一股未成熟果子的甜香。秘密就在那半开未开的叶片之间。

她不明白钟涛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她坐在他的前排,这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因。不过,如果她不是坐在他的前排,那么一切便又不会发生。这个她肯定。

她没有向他吐露过任何的秘密。实际上他也没有。她试图去窥探过,那些关于兰花的话题,她窥探了他的回忆。她是有意的。他或许察觉到了她的意图,或许没有。他写给她的那封信里并没有什么。“我喜欢你”不算是真正的秘密。

她和他依然独自一人守着所有的秘密。这挺好。有时候她又这么想。

她还是在意他对刘莹的态度。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找了一个机会问了他。

“你觉得她还会回来么?”她指着她前排的空位。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有点失望,却并未表现出来。

“你说,刘莹会死吗?”她又问他。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

“不会。”

“为什么?”

“人哪那么容易就死。”

“所以你不相信那个自杀的传闻?”

“传闻……”他停顿了片刻,说,“你都说是传闻了。”

“为什么会有那些传闻呢?”她叹了口气。

“你很喜欢探究事情的因果。”

“也许。”她笑了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说:“我觉得她还活着。”

说完,他突然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他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像一只黑色的鸟。黑鸟低头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去过她家么?真想知道的话,亲自去验证一下不就行了。”

说完,他走出了教室,很快没了影子。

周五下午放学后,在刘莹的课桌上画完那片叶子,她便去了街上,在一家面店吃了碗青菜肉丝面。肉丝切得很细,青菜切得很粗。面的味道还不错。她连汤都喝光了。

从面店出来,她拐进一个小巷,巷口有两个老人坐在门口吃饭。在巷子里,她看到了麦芽糖挑子。卖糖的男人走在她前面。天差不多黑了,她看不清他。只能听见一阵阵的叮当声。

她跟着他一直走到刘莹家附近。那个小区一排排整齐的商品房亮起了橘色的白色的灯。从黑暗的巷子里出来时,她停住步子,看向那些星星点点如列阵密码一般的灯。日光灯、水晶吊灯、瓜形白炽灯的灯光。她凭着记忆,去寻找那盏双层水晶吊灯发出的光线。

方向变得不明朗。她放弃了。这时她发现那个卖糖人不见了。她原本打算出了巷子,去找他买点糖。吃面剩下的零钱在外套左边的口袋里。

她有些懊恼,她为什么不加快脚步,跟上那个卖糖人。或者干脆喊一声,“买糖啦!”他一定会停下来。

她可以拎着她小时候爱吃的麦芽糖去敲刘莹家的门。可她错过了。

她总是错过,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你亲自去验证一下不就行了。”钟涛的声音依稀在耳边。

错过的原因是什么?缺乏勇气?还是过于自信?

她还是走到了这里。

那件事之后,他父亲不接待一切探访的同学——这可能只是一个传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局长大人?

她叹了叹气,穿过了马路,紧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进了那个窗口亮着橘色白色灯的小区。门卫室的保安朝她投来随意一瞥,她故意不去看他,头抬得高高的,脚步调整到一种不急不慢的节奏。

凭着记忆她找到了那幢楼。楼道口有一副不知道谁贴上的春联,烫金大字被五彩花卉缠绕着。她看向三楼那扇亮灯的窗户。双层水晶吊灯的暖金色的光让窗台边的马赛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紫色。那原本是淡蓝色的。

洛琴朝着楼道黑乎乎的洞口走了两步,在身后响起一阵急促脚步时她停住了,让那位中年男人以一种饭后疾走的步子从她身边走过。他的脚步很快点亮了原本黑森森的楼道。

她又绕到了楼的后面,用目光搜寻着那个她曾经待过的房间。整个三层都是黑乎乎的。刘莹房间的窗户开着,四楼窗口漏出的灯光打在那半遮的白色碎花窗帘上。

她终于站立在那扇绛红色铁门前已经是十分钟之后。她调整了呼吸,抬起手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女人。年纪看起来比刘莹的父亲稍大。

“你好,我是刘莹的同学。叫李洛琴。我来看她。”她一口气说完她要说的。

“哦,”她点点头,打量了一下她,“他们不住这里了。”女人说。

她略带反感和戒备的眼神让洛琴感到不自在,她瞬时明白,自己一定不是第一个来敲她门的人,她最好别再多问一句。对面那微皱的眉头传达出信息:她不会回答,一句也不会。

“哦,那打搅了,非常抱歉,”她用比刚刚几乎慢了一倍的语速说,“我回去告诉我的同学,让他们别再来这里了。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她重复着道歉的话,似乎她来这的目的只是为了说上几句这样的话。

对方的眉头依然皱着。她从半开的门望进去,发现照亮那个微胖身体的灯光并非来自那盏曾令她惊艳的双层水晶吊灯。客厅依旧是那个客厅,沙发依旧是那套沙发,除了吊灯——被一盏平凡无奇的白色吸顶灯代替——别的都没什么变化。

她礼貌地退出,转身,下楼。慢慢地,她的脚步开始加快,一种怪异情绪压着她急促的脚步,让她几乎停不下来。她跑了起来,跑出了小区,跑出了巷子,一直跑到一个陌生的空旷之处。她半蹲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伴着急促的呼吸溢出了眼眶。那是她近年来流得最畅快的一次泪水。完完全全属于她,源自身体深处的液体,将她里里外外全都冲刷了一遍。

夕阳的金色光芒彻底隐去之前,洛琴出了门,沿着出租楼外那条渐渐变得安静的马路进了学校。

她走向暮色中那排静静伫立的物体。紧闭的房门,黑洞洞的窗口。西边的球场传来男孩们的叫喊声。

她背对着那扇房门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株还未从休眠期复苏的泡桐树。身后的房门紧闭着。漆成绿色的木头门与水泥地面之间有个大大的缝隙。只消用食指轻轻一弹,就可以将躺在地面上那封不薄不厚的信推送到屋内。今天没有信,什么也没有。

她去了篮球场,找了个台阶静静地坐着。球场上奔跑的身影,她一个都不认识。钟涛不在里面。他去做什么了?也许是比打球更重要的事。

她安静地看着那群男孩争夺一个土黄色的球。球的色彩随着夕阳的隐落变得越来越黯淡。

有人发现了她,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低下头,撕开了一直拎在手中的那袋糖。掏出了其中一粒,剥开透明印花玻璃糖纸,将糖放进了嘴里。

糖是在校门口小卖部买的。什锦水果糖。

此前,她没有吃糖的习惯。买这袋糖,也是出于一种不知道干什么又必须做点什么的状态。什锦水果——她都不清楚到底有哪几种口味。

小时候,她爱极了麦芽糖甜甜的味道。那时候卖糖人会挑着担子来镇上,用废旧的铁器可以和他换糖。那时,她看到家中坏掉的铁器,总是会想到糖的味道。然后等着卖糖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镇上响起。

这是消失许久的记忆。

在球场,她吃了小半袋糖。草莓,葡萄,甜橙……它们迅速占领了她的味蕾。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班主任在英语课前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刘莹转学了。

“哪个学校啊?”有人在下面问。

班主任只说是别的县的高中。具体是哪一个县、哪一所高中他没有说。他也没有义务将刘莹的详细行踪告诉班上的同学。

“那一定是比我们这更好的高中嘛。”

“局长大人本事大,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爹哦。”

英语课开始了,依然有几所名气大于本县一中的高中名字轻轻地蹦出来。十几分钟之后,那些名字不再出现。

过了一段时间,刘莹的名字渐渐从众多的话题中隐去。

刘莹转学后,班主任调整了座位,洛琴的前面坐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钟涛也不再坐在她的后座。洛琴发现,刘莹离去给其他人带来的影响,仅仅是让他们换了一个座位。每个人都有了新邻居。

洛琴需要适应。适应期比以往更漫长。

她的后桌是一个话多的男孩,除了学习,他什么都愿意聊。不懂的题目他偶尔会来问洛琴,只是那样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候,话题都很无聊。她有时候要装作学习很忙,这样就可以有理由不回头。幸运的是,这次她有了一个谈得来的同桌——谈得来是相对的,相对上一任。她们常常一起讨论题目。不仅仅是数学,也包括物理、英语、化学。她们各有优势,刚好可以互补。

没有什么是最好,也没有什么是最坏。她接受了改变。

日常的轨迹有了一些些变化。高考临近,课业越来越紧张。她每两三周回一次家,不回家的周末,她会在天气好的傍晚去篮球场边坐一坐,看男孩们打球。和别的看球的女生不同,她不是去看人,只是去看球。一开始看不懂,次数多了,她也能看懂。她不介意别人的误解——女生来看球,多半是看哪个男生。除了偶尔收获两声口哨,并不会有太多的打扰。

打球的男生多半和钟涛熟悉。他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在的时候,他会和她招招手。或是中场休息时下来和她聊几句。聊的内容很庞杂,篮球,班级的事,学习状态,校外小饭馆的新菜色。

除了钟涛,别的男孩从不来打扰她。洛琴知道,是因为钟涛的缘故。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待。无所谓。她总得接受改变。既然她无法左右别人的想法。

看球的时候她吃糖。她已经喜欢上了那种什锦水果硬糖的味道。这是一种旁人无法体验的感受和快乐。一道透明而又坚固的屏障,将她与外界的嘈杂隔绝了。除了风景,什么都透不进来。

所有的信件都不再被提及。他们似乎都忘了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有时候,遗忘才是快乐的源泉。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事实上不是那样。洛琴明白。

在那时,她会请他吃几颗糖。他对糖的口味比她挑剔,不吃苹果味。吃糖的方式也不一样。他喜欢直接咬碎,而她则是含在嘴里,等着它慢慢融化。

五月的某个周六下午,她坐在球场边吃糖。嘴里甜橙的味道还未消散,葡萄的味道刚刚开始时,钟涛匆匆地从场上下来,只和她说了一句话,让她别急着走,等他们打完球,他有东西要转交给她。

还是熟悉的语气,却又多了一丝调侃的味道。她有点好奇,一边吃糖一边等待着,直到那个大汗淋漓的男孩从场上下来。

随意擦了擦汗,他从扔在地上的一件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信封不大,草绿色的。

“大斌给我的。就是个子最高的那个。”他将信封递给了她。

她面带疑虑,脑中开始回忆球场上那个大高个的长相。

“他是刘莹现在的邻居。放心,这肯定是你愿意收到的一封信。刘莹给你的。”钟涛笑了。他在她身边坐下,继续用一条灰蓝色的毛巾擦汗。

刘莹将信封塞进了外套的口袋,拉上了拉链,和钟涛说了谢谢。

不客套,也不形式。她是该和他说谢谢。

他的脸上浮上心领神会的笑容。那笑容里也包含了一种闲淡的喜悦。那样的情绪十分容易从一个刚刚运动过的身体散发出来。

汗水在蒸腾,凝结,消散,又重新被身体吸收。他的身体经历了点燃和激发,又重新恢复平静。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他告诉她,刘莹还在这里,并没有转学去外地的高中,而是在本县师范就读。高个子邻居说的。

起初,她为这个消息惊讶,后来,又不那么意外了。消息还没有在这里传开,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和她原来的那些朋友联系。洛琴又想起了那段急风骤雨的日子。

在球场分开之前,钟涛告诉了洛琴另一件事,他的父亲工作调动办理完毕,已经回四川工作了。之前他一直在犹豫自己的户口是否要先随父亲迁走,还是留在这里随母亲一起。其实,就是选择在哪里参加高考。留在这里,如果高考顺利,户籍随学籍迁移。不顺利,还要复读。复读。户籍也是麻烦事。要是他高考顺利,母亲的户籍会在第二年迁回老家,和父亲会合。他的目标是川大。

“天府之国,四川还是很好的。”洛琴点点头。

他低头笑了笑,“是迁回去,还是考回去……我决定考回去。”

“祝我顺利吧!”他说。

“祝你顺利。大家都顺利!”她说。

他们站了起来,像完成某种仪式一般击了下掌。

之后,他们在球场分开,他去洗澡,她去吃饭。

她在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点了一份炒饭,让老板娘多放了一个鸡蛋。她一边吃着蛋味浓浓的炒饭,一边读着那封简短的信。

信只有一页纸,上面是她的近况。信的末尾是一个电话号码。

饭馆的斜对面有家小卖部,洛琴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拨了过去,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刘莹的状态听起来和她信里描述的一样好。她邀请洛琴第二天去参观她的新学校。她同意了。

洛琴觉得,这对她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内心涌起一种平静的喜悦。七月快到了,这有些不寻常,不像大战在即该有的情绪。

她很高兴,这样的开始发生在如此平淡无奇的一个周末。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变化。小卖部里陈列的商品也没有任何的变化。这里依然买不到她想要的东西。

出了小卖部,她掉了个头,沿着那条水泥路向校门走去。亮起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长。橘黄色的灯光点亮了灰白色的马路,灰绿色的池塘。她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石桥,去学校小卖部买水果糖。她要庆祝这平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