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到凌晨三四点钟,德昌和老伴儿差不多前脚后脚就都醒了。人老了,不像年轻时候打雷都不醒。睡不着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想到啥说啥,想到哪儿说哪儿。有时候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喜悦,比如旱了半个月终于下了一场透雨,地里的庄稼这回可以喝个饱了;有时也会唉声叹气,比如眼瞅着就三十的孙子,老大不小的还没娶上媳妇。
躺在炕梢儿的老伴儿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自从去年冬天患了中风,老伴儿就用这种特殊的声音和德昌交流。
德昌爬起来,给老伴儿翻了个身,又在老伴儿的后背和腿上依次按摩起来。
没中风之前,老伴儿最爱唠叨关里老家的事。
老伴儿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北保定府靠近白洋淀的一个庄上。德昌和大多数的东北人一样,以山海关为界,把山海关以里叫作关里,而把山海关以外叫作关外。老伴儿十六岁时跟着爹娘一家人投奔远在东北的姨父,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他们这个小山村,从那以后再没回去过。
老伴儿给德昌讲关里老家是个小渔村,三面环水,每年的八九月份,是老家最美的季节。水面上挤挤擦擦挤满了荷叶,就像一把把大伞。荷叶上面托着盛开的或打着花骨朵儿的荷花,红的,白的,粉的,那个香啊,直往你鼻子里钻。蜻蜓一会儿落在这个花骨朵儿上,一会儿又落在那个花骨朵儿上,要多美有多美。爹划着小木排子,吱吱呀呀穿行在一眼望不到边儿的迷宫似的芦苇荡里,船帮上站着一溜儿的鱼鹰。爹把淀中一种特有的水草“皮条草”劈成丝,扎住鱼鹰脖子下的喉囊下端,嘴里“喔呵呵”地喊着号子,鱼鹰们便一头扎进水里。等叼到了鱼,它们就会扑闪着翅膀重新飞到船帮上。爹把鱼鹰喉囊里的大鱼掏出来扔进舱里,而把小鱼赏给它们享用。她坐在船边,头上顶着一张翠绿的大荷叶,一边唱着小调儿一边采着莲蓬。两手轻轻一剥,雪白的莲子便剥开了,吃在嘴里清甜多汁,满口生香。弟弟们成天泡在淀子里,浑身上下晒得黑黝黝的,像光滑的泥鳅。淀子里的鱼又肥又鲜,娘把铁锅架上柴火炖鱼,四周再贴上一圈玉米饼子,饼子半截在鱼汤上面,半截浸在鱼汤中,贴在锅上的一面还有金灿灿脆生生的嘎嘎儿,吃起来香得不得了。到了秋天,爹挥动丈八长的镰刀去打苇。苇子在关里老家叫作铁杆庄稼,把打下的苇子扛回家,先要经过解苇,苇子从“串子”的这头进去,从那头出来,就变成了三劈或者四劈,跟变魔术似的。再经过碾压浸泡,娘盘腿坐在苇片上,灵巧的手指挑着柔软的苇眉子,不出半天,就织成了纹路好看的苇席。还有家里用的苇帘、苇篮等物件,都是娘一手编出来的。
有关关里老家的这些故事老伴儿说了不知多少遍,德昌也不厌倦。有一次说完,老伴儿轻叹一声,说,唉,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老家看看了。德昌不以为然地说,咋不能呢。你想回咱就回呗,现在火车也方便了,想走就走。老伴儿说,来回好几千里,光火车票就得不少钱……德昌拍着胸脯说,咱豁上一年卖苞米的钱,咋也够花了。老伴儿轻摇一下花白的脑袋,走开干活去了。
前年,老伴儿关里老家一个姑舅表妹来了,五十多年不见,老姐俩儿见面抱成了一团儿,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老伴儿打听完这个亲戚又打听那个亲戚,当然大多数都已经过世了。老伴儿又问起以前的老地方老房子,表妹说都盖了新房,庄子现在变化可大了,已经成了风景区,好多人家都办起了农家乐。老姐俩儿说起小时候的事,又是哭又是笑,叽叽咕咕呱嗒到大半夜也不睡。表妹给他们带来了两大提包老家的土特产,有晒干的鸡头米、莲子、熏鱼,还有好看的松枝状花纹的松花蛋。老伴儿一样一样看着,舍不得放下,还凑近那包莲子,在上面使劲闻着。表妹在他们家住了半个多月才回去。临走那天,老伴儿天没亮就起来包好了饺子。他们这里的习俗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是对客人一种最隆重的招待。吃完了饺子,老伴儿让德昌雇了一辆三轮车,一直把表妹送到了县城火车站。开始检票了,表妹盛情恳请姐姐姐夫啥时候有空回关里老家看看。老伴儿紧紧拉着表妹的手,老姐俩又哭成了泪人。检票口一个人都没有了,老伴儿还站在那儿,冲着表妹离去的地方不住挥着手。回家后,老伴儿没事儿就把那包土特产拿出来,一样一样细细摆弄着,哪样也不舍得吃。
表妹走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德昌觉得老伴儿的神情都是恍恍惚惚的。明明手里干着活,却停在那儿不动,眼睛痴痴地望着远方。有一次,老两口子看新闻联播,电视里面说在关里老家设立了国家级新区。老伴儿问啥意思。德昌说以后关里老家要有大发展呢。老伴儿的眼睛就亮了。德昌承诺,等有空了,八九月份,荷花都开了,一定带老伴儿回一趟关里老家。话是放在那儿了,日子像一根鞭子,赶着他们在春种秋收喂猪养鸡的日复一日中往前走,德昌觉得还来得及,他们老两口的体格也还算硬朗,回关里老家只是迟早的事。可是没想到,去年冬天老伴儿突然中风了。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院,性命虽然保住了,却落下了后遗症,右边半个身子不会动弹,话也不会说了,只会“啊”“啊”的。医生说,恢复不好的话,下半生可能就在轮椅上度过了。德昌明白,如果那样的话,老伴儿回关里老家的心愿怕是这辈子也难实现了。德昌心里那个悔啊!
德昌把老伴儿放在了轮椅上。又用料理机把饭菜打成泥,一口一口喂老伴儿吃下去,然后给闺女打了个电话,让她一会儿到他家来接她妈。闺女家所在的村子建工业区,去年动迁住在镇子东边的幸福新村。老伴儿出院后,闺女几次要把她妈接到她家住几天,德昌都没同意。老伴儿虽然不会说话了,但也是个伴儿。二是怕耽误了对老伴儿的训练。
老伴儿出院时,医生嘱咐回去要让老伴儿多做鼓起腮帮吹蜡烛的动作,以训练中风患者的说话功能。德昌磨破嘴皮子,老伴儿嘴里“啊”“啊”的,怎么也不配合。德昌想与其假吹还不如真吹,于是去村小卖部买蜡烛。如今村里很少停电,小卖部很少进货,只剩下两捆扭曲变形的白蜡烛。德昌没要,他不喜欢那种白色的蜡烛。第二天,德昌冒雨去了县城。到了中心市场内,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有卖蜡烛的。正要往外走,忽然看见一个档口,里面红彤彤的一片,晃人的眼睛,一看全是婚礼用品,什么喜盆、红盖头、红袜子、红拖鞋,应有尽有。德昌的目光落在一盒红蜡烛上。那是一对龙凤呈祥的喜庆蜡烛,足有一尺来长,擀面杖粗细,一根上面盘着龙,另外一根上面盘着凤,下面还有带“囍”字的圆形底座。德昌一下子就认定它了。想起他和老伴儿结婚时家里买的是极普通的红蜡烛,那时候也没有这么好看的喜蜡。二十块钱一对,德昌也没讲价就买了两对。拿回来点上,老伴儿一个劲儿地冲喜蜡乐。从那以后,德昌每天端着红蜡烛凑近老伴儿,鼓起腮帮,冲着喜蜡做吹灭状。老伴儿也照着样子跟着吹,开始时嘴唇闭不严实,嘶嘶直漏风。经过半年多的训练,如今已经能独立把蜡烛吹灭了。
大门口墙根儿下的大黄狗哼哼唧唧起来,德昌知道,是闺女来了。
闺女一边收拾着她妈的东西,一边问,爸,这回你咋同意我妈去我那儿了?
德昌没吭声,把两根龙凤蜡烛装到塑料袋里递给了闺女。
闺女问,爸,你不去啊?
德昌说,我不去。三天后把你妈送回来。
闺女说,干吗那么着急,多住几天吧。
德昌说,有事儿。
闺女问,啥事儿?
德昌摆摆手,说,你别管了,到时候你不送回来我就去接。
闺女不再言语了,推着轮椅出了大门。
见闺女和老伴儿走了,德昌急忙出了大门。
一大片傲雪的梅花和雍容的牡丹没遮没挡地闯进了德昌的视线。
那是前院老王家请人画的墙画。足有十多米长的大墙上,画满了喜鹊登梅、花开富贵、鸳鸯戏水,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前院老王的儿子在县城中心市场卖猪肉,一长溜十好几个的摊位都是他承包的,还成了县里的政协委员,每年开会参政议政呢。听说请人给他爹画的这幅墙画就花了三千块钱。画墙画那天,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来观看,满街筒子的人,跟赶集似的。人们一边观赏,嘴里一边啧啧称赞老王的儿子孝顺。德昌在心里说,多回家看看你爹你妈比啥都强!老王那个卖猪肉的儿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人影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给他爹妈扔个三张两张百元大票,或者十斤八斤猪肉,就火燎屁股似的回去了。
老王家的墙画是春天时画的。开始时,德昌对那墙画很是不以为然。三千元,干啥不好,就这么打水漂儿了,真是有钱没地方花,够大头的!过端午节时,老伴儿表妹从关里老家打来电话,请他们老两口八九月份荷花开了回老家看看。德昌就把老伴儿中风的事跟表妹说了,并把老伴儿目前的现状也说了,表妹在那边安慰说,别着急,等好了再回来。德昌嘴上应着,心里却凉了半截儿。
第二天,德昌一早去开大门,老王家的墙画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猛然,他的心里就是一动。他想,能不能把老伴儿关里老家的风景画在墙上,实现老伴儿回老家的心愿?那样,老伴儿就可以每天生活在心驰神往的关里老家的风景之中了。
这个想法让德昌很是激动了一番。激动过后,德昌开始偷偷地付诸行动。他找来了纸笔,想把老伴儿对他描述的关里老家的景色画下来。德昌想得过于简单了。对他这个没有一点美术基础摸惯了锄头犁铧的庄稼汉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力不从心的事。他把自己憋在屋里鼓捣了好几天,费了不少纸张,看上去还是荷花不像荷花,荷叶也不像荷叶。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住在村西,姓刘,退休前在小学教美术。美术老师对于画画自然是不必说了,但是德昌真的打怵去找他。
老伴儿自从从关里老家搬到他们村子,村里年轻小伙子们的眼睛就不够使唤了。年轻时的老伴儿高挑的个子,黑漆漆的柳叶弯眉,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条黝黑的大辫子搭在腰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在生产队出工铲地,一条垄还没铲到一半,剩下的就被几个小伙子你一锄我一锄包圆儿了。几个小伙子肩上挑着装满清水的水筲,压得扁担嘎吱嘎吱直响,你追我赶地走在通往老伴儿家的土路上。老伴儿家灶前的水缸啥时候都是满得照见人影儿。那时候和德昌竞争的人真是不在少数,而且个顶个实力雄厚。有在公社电影院放映电影的放映员,有在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公家人”,有在村小学教美术的老师,刘老师就是后者。最后,自然是德昌抱得美人归。德昌和老伴儿结婚后,有一段时间,德昌见到上下班的刘老师,胸脯都故意往上挺上一挺。不过这种胜利感没能存在多久就消失殆尽了。人家刘老师每天教学生们画棵树画朵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工资就到手了,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儿,才刚够一家人温饱。那一年,半拉木匠的德昌自己用木头打了一个立柜,可是柜门上光秃秃的,总感觉缺了点啥。刘老师从门口经过,看见后说用电烙铁烙上花鸟鱼虫,就漂亮了。老伴儿听后很高兴,说那敢情好,可是没人会啊。刘老师说,明天我过来给你烙。第二天刘老师就带着电烙铁过来了,一边往立柜门上烙鸳鸯戏水,一边和老伴儿说笑。说心里话,刘老师的手艺没的说,可是看见他和老伴儿有说有笑的,德昌的心里就不舒坦。他坐在一旁阴着一张脸,吧嗒吧嗒闷头抽着半截旱烟。中午,老伴儿做了几个菜,留刘老师吃饭。德昌也不言语,扒拉了半碗饭,酒也没喝,就撂了碗筷。弄得刘老师和老伴儿很是尴尬。后来,刘老师再来串门,德昌也是爱理不理的,一来二去,刘老师就很少来了。
两扇对开的镂空铝合金大门屹立在德昌的面前。两边是贴着瓷砖的高大的门垛。眼前这个院子就是刘老师的家。
大门开着,德昌没有立刻进去,他将身子靠在东边门垛的阴凉里,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支卷好的喇叭烟,点燃,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忽然,德昌感到右手的手指钻心地一疼,他忙一抖搂手,不长的烟屁股掉在了地上。他探头探脑地向院里望了一下,撩起衣襟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故意挺了挺干瘪的胸脯,迈步进了大门。
院子中间是平整的水泥过道,两旁是不锈钢管焊的葡萄架,上面爬满了绿莹莹的葡萄秧,正对着的是五间瓷砖到顶的楼座,房顶立着太阳能的热水器,铝合金窗户下面挂着硕大的空调外机,院子里无一处不显示着主人日子的殷实。
刘老师家的格局跟德昌家不一样,德昌家的房子是三十多年前盖的,进屋是做饭的厨房,还盘着大灶,水磨石的锅台,上面坐着一口十印的铁锅。夏天天气热,大灶很少用,其余三季就派上用场了。德昌和老伴儿几乎天天烧大灶,饭菜一锅出,既方便又能热炕,晚上在滚烫的炕上那么一躺,老胳膊老腿那么一烙,那个舒坦啊,给个金元宝都不换。刘老师家的房子新盖没几年,格局与德昌家的大不相同,跟城里人家差不多。进屋是客厅,靠墙一排沙发,前面摆着长方形的茶几,对面墙上挂着液晶电视,窗户旁边矗立着一人来高的空调。刘老师的老伴儿走了有几年了,两个儿子都在县城高中教书,刘老师一个人生活。
写字台上铺着纸,刘老师正在画画。见德昌进来急忙放下笔,伸手把德昌往沙发上让。并从茶几上的凉水壶里给德昌倒了一杯水。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闲聊了几句家常后,刘老师开口问,德昌,今天来有什么事吧?
德昌不自然地环顾屋内,摇摇头说没事儿。
刘老师一笑,说,没啥事儿你可是很少登门啊!
刘老师说得没错,平时德昌几乎不登刘老师的家门。没退休之前自不必说了,退休了人家在家沙发上躺着退休金就到手了,自己还是土里刨食。德昌在这种比较中不自觉地矮了下去。有一次他问老伴儿嫁给他后悔不。老伴儿板着脸说,咋不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德昌就霜打的茄子般蔫了。老伴儿学电视小品里说的问,咋的?伤自尊啦?德昌不吱声。老伴儿笑着捅了他一下说,还真生气啦?德昌还是不吭声。老伴儿见状趴在德昌耳边,轻声细语地说,下辈子还嫁给你。德昌这才眉开眼笑起来。虽然这样,德昌还是不靠刘老师的边儿。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村里就有不少人胳肢窝下夹着红纸去刘老师家请他写对子。老伴儿故意逗德昌,你也买张红纸去让刘老师写呗。德昌故做洒脱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德昌也买了两张红纸,跟孙子要了瓶墨汁,又从书上找了几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的好词,鼓捣了半天,最后团巴团巴把纸都扔进了灶坑里。然后解嘲地说,自个儿写的怎么也赶不上集上卖的,咱去买好的!德昌买什么都要跟人家讲价儿,只有买对子从来不,也舍得花钱。人家门上贴一块钱两块钱的,他家贴的都是十块八块的,红红火火的两大条,离老远就看得见。老伴儿直朝他撇嘴。
刘老师问,玉莲咋样了?
听刘老师叫老伴儿的名字,德昌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硌生。年轻时他曾叫过,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老婆子”。
德昌说,见好,见好。
刘老师说,那就好。
两个人又沉默了。
刘老师说,你还是有事儿,要不你不会来。
德昌挠了挠脑袋,说,今个儿来……我还真是有件事。
刘老师笑了,说,我猜对了吧?什么事?说吧。
德昌说,我想求你画幅画……
刘老师问,画什么?
德昌想了想,说,画上要有荷花,白的,红的,粉的,多画点,画它个十朵八朵的,画点全开的,再画点半开没开的,就是花骨朵儿那种。哎,别忘了还要画上荷叶!
刘老师笑着说,我知道。有花必须有叶。
德昌掰着手指头,水里还要有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还要画上一大片芦苇荡,再画一个采莲蓬的姑娘,梳着麻花粗细的大辫子,一直耷拉到腰上……旁边要是有地方,再画一条船,船上画半船雁翎队,背着枪……
刘老师说,你这画的是白洋淀啊!
德昌说,对!你知道白洋淀就好,就照那样画。
刘老师一下子醒悟过来,问,你这是画的玉莲的老家啊,是给玉莲画的吧?
德昌一怔,连说,对对对。
刘老师说,这画交给我了。我一定让玉莲满意。
德昌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还要在岸边画棵大柳树,水面上再画一朵白莲花。长长的柳条耷拉到莲花上面。
刘老师说,好。
德昌又说,这画你最好大点儿画,越大越好。
刘老师说,你放心吧。画好了我给你送去。
德昌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是……在这儿看着你画吧。
刘老师一笑,说,这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画完的。
德昌笑嘻嘻地说,我就看一会儿,跟你学学。
刘老师笑了笑,开始准备笔墨和纸张。他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纸,德昌见了马上摆手说,太小了。刘老师又找了一张比刚才大一些的纸,德昌说,再大一点儿。最后,刘老师拿出一张四尺多长一米来宽的长方形纸,说,这是我这儿最大的了,你挂在墙上足够用。德昌这才不再要求大的了。德昌跟着围前围后,一个劲儿嘱咐画上的东西要画真亮儿一点,越清楚越好。直到快中午了,才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吃完了午饭,德昌又去了刘老师家。他从裤兜里拿出两张百元大票放在了茶几上。刘老师不解地问,你这是干啥?德昌说,我听说人家画画都卖钱,我就这点意思,别嫌少。刘老师把二百块钱推了回去,你快收起来,不然我不给你画了。德昌连忙说,别价啊。我收起来行了吧。说完把钱装进裤兜里,坐下看刘老师画画。
德昌问问这问问那,一会儿让刘老师把荷叶画大点儿,一会儿又让把荷花画清楚些,好像信不着人家似的。弄得刘老师哭笑不得。
德昌小心翼翼地问,你说照着画容易吗?
刘老师说,你说的是临摹吧。
德昌说,对对对。
刘老师说,学过美术的当然就容易了,没学过的就不容易了。
德昌又问,那要是想把画放大咋办?
刘老师说,先要使用辅助线分割画面,还要掌握好比例和位置。
德昌用手挠着后脑勺儿,小声嘟囔道,这么难。
刘老师停住画笔,问,你问这些干吗?
德昌连说,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德昌手里拿着画稿,站在东墙下。今天,他要把这幅画移到墙上去。
墙上前几天刷了乳胶漆,一片白,看上去十分细腻,也没出现裂缝儿。这墙是二十多年前德昌从山上打石头自己砌的,水泥勾的缝儿,也没舍得用水泥罩面。对于画墙画,德昌还是做足了功课的。首先墙必须要平整光滑,不能有裂缝儿。他骑着三轮车去镇子上的建材商店拉回来两袋水泥,又用木板在东墙边搭了跳板,把和好的水泥装在灰槽子里,站在跳板上,一手握着泥板子,一手操着托泥板,一会儿爬上来,一会儿又跳下去,忙活了小半天,平平展展的墙面出现在德昌的视线里。干了以后,德昌又刷了一层乳胶漆。
老王家画墙画时,德昌只是看热闹,没有注意到细节。好在镇政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美化环境,派人在临近公路的人家大墙上统一画一些弘扬传统美德、共创绿色小康村的墙画。德昌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从需要的大小板刷,到各色丙烯颜料,再到画墙画的步骤,好一顿细问。人家画墙画的小伙子都是高手,直接在墙上画。他做不到,他得照着刘老师的画稿先在墙上打底稿,用粉笔勾勒出线条,最后才能上色。
德昌站在跳板上,打量着一览无余的墙面。德昌原以为照着画稿画上去就行了,照猫画虎,没什么难的,看来想得太容易了。刘老师画的画稿有一米多,墙上的地方差不多有八九米,怎么才能恰到好处地把画稿放大呢?德昌想起刘老师说可以先画辅助线,然后再放大,可是怎么画辅助线?怎么按照比例放大?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拿出一根红色的粉笔,试着从最下面的水里的鲤鱼画起,可是该死的右手就是不听使唤,鼓捣了半天,画的鲤鱼看上去怪模怪样的,跟刘老师画稿上的根本没法比。德昌拿起抹布,胡乱地擦了个精光。他打量着画稿,决定从最简单的水画起。没想到水也不是那么容易画的,人家刘老师画的水有远有近,层次感和立体感非常强,德昌画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德昌头上的汗下来了。
趴在大门口阴凉处的大黄狗突然挣着铁链狂叫起来。德昌转回身,见刘老师出现在大门口。
德昌断喝一声,大黄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去了。
刘老师走到跳板下,看了看墙上德昌画的水,说,我说昨天你怎么问放大的话呢,原来是要画到墙上。
德昌被人识破了秘密,尴尬地咧着嘴苦笑了一下。
刘老师说,你下来,还是我来吧。
德昌说,你在下面给我指点指点就行。
刘老师一边往跳板上爬,一边说,我给你指点你也画不好,画画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会的。而且位置比例你也掌握不好。
德昌说,你给我画好你说的什么辅助线就行,剩下的我自个儿来。
刘老师说,你先下来吧。
德昌有些不情愿地从跳板上下来。
刘老师爬上了跳板,上下打量着墙面,说,干脆我直接用丙烯给你画上好了,不用打底儿了。
德昌在下面急得一个劲儿摆手,连说,不用不用。
刘老师回过头望着德昌,我就是给你画上辅助线你也画不了。
德昌想了想,说,那你还是帮我打底儿吧,我自个儿描。
刘老师一笑,说,那好吧。说完,拿起粉笔开始打底儿。
德昌站在下面瞧着。说心里话,德昌不想让别人插手,他想独立完成这幅作品。怎奈自己真的不是画画的料,而且只有明天一天,后天是他和老伴儿结婚五十年纪念日,电视里说五十年叫什么金婚,他要把这幅墙画作为金婚礼物献给老伴儿。
刘老师打底儿的工夫,德昌也没闲着。他像个行家里手似的在下面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一会儿让把荷叶画大点儿,一会儿又让把荷花多画几朵,一会儿站在南面瞧瞧,一会儿又跑到北面望望。
多半天的工夫,刘老师就把底稿打好了,画稿上的一切满满登登铺满了整个墙面。
临走时,刘老师说,明天我过来吧。
德昌连说,不用不用。
刘老师笑了笑,走出了大门。
这一夜,德昌没怎么睡踏实。下半夜的时候,突然浑身一激灵,醒了。他从枕头上欠起脑袋,支棱起耳朵细听,沙沙沙,外面好像是下雨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两只脚在炕沿下划拉到鞋,趿拉上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去。
东边的天空已经隐隐约约透出了鱼肚白,晶亮亮的启明星高高地挂在东北角的天边上,根本就没下什么雨。德昌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几步奔到了东墙下。墙上从上到下耷拉下来一大块塑料,上面压着胳膊粗细的木头棒子。德昌三下两下拿开木头棒子,掀开塑料,借着蒙蒙亮的天色,看见那些景致还好端端地待在墙上。德昌长出一口气,重新把塑料盖好,又用木头棒子压上,才回屋去。
太阳刚升起来没多久,地面上就明显感到了温度,看来今天又是个大热天。
德昌打了多半盆清水洗了头脸,又换上一件长袖衣服,虽然是半旧的,但是洗得很透亮,然后在脖子上又搭了一条干爽的毛巾。样子显得很正式,很有仪式感。
这种正式和仪式感没能保持多久,就变得狼狈不堪了。德昌的衣服上、裤子上、鞋上,都沾上了星星点点不同颜色的颜料,脸上也是左一条右一道的,手上更是惨不忍睹。
照着往墙上描也没那么简单。刚描了两处,就描错了,德昌手忙脚乱地拿起抹布去擦,怎奈颜料干得很快,尽管用力擦,还是在白墙上留下了印记。德昌对自己很是恼火,人家帮你打好底稿了,你照着描上去就行了,这都描不好,你还能干啥!德昌跳下跳板,找了条毛巾沿着额头脑袋围了一圈,在后面系了个死扣儿,这样干起活来该死的汗水就不会淌下来捣乱了。刚偏腿准备爬上跳板,趴在大门口的大黄狗又近乎疯狂地汪汪叫了起来。
德昌转过身,见刘老师穿着一件油彩斑斑的工作服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号调色板。
还是我来吧。刘老师望着德昌笑着说。
德昌张开双臂挡在刘老师面前,像有谁要抢他的宝贝似的。然后把刘老师拉到了墙角一处阴凉的地方,把刘老师按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接着以最快的速度摆好了小方桌和茶水,最后还拿来了一把边上包着花布的芭蕉扇。安顿好刘老师,德昌重新爬上了跳板。
刘老师让德昌在画错的地方重新刷上乳胶漆,这样就可以掩盖住没擦掉的油彩了。又把颜料加水进行了稀释,这样不会干得太快。接下来,刘老师指导德昌从颜料的轻重多少突出景物的虚实明暗,刘老师先是坐在马扎上指导,后来就渐渐指导到了墙下,甚至有几次还操起了板刷,要进行实际操作指导。德昌就又跳下来,挓挲开胳膊,把刘老师重新让回到阴凉处。
头上的汗水被毛巾截流后,时间长了不堪重负,顺着脑门儿淌到了眼睛里。德昌使劲眨着眼睛。后背上的汗水则像小溪,从上往下涓涓流淌下来。德昌停住笔,从跳板上爬下来,舀了大半盆凉水,兜头盖脑洗了个痛快,又灌了半水舀子凉水,系好毛巾,重新又爬上了跳板。刘老师几次喊要帮忙,都被他制止了。
德昌描到了老伴儿年轻时坐船采莲蓬。红袄红裤,腰间耷拉下来黝黑的麻花辫。德昌想起当年结婚时,老伴儿也是这样的装束。虽说住在一个村子,但是新娘子总不能自己走着去婆家,总要绕村子一遭的。头一天他就跟队长打了招呼,说要借牛车娶媳妇,队长爽快地应允了。结婚那天一大早,德昌把牛车好一顿刷洗,车帮两侧贴上用红纸剪成的喜字,又在车厢板上铺了暄腾的谷草,上面铺上了新做的褥子。还在驾辕的牤牛脑袋上拴了喜庆的红布条。老伴儿红袄红裤,盘腿端坐在红彤彤的褥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喜得德昌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接亲的时辰到了,德昌拖着长长的、亮亮的“喔——喔”声,再甩出一记“啪啪”漂亮的响鞭,牤牛好像十分体谅德昌的心情,扬起脖子哞哞叫了两声,拉起牛车向来时的路狂奔而去,直吓得老伴儿花容失色,两手紧紧抓着德昌的胳膊。惹得送亲的乡亲们一阵大笑,都说,这牤蛋子替新郎官着急呢。想到这儿,德昌不由得又咧嘴笑了。老伴儿跟德昌说起她们关里老家娶媳妇时的情景,因为处于水乡,所以迎亲都用小船。小船披红挂绿装饰一新。船头挂着红绸子,大红的花轿放在船头。后面迎亲的船队,长长的一列恭候着,布满整个水淀。吉时到了,新娘子蒙着红盖头,由女伴搀扶上了轿子,迎亲的船队出发了,送亲的船队尾随其后。坐在船头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缠着红绸子的唢呐,鼓着腮帮卖力地吹着喜庆小调。也有调皮的小伙子一边吹一边摇头晃脑,弄得小船晃晃悠悠,新娘子坐在轿子里左颠右晃,好不热闹。当时德昌开玩笑地说,等咱回了关里老家,再用船娶你一回。老伴儿一笑了之。
德昌走神儿的同时,手里的板刷就停了下来。刘老师在下面说,不行还是我来吧。德昌醒过神儿来,连说不用不用。继续开始往下描。
中午,刘老师临走时提醒德昌,让他午后四点多钟以后再描,以防温度太高引发中暑。
德昌没留刘老师吃饭。老伴儿住院那段日子,德昌吃饭根本就不放桌子,而是端个小板凳坐在锅台旁,一根黄瓜,两个辣椒,外加半碟子大酱,一顿饭就解决了。这两天也是如此。刘老师走后,德昌马马虎虎填饱肚子,没回屋休息,又来到东墙下。房山头挡住了一些阳光,留下了一小块宜人的阴凉。德昌把桌子搬到阴凉处,坐在马扎上,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欣赏着墙上未完的墙画。
已经完成一多半了,看上去红花绿叶,德昌自己感觉很满意。还有右面的一少部分没有描完,如果把剩下的描上,一定更好看。德昌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他从马扎上站起来,端起茶壶猛灌了一通茶水,又像日本武士道似的重新把毛巾在脑袋四周围了一圈,转身跨出了那片阴凉。
阳光金水一般兜头盖脑从上倾泻下来,刚在跳板上站定,德昌就感觉汗水从后背冒了出来。不多时,后背上的衣服就癞皮狗似的贴在了上面。他干脆抬起胳膊把上衣脱了。在毒太阳底下干活,再怎么热,衣服溻得能拧下来水,也不能脱光膀子。脱光膀子过不了多久,后背就会晒得火烧火燎的,明天还会脱去一层皮。但是现在他管不了这些了。明天一早老伴儿就要从闺女家回来了,他一定要在今天把墙画描完,给老伴儿一个惊喜。一会儿刘老师说不定还会过来指导,指着指着说不定还要像上午那样亲自上手。德昌想独立完成这幅墙画。画稿和底稿刘老师已经帮他画好了,对他来说已经不完整了,剩下的他不希望别人插手。
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大黄狗趴在大门口的阴凉处,还呼嗒呼嗒把舌头伸得老长。天地万物都在烈日的淫威下静默着,只有知了在白杨树上扯着嗓子拼命地“知——知”嘶叫。
德昌从跳板上跳下来,奔到阴凉处,端起茶壶一通猛灌。里面的水温吞吞的,喝起来一点也不解渴。德昌奔回屋里,在碗柜底下把冬天在炉子上烧水的水壶找了出来,在井边灌了满满的一壶拔凉井水,拎着爬上了跳板。
德昌感到他喝下的水好像没有经过食道和胃,而是直接通过皮肤变成汗水,排了出来。
德昌开始描岸边的一棵垂柳,长长的柳丝垂下来,轻抚着水面上的一朵白莲。老伴儿给他讲过一个白莲花的美丽传说。说从前淀边住着一个英俊善良的小伙子,名叫柳生。柳生是个孤儿,靠打鱼为生。柳生擅长吹笛子,每当吹奏时,天上的百鸟翩翩起舞,淀里的荷花竞相开放,村里人更是喜欢听。王母瑶池里的十位荷花仙子在天上听见了,下凡来到淀边,化作各色美丽的莲花。有白的,红的,粉的,黄的,五颜六色,亭亭玉立。柳生特别喜欢一朵碗口大的白莲花,捕鱼回来,不管多累,他都坐在船头,拿出笛子,面向白莲花吹起来。直吹到月上柳梢,繁星满天,才恋恋不舍地划着小船回家。渐渐地,白莲仙子对柳生产生了爱意,看到他每天辛勤捕鱼,很是心疼。一天,白莲仙子悄悄来到柳生家,趁柳生下淀捕鱼未归,为他做了一顿香喷喷的饭菜。忽然,她听到院子里有响动,知道是柳生回来了,便急忙藏到了水缸里。柳生进门便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掀开锅盖一看,只见锅内摆着热乎乎的饭菜,环顾屋内,奇怪是什么人给他做的饭。柳生捕了一天的鱼,此时已是又饿又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口大口香甜地吃起饭来。吃完饭后,柳生拿葫芦瓢到水缸舀水洗碗,掀开水缸盖,惊讶地发现水面上浮着一朵美丽的白莲花。柳生小心翼翼地把白莲花捧在手里,喜爱得不得了。他怕白莲花离开水太久会变蔫,就又放回到水缸里。以后,每次柳生捕鱼回来,锅里都会有可口的饭菜等着他。柳生想不出是谁给他做的饭。一天,他早早回来了,躲在屋外偷偷向屋内张望。见白莲花变成了漂亮的女子从水缸里走了出来,为他生火做饭。柳生推门闯了进去,白莲仙子来不及躲回到水缸里,便羞红了脸,对柳生说,柳生哥,我见你孤身一人,没有什么亲人照顾,我愿意帮助你料理家务,伺候你一辈子。柳生听后,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又觉得家里很穷,让白莲花跟着吃苦,于心不忍。白莲仙子说,我不怕,只要夫妻恩爱,再苦也是甜。从此以后,两个人便结为了夫妻。柳生每天辛勤捕鱼,白莲在家操持家务,两个人恩爱无比。话说玉帝和王母发现瑶池中的十位荷花仙子不见了,就命令顺风耳和千里眼查找,这才知道十位荷花仙子私自下凡。于是派天兵天将去捉拿。荷花仙子的九个姐姐都同意返回天宫,只有白莲仙子执意要留在人间。玉帝得知后,下令废除白莲仙子的仙术,将她打入污泥浊水之中,永不得幻化为人形。柳生闻此消息痛不欲生,毅然化作淀边的一棵垂柳,与白莲相依相偎,形影不离。这也是德昌非让刘老师画上垂柳和白莲的原因。德昌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打鱼的柳生,老伴儿就是那个美丽的白莲仙子。
一幅白洋淀风景图赫然布满了整个墙面。稍远处,一船雁翎队的身影隐匿在芦苇荡深处。近处,岸边矗立着一棵垂柳,柳丝依依低垂在一朵白莲上。水面上,亭亭如盖的荷叶衬托着五颜六色的荷花,下面的鲤鱼摇头摆尾,怡然戏水,煞是好看。水道上,一叶扁舟从芦苇荡深处欸乃驶出,船头坐着红袄绿裤垂着大辫子的村姑,手里拿着采到的莲蓬。
德昌眯缝着眼睛,他仿佛听见老伴儿哼唱的采莲小调。他站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下,想象着老伴儿看见这幅墙画时的样子。他要像当年结婚时一样,在老伴儿的头上蒙上一块红盖头,然后把她慢慢推到东墙边,最后把红盖头从老伴儿的头上一点一点揭开,老伴儿一定会瞪大眼睛,眼里闪着光,一只手比画着,嘴里发出“啊”“啊”的惊喜声……
德昌干瘪的嘴角上扬,沉浸在他的想象里。渐渐地,德昌感到,眼前那些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像起了一层雾气。他的身子也变得像一摊泥,抑制不住地向下摊去……他隐约听见大黄狗挣着铁链的狂吠声,随后是有人不住摇晃自己的胳膊和急切的呼唤声……
大门口西侧上方飘扬着一串纷披下来的白纸剪成的“过头纸”,房顶的大喇叭里奏着低回的哀乐。
东墙边赫然搭了一处灵堂,上面黑色的挽幛上写着“王玉莲千古”,后面硕大的一个“奠”字。几对花圈簇拥着一个披着金黄拖地巾的灵柩,两侧立着纸糊的银山雪柳和金童玉女,灵头前面摆着供果供菜,老盆内燃烧未尽的烟雾在哀乐声中袅袅上升。
昨天下午,德昌中暑后从跳板上晕倒,多亏刘老师及时赶到进行了救治。当他清醒过来后,却得到了一个再次让他晕厥过去的消息,老伴儿因昏迷被女儿再次送往医院。他跌跌撞撞赶到了医院。在重症监护室内待了三天,老伴儿因脑出血离他而去。
本来灵堂应该设在外屋,灵头冲着外屋的大门。村里老人死了都是这么设的。德昌却不同意,坚持要把灵堂设在东墙边。当他看见老伴儿身上蒙着白单被推出监护室,他不知哪来的劲儿,挣脱开搀扶他的女儿的手,冲上前掀开白单,趴在老伴儿耳旁,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画完了,画完了……把老伴儿运回家的一路上,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决定,把灵堂设在东墙边,他要让老伴儿长眠在他亲手描绘的关里老家的风景中。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德昌似乎对院子里孝子孝孙们营造出的白色视而不见,他坐在老伴儿身旁,指着墙上的风景,嘴里喃喃自语:你看这船,这柳树,还有这莲花……
马上就要起灵了。
德昌从东墙边站起来,转身向屋内走去。
德昌重新从屋内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卷画稿。他把画稿靠近“老盆”里的火星儿,画稿的一角氤氲成了黑色,冒起烟来。不多时,火舌舔着画稿的边缘,卷缩着。渐渐地,变成了一堆匍匐着的黑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