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万
母亲从皮箱里翻出一支驳壳枪,像递烤红薯一样递给我,去,杀了他。她的表情平静又坚决,犹豫的反倒是我。我不知道家里有枪,拿在手里感觉像烤红薯一样烫,比烤红薯大得多。但这正是我想的。用不着打听,只看最近的报纸就知道那个人在昆明。
从贵阳搭便车到安顺,再往前不能坐车,安顺到安南的公路修好没多久,极少有车前往。我不会骑马,也雇不起轿夫。何况等轿子慢悠悠把我抬到昆明,他早已去了别的地方。他是职业军人,要追上他可不容易。我只用了九天时间,从安顺经关岭、晴隆、安南走到曲靖,平均一天一百八十里。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宁愿背剑或背刀,背驳壳枪太烦。它不但重还老是滚来滚去。我一会儿把它挂在胸前,一会儿把它背在背上。多年后看到影像里那些骑马挎枪的人,见到敌人后拔出驳壳枪潇洒一甩,叭一声枪响,敌人应声倒下,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艳羡不已。我穿的是贵阳中学堂的学生制服,冬装,越往南气温越高,驳壳枪斜挎着挂在肩上很热,挎不了多久肩膀就酸痛。从来没挑过东西的肩膀叫嫩肩。当我住在圆通街,学会给文通书局挑水时,我才知道不光是肩嫩,还因为肉嫩。有多嫩?十六岁那么嫩。若不是为了给父亲报仇,真想把手枪丢下河。
从曲靖到昆明轻松多了,地势比贵州平坦,还通公路。贵阳桃花刚开,这边梨树已是一身雪白。
没想过去哪里找他,他的寓所和部队在贵阳,来昆明是为了联络云南王龙云共同对付川军,不可能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像老虎那样饿了才出来打食。
我找了间旅馆住下来。真累,一觉睡了十三个小时。醒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杀他,而是坐下来梳理为什么要杀了他。他多次来过我们家,从不穿别的衣服,每次都是军装笔挺,头发又短又粗,行住坐卧英气逼人,父亲书房的门楣有点矮,他进去时只低头不弯腰。即便只低一下头,进去后也要立即整理衣服和皮带。皮带上别着一支手枪,不是驳壳枪,比驳壳枪小,给我的感觉是象征意义远远大于杀伤力。口才极好,说我母亲做的菜比中和天还好吃。父亲和他相反,一袭长衫,身体略显肥胖,对他赞美我母亲的厨艺不以为然。
上月,中央政府宣布废除中外一切不平等条约,正当所有人觉得扬眉吐气,却被人发现政府面对比利时、西班牙这样的小国时还算强硬,面对日、英、法等强国时则没底气,在诸多问题上显得软弱。有学生以“半夜吃桃子,照到葩的捏”为题写打油诗讽刺。军警进校逮捕学生,报纸公布了这一事实,事情越闹越大,导致学生上街游行。父亲作为报馆主笔亲自上街卖报。他亲自带人收缴报纸,向报童开枪,父亲为保护报童头部中弹。坊间议论,他是故意向我父亲开枪,不是意外失手。
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我正在学校跑步,开始感觉这是玩笑,继而发现远山和房舍都铺上一层似是而非的透明的薄雾——属于我一个人的遮蔽和改变。沿南明河回家时,这层薄雾覆盖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仿佛是为了将水与天隔开,虽然薄,却坚不可摧。
旅馆老板叫我把贵重物品藏好,丢失概不负责。我没什么贵重物品,上街时把枪斜挂右肩,这是为了拔枪方便,我是个左撇子。这模样有点吊儿郎当,加上一身汗臭,有人鄙夷,有人嗤笑,而我一无所知。
我在金马碧鸡坊一带转悠,这是昆明最繁华的地带,他这种人不在这种地方出现还能在哪里出现?金马坊在东,碧鸡坊在西,两坊相距数十米。二坊之间车水马龙店铺林立。真叫我猜对了。这天太阳即将下山,余晖从西边照射到碧鸡坊,它的倒影投到东边街面上。我站在碧鸡坊下面,他穿过金马坊走来。出乎我的预料,他没穿军装,穿的是长衫马褂,还戴了顶白色博士帽,白边布鞋。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有所怀疑,但随着我的心怦怦跳,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我拔出驳壳枪,等他看见我后开枪。我不知道他是否认出我,反正看见我后他愣住了。我没有犹豫,屏住呼吸开了一枪。我瞄准的是他胸部,那块平整骄傲的地方。子弹飞出刹那,枪管被万钧力量拉住似的下垂,不听使唤。
他双手抚着肚子蹲了下去。我紧张得像被锤打过的刀子即将放进水里淬火。听见有人喊“杀人啦、杀人啦”,我这才掉头逃跑。开始时双腿发软,有点跑不动,跑出十米后又开了一枪,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碰到扳机。这让试图捉拿我的人慢了下来,继而不再多管闲事。
我没法沿路返回贵阳。四十三军军长李燊被贵州省主席周西成打败,也跑到云南来搬兵。此时李燊和龙云的部队已经进入贵州。我只得绕道而行,从昆明到曲靖后折向南行,从罗平向东进入广西。路程遥远,不急,加上报仇成功,却也轻松,还去了柳州和桂林。离开旅馆时我没要驳壳枪,我不愿拿着它再向任何人开枪。当我身无分文时才意识到旅馆老板所说的贵重物品,这支枪在广西这边可卖三个大洋。
回到贵阳,我最大的变化不是从十六岁变成十七岁,而是我从此变成另外一个人。这种变化要用一生来消化,这是命运赠送的岩盐,放在水里化不了,必须慢慢舔舐,直到牙冠不在只剩牙床。
云南人已经占领贵阳,李燊被任命为省主席。这不是我担心的,省主席哪个来当都一样。李燊不到一个月被赶走我也不惊讶。其时流行童谣云:民国十八年,汉板十八圈,主席十八子,只做十八天。汉板是当时市面上流通的铜元,阴面有十八个小圆圈,围绕小圆圈的是繁体“汉”字。
让我担心的是周西成死了。李燊从云南打过来,轻取盘县、普安,周西成执锐与李燊在镇宁一带布阵大战,不幸被流弹击中,年仅三十六岁。我不是为他年纪轻轻死去感到惋惜或震惊,在一个十七岁的人眼里,三十六岁不算年轻。只有人到中年的人才会觉得三十六岁年轻。我担心的是他的汽车怎么办。
这是一辆七座雪佛莱汽车,几年前从香港弄回来,一开始雇司机开到广西梧州,到梧州后不再有公路,只好以船驮载沿都柳江向上游划行,途中水涨船翻,汽车像一坨铁一样掉进水里,周西成不想放弃,找了二十个水性好的人去打捞,每下水一次发一个袁大头。打捞起来后拆散运到贵阳重新组装,城区公路只有三公里,这三公里让这辆汽车出尽风头。
我父亲去看了,我母亲去看了,那个人也在看,我的同学在看,全城人都在看。远不如一架粮仓大,奔跑起来却有如万马奔腾地动山摇。人人都知道它厉害,却不知道它有可能撞死人,看新奇的人像看马戏一样站在马路中间。在我看来,周西成就是这辆雪佛莱,雪佛莱就是周西成。我们都有想摸一下的冲动,这有僭越之嫌,只好望车兴叹。现在,那个可以随便抚摸它的人走了,它会不会在暗夜里哭泣,或者自己打开车库门冲向郊野,不停地摁喇叭,我来了我来了。它来到贵阳已有两年,现在公路已有上千公里,足够它驰骋。
不过,以上都没让我感到震惊。我震惊的是回到家看到的场面。
我家在九架炉巷。九架炉巷是油榨街一带最繁华的小巷,与大南门隔河相望,旁边有粑粑街、蓑草路、稻香路、龙让路,进城的人在这片歇脚,可寄放马匹或笨重行李。周西成大修公路已将城墙拆除大半,骡马进城仍需特别许可,城墙内街道狭窄人烟稠密署衙嚣张,骑马而行比步行还慢。出城的人在九架炉巷与朋友告别,越过图云关,才算真正离开贵阳。遍布餐馆旅馆妓院店铺和小作坊,饭菜口味粗犷香爆鲜辣,老城里的人也喜欢不时来这边换肠。
走到油榨街是李燊当省主席的第七天,驱赶他的人正在暗地里酝酿,还没亮明主张和枪炮,一切看上去平静而又平凡。
离家还有百米听见鞭炮声。这是干什么,有人去世了吗?我是个好面子的人,不希望有人认出我。我的学生装已经脏得像从煤棚里取出来,头发像风中乱草。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认识我的人太多,我没能躲过他们锐利目光的捉拿。捉拿不是打比方,是真实情况。他们既想看到我,又真怕我出现。调皮捣蛋时没少挨他们骂,他们高兴时也没少被他们当活宝。九架炉巷铁匠多,喷水池铁匠街的铁匠主要制作锄头、镰刀、菜刀、火钳。九架炉巷主要钉马掌,打造抓钉。就在柜台里面操作,一台火炉,一个风箱,一个铁砧凳就是铁匠铺全部家当。有孩子看热闹,铁匠鼓动他们进去拉风箱。孩子全都抢着拉,这比读书写字好玩,更能唤起少年对力量的盲目崇拜。除了铁匠铺还有肉铺和生药铺。也有的人家什么买卖也不做,单纯为了安家。收入不高的小职员,国中国小教员,他们多在城外安家。
老君炉铁匠铺的老板娘认出我,一把拿住我的胳膊,胳膊就要被她捏碎,像一把铁钳。我正龇牙咧嘴挣扎,她压低声音道:“少爷,你不能回去。”
别的铁匠铺有徒弟有伙计,老君炉只有夫妻俩,老板娘拉风箱或打大锤时胸部飞得太高,懵懂少年都不敢看她干活。出于不敢看又想看的忌恨拿她的围裙编了句歇后语。火星四溅,她的围裙被烧出密密麻麻的筛子眼。有人近视,就说他是老板娘的围裙——尽是眼。近视眼戴上眼镜又被叫作四眼狗。近视和其他残疾一样被半截大爷嘲笑。半截大爷是还不完全知事的少年,自以为是大爷,其实只有半截。
“你不能回去。”她的声音依然不大,但明显是在咆哮。
我也是个半截大爷:“你管不着。”
她男人出来,乜了我一眼:“放开他,叫他进来。”
这男人脸上布满了黑色凸点,像桂花树的气孔,不知是烫伤还是长了那么多痣。老君炉只打菜刀,贵阳有一半菜刀出自他们家,因此颇有威望。他乜这一眼比他老婆的铁骨阴爪还有用,我乖乖跟了进去。进去后并不理我,自去打磨他的工具,让他老婆陪着我。
“少爷,你妈今天成亲,你不能回去。”
她说什么?我望着尽是眼的围裙和她起伏的胸脯,想起那句歇后语忍不住想笑。我真笑起来。
“少爷,你不要难过,过一阵就好了。”
我不是少爷,即便是,也只不过是九架炉巷的少爷。我想起在学堂跑步时别人大声喊我名字说我父亲出事你快回家去身体所产生的反应,肚皮突然发凉小腿突然发软,视力听力刹那间下降。现在也是这感觉。
我并不想骂人,但和“尽是眼”说话的语气连自己也吃惊:“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没生气,同情地看着我。这是我一辈子感激不尽的表情,像白云一样温柔,像大海一样宽广。他们今天没干活,我是说没烧火打铁。天气太热,什么活不干也冒汗。她擦干流进眼里的汗水。
“坐嘛。”她说,“我给你倒碗水。”
屋子里比其他铁匠铺干净,这是第二个好印象。
巷子里一阵喧闹,尽是眼哀伤地摇了摇头。男人没放下手里的工具,拉开门看了看,示意我也看看。我在离门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只看到一半场景,这一半已经足够。我看见那人和我母亲在我家门口迎客。第一感觉不是屈辱,而是疑问,这怎么可能,我打中他了的呀。
我的鼻子突然变得非常灵,每一种气味每一种声音都是背叛,我闻到萝卜炖排骨的气味,从此再也不吃萝卜炖排骨,闻到鞭炮炸开后的香味,厌恶鞭炮长达三十年。
这一天我是怎么过的呢?像是为了验证我看到和听到的消息,我必须不停地走,像吃得太撑吃得太硬的人需要消化,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消化完我一生遇到的最大的打击。实际上,无论走多远,无论过多久,都像吃进去的东西一样只能排泄掉一部分,有一部分将永远留在体内,虽然不多,却已和其他时间吃进去的东西参与身体构成。我从箭道路走到桂月路,再走车站路、永秀路、和平路、护国路、南横路、中山路、省府路。
通过这些街道名你就知道,我已经走遍整个贵阳。天亮后在龙井巷遇到同学曹唯庸,我叫他给我点吃的。我的模样也让他大吃一惊,他穿的是短袖,我穿的是去昆明时的冬装。我告诉他我不能上学了,他同情地望着我,表示无能为力。我和他走到博爱路,他去上课,我一个人漫游。学堂对面是两河口,市西河汇入南明河,河边有个河神庙。我在河神庙的阴影下睡到阳光把我刺醒。曹唯庸放学后带我去他家,其实是我脸皮厚,他不带我也会跟在他身后。他父亲是文通书局职员,在他父亲的帮助下,我成了文通书局学徒。除了学习整理书籍,还每天到三民东路玉元井挑水煮茶。
我到文通书局安定下来时,新省长李燊被周西成旧部赶出贵阳,据说他去了香港,没多久郁郁而终。这不是我关心的,我关心的是那人为什么没死。
没过多久我知道了答案。中秋节,舅舅这边和父亲这边的亲戚都来叫我去和他们团聚,舅舅特别强调,我母亲和那人不会去,他们已经和她断绝关系。我选择了去父亲的兄弟家。不是因为舅舅和母亲的关系,而是舅舅家太远,我作为学徒只有半天假。
叔叔把两个伯伯都叫来,还有堂兄堂姐堂妹堂弟。他们问我书局如何,书局里的人对我好不好。有个婶婶突然提起那个人,说我那一枪打得真好,没把他打死,只把他下身打废。我打中的不是他肚子,我的天。她的话像一个长柄舀,把一池粪水搅浑并舀起来。粪不搅不臭,一搅臭不可闻。那是一个巧合,却要我一辈子与这个巧合作战。
母亲给了我第一个屈辱,他们给了我第二个屈辱,他们越高兴我越难受。我废他下身干什么,我要的是他死。我默默地吃饭,吃完第一时间告辞,从此很少和他们联系。
我不但在书局安身立命,还向一位先生学书。先生说,写字可以让人安静下来。随着承担事务的增加,受书局派遣去过上海、武汉、重庆、北平。文通书局偏安云贵高原,却可以和商务、中华、世界、开明、大东、正中齐名,是当时华夏七大书局之一。出版过曹未风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萧一的《中国通史》。我作为中层职员,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欢迎。虽不再是半截大爷好面子的年纪,却也颇感自豪。我已去过很多地方,却再也没去过九架炉巷,我连大南门都不想去。不是怕遇到他们尴尬,而是担心自己忍不住怨愤。
世事烦嚣,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至少由我一个人慢慢吞咽,我已经像蝴蝶一样折起翅膀,这和举起双手投降已经那么像,却仍有人对那一枪念念不忘。期间战争没完没了持续不断,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争,战争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有的人可怜地死去,有的人勇敢地死去,更多的人心惊胆战地活着。断在我心头的针尖却没有消失,不时扎向心底,或者换个方向扎我一下。我越是不想旧事重提,越是有人兴趣盎然。我成了茶馆和街头艺人嘴上的英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还是个指哪打哪的神枪手。我平生就开过那一枪,没人教过,在旅馆里琢磨了大半天,算是自学成才。严格来说不是我向他开枪,是子弹看见他后自己飞了过去。解释是有毒的花,解释越多开得越艳。
街道上奔跑的人突然多起来,最多的是穿军装背枪的人,他们一窝蜂跑过去,再跑过来已换上平民衣服,努力让举手投足符合换上的便装,倒也学得快,转眼就像做生意的小贩甚至乞丐,身份降得越低越保险。
书局也沸沸扬扬,有人想离开,有人想待下去。作为书局员工,我们的自豪感远远超过银行和政府部门的人。文通书局为贵州文化引来圣火,有拨云见日之功,爱别离于每个人有多么难,身在其中才有体会。创始人从光绪搞戊戌变法那年,也就是一八九八年就开始请人到日本采购设备,聘请日本技师到贵阳安装调试。设备由日本运到上海,沿长江运到重庆再以人力运到贵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是状貌而是叙事,真要修路真要搭桥,最大一台机器得六十四个人一起抬。途中遇到房屋阻隔,和主人商量把挡路的房屋拆掉,机器抬过去后再修复。组装机器、培训印刷工人耗费十年,到一九一一年大清最后一年才开张营业。几十年来业务蒸蒸日上,出版的书刊除沦陷区外发行殆遍,得一时之盛。我想也没想就决定哪里也不去。还有哪里值得去?
写字确实让人安静,只要有空就写,二十年从篆、隶、楷、草、行循环往复已有七遍,从汉到清遍临诸家。这天一位同事像缩起爪子的猫一样走到我面前,小声告诉我有人找。我还没站起来,找我的人已经进来。
“我们要走了。”她说。
“我知道你恨我。”她说。
“现在一张机票要十根金条。”她说。
她将一根金条放在桌子上,说:“你结婚时用吧,我走了。”
她流泪了吗?我忘了。我继续临钟繇《荐季直表》,季直为官清廉,卸任后连生活都没有着落,钟繇怀着悲愤与激动上书曹丕,“臣受国家异恩,不敢雷同见事不言,干犯宸严。”掷地有声。我自以为一心不乱,老马识途般笃定。同事说他们身边有个年轻人,二十岁的样子。这事我早就知道,她把枪递给我叫我杀他时已经怀上他的孩子。有一次他被另一派追杀,在我家躲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我父亲正好不在家。她和他之间有很多种说法,我没兴趣了解,贵阳至少有一半人知道,报纸上不时以影射或嫁接方式讲述,有人写小说连载,故事越精彩变形越严重,以致不再和他们有关系。
我的办公室在书局二楼,不可能有人在这里做饭,她离去时我突然闻到萝卜炖排骨的气味,我才知道我并不淡定。这味道是她带来的吗?我没看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已经是一个老妇人,比以前胖,声音比以前短促,喜欢唉声叹气。
她不知道,我结婚时已五十八岁,金条早已不知去向。即使知道在哪里也不敢拿出来。以为不会有孩子了,有个伴,帮忙洗衣做饭,过个十年二十年,这一生也可了了。哪晓得两年后,我居然有了儿子。儿子属狗,像小狗一样可爱。洗衣做饭反倒成了我的事情。这可是我这辈子最愿干的事情,儿子拉在尿片上的屎都是那么可爱,我可通过它的颜色和水分判断他是否健康,吃多了吃少了,或者吃了不适合他吃的东西,不需要凑近看,可每次都凑近了看,一点都不嫌脏。这份心得是传家之宝,意识到所有做父亲的都知道并且无师自通,我才没把它们记下来。
儿子儿子。
我没离开文通书局,公私合营后也没离开。
儿子长大后一点也不像我,像猴子一样调皮捣蛋。我一般都不管他,每次都是他妈痛心疾首,仿佛他无可救药,甚至有可能变成罪犯。他一点也不笨,读书却不专心,对吹拉弹唱颇有兴趣,尤其是吉他,在他房间一练就是一宿,边弹边唱。吉他是他用积攒的零花钱买的,我无权干涉。我对他只发过两次火。一次是他十八岁时,有天突然问我,爸爸,听说你有支枪,能不能拿出来我看看?第二次是他二十四岁时想和海外亲戚联系,去找他舅公打听地址。他妈事后说我,你小声点不行吗?你的吼声把洗脸盆都震得“铛”的一声。我告诉她,不行。
“过去的事情,他哪里知道呀。”
“我没想让他知道。”
我写字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勤,因为不写也能安静下来。书局当年的同事的孩子有的成了图书公司经理,有的是出版社社长或总编,他们叫我写本回忆录,写我自己和文通书局,我拒绝了,多高版税都不写。有人说往事越来越清晰,这是当然,可我宁愿在深夜里一个人咀嚼,而不是拿出来示众。他们无法理解一个老人的固执,不是每个人的回忆都应该公诸于世。有人以为能从中窥见历史,其实不过是一场戏。人人都有一场戏,演员不同,剧情大同小异,舞台千变万化,结局却没有多少区别。一个充满痉挛的回忆比忧伤的追念可怕得多,尽管我早已成了回忆的仆人,我也不愿因此唤醒更多往事。
收到过那孩子的信,比我小十五岁。邮递员很轻松地找到了我,因为常年订报纸和杂志,和几个老友书信往来频繁,上了点年纪的邮递员都知道我住哪里。信中说父母已经去世,他想回来祭祖。我没有给他回信,和他既没说过话也没见过面,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到底,我和他无冤无仇,他想做什么我不阻拦,也用不着我带路嘛。
我把信故意放在书桌上,没像其他信那样放进专门的大樟木箱。我想看看儿子读了这封信后有何反应。不知道他是遇到什么事还是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对我书房里感到好奇,他似乎没进去读它。他比前几年安静,甚至有点消沉。失恋了吧,我想。不要紧,我告诉自己,这不过像感冒一样,要不了多久就能自愈。过了差不多一年我才知道他在写小说,他没告诉我,我无意中在报纸上读到一位著名作家对他的点评才知道。又过了两年,他出版了第三本书,我告诉他,你写写九架炉巷吧。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
“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九架炉巷。高楼环伺,只剩一个名字。”
我没他那么沮丧,在心里笑了一下,这样也好。九架炉巷这个名字与孙可望有关。张献忠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孙可望位列众将之首。张献忠死后,孙可望与李定国攻占贵州云南,投靠逃亡中的永历帝。永历四年,也是顺治八年,孙可望在油榨街设九架铁炉打造兵器,派大将率骑兵数万、战象十八头大举进攻湖南。硝烟荡尽,九架炉巷打制家用刀具农具,钉马掌。抗战期间,为驻扎在图云关的红十字总会和后方医院等单位制作病床和输液架。
没有了也好,不再动刀兵。
父子俩第一次认真谈论文学创作。他说创作是发明不可思议的情节。我不同意,无论是文学创作还是其他,只有发现没有发明。一切原本摆在那里,善于发现的人才会发现。
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有个东西给你,你爷爷留下的。”
我从书房里找出一把青铜剑,我父亲从湖北监利带回来的,他是监利人,二十五岁来到贵阳。他奶奶去文通书局见我时和金条放在一起,她知道这是我父亲的收获,理应留给我。
“没尖?”
“是的,他故意选了一把剑尖断掉的剑。他赞成伍子胥报仇,不赞成他鞭尸。”
“断掉的有多长?”
“一寸左右。”
他笑了笑:“写作没剑锋不行。”
“不是什么都要拿文学来类比嘛。”
我把目光从剑身移到他脸上,发现他脸红了,我于心不忍:“拿去吧,现在它是你的。”
“爸爸。”
“嗯。”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