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欣
灶神产生于人类对火的崇拜,灶作为炊事设备有着漫长的发展过程,灶的发明使人们可以有效地使用“火”来取暖和制作食物,也因此得以开创人类文明。恩格斯曾经说,最初的宗教表现是反映自然现象、季节更换等庆祝活动。一个部落或民族生活于其中的特定自然条件和自然产物,都被搬进了它的宗教里。火被发明并应用于日常生活之后,大大改善了原始人生存的自然和社会环境,也提高了人类族群的防御能力。因此,奉火为神的灶神在初民社会和许多民族中广泛流传。
节日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著名民俗学者陶立番认为:“民俗的传承,主要表现在传承过程中内容和形式上的连续性和稳定性。”而演剧作为民众最为普遍和惬意的娱乐方式之一,便成了民俗性节庆活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月令承应戏是一种在清宫中表演的戏曲形式,在清宫文化中扮演着重要且独特的角色。其服务于皇家,旨在营造喜气洋洋的节令氛围,兼具皇家气派与民俗风情在文化专制环境下制作的清宫月令承应戏,以严苛的文化为背景,专为岁时节气而创作,强调独特的审美特征和表现手法,值得深入讨论。
而祀灶节作为一个流传广泛、沿袭久远的节日,自然会受到历代统治者的重视。薛晓金提出:“中国戏曲从产生之日起就与传统节令密不可分,戏曲在节令中走向成熟,又以节令为主要传播通道。”学界针对灶神的起源与发展已经有了许多探讨,但一直还没有一个定论。如果在这其中运用清宫节令戏、神话学、敦煌学中的理论与材料予以佐证,或许更能厘清灶神信仰的文化内涵和后续在现世的发展意义。
自汉朝起,灶神就被视为在人间司察小过的职责神明。但是后来掌管饮食的色彩逐渐褪去,以致被监察罪责上告于天的职能掩盖。
在汉朝刘安所著的《淮南万毕术》中,他写道:“灶神晦日归天,白人罪。”由此可推断大概在秦汉时期这一观念开始形成。到了晋代,葛洪在《抱朴子》中完全确立了这一观念:“是以每到庚申之日,辄上天白司命,道人所为过失。又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者,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者,三日也。”灶神向天上的司命报告了人间某个家庭的过错,司命根据这些过错的严重程度来减少人的寿命。这样,人的寿命便从某种程度上与灶神挂钩,灶神的地位再次得到了提升。在《酉阳杂俎》的记载中也有关于(灶神)的描述:“(灶神)常以晦日上天白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小者夺算,算一百日。”这种汇报区别于我们现代的只总结并肯定成绩的年终总结,而是有点类似“打小报告”的意味。因此,灶神在诸神之中相关的忌讳算是比较多的,在民间文化中也有着重要的地位和作用。
在清宫节令戏的祀灶节戏中,有三出戏就十分明显地体现出灶神的职能,分别是《太和报最》《司命锡禧》《仁孝神钦》。《太和报最》中,灶神的属神太和君和玉池夫人邀请了天帝娇孙、天帝大夫、天帝都尉、天帝兄长、硎上童子以及突上子宫君等,在年终奏报士家一门善恶之时,登堂校籍,将记载各家善恶的籍册呈与灶神查核;《司命锡禧》演灶君司命福主张子郭吩咐诸神查访人间,诸神汇报后由灶君核查,并由灶君直奏给天庭立行赏罚。太和君、玉池夫人、硎上童子、紫宫君、娇孙夫人、都尉长兄奏报了人间节廉孝忠之事,一是为老人卧冰求鲤的孝敬之事,二是不杀牲畜的俭德之事,三是九世同爨的祥和之事,四是敬畏神明,庭生瑞气之事。整出戏主要描述灶君、灶夫人腊月二十四,查核各位属神报送的世家吉祥善事。灶君命各位属神捧了善籍,随他上天去陈奏,以便玉帝赐予福祉;《仁孝神钦》讲述阴子方事。腊月二十三日,灶君与监察诸神议事,饮酒而归,灶君夫人向他举荐阴子方孝弟有睦,坐守清贫。灶君答应上天奏闻玉帝,令他五男二女,官爵荣耀。无论是从情节安排、人物塑造还是角色构成上,都可以看出在清宫节令戏中的灶神形象都与传统中灶神的形象职能相契合,主要是上天汇报人间的功德与罪状,起到一个监察使者的作用。
腊日祭灶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汉朝,具体的记载可以在《后汉书》中找到“故后常以腊日祀灶而荐黄羊焉”;汉宣帝时,阴子方至仁至孝,在腊日早上做饭的时候灶神现身了,阴氏便用家中的黄羊祭灶。从那天起,阴氏暴富,田有七百余顷,马车奴仆的数量堪比诸侯。阴氏常说子孙必定壮大富贵,果然三代荣华富贵,因此后人就学阴氏在腊日以黄羊祭灶。
南宋《东京梦华录》中这段文字详细描述了祭祀的全过程和时间:“二十四日交年,都人至夜请僧道看经,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北宋之后,灶神上天检举的时间固定在十二月,并进一步定为在腊月二十四。
民间的两种祭灶时间在清宫节令戏中也有所体现。在《司命锡禧》中,灶君(白):“今当腊月二十四,正届奏报人间善恶之期。”灶君与灶夫人在腊月二十四,查核各位属神报送的世家吉祥善事。《蒙正祭灶》中提到在腊月二十四,吕蒙正夫妻取柴烟一炉,清泉一盏,祭送灶君升天;可见腊月二十四祭灶作为一种久远的记忆,直至清代亦不曾被遗忘。之所以会出现祭灶这一行为,是因为这一天是灶神上天禀告人间善恶是非的日子,在这一天人们会在给灶神供奉糖果、清水、料豆、秣草。但在《仁孝神钦》的剧本中,灶君夫人(白)的台词如下:“今朝腊月二十三日,俗称此日乃吾家灶君升天奏事之辰。”因此祭灶时间出现的偏差可能与神话中灶神上天陈奏的时间有关。
先秦时期祭灶阶段分为孟夏、仲夏、季夏和孟冬四次,宋代官方将祭灶的时间明确为初夏,而明代则进行了孟夏和岁暮两次祭灶的仪式。顺治八年,孟夏祭祀灶神正式被确定下来;随后在康熙帝厘定礼典后,官方取消了专门的祭灶仪式,而是改为在宫中于腊月二十三进行祭灶活动。
我们或许可以从祭灶时间的不断更迭及最终确立看出灶神信仰文化的变迁,而这或许又与民间祭灶的时间及信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仁孝神钦》中主要讲述了阴子方事。在河南南阳出生的阴子方,以黄羊腊日祭祀灶神,不仅获得了巨大的财富,而且他的家族后代都能享受到官运亨通的好运。在《荆楚岁时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述:“阴氏世蒙其福,俗人竞尚,以此故也。”此外,阴子方腊日祭灶的故事,同样被记录在干宝的《搜神记》中,可以发现在荆楚地区的腊八日,人们会进行祭灶的仪式。阴氏的祭灶时间在腊八日或许是一个偶然,但灶神信仰灵验,百姓们纷纷效仿,世代相传,于是成为一个普遍现象。而在清朝出现在腊月的第二十三或二十四日,灶神会向天界汇报人间的状况,这个现象有多种解读。我们要先考虑的是“北三南四”的文化现象。据一些研究表明,自宋朝以来,这个地区的人们在特定的日期会举行祭祀活动,以此来表达他们对神灵的敬畏和感恩。在江北地区,这个祭祀日期被定为农历二十三日,而在江南地区,这个日期则被定为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另一种说法是“官三民四”,通过北大历史系博士李现红的研究可以发现中国北方以二十四祭灶为主,但在二十三日祭灶的地区也不在少数,虽然有些许偏差,但目的与形式大同小异,因此她认为这个问题并不需要深入探讨,如果要深入探究形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她推测可能与季节的更替有关。
乾隆朝之后,在节戏上演过程中,为了防止内容千篇一律,也为了让故事内容更贴近观众的生活认知,便在剧作中加入历史人物,如《蒙正祭灶》《灶君传谕》《藏神显圣》。
《蒙正祭灶》讲述的是北宋时期宰相吕蒙正青年时期贫寒交加,腊月二十四,吕蒙正夫妻取柴烟一炉,清泉一盏,祭送灶君升天。吕蒙正为北宋时期的名臣,字圣功,河南洛阳人。他为人宽厚正直,对上敢说真话,对下宽容有雅度,能够知人善用,深受后人敬仰。民间也流传着吕蒙正与祭灶的传说,吕蒙在年轻时期,家庭陷入了困境,他的父母不幸双亡,沦为乞丐,经常在一些寺院借住。见老百姓用食物供奉灶君,他没有东西可供奉灶君,便用寺里的糖黏到灶君的嘴上,后人便称此为“灶糖”。后人为了纪念此事就用芝麻糖祭灶。
《蒙正祭灶》这出戏的出处是清代传奇《彩楼记》,戏中唱:“(生白)就是岳丈那里。(旦白)在上者,恃其威而不顾,于下者什么人?(生白)庸人也。(旦白)在下着,负其能而不谄,于上者什么人?(生白)君子也。(旦白)却又来,他明知我是他亲生女儿,尚且无个怜悯之心,你还哀求他怎的?”此处便也是契合《彩楼记》中的情节。而《蒙正祭灶》也是从乾隆朝到清末唯一贯穿始终的节令戏。《节节好音》和《升平署月令承应戏》以及《大明春》中都记载了蒙正夫妻祭灶的故事,传达了善良、敬畏神明之人必将出人头地的思想。
《灶君传谕》和《藏神显圣》两出戏分别是灶君奖赏范石湖安贫乐道以金银这一故事的上下集。《灶君传谕》主要讲述了范石湖苦志读书,青灯奋志,安贫乐道。便将他的事迹奏报玉帝,玉帝垂怜,便赐予范石湖金银二窖。《藏神显圣》则继续《灶君传谕》尚未讲完的故事,在金银被范石湖发现后,灶君向其表明缘由。而石湖认为有了金银自己又要多一番料理和张罗,不肯接受,灶君只得收起金银,替他料理。以保他衣食无忧。
吕蒙正有《祭灶诗》:“一碗清汤诗一篇,灶君今日上青天。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述说其郁郁不得志的心情。范成大也曾作《祭灶词》,对当时或此间民间用盛大的仪式和丰富的食物祭灶的情况描绘出生动的场景:“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热双鱼鲜,豆沙甘松粉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送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杓长杓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在这三出戏中,主角吕蒙正和范成大的结局都是美满的,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上,经文人创造,重新设置了情节,皆表达了敬畏神明,但行好事就会获得祝福与庇佑,从而前程似锦、衣食无忧。而会选择吕蒙正和范成大作为主角来创作,皆因二人和灶有一定渊源,例如二人都曾作祭灶诗词,以及在民间有相关的传说。同时也因吕蒙正和范成大拥有戏曲故事情节中所需的坎坷跌宕的人生经历以及功成名就的结局,因此将其作为创作背景。
综观这三出戏,可以透过人物对话、场景描述瞥见《蒙正祭灶》偏向于展现吕蒙正不得志、饱受风霜的一面,通过在如此破败的环境中依然坚持祭灶的对比,在体现灶君职能的同时,也传达了世人对神明的敬畏。而《灶君传谕》和《藏神显圣》更倾向于展现范成大的安贫乐道。这三出戏情节与意涵都较简单易懂,融合了民俗文化,将节令戏与祭灶、历史著名人物相结合,带领让观众和读者对腊月二十三、二十四的祭灶传统有更深入的理解。
古代民众对于灶神的崇拜其实也可以反映出人对于自身命运的关怀,灶神所体现的最明显特征就是深入广大民众的生产和生活中,与普通人的思维和生存状态相契合。从灶神的职能、节令戏中灶君的形象都可以看出普通人对疾病出行的担忧与困扰,期盼物质与财富增长的渴望以及祈求平安和幸福的心情,同时也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所独有的生活方式和风土民情。
如今,宫廷已经不复存在,但作为那个时代精华的文化,却因为其具有娱乐性和高度的文化价值而进入寻常百姓家,而节令戏最终也成为曾经高高在上威武庄严的帝王世家留给平民百姓的意外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