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琪
東风自由市场的行风有些不正,这让新上任的市场监督管理所邱所长很是苦恼。
怎样才能从根本上让经营商户们有所改变呢?这天,他正在市场办公室苦思,卖水产的“抖神”黄婶突然闯进来。她搓着手,急火火地说:“邱所,你年纪轻轻,可不能得理不饶人啊。前阵子顾客投诉我,所里已经处理过了,怎么现在又搞秋后算账?”
黄婶昨夜去外地进货,刚才回来,发现自家店墙外面过去挂幌子的铁钩上,不知何时悬了块明晃晃的不锈钢牌子,上面刷的黄漆还没干透。
四下站着不少商户,大伙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黄婶一问,有人说这牌子是邱所长亲手挂的。
早就听说邱所长想扭转市场风气,看来,这该是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了:挂黄牌!这招说来也不新鲜,别的市场早就实行过,就是给不守法的摊点挂个大黄牌,提醒顾客注意,此摊位有不诚信经营的嫌疑,逼迫其整改;如果再不见效,那么带警告意味的黄牌就会变成绝不留情的红牌,商户就会被强行停业整顿,甚至会被逐出市场。
黄婶听罢心里一紧,就风风火火跑来了。这当儿她的心情还不能平复,就抖着手瞅定了邱所长说:“这些天我一直规规矩矩守法经营,你这黄牌可挂得没道理!”
什么,黄牌?邱所长闻言一怔,但马上,他从黄婶没头没脑的抱怨中理清了头绪:要说这黄婶,前阵子不断有顾客反映,她卖的一斤虾有二两水。
为此邱所长明察暗访,终于发现了其中猫腻:她用的抄虾网,也就是铲子,是双层的,网眼还特别小,不但滤水非常慢,还特别容易兜住水。给顾客装虾时,她用铲子贴底抄下去,抄进去不少冰块不说,她的手还一抖一抖的,正好将网背面的水滴抖落进装虾袋。装好袋后她还要使劲抖一番,这样就能将水抖进虾壳里存住。给顾客控水时,她也要捏住袋口乱抖,这样只能放出来很少的水,大量冰块却留在了袋内。因为这,她才在市场内得了个“抖神”的绰号。
查明实据后,所里依照法规对她进行了罚款处理。但邱所长也明白,相较于不法经营的收益,那点罚款只能算毛毛雨。
因此,经济处罚能不能刹住这股歪风,他心里其实也是没底的。
不过现在,瞅着交罚款时满不在乎的“抖神”,因为被挂了黄牌却急成这样,邱所长好笑之余,心念一转———最近,他一直在为寻找更有力的端正行风的措施而绞尽脑汁,现在经眼前黄婶这一启发,得,这不是现成的嘛。
想到这,他忙轻咳一声,故意板起了面孔说:“黄婶,这黄牌到底挂没挂错,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虽然你现在换了抄虾网,手也不抖了,但还有顾客反映存在斤两不足的问题。这样吧,等顾客都满意了,我再给你摘下来好吗?”
这下黄婶也没辙了:邱所长才上任,火气正旺,这时跟他对着干,也未必能落好。这么想着,她只好抖着手,无可奈何地走了。
邱所长望着她的背影,好一阵才回过神:那块牌子,是他在所里杂物房翻出来的。昨晚值班时他心念一转:若将牌子刷上黄色的金漆,再提上“金牌经营户”几个字,悬挂在诚信经营的商户门脸上,要求大家向他们看齐,不就能起到引导行风的作用吗?
可漆好底色后,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晾晒处,无意中看见对过黄婶的店墙上有两个废钩子,他也没多想,就趁夜挂了上去。没想到早上忘了取,倒闹了这么一出。
邱所长一番暗访,发现“抖神”果然不抖了,而且过秤前主动提起装水产的袋子,帮顾客将里面的水“哗哗”往外挤。
不过,欣慰之余,他还有丝疑问:为什么还有顾客投诉呢?
这问号在他脑中盘旋到临近下班,办公室的门又被人推开了,来的是肉铺掌柜“鬼手”霍胖。
“邱所,你办事不公,这黄牌该挂给我!知道我为什么叫鬼手,是手上有邪功夫啊。剁排骨时我故意用力剁得骨头乱飞,如果顾客交了钱,我鬼手一拨,就将一大块肉悄悄拨到砧板下的袋子里,就归我了;如果后过秤,我手一动,能将砧板下早藏好的一块劣骨挑进去一起卖给顾客。绞肉也一样,顾客后过秤交钱,我会在机器里先藏块卖不出去的肉,到时一并绞碎卖给他;若他先交了钱,那么我会早点停机,这样至少半两肉屑会粘在机器里绞不出来,就又被我贪下了!”霍胖粗喉咙大嗓地说着,还故作后悔地挤出眼泪,“我这样,难道不值一张黄牌?”
好家伙,这黄牌也太神奇了,竟能触动内心,让他良心发现来自首?
疑惑归疑惑,邱所长还是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说:“可黄牌只一张啊。”
“给我吧。”霍胖咕咚喝了口茶,一挥手说,“论心黑,抖神哪比得上鬼手?”
话音未落,在外探听的黄婶就忍不住闯了进来,抖着手指着霍胖大骂:“我就知道你找邱所没安好心!”
说着,她又转向邱所长,低声下气地说:“所长,黄牌恐怕还得给我挂段时间呢。这么对您说吧,我上次整改并不彻底。您知道吗?我装水产的塑料袋都是特制的,每个五十五到七十五克左右。黑袋最重,一百二十克呢。袋子重,还哄顾客说怕路上破了,给套个双层。袋子卖了水产价不说,有时两个袋子间还藏着水。卖冻虾时我故意当顾客面挤水,其实是在袋子掩护下,将手上的塑胶手套中的水倒进去了。”
黄婶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所长,这次我全坦白了。所以,这黄牌,您一定得给我!”
啊!邱所长听罢气也不是喜也不是,只觉得浑身燥热脑门子发炸。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呼啦啦门外又涌进几个人。卖薯条的大左说他将盛薯条的纸杯下部捏瘪,利用视觉差,好让顾客觉得装得很满;卖水果的小毛说,顾客挑拣水果时,他用食指挑着顾客的水果袋,小指却悄悄勾着个装满了坏水果的袋子。提袋过秤时,趁顾客不注意,他食指悄悄一松一滑,小指一挑,利用障眼法,就将那个早备好的坏水果袋子偷梁换柱放上秤盘,卖给了顾客。
“我心黑,黄牌应有我一份儿。”
“我更黑!应该先警示我!”
见这些人不顾廉耻地争得唾沫四溅,莫名其妙之余,邱所长终于怒了。
“住口!”他猛一拍桌子,痛心疾首地吼道,“瞧瞧你們,都成了什么样子!”
众人一见不妙,悄悄散了。
办公室安静了。好半天,邱所长才冷静下来。这时,他才觉得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了,这一上午闹腾的,还没吃饭呢。
出了办公室,他垂头丧气地来到不远处鲁奶奶的面摊前,准备吃一碗面。
鲁奶奶的面很有名气,味道不错,而且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肯涨价。为此,不少人包括邱所长也特意问过她,鲁奶奶只是笑着说:“生意做遍,不如卖面。我不涨,说明我也没赔啊。没赔,说明我已赚了我应得的,只能说我不贪。”
因为这,当初给牌刷漆时,邱所长就认定鲁奶奶是“金牌经营户”的第一人选。但现在阴差阳错,鲁奶奶的金牌经营户没落实,倒弄出了一堆为争黄牌不惜自暴其丑的“抖神”“鬼手”,搞得邱所长心绪烦乱之余,不由一边吃面,一边长吁短叹。
鲁奶奶见状笑了:“邱所长啊,你还年轻,有啥想不开的?”
邱所长心里一热,将心事略略说了,又不解地问:“真不知道他们图个啥呢?”
“图利啊,黄牌虽是赖名声,却能带来真好处啊。”鲁奶奶又一笑说,“现在做生意讲究差异性,与众不同才能吸引客流呢。”
这出戏的前前后后,全被鲁奶奶看在了眼里———见黄婶被挂了黄牌,有顾客犹豫了,正想绕过,不料黄婶灵机一动一指牌子说:“您瞧,我这黄牌都挂上了,再敢欺骗客户,我们就会被红牌逐出市场啦。您说,我还敢捣鬼,还敢不让您满意?”顾客换位一想也对,都觉得有了黄牌的约束,她绝不敢再乱来了,于是放心了,都涌向了她的摊档。
黄婶家生意一时间爆火起来,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的收入,这才引起了其他人的眼红,争起了这张发财的黄牌。
“孩子,”鲁奶奶依旧笑着说,“时代变了,方式也要变。你呀,别老坐在办公室里瞎琢磨,要多出来看看啊。”
婉转的批评让邱所长脸红了。他低着头小声说:“鲁奶奶,我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邱所长重新回到办公室,立马将有意竞争黄牌的所有商户都召集到一起,说:“没想到大家对黄牌这么看重,可黄牌只有一个,给谁呢?不如咱们就发扬民主,无记名投票,由大家推选吧。如果只选一人,大家肯定都会写自己,到头来不好分胜负,所以每张票必须写两个人选。这样评出了本市场最黑心的摊主,黄牌就归他。”
什么叫最黑心的摊主?众人都觉得刺耳不好听,但为了黄牌带来的好处,又都点了头:“中,就这么办。”
不多会儿,统计结果出来了:在场每人都得了一票,鲁奶奶却得了全票。
这下邱所长也抓瞎了:本来,他想选出公认的黑心商户后,对其进行强力重点监控,不信刹不住这股邪风,可没想到众人都知道鲁奶奶为人正直谦和,从不做这种丢人事,黑心与她无缘,怕写别的黑心人将自己挤下黑名单,所以在选票上除了自己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添上了一贯清白的鲁奶奶。
没办法,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鲁奶奶被请了过来。
“我不要!”不料鲁奶奶却一反常态地干净利落地拒绝了,她环视了下四周,然后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老祖宗造的商字,上面是个立,下面八个口。也就是说做生意的,要在四面八方的口风中立得住,才算真正的商人。所以商人挣钱天经地义,但相较于钱,名誉才是立身之本。”
鲁奶奶越说越激动,只听她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生意,而不是想让生意感谢我们。但我们现在这样,却是在糟践生意,糟践自己。这黄牌再好,它也不是正面的肯定啊。”
鲁奶奶一语未毕,乱糟糟的会场已变得鸦雀无声。
邱所长见状,语气也冰冷了许多:“既然鲁奶奶不要,那么谁要?”
众人都低下了头,尤其是现在的黄牌保有者黄婶,借助这张黄牌,竟让她意外地尝到了被顾客信任的好处。顾客以为她挂了黄牌会规矩,也就不防范了。
过去买卖双方都磨破嘴皮子,防贼般相互算计,弄得人累心累,现在放下了戒备,心情一好,也不太讨价还价了,搞得黄婶也不好意思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手脚了。
“我也不要了!”黄婶红着脸说,“如果咱们能一直诚信经营,赢得顾客口碑,那么这个黄牌非但没意义,反而是个污点了。”
见众人都点头,邱所长激动地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好!既然大家都不要,那它也就没用了。我看,就把它挂在市场大门上。这样,它到底算警告的黄牌还是诚信的金牌,顾客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