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之静 吴丽雪
“配鸳鸯配鸳鸯,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1月12日,在一场抖音直播举行的“古韵焕新·华彩传承”传统文化主题晚会上,身穿蓝色戏服的“越剧闽越风”范邵平在第二个节目《梁祝·十八相送》中登场。他轻摇折扇,遗憾英台不是“女儿身”。
为了这个时刻,“越剧闽越风”范邵平努力了整整三十年。根据公开数据,这场由抖音直播举办的主题为“古韵焕新·华彩传承”的晚会,最终观看人数超过3588万,而对闽越风来说,不是科班出身,没入过专业剧团,成为主播之前,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是郁郁不得志的戏痴,也是家人眼中不务正业的失败者——直播不仅改变了他的生活,也帮助他回答了“我是谁”这个最为普世的哲学命题。从福建来到上海打拼,这位千禧年初的越剧论坛版主成了如今拥有46.7万粉丝的越剧主播,他的人生舞台也随着时代舞台的变迁而大放异彩。
要说到他开始对越剧感兴趣,要追溯到四五岁时。八十年代初,从浙江嫁到福建的母亲喜欢听越剧,买了不少黑胶唱片,范邵平跟着咿咿呀呀地唱,有了最初的启蒙。青少年时期,范邵平也跟着父母经常到剧场看戏,柔美婉转的江南之声越剧在他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1993年,15岁的范邵平考入了当地的国营歌舞团,因为嗓音清亮,他常模仿臺湾歌手张信哲。那个年代,东南沿海深受港台文化影响,地方戏曲的生存土壤非常稀薄,也是偶然有一次下乡演出,团里找了三个退休的越剧老师一起去,范邵平才知道自己就职的歌舞团在八十年代曾是越剧团。他们在台上唱戏,范邵平一下子入了迷,之后又问老师们要了两盘磁带,带回家翻来覆去地听。
没多久,省里举办戏曲比赛,范邵平花了一周时间跟着碟片学动作,最后竟然获得了专业组铜奖。“七八公分厚底的高靴,别人穿上走路觉得不方便,我就很适应,水袖也是,舞动起来很顺。”不过即便在越剧表演上展现出了不俗的天赋,范邵平也没有想过转行,那时戏曲演出市场低迷,唱戏很难维持生存。
身处福建南坪的他,难觅知音,直到千禧年初,他发现了一个叫“浙江信息港”的网络论坛,其中的越剧版块汇聚了天南海北的越剧迷。“虽然只有一两百人,但是感觉一下子就找到了组织”,范邵平的语气里还难掩当年的兴奋,沪苏浙的网友为他推荐了很多好听的唱段,一边听一边学,从此他在沉迷越剧的道路上再难自拔。
在互联网1.0时代,范邵平每天都在论坛里刷帖子,还当上了版主。陌生的爱好者在版聊里成为家人,大家在帖子里、聊天室里聊天、玩唱词接龙,待网站升级有了语音聊天室,大家就推举一位主持人排麦序,回复“9”就可以排队演唱,还会有专人记录姓名和演唱顺序。再后来有了视频聊天,有条件的票友就会穿上戏服化上妆进行表演。
论坛时代,范邵平给自己取了一个叫“闽越风”的网名——闽代表出生地福建,越指代越剧,风指表演风格。这个带有家乡属地和心灵归属地双重意义的网名一直沿用至今,很多粉丝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在直播间里,常常可以看到“闽帅”的称呼刷屏。
在线下舞台,范邵平是浦东金沙越剧艺术团的当家演员。但此前由于疫情影响,演出机会有限,他便在自己租来准备经营的茶室里进行直播,一开始也曾乏人问津,一场直播下来只有数十人观看。他便从各个方面去提升直播质量、培养越剧观众,比如,打赏收入都用来升级设备,慢慢添置了单反相机、声卡、话筒,提前将自己要唱的唱段编辑好字幕,方便听不懂越剧的网友感受越剧的美。又比如,他经常和粉丝连线互动,每个月举办粉丝团的才艺展示,每个月最后一个周末下午,他会为粉丝开一场直播,将舞台交给粉丝,请大家投票评选出粉丝才艺十佳,送出电子奖状,如果获奖两次,范邵平还会送出自己准备的精致奖牌。范邵平笑言:“直播越做越好,我就没有再去做茶室了。”
如今回头来看,范邵平说当年的聊天室很像现在抖音直播间的雏形。“里面都是年轻人,唱起来很过瘾!”哪怕已经过去二十年,范邵平仍觉得热血沸腾,“我们有轮班主持,轮到我就问大家想唱什么,再给大家排节目!”每年,聊天室里天南海北的朋友还会举办一次线下聚会,从下午唱到晚上,就连吃过宵夜还要通宵达旦地唱。“所有活动都是AA制,大家热爱越剧的心也都很纯粹,真的很开心!”
那是范邵平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二十多岁,没有太大经济压力,精神饱满。他以为这样的文艺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是,谁又能真的一帆风顺呢?
先是聊天室逐渐没落了,2007年之后戏迷转到QQ群,可是大家更习惯在群里用文字交流,慢慢地,也就没有唱戏的习惯了。范邵平又回到了线下,由一个在老龄委工作的朋友牵线,他每个月去敬老院或社区演出两三次。
更糟糕的是家里的经济状况。2008年,身为家庭顶梁柱的哥哥患上了脑动脉瘤。术后生活不能自理,被合伙人踢出公司,最后只分到一个效益很差的小厂。在家人的请求下,范邵平被迫接管了家庭生意。“我要支撑一家人的开销,就不得不接手这些业务,可是我既不擅长交际也不擅长管理,工厂一直亏损。”加上2011年又结了婚,有了经济压力,“闽越风”的生活似乎就更遥远了。
“并不是说我放弃了越剧,生意就能做好了,关键就是我生意做得很失败,又不能去做喜欢的事。”偶尔,范邵平还是能接到一两个公益演出邀请,每次拎着化妆箱、换上演出服出门,他都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暂时逃离的出口。
七八年时间,范邵平的工厂亏了几百万,父母、哥哥都觉得他没出息。“每次他们说‘唱越剧有什么意思’‘又跑出去演出’,我的挫败感就更强了。”家人不理解他对艺术的追求,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在不喜欢、不擅长的事情上蹉跎多久。“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卖掉上海的房子回老家。”
2018年,范邵平第一次知道了抖音,但那时平台还没有专门表演越剧的主播。一直到2019年,他在抖音偶然上传了一段清唱越剧的视频,无意间火了,一下子涨了两三万粉丝,粉丝们看到短视频只有15秒,觉得很不过瘾,便教他玩直播,让他成了第一批走进直播间的越剧男主播。
在直播间,范邵平用回了艺名“闽越风”,也找回了以前在聊天室唱越剧的氛围。他自己制作节目单、找伴奏带、调设备,一切亲力亲为。更令他感到振奋的是,直播间突破了时间、地点的限制,不仅集合了具有相当鉴赏能力的票友,还启蒙了很多原先不了解越剧的观众。很多新粉丝在直播间告诉范邵平:“抖音里有人唱越剧这么好听,我这么喜欢,我怎么才知道?”
范邵平說,与聊天室相对封闭的“圈子”文化不同,直播间消除了普通人接触戏曲的障碍,降低了欣赏艺术的成本,也扩大了戏迷的边界。过去四年,他每天晚上唱三四个小时,几乎全年无休,唯一一次超过一周的停播还是因为咳嗽上火,嗓子哑了。越剧有十三个流派,因为没有正式拜入名家门下,所以他不受流派限制,比如《黛玉葬花》公认以张派为佳,他就按张派的方式表演。而即便他曾是歌舞团的专业歌手,他也几乎不以唱流行歌来吸引受众,三小时的直播,他有2小时40分钟都在认真唱戏,他说:“大家进来是听戏的,我不靠聊天混时间。时间久了,粉丝肯定能感觉到我的真诚、我对越剧的热爱。”
范邵平,终于在直播间做回闽越风了。
这四年,因为在做喜欢的事,闽越风说他从未感到过厌倦和疲惫。
刚开始,他每天只有一两百块打赏收入,2020年,这个数字涨到了每月两三万,他便索性关掉了那家“折磨”他许多年的小工厂。他说:“抖音让我看到了一点希望,我可以通过唱戏、通过做自己喜欢的事养家糊口了。”
之前的欠款慢慢还清了,闽越风在家里也终于“站起来了”。“我的确不是做生意的料,但我积累的三四百个越剧唱段能让粉丝听不厌,这同样需要能力。在直播间,我不仅改善了家庭生活,也获得了家人的理解和尊重。”
在闽越风看来,无论是二十年前的聊天室网友,还是现在的抖音听众,很多戏曲爱好者在现实中都像他一样孤独。有个粉丝在直播间讲过,她的先生一直觉得越剧很难听,也始终无法理解她看越剧直播这件事。为了让更多孤独的戏迷有切磋、交流的机会,闽越风特地组织了每月一次的“粉丝才艺展示”活动。他鼓励大家学习唱段,发到粉丝群里,每个月挑出十个最优秀的作品。
“我这样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也是为了让大家更深刻地感受到越剧的魅力。”闽越风说,这也是直播打赏机制带来的益处,他解决了生计问题,也在推广越剧时没有了后顾之忧。“你的劳动是有回报的,那你在唱越剧、推广越剧时就会更有动力把它做好,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闽越风将直播间比喻为他的“万人体育场”,只不过听众们有些已经定居海外,有些已经年迈。直播间有个70多岁的阿姨身体不好,每天都要打针吃药,一度觉得生命失去了意义,直到听见闽越风的越剧,才发现未来还有寄托。
闽越风又怎么不理解这种感受呢?他说,在只能当范邵平的那些日子里,是越剧拯救了他,现在,他只想把艺术的力量传递下去。
“古韵焕新·华彩传承”的舞台上,十八相送的梁山伯最终送别了祝英台,祝英台唱道“梁兄你花轿早来抬”,接着一件粉袍一件蓝袍,两人的剪影就变成了屏幕上两个作揖道别的皮影小人。最后《梁祝》的小提琴曲在舞台响起,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人都知道,最后,他们变成了两只蝴蝶。而在直播间里,范邵平也以闽越风的身份重生,获得了追求梦想的自由。
来源:《新民晚报》《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