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晗
所谓“诗乐同源,分久必合”,古代名流雅士钟情的唱和余韵袅袅,从未远离。20世纪60年代摇滚乐的诞生促成了诗乐的再度融合,说唱艺术大行其道。受法国作家兰波以及美国垮掉派文人金斯堡的影响,以帕蒂·史密斯为代表的美国摇滚诗人引领了这场文艺革命,创造性地将政治批判引入到摇滚,令弥漫着反叛精神和迷幻色彩的朋克,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图腾。从叛逆青年到社会运动者,再到艺术界的关键人物,正像纽约“城市钥匙”的颁奖词里所说,帕蒂正是那个冲破重重迷雾,说出深刻真理,照亮前行之路的勇士。
面对动荡不安的世界和亲友的凋零,七旬的帕蒂始终走在路上,创作力持续高涨。《只是孩子》重温了她与罗伯特·梅普尔索普这个灵魂伴侣的浪漫挽歌:看陨石、中头彩,接纳光明与阴暗。这本书的销量出乎意料地超过了帕蒂以往所有专辑,如果说《马群》改变了帕蒂的人生轨迹,那么《只是孩子》让她的故事广为流传。《梦旅店》这本书颇有美国经典公路电影的意味,梦境与现实交融在一起。2022年末,汇集了帕蒂在社交网站上发布的生活影像集《岁月之书(A Book of Days)》出版,中英文对照版《诗与歌》也同时面世。
摇滚从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利,朋克的狂躁也不止青春期的愤怒。既然无法阻止岁月流逝、生命创伤,那么就如帕蒂在布鲁克林的旧梦,把彩色铅笔和画纸划拉到一起,像野孩子一样闷头一画到天黑,直到再也画不动了,倒头便睡”,永远保持孩童般的天真和热情,一切纯粹只为取悦自己。
1975年,一张名为《马群》的专辑以先锋的姿态横空出世,这张史上首张真正意义上的朋克专辑,以首发近20万张的成绩震惊了乐坛,势头猛超当时正红的披头士乐队,帕蒂·史密斯因此入选摇滚名人堂,也扭转了她在此之前不堪回首的人生。
“上帝因为某些人的过失而死去,不是我的。”帕蒂的这句歌词简单却令人难忘,缭绕在忧郁年轻人的心间,殊不知他们挥之不去的幽怨也曾令帕蒂难以平复。未婚妈妈中途辍学,为了生计被迫打工,攒钱养娃追梦纽约。在混迹书店的文青岁月,帕蒂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演员、乐手、评论家以及剧作家等一众好友,沙龙诗朗诵、出演戏剧玩得不亦乐乎。然而从边缘走向中央,从纽约下城的破旧酒馆到绚烂的万人舞台,摇滚革命的漫漫长路帕蒂走得无比艰辛。
和其他风格相比,朋克有着明显的即兴创作和拼贴美学特质,帕蒂也将工厂流水线上的硬派工业风代入其中,独白没有断句一气呵成,沉浸式的愤怒如尖刀一样直戳平庸的世界,引得乐迷们强烈共鸣。帕蒂开创性地发起了作为一种音乐类型、甚至一种美学态度以及生活方式的朋克风格,只需3个和弦融合词语的能量,燃爆一触即发的情绪。精力充沛的帕蒂不甘于安静地读诗,“你若咬定了人只活一次,便更没有随波逐流的理由”,燥起来才是硬道理。
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摇滚乐圈,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的野生歌手帕蒂率先为朋克下了定义。帕蒂敢于挑衅传统秩序对女性的规训,当同期出道的明星陆续接受商业化包装时,她还在街头演出,为各种社会议题奔走发声,投身政治运动,以朋克强硬的精神内核直击时代症候。2000年正值美国总统选举之际,她走上街头和民众一起演唱了《民众拥有力量(People have the power)》,她的《没有枷锁(Without Chains)》专为反战而作,响彻街头。
帕蒂世间罕有的灵气在电影《生命梦想》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如她的自白,生活是一场由我们自己制定的探险,一场被命运和一系列幸运和不幸运的意外所截获的探险。这部历时十余年拍摄的作品呈现出一个文艺青年的养成范本,信奉愛与和平、保持纯真、放飞自我以及诗意生活,眼里尽是故事,脸上没有沧桑,这不只是帕蒂爱这个世界的姿态,也是任何时代破除困境的秘籍。
人与书的缘分到了,就会一见如故,翻到哪里都是心有灵犀。帕蒂儿时在市集上偶得英国作家威廉·布莱克的诗画集《天真之歌》,这本由布莱克本人亲手绘制的精美图册点燃了帕蒂的跨界理想。幼小的她悉心识别书上的手绘细节,并为自己勾画出创作蓝图。那些花体字迹幻化成意识流图像和流动的音符,造就了一位多栖艺术家。巧的是,亦师亦友的金斯堡竟是“同好”,这位帕蒂眼中玩世不恭的家伙也是穿越语言秘境的人,在他藏书的空白处写满了阅读注释和心得。身为布莱克的忠诚门徒,帕蒂在他诞辰250周年之际特意编选一本诗集,身体力行向他致敬。
在笔者看来,帕蒂是歌手里诗写得最好的,她从布莱克的字里行间捕捉到彼此的镜像人生,仿佛不同时空的两条平行线。他们有着通灵体质,也爱孩子。布莱克出身卑微,即便身无分文,还有过人的想象力支撑他收获意外惊喜。他的“灵视诗学”(vision poetics)赋予其洞察真实生命的感知力以及先知般的预言力,与此同时唤起帕蒂之辈书写的原动力。在她步入摇滚殿堂前,诗歌和绘画就是精神世界的全部。象征主义作家兰波的“视作”与大门乐队主唱吉姆·莫里森的音乐,也因其作品与人生轨迹存在着惊人的一致性,同样也影响了帕蒂、鲍勃·迪伦在内的一众歌手。
摇滚与诗歌存在着感性关联,并在20世纪实现了融合与蜕变,歌手从诗文中汲取灵感成为创作的常态。年轻时的帕蒂将布莱克、兰波奉为偶像,像是遵从了神的旨意,肩负起将现代主义诗歌注入摇滚的使命,然而她的挚爱罗伯特却走了兰波老路,令帕蒂的情感生活遭受重创,苦不堪言,这是她不愿回首的一段经历,但这段波西米亚式生活也是青春时代最刻骨铭心的。而今,她的作品已然成为乐坛膜拜的对象,也是众艺人创作的灵感来源。R.E.M.乐队成员迈克尔·斯普洛少年时期听过帕蒂,便决定自组乐队,U2乐团、垃圾乐队也曾在公开场合示爱偶像。
帕蒂和鲍勃·迪伦。
1976年,帕蒂在丹麦哥本哈根演出。
帕蒂·史密斯和罗伯特·梅普尔索普。纽约,1978年。
多年来,帕蒂始终保持着年轻的状态,雕像般棱角分明、中性帅气、清瘦爽朗。
2016年,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全世界一片哗然。歌词是否有资格被归到文学的问题再次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性格使然,迪伦如约缺席颁奖会,帕蒂替他站上了万众瞩目的位置,在那个诗与乐正面交锋的时刻献唱了《暴雨将至》,不羁的声线彰显着原始魅力,令在场的人们瞬间泪目。足见音乐与文学本是连体婴儿,唱出来就足以平息种种质疑。对帕蒂自己而言,褪去音乐这件外衣,方能讀到身为诗人的她与情感爱欲的狂欢,如她为抵制英国因为口蹄疫大规模屠杀羔羊而写的《可敬的因我们被杀死的羔羊》,而提及亲友爱人时,却又流露出少有的柔情,就像《安魂歌》里满怀甜蜜和迁就。
多年来,帕蒂始终保持着年轻的状态,雕像般棱角分明、中性帅气、清瘦爽朗。从她资助咖啡店、买下兰波旧居、尝试多种媒介作画,到疫情期间在线打歌,在社交媒体上庆生……如果青春有张不老的脸,那一定是帕蒂的模样。在一次演讲中,她对年轻人说出了肺腑之言,“在这个时代,做一个人就够难的了。你要对生活有希望,你要身体健康,你要快乐,你要有所追求,你可能想要孩子,可能想成名,可能想隐居山林,可能想保护环境,你想做什么都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你想做什么,去追求它,意识到这一切并不容易。”所有痛苦的领悟成就了此时的自己,保有随时重新来过的勇气,就算遍体鳞伤还能笑着拥抱这个世界,最后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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