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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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多年前的一个秋日清晨,一场如丝、如雾、如烟的巴山夜雨之后,万里碧空如洗,天空格外的蓝。风华正茂,恰同学少年的苏轼,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三人,以四川眉州(今眉山市)为起点,经阆中,出褒斜,过长安,然后由渑池至开封,乘马骑驴数月,千里赶考上京城。
就是这样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北宋王朝迎来了“千年科举第一榜”——“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让主考官欧阳修拍着大腿惊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
一代千古流芳的大文豪,就这样登上了中国历史的舞台。当苏轼第二次从故乡眉州沿长江返回朝堂,行舟至荆州前,见长江两岸深秋季节的景色,忍不住写下,“远林屋散尚啼鸦。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月明千里照平沙。”从此,苏轼笔下的秋天,斑斓而绵长。
又是一个金光灿烂的秋天,宋朝廷举行制科考试,苏轼与苏辙兄弟俩由朝廷大臣举荐,应试分别荣登第三等与第四等。
随后,若干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秋天,苏轼都过得暇逸、浪漫、安然。哪怕秋意萧瑟,又逢离别,他笔下的秋思也极克制,总是将离别情思表达得委婉曲折:“秋风湖上萧萧雨,使君欲去还留住。”
一直到丙辰中秋,苏轼已人到中年,与诗友们一起,欢饮达旦,大醉,作水调歌头,然后举起酒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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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事无常。那年秋天,苏轼遭遇到了生平第一大祸事——“乌台诗案”。他整整坐牢103天,还差点丢了性命。
出狱之后的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副团练。此时,苏轼笔下的秋天,有过孤独:“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被贬荒凉之地,理想成为奢望,半生努力化为泡影,深秋之夜,悲伤油然而生,忽感世道之险恶,顿悲人生之寥落。
天涯同一月,相思两地情。在这热闹的中秋月明之时,苏轼渴望与兄弟一诉衷肠,无奈远贬黄州的他只能在北望中借明月遥寄相思,以慰孤独。
孤独让苏轼进行了人生命运的深沉思忖——“世事如梦”,一切皆如白驹过隙,雪后飞鸿。他慢慢悟出:世间万事,皆是梦境,转眼成空;荣辱得失、富贵贫贱,都是过眼云烟;世事的纷纷扰扰,不必耿耿于怀。
孤独也让苏轼蜕变成了东坡先生,一心只想做陶渊明:“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且乘流、遇坎还止。”
此时,徐君猷为黄州知州,他没有因东坡被贬而显出怠慢之意,而是与东坡交往频繁。那年的重阳节,苏轼在涵辉楼上給徐君猷写下一首怀人词:“……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可见感情之深。
又到了一个清风徐徐、月明星稀的秋天,苏东坡与客泛舟游于赤壁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同样还是在秋天,苏东坡再次来到赤壁边:“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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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黄州后,苏东坡已然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处世态度。
古人说:伤春悲秋。但东坡不然,即使在萧瑟的秋日,他依然高昂,把悲秋唱出了高昂的调子:“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白雪飞乱。空有年年雁。”苏东坡半生颠沛,但始终保持豁达与从容。这份乐观的心境,千百年来,鼓舞了无数后来者。
又一个秋天,苏东坡由定州贬往英州(未至,又贬)、惠州。途中,经江西虔州。这一夜,苏东坡又在梦中与亲人重逢,并且一同“在江亭醉歌舞”,十分惬意。可是好梦不长,三更时分,雨打梧桐,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他的好梦。现实中的他,依然与亲人天各一方。他怀着无限惆怅想再找梦境,却已经“无觅处”了。
当秋风一次又一次吹过,看着满头华发,苏东坡无限感慨:“昨夜霜风……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这时,曾经骄傲的才子,回望一生漂泊,秋风中过往的淡然、坚定、洒脱似一一看穿。这时的他褪去了才子的傲然,伤得真切。起笔就一个“霜风”,奠定了全词悲凉的基调。唯有最后两句,我们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醉酒后狂放不羁的苏东坡。
苏东坡一生都在贬谪中度过,他曾无比豪迈地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历经太多的跌宕起伏后,苏东坡终于悟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道理——人间有味是清欢。清欢之所以好,是因为它是对生活的超逸,不为名权利所困,只讲究心灵的品位。
遭受坎坷之时,既坚持操守又全生养性的人生境界,苏轼的人生态度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他以宽广的审美眼光去拥抱大千世界,进退自如,宠辱不惊。处变不惊,无往而不可。
正是这种旷达与超然,苏东坡的“秋天”已然化成了一轮明月,照亮着夜空;酿成了一壶老酒,温润着人心。
编辑 曹宏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