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河在我们小区的南面。这么说吧,也就一墙之隔。买这个房子时,我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尤其是听那个董大师讲了一通后,我就开始踅摸合适的房源。新建的小区太多了,不仅是我们这个城市,全国各地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房子雨后春笋般往外冒。我望着规划图一遍又一遍地看,符合条件的还真没有。也就在我偃旗息鼓时,秘书科的小王探了探头,说北城区的杨局来了。说完小王又补充道,有可能是为了建桥的事。
这个杨局我是认识的,其实他不是局长,因为名字叫杨驹,又是局长助理,大家就杨局、杨局地叫。据说杨驹是三清博士,也就是本科、研究生、博士都是在学清大学读的,是副市长许伟招来的小师弟。我们的副市长原本是我的小师弟。哎哟,您看我,一扯,话就长了,但若不扯,还真捋不清楚。我是金城大学建筑系89级,他是92级。我是学生会主席,他是副主席。我们搭档那一年我就发现许伟很厉害,一个新人不知不觉间就把我三年才坐稳的位置架空了。好在也就一年,所以我们之间也没有产生太大的矛盾,友谊的小船只是颠簸着,并没有打翻。二十年兜兜转转后,许伟来到了金城,成了我的顶头上司。别人都说若不是年龄卡在那儿,我还能进步。这位副市长的师弟也总是激励我,咱们摽在一起好好干,面包会有的。我面带微笑点头称是,但心里也有小九九:你的年龄和级别都允许,我的胃口我自己清楚,所以当许伟去学清大学读硕士时,我放弃了陪读。杨驹就是许伟读硕士时结识的,同届不同届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每到毕业季,许伟都以大师兄的身份去学清大学相千里马。
我不是爱端官架子的人,即便是八项规定前,我也是很自律的,何况现在。但对于杨驹的造访我确实有些犹豫,虽然见过几次,但因为他头上有许伟的光环,我就不得不考虑晃眼和眩晕的事。这样说你们就明白我为什么不愿见杨驹了吧。据小王秘书说杨驹来过两次了,恰巧那两次我真的不在。于是我便让小王秘书再顺延一次不在现场。说完我继续看城市规划图,不仅看还假装皱起眉头,意思是我有比见杨驹更重要的事。
看图是我的偏好也是特长,更是我专业敬业的标签。我家夫人李晓曼有一次来办公室找我,当时几个副局长正为一件事争执,我不好表态,就站在图前面看图。我的沉思状不怒自威,尽管几位副局长情绪仍停留在刚才的话题上,但还是嘘声,一起跟着看。事后李晓曼说,你们简直就是一幅图,你就像土豪戴眼镜,假儒雅。那几位更是目光迷离,哈哈,哈哈哈。我说你懂个什么?她说,懂你的眼神,虚得很,都没对上焦距,能看出个啥呀?说完她又安慰我,好啦好啦,别那么在意,也只有我火眼金睛,别人看不出来的。你尽管虚,你尽管虚。李晓曼就是这样,你说她没啥正形吧,眼睛却毒得很;你说她一本正经吧,常常又稀里糊涂,仿佛老天就让她说半截话。更多的时候,是现在人嘴里的“佛系”中年。她这样的性格是没有什么杀伤力的,而且她对我、对这个家是毫无保留的爱。我做事时就忍不住要考慮考虑她的感受,也就是说我从心里在乎她。在乎你懂吧,就是怕。但我这怕别人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亲戚朋友还是同事,大家都一个腔调,李晓曼的性格真好,陈逸群这小子的日子真他妈的舒服。
此时看图目光也是虚的。每次往图前一站,我总会想起李晓曼的话,反复想几次,眼睛才能对上焦距。其实对上、对不上也无所谓,整个城市早就印在我脑子里了。对了,忘了跟您说了,我是这个城市的规划局局长,虽然我在局长位置上也就六年时间,但三年一大变样,六年您不用闭眼也能算出来是怎样的改观了。
六年呀,我就跟做梦似的,一天一个样,跟着这个城市赛跑。如今也不是跑累了,但确实没有那股冲劲了。年龄的杠杠划在那里,还有,这个不说也罢,大气候你们也是都懂的,我不敢也不愿再冲了,想得更多的是保住胜利果实,比如退休后的生活环境。那天董大师要了我和李晓曼的生辰八字,又用罗盘在我单位、在我家里摆捣半天后,捏着花白的胡须提点了我两件事,一是居所前面最好有水,一是可以养一条狗。我问是楼前还是小区前?董大师眯缝着眼说,都行,但最好是小区,最好小区前面还要有一条道。
我一听,就苦着一张脸想啥房子、啥小区能有这道行,即便有我也看不出来呀。董大师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指点说,这个道是道,也是渡。
董大师是我们这个城市周易研究会的会长,虽然是民间组织,却声名鹊起。哪个企业盖楼选址,哪个开发商拿地,包括店铺开张也要让他给看一看才踏实。但我不找他,我说我做规划、批规划遵循的是理性标准。李晓曼说,不招惹董老三是对的。别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他的老底。我说,咱们不找他是因为咱们不信那些,和人家的老底没关系,毕竟他是你叔的发小,三步没有两步近,别老董老三、董老三地叫,你叔叫人家董老三时,人家都不抬眼皮的。李晓曼说,知道了,这不是在家嘛,你不是也总那个副主席、副主席地说,那你以后也叫许市长,免得说秃噜嘴了。
我嘴里应着,心里却想,我怎么敢秃噜嘴。许伟副市长来后,虽然对我客气有加,但我还是有些不自在。越想保持平常心,就越是不自在。许副市长应该也察觉到了,就有意无意点我。秘书小王悄悄说了几次,让我找董大师指点一下。我本来也起这个心了,可小王一说反而又灭了这个念头,我是不愿让一个小秘书牵着走。我对小王秘书说随缘吧。
不久这缘分就真来了。那天和许副市长陪一个客人,没想到在饭桌上竟然和董大师偶遇,他也不客气地送上了箴言。我当时也没太当真,谁知后来就应验了,若不是及时校正,那次还真是差一点就惹出大乱子。再后来我就半推半就听一句。
前些天我遇见一点小麻烦,但这小麻烦我没敢跟李晓曼说,就偷偷找了董大师,董大师倒是很给我面子,还没等我开口,就送了锦囊。道也好、渡也好,遇见事了,就不由得不信其有。我还在云里雾里纠结这个道、抑或这个渡时,董大师点化我,道,可以看成规划中的道,道前面就是河,流动的河水,你懂得。我当下就茅塞顿开了,与这个情况沾边的已建、在建小区,当即就在我脑子里哗哗流过。
李晓曼也来了兴趣,但她不关心水的问题,她关心养什么狗好,是大型犬还是小型犬?董大师眼睛睁开,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嘴角也跟着扯了扯,像老师夸奖他的得意门生一样说,问到点子上了。大狗不好,容易生是非;小狗,小狗是旺财又护家的。然后又友情赠送一句,比熊、泰迪、博美都好。李晓曼听后就像个傻白甜,和平常的佛系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她激动地拍着手说,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养狗了。然后扔下我和董大师就直奔了狗市。等她带着白色的小比熊回家时,邻居家的菜香正好飘进来。我说你听风就是雨,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她说,这不正如你所愿,是你请的董大师,我这是在外人面前给你撑足面子呀。
我当然知道她喜欢小动物。三十年前搞对象时,见到猫猫狗狗,她就会停下来,把手里的零食递过去贿赂一下小动物,然后换取摸一摸人家的权利。如果人家高兴,还能额外享受被舔的幸福。等她再挎我胳膊时,我总会皱皱眉。我说那些小动物再干净也有细菌,也有病毒。结婚后,她曾经抱回来一只猫,那只猫其实也是挺乖的,长得也妖艳,玻璃球似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围着我俩转,但我不喜欢猫,甚至害怕猫,总觉得一不小心它就会挠我。而且我还有神经性鼻炎,一紧张,就犯。在我的哧溜、哧溜擤鼻涕声中,李晓曼把猫咪送给了闺蜜。有了女儿后,李晓曼带着女儿去市场看小动物,看看猫,看看我,看看狗,再看看我。我呢,任由她看,就是不表态。等女儿哭着要买时,李晓曼就许诺,如果女儿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就给她买。女儿咂摸咂摸嘴,仿佛尝到了糖棒的滋味,学习上也没费什么劲,就稳稳地成了别的家长口中的孩子。也有家长说,比不了,比不了,人家基因好。但我知道这其中有糖棒高悬的功劳。反正李晓曼一竿子支到了大学,我也就乐见其成。其中也是有反复的,比如女儿看到隔壁迪迪家养了一只茶杯泰迪,就开始不淡定了。不仅女儿不淡定,李晓曼也心旌摇荡,支着耳朵听隔壁的门响,只要听到隔壁带着小泰迪出门,就会以倒垃圾、散步等各种理由偶遇,然后摸一摸、逗一逗,夸几句可爱,甚至有一次还扯下金凤扒鸡的大腿去讨好小泰迪。泰迪高兴地上蹿下跳、摇头摆尾,但主人不乐意了。主人抱起茶杯泰迪就逃,一边逃一边说,宝宝不吃那个,那个太咸了,对肾脏不好。李晓曼和女儿蔫头耷脑回来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也养一只。就这么说着说着,李晓曼居然就被女儿绕了进去,信誓旦旦说“养”,直到把鸡腿扔到垃圾桶时才有些缓过神来。缓过神来的李晓曼向我讨主意,我当然不上她的当,看着女儿渴望的眼神,用一句“你做主”,把球踢了回去。有了之前的经验,我不跟她讨论狗狗,因为一说到狗狗,李晓曼出的招我都接不住。
家里没有图纸可看,但家里有地球仪,我就看地球仪,看那些沟壑山川、岛屿湖泊,想象着那些沟壑山川之间的桥梁道路,想象着那些岛屿土地上的建筑。这是我上大学时,老师开题前分享的。老师当时就是转了一下地球仪说,学建筑规划的,要先学会看地球。顺便再说一句,李晓曼是我的师妹,也是学建筑设计的,但她毕业后去了市政府。园林管理局成立时,她自告奋勇去了园林管理局,她说她就不愿看地球,地球都被人类戳得千疮百孔了,她还是去栽花种草吧。
那时我看图、看地球仪都是能看进去的,眼睛一扫,就能聚光,那些高山大河就在脑子里啪啪啪闪现出来。波涛汹涌后我一点点收缩,目光就落在我们金城。金城是省会城市,但因为年轻,就总让人轻视。金城人自己也不反驳,反而自豪地说我们是火车拉来的城市,把没有历史的短处又带了出来。每次开会时,周边那些地级市的人就说,这个项目你们别争了,你们没有什么非遗。邯州的、磁州的说我们历史短;兴城、燕门的说我们经济不如人家;镜门、山庄的说他们是首都后花园。人家说这些时,我就只是笑笑。您说这笑是长处也好,是心虚也罢,反正我是不和他们争口舌之快的。不是常说吗,一张白纸才可以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事实证明,我个人和我的城市发展空间都比他们大。
女儿上大学后,李晓曼也不知怎么就翻出了当年的旧账,说要兑现养狗的承诺。女儿忙着买电脑、换手机,一心都在新生活上,对李晓曼的守信不置可否。正巧那几天我跟着市长去小月河调研,泛着绿浮萍的水确实有点臭,去了一次我的鼻炎就犯了。我鼻炎一发作,养狗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李晓曼确实喜欢狗,但与一家人的平安健康比起来,她还是能分出孰轻孰重的。
话说引起我鼻炎的那次小月河调研,真是糗大了。回来后我就把城调处长叫来训了一通。你知道我这个人,轻易不做得罪人的事,即便是下级,我也不说伤人的话。但那天我囔囔着鼻子伤他,让他到小月河边住一周,如果忙,住一晚也行。我还说,你可以住北岸荷塘月色,吃住我都给你报销。
城调处长虽然把小月河的信息漏报了,但对我和市长的行踪却了如指掌,当然也就知道在荷塘月色吃住的出处是市长那里。他厚着脸皮检讨说,其实他的提案里有,只不过让……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咽了几口吐沫,终于还是把其实的细节咽了回去。缓了缓又说,提案就在文档里,一分钟后就提交我。虽然他没说出后面“让”的缘由,但我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原因。只是如今这原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挽回这失误的一局。我一贯认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一起亡羊补牢才是上策。于是当晚我们召开紧急会议,天明不过宿就把规划放在了市长办公桌上。
一年后的春暖花开时节,小月河就摇身一变为幸福河。幸福河的名字是那些文人墨客起的,河道刚疏通完,两边的树木花草还没配齐,就有人拿着相机去咔嚓、咔嚓。也有人背著画板去写生,荷塘月色的老板更是请了一群诗人搞了个幸福生活诗歌大赛,幸福河就呼之欲出了。我跟城调处长说,打个签报,就叫幸福河吧。其实叫什么名字不重要,让市长看到幸福,能会心一笑,才是我的初衷。果然签报上去,市长的脸色又恢复了以往,只是市长把“幸福”圈了个圈,然后引出一个蝌蚪,蝌蚪肚子里写了两个字“平安”。面对带着问号的平安,我不得其解。问那些平常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大神们,他们也都抓耳挠腮,“平安?”“幸福?”“幸福?”“平安?”车轱辘在那儿转磨磨,就是停不下来。晚上我转着地球仪时眼睛就是虚的,李晓曼看出我和以往不一样,我就把批示跟她秃噜了。她说我,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先平安,再幸福。市长改造这条河的初衷是啥?还不是周边居民反映这条河影响了他们的健康,还天天学习呢,初心,同志,保持初心,要不人家咋是市长呢。我恍然大悟,真是这么个道理,只有平安才有幸福呀。于是,我们城北三环外的小月河就有了学名平安河。
啰唆了一圈,还是再回到杨驹来找我那说吧。我不接秘书小王的话茬,就等于明确告诉他,不管是杨局也好,是杨驹也好,我不愿见。在以前,小王什么也不会多说,只是把大拇哥和二拇指捏在一起画个圈,其他三个指头冲我扬扬,做个搞定的手势,然后轻轻关上门,就把来访者挡了回去。我说小王会来事,李晓曼却不以为然说,如果秘书连这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也就别当了。但今天小王的手没伸,嘴巴却开了:杨局说是建平安桥的事。
我说,什么平安桥?平安河上有桥呀,快速路是和平安桥连在一起的,有双向六车道,还有人行和自行车道,还想咋?要架个二层吗?不知你注意了没有,如今我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李晓曼为此提醒我,注意保持本色,不能官升脾气涨。我竟然也开始怼她,升升升,升啥了?连那个副主席都压在我头上了。那个副主席我说的是我们的副市长,这在前面我是交代过的。李晓曼就丢下一句,你爱咋、咋。就去摆弄她的花草去了。
我想这回小王即便不做手势比画“欧”,也该听明白走人了。小王是关了一下门,但人关在了里面。他靠近我低声说,杨局说圣龙房地产不是拿了平安河北面的两个地块嘛,从方便居民出行和安全角度,应该在平安桥上再架个过街天桥。
“我的个去”,这是我的口头禅,差不多相当于“哼、哈、天呀”,我先吐出一句“我的个去”,然后我冷笑了一下揶揄道,这杨驹真是未雨绸缪呀,公园还没建,桥就要搭。是为了方便桥西安居房的住户到桥东面的湖畔公园去吧。
小王说,也许是许副市长的意思呢。
杨驹是许伟从学清招来的,这在圈里本就不是秘密。我看了一眼小王说,也有可能,可是许副市长为什么要出这招呢?
小王越发不如以前乖,竟然在我面前抖机灵,圣龙那个地块建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小子明知故问,但还是包容地回答了他。为了显示领导的涵养,我还多发挥了一句,建房呀,西边的地块是密密麻麻、高得让人眼晕的安居房,哦,这次东边的商品房也好不到哪里去,还不是为了卖房子?
小王说,领导就是聪明,但上午圣龙的一个副总说,那个地块正在走手续,要建别墅区。
我的个去。是谁呀这么能绕,还好没把我绕晕。我不仅没晕,眼前反而一亮,若不是当着小王我一定会拍一下自己的大脑袋的,这不就是董大师提点的那个房子吗?一一比对,严丝合缝。我举起的手落在小王的肩上,那就听听杨驹怎么说。
杨驹进来时,和以往一样眉头紧锁,像个答辩没通过的学生。蓝色西装皱皱巴巴,不过也好,能埋住一部分落在肩上的头皮屑。他倒是也不隐晦,直接就说,平安桥上应该再建个过街天桥,如今幸福里小区的居民到对面去要绕一里多地呢。他说的幸福里就是那个密密麻麻的安居房。当初幸福里那块地批规划时,我提出过疑义,把30层砍掉了5层,批了25层。后来封顶后,城调处的人告诉我是31层。我让他们核实后,雷厉风行就开了罚单,让他们整改。当时小王就说,陈局,先沉一沉再处理,万一,万里有一呢?
我说,沉什么沉,我就够陈的了,这帮开发商见利忘义,胆子也太大了,必须整改,杀一儆百。话说出去后,我就等着圣龙的老总来检讨,我也准备了回击他的话,我甚至都没让小王和几个副局出门,为的是到时候大家都在场,好让我给圣龙摆的这个龙门阵更有威力。
确实在罚单开出的当天下午,圣龙的龙老总就披挂上阵了。龙老总先是一番悔过,几次伸出手,恨不能扇自己嘴巴。事实上他是把手抬起来,放到脸边了,只是被小王秘书及时拦住了。在小王秘书拦住的瞬间,我说,知错就改好,我们党的方针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龙总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连连点头。我觉得一个大老板能做到这样,也算孺子可教,我们的立场和尊严会很快在这个城市流转。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见好就收了。可我没想到的是,那只是前奏。随后龙总就说,咱们的政府好呀,对贫困家庭不抛弃、不放弃,再三要求我们多盖房子,争取不让一户掉队。但你知道地皮有限,要么往密里插,要么往高里加。我算了算,往高里加跟老天抢空间,比往密里插跟人抢空间好一点,就自作主张了。我也是一时昏了头,忙着赶进度,忘了跟各位领导汇报。說完手又伸到脸旁边。小王秘书听得入神,忘了去拦龙总的手,我不忍心看这样的场面,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但房间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巴掌响,只有均匀的呼吸。
龙总划拉了一下自己板寸说,那天许市长给我交代任务时说,陈局是最有大局意识的了,许市长还说你的政治素质在大学就显露出来了,让我们这些大老粗望尘莫及呀。
这个烧鸡大窝脖闹的,所有人都蔫了。同学牌、亲情牌我可以不管,领导的圣旨我不敢不接呀。还是小王机灵,小王一拍脑袋说,那天市办来了个公函,文件一多,就忘了处理了。我瞪他一眼,仿佛小王真是个不成器的秘书,我恨铁不成钢地训他踢了这么大的一个乌龙球。
如今杨驹拿着幸福里的居民说事,我当然明白醉翁之意了。我不满意地斜了一眼杨驹,都是关乎百姓幸福平安的好事,该报就报吧,但是论证能不能通过,要看专家评委的意见和民意调查。杨驹说,我这几天在那边走了几趟,幸福里的居民听说路东要建公园,要建二期生活区,可高兴了,建这个桥就是他们提出来的。
杨驹走后,我对小王说,你今天表现不错哈。只不过这个杨驹看着敦厚老实,实际上太有城府了,建别墅就建别墅呗,都是明白人,架桥不就是为了让圣龙的别墅卖个好价钱吗?也不是多么大的事,至于这么迂回?小王说,这样的人更得罪不得呀。
我挥挥手,不再提杨驹,反正就是一个桥,他们报上来,我们加到规划里就可以了,什么时间修,就是财政和交通的事了。小王像是钻到我肚子里的蛔虫,他往门边走了走,听听外面没声音才说,嫂子不是刚买了条狗吗,你们是不是考虑也买套别墅?
我说当然想了,可是买不起呀,再说总不能为了一条狗就换套房子吧?其实那时我是想如果可能我就把现有的住房卖掉,再贷点款,换到南面有河的房子里去。但天机不可泄露,我在小王面前该装还要装,只有这样,才可以进退自如,牢牢掌握主动权。我不能让小王秘书牵着我走,我要看他怎么出招。
小王说,市区的别墅买不起,郊区的总可以吧。幸福里都在三环外了,贵不到哪儿去?最起码一期不会贵,毕竟地段不占优势。
小王说的是事实,挨着快速路,又在三环外,二期地块原来还是个养鸡场。政府征地时,养鸡场老板还较劲不肯出让,可没几天一场鸡瘟赔了个底掉。在挂牌时,地块的价格就跌到了脚脖子。
我还是定力不行,小王一说我也就被他带了进去,心情就暗了下来。嘟囔着孩子上学,成年人上班,是远了些。说这些话时,我几乎就把买房的念头放弃了。谁知小王的话锋一转又往外拉我,嫂子再有两年就退休了吧?别墅盖好、装修怎么也要两三年,到时候你们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当投资。如今三环外也不再批别墅用地了。不等我说话,小王又说,知道您不愿找熟人,我先给咱占个号。据说圣龙把五百户的沙盘都做出来了,西边挨着快车道的,是联排,价格比市区的房子便宜一半;中间是双拼;东边挨着公园的是独栋。他们规划六期完工,目前内部认购一期,内部认购就是一个白菜价。这个龙老板别看是个大老粗,人家会营销。大家都不看好幸福里二期,即便是别墅,认同的也寥寥无几,龙老板就想出内部认购这招,一期只收成本价,虽然是购房者自己的钱盖自己的房,但人气就会慢慢养上来,到那时后面的价格肯定会翻着跟头涨。
看着小王说得脸色绯红,我知道他入戏了。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点到为止,所以我就想把他往回拉拉。我说国家的政策,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炒的,龙老板再有力气也翻不起跟头。不过幸福里要是从居住环境看确实不错,远离闹市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我又问他内部认购有什么说道,不会是变相把我们装进去吧。我说的变相就是怕龙老板用房子行贿,当初我都把那些利益忍痛割舍了,如今就更没必要顶风作案了。
说起这个,我还要啰唆两句,什么茶呀、月饼票呀我也偶尔收一点,但都被李晓曼给扔门外了。她说茶有农药,月饼太甜,我们正常吃饭,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啥都强,千万别给自己找麻烦。其实她平常既喝茶也吃甜点,她这样大大咧咧地说与做,实际上是给我擂重锤。她说我可不愿看着你走李叔的老路。她说的李叔是她的堂叔,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前副市长,也就是那个董大师的发小。其实吧,李叔的副市长也没当几天就被五万块钱拉下了马。我曾经问李晓曼,为啥当年董大师没给李叔提示?
李晓曼鼻子一哼说,连我都知道董老三的老底,何况李叔。要我说董老三就是你们这些人捧起来的。李叔还是没有注意小节,所以呀……
所以我们要堵住每一个蚁穴。我赶忙用抢答结束这场对话。你发现了吧,虽然我在外面也人五人六,但在家里就是说不过李晓曼,每次一个小话题,她都要推导出一个结论,然后云淡风轻地就把结论套在我头上。我还想问问李叔在家也这样吗?但我不敢,我不愿再在头上套一个结论。
年轻时李叔是我俩的榜样,我俩毕业时就想将来混成李叔那样的人,那时的李叔刚从部队转业到市日报社,是新闻部主任,还不是副市长。李叔的新闻成就了一些企业,也坏了一些人的好事。当年他穿着胶鞋到邯州采访假农药、假种子窝案,揪出了不法投机者,还撼动了背后的官员。本来那个案子有人顶罪就过去了,但李叔一篇一篇不屈不挠,直到把线头抻干净才收手。我和李晓曼为了陪李婶,在李叔家住了半年。那半年他家的窗户里时不时就飞来一颗石子。甚至还有人在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放了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让我劝李叔见好就收,不然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当时茫然四顾,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我和李晓曼回了几个义正词严的字夹在信里,等着有人来取,但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如今那封信、那张卡和我们的回复,依然在我单位的抽屉里。但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尊敬的李叔,当上副市长半年就被一个企业拖下了水,好在当时我还不是局长,不然我也就被牵连进去了。事后我和李晓曼想想都后怕,据李婶说,其实她不说我们也知道,李叔还是比较自律的,就从他每天坚持跑步这点,你就能看出他的自律。对了,如果你想听李叔的事,就听我简单说一下;如果不想听,跨过去,啥也不影响。
李叔一直是跑步上下班的,他说早晨、晚上专门拿出时间跑步太奢侈,他没那个闲情逸致。那个小经理就是他上班途中遇到的跑友,大致就是和他要當副市长的小道消息一同出现的。小经理不显山露水,李叔就没在意。再后来熟悉了,因为小经理诉求确实不高,就是想在工程招标时能给个一视同仁的机会。这话是李叔和小经理跑上金城过街天桥台阶时说的。
那天李叔心情正好,就问了一句,你是做什么的?小经理说,一个小的包工头,学桥梁工程的,毕业后先是画图,因为没名气,图纸卖不上价,索性自己承包工程,但谁知包工程比画图还难。那是李叔上任第二天,因为分管城建,不由得就滋生出微服私访的欲望。他用邻家大叔的口吻问,这行好做吗?小经理就说了那句话。李叔说各行都这样,头三脚难踹,拿出精品,慢慢积累,路就宽了。小经理点头称是,还红着脸拍了拍栏杆说,这个桥就是我们建的。李叔诧异地看了小经理一眼,说,小伙子可以呀,这个桥是咱们金城的样板工程呢。小经理并没因夸赞高兴,反而哭丧着脸说,为了这个工程,我们赔了近百万。李叔问怎么可能呢?小经理说,我们没有靠山,只能靠价格拿到标,原本以为赔钱做个好工程,后续就有了资本,可是这点资本怎么和人家的各种路数比呀,赔了钱吆喝也没赚到。李叔说,好好的经,让他们念歪了。说这话时就不自觉露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优越性,小经理趁机奉承,两个人就交了心。我一直没明白是小经理高明还是李叔运气不好,如今想想还是觉得李叔冤得慌。如果不是小经理也进去了,我真以为是他给李叔下的套呢。
如今再回想,我总觉得小经理貌似敦厚,实则狡猾。金城桥是他修的不假,他在那个工程上赔了钱也不假,假的是他后来又如法炮制挣揽了几个工程。工程中标后,他就开始降低成本,偷工减料,水泥、钢筋都降了标号。当然以他的专业水准,也不是无限制的降,这个降他是按着书本上的极限值降的,也就是说还在安全范围之内。这是小经理的如意算盘,他觉得自己有专业技术和数据在手,可以取这个巧。但他还是漏算了人性,他是极限值,钢筋水泥商也是极限值,一叠加,就低于人性极限值了。于是就出现了彩虹桥垮塌事故。
桥面坍塌时,李叔上任半年,按理说事故跟他没有关系,但小经理新拿到的工程,也就是中山路过街天桥工程跟李叔有关系。竞标时李叔再三要求公平、公正、公开。按说这也没错,但大家就觉得有所指,把竞标公司捋了一遍,就發现了李叔的跑友小经理,于是小经理就中了标。事情到了这里,依然也扯不上李叔,坏就坏在李叔收了小经理一盒茶。李叔是记者出身,除了喝茶,没别的爱好,而且爱喝新鲜的绿茶。那天跑步时,小经理说去贵州出差,在同学家的茶园里采了点绿茶。小经理打开一盒让李叔看了看,就是普通绿茶,顶多二百块钱,于是李叔就收了。收完了如果及时喝也就没事了,但他没喝,当上副市长后他忙得没有时间喝茶。等纪检找他谈话时,他才知道另一罐里有一张银行卡。后面的事不用我说你们也猜到了,李叔没有进去,但熬了半辈子才到手的副市长就这样跑了。
如今的李叔不再是榜样,而是前车之鉴了。所以我不能在内部认购上栽跟头。
小王秘书说,陈局您想多了,圣龙说是内部认购,实际上还是对外认购。内部认购是为了故弄玄虚,多招揽几个买主。我研究过了,幸福里二期绝对是潜力股,只是大家都没认识到。买房子都喜欢右侧交易,但在左侧洼地买才是上上策。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越说越来劲,在我面前这么一通卖弄,连右侧交易都用上了。右侧交易是我常说的,也就是相对安全的方法,拿股市打比方吧,就是下跌时不要补仓,因为你不知道底在哪里,如果盲目补下去,除非有钱,不然要么套牢,要么就崩溃了;最好的时机没有,但相对好的时机是有的。股价企稳,开始启动时进入,就是右侧交易。买房则不同,买房可以左侧交易,但左侧要赌一个眼光。听小王秘书一说,我就放心了,公开认购,我倒是真想赌一把。
其实也不是赌,是志在必得。我前面说过了,买房是董大师建议的,董大师能掐会算,卦象上早就说要避祸趋旺了。果然买了狗之后,我和许副市长又和解了,前提是他没再坚持让我规划湖心岛。
说起这个湖心岛我就堵心。前些天我和许副市长因为这个湖心岛闹得不欢而散。因为当时就我俩,所以我就没给他面子,不给面子也不是我耍师哥的派头,而是他非要让我规划出一个湖心岛,那不是胡扯吗? 他要在平安河连接水库的西山脚下建湖心岛,还要招募一百零八个岛主。我说不管啥主,都不能建,那是泄洪口。他建议再修几条引河,就像高架的引桥一样。我说桥可以,河是不可以的。我想说让他回学校补补课,看来他的研究生白读了,但我没说出口,他就咣当一下出门走了。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喘粗气,一边喘一边摇头,这事闹的。后来董大师就来了,我怀疑是小王猜出了几分,不然那个董大师也不会那么巧就过来。董大师说他在家里看见罗盘上我所在的方向颤动,应当是遇上坎了。他在我办公室晃了一圈,又回家量了半天后,就说出了买房和买狗的化解之策。买狗正中李晓曼的命门,可买房却不是轻易就能买的。
如今幸福里二期公开“内部认购”,我就动了试一试的念头。于是我就让小王秘书先给排个号,告诉他就以普通购房者的身份,而不是我的名字。小王说,那是当然。
还真让小王说对了,到圣龙咨询的人不少,但看过幸福里二期地块,又顺路看了一期安居房,大多数人就不了了之,他们不看好幸福里二期。我征求李叔意见时,李叔也说,换房可以,买市区内的洋房多好呀,郊区那么远,老了看个病都不方便,再说那个地方也没有升值的可能。李晓曼也不愿意,我便搬出董大师的话,还不是为了平安?
李晓曼也就点了头。后来排上号后,我就让小王用李晓曼的名字分三期交了房款。果真像小王说的那样,别人的别墅都六百来万,我们的别墅只用了不到三百万。当然三百万对我来说也是一笔巨资,当时李晓曼非要买西边联排,她说这些年我俩就攒了百十来万,多了负担不起。她不愿贷款,再说内部认购银行也不给贷款。还是小王有头脑,他说嫂子单位分的公产房不是也到自己名下了,那个地段没有拆迁的规划,房子又老又旧,租也租不了几个钱,不如卖了。李晓曼还是不愿意,怎么劝也不行,她说她一个老百姓工作半辈子就落了套房,还是留作纪念吧。我突然看见她怀里刚买来的泰迪,灵机一动说,宝宝也需要好的环境呀,目前咱们小院里的光都被前面的高楼挡住了,一天日照不够两小时,你不怕宝宝生病?
这招果然奏效,李晓曼当即就松动了。然后我又因势利导,顺利完成了卖房买房。真像小王说得那样,我们的新房装修好后,李晓曼就退休了。
我们搬进了幸福里二期。哎,我真是糊涂了,我们小区早就不叫幸福里二期,在二期开盘前就改名湖畔别墅了。据说当时龙老板请高人起的名字叫河畔别墅,许副市长说,若论居住,还是湖好,湖水不会波涛汹涌,只是微微涟漪。于是和湖畔别墅一墙之隔的河畔公园也换成了湖畔公园。李晓曼带着李小宝搬进来时还嘟囔,好好的河畔为啥叫湖畔?其实不止她,好多人都这么问,开发商就耐心把一字之差的缘由讲一遍,先是开发商的售楼小姐、售楼先生讲,再是物业管理人员讲,后来连公园的员工也知道了这典故。李晓曼撇着嘴说,你这个师弟也真能转。我赶紧捂住她的嘴,看看左右说,千万不可随意,那些园丁都是你的子民,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哈。你没发现湖畔公园的园丁工作服比其他园林的新,没发现湖畔公园的设施也比其他公园好,这都要拜托我那师弟。李晓曼说,这又不对了,金城的公园还分个厚此薄彼?说完叹口气对李小宝说,咱不管了,咱也管不了,只要让咱进公园就可以。
市区公园是不让狗狗入内的,但三环外的湖畔可以。李晓曼一直反对特权,天天像个探照灯照了我这么多年,就连我正当的样品房装修征集,她也反对。为此,我俩吵了一架,我说我们总不能搬进毛坯别墅吧。她说那就贷款装修。我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人家征集装修样品房,费用半折,是面向所有一期业主。我们报名,抽上了就捡个便宜,抽不上也别红眼,没有必要撇这么清吧。她这才肯到现场去报名、去抽号。回来跟我说,得亏你,不然真是错过了,装修公司各个户型抽了一套,共六套。但就是风格得按他们设计来,我们没得选。我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得就有失,我们钱少,就只能按着人家装修公司的模式来。我家是低奢的现代中式,钱不多,味道却足,尤其是木作,那工真叫一个好。后来我们的装修在小区里复制了N套。
有一天,李晓曼遛完李小宝后回来说,你知道旺财家装修花了多少钱?旺财是五期一个同户型业主家的柯基狗,也是明星狗。这点让李晓曼很不高兴,她常回来抱怨,旺财不如我们李小宝可爱,老爱流哈喇子,每次都流我们李小宝一身。他主人还说,那哈喇子不是水,那是钱呀,仿佛我们沾了他们多少光一样。那时我的笑就会带着响声从各个汗毛眼透出来。看着我笑,李晓曼就越发不满意地说,他家主人简直了,一口一个:旺财,爸爸生气了;旺财,跟阿姨问好;旺财,跟小妹妹打招呼。看着李晓曼认真的样子,我想说你俩半斤八两,但我不会说,我只是笑,用笑迎合她。不过我的笑是发自内心的。心里笑,终于有让李晓曼同志情绪起伏的啦。
我知道她想让我猜旺财家装修花了多少钱,我不猜也能知道花了很多,一是我们是半价,二是材料费人工费随着市场行情也翻着涨。就如小王说的那样,别墅价格翻了一倍多,装修也是水涨船高。李晓曼见我不答复就直接亮开谜底,她说太难以想象了,价格居然是我们的一倍多,而且还不赠送家具,不赠送窗帘。灯倒是带的,但旺财爸爸不要统一配的,自己买了水晶灯,里外里又花去一大笔。我说中式装修挂水晶灯,旺财爸爸脑子不会坏掉吧?李晓曼说,是不正常。说完又对李小宝说,快来,妈妈给你擦擦,这个旺财流了我们李小宝一身哈喇子。
日子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过着,我虽然上班远点,但我早出发半小时,赶在早高峰前出发也不叫事。唯一不方便的就是买菜,虽然李晓曼在我家院子里种了些菜,但总有青黄不接的日子,况且院里的土都是生土。我们小区有个小超市,菜倒是不少,也新鲜,据说是无公害蔬菜,为此价格就高得离谱。李晓曼买过一次后就不去了。她说,你看看,就这么一小把菠菜,外面是五块钱两大捆,湖畔超市却要六块钱。又比画说,如果是笨鸡蛋也就算了,这个普通鸡蛋价格也比幸福里贵一倍。简直了。
她说的幸福里是幸福里超市。装修时,我俩中午就在幸福里超市吃牛肉面,味道比我们市区家旁边的“牛拉” 一点不差,而且肉还比“牛拉”多。吃完我俩在超市考察了一圈,还别说,因为人流大,商品流通快,尤其是吃的,特别新鲜。李晓曼说,吃就要吃新鲜,就冲着这个超市,这房子就买值了。
其实刚搬进来时,李晓曼还是去幸福里超市买菜的。我说你可以两天一次,没必要天天跑。她说这么近,就是过个马路的事,还是天天买,吃新鲜的吧。那时我们西门和幸福里的东门确实就隔着一条南北的快速路。我之前跟您说过,我们南面有一条林荫路,那条林荫路不宽,但也是东西穿过快速路的。说是林荫路,其实就是之前的河堤,小月河变成观景的平安河后,就规划了这个观光带。本来还要在观光带外修一条路,可后来圣龙地产施工时把规划中的道路盖上了安居房。观光带就变成了路。修快速路时,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有什么原因,反正架桥时就把林荫路甩下了,林荫路和快速路变成十字路口。车走到这里不能随意快,要按着红绿灯的规矩来,然后再上桥,再撒开欢儿跑。这也是邯州、磁州同仁拿在手里的笑柄。他们说,还是陈局人性化,体谅车一直跑太累,进城出城都让歇歇脚,渴了还可以在平安河边喝口水。我说,修快速路时我和你俩在党校封闭学习,你俩比谁都清楚。
我所以说让李晓曼两天买一次菜就是觉得过路口不安全,尽管有红绿灯,但保不齐有司机色盲,有司机打盹呀。李晓曼说,没事,没事,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回过,我注意就是了。但后来也不知是哪个业主打了市长热线,说平安桥南头的十字路口不安全,不仅不安全还总是堵车,直行的要停,进小区的也要停,太不合理了。建议快车道留一个匝道下道,其余全封闭。果然没几天就看见施工队叮叮当当,在东西方向设了围栏,红绿灯也就下岗了。那天李晓曼去李叔家,我在院里遛李小宝,远远就听见旺财爸爸对一个邻居说,没错,就是我打的电话,你看现在不堵车了吧,该出城的出城,该进别墅的进别墅。
其实路封不封对我也没啥影响,只是李晓曼买菜要多走二里地。这时,杨驹说的过街天桥就浮现在我脑海里。时隔三年,我也忘了当时这个规划批没批,不过批与不批,在我心里都是小事一桩,批了就让督导处监督落实,没批让接任杨驹的人重新报一下。对了,顺便解释一下,那个杨驹两年前就裸辞了。其实他早该裸辞,一个三清博士,居然像个愤青,这不顺眼那不顺眼,一开始大家让着他、敬着他,但发现他连市长也不敬也不让时,事情就有改观了。好多人跟我一样看走眼了,他不是城府深,是傻。不过这会儿想起来不得不承认杨驹还是有点水平,能在圣龙拿到土地时就高瞻远瞩建一座桥上桥,想到这儿,我竟然生出英雄相惜的感慨。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王秘书叫过来,现在的王秘书已经不是王秘书了,他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但我还是习惯支使他。新来的秘书也是学清研究生,但做事特别轴,自己表情不丰富,还看不懂我的眼色。若不是怕人说三道四,我早就换了他了。如今的王主任也有点变了,我电话打了一刻钟后他才踱着方步进来。他解释道,刚接了个电话,许市长秘书的电话。
我的脸有些阴,心想你小子少拿许市长压我,那个副局我就不给你报。我们一位副局到站了,有三四个竞争者,按资历王主任最浅。也不是非要论资排辈,但人家都是业务线,我是业务出身的,虽然如今不再看地球仪,也不再看图,但还是对业务干部高看一眼。尤其是王主任拿话暗示我后,我就开始反感。他总说湖畔别墅的房价坚挺,出一套,秒光,不像市區的房子,有价无市。我知道他在暗示,没有他,我就买不上那么便宜的房子,住不上那么好的环境。其实我是感激他的,不然也不能提他当办公室主任呀。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显然是低估他的胃口了。我懒得跟他兜圈子,直接说,把当年杨驹架平安桥的规划找出来,让督导处去落实。
王主任说,老大,还真不行。
我一听不行就来气,你说他是老大还是我是老大?于是我就拐了个弯地抢白他,别老大、老大,如今什么气候,八项规定白学了,镜子白照了,澡白洗了。我还想说下去,却被王主任的求饶打断。他说,好啦好啦,我的大局长,不,局长大人,也不对,是陈局,哈哈。然后向我靠了靠,压低声音说,许市长把建桥的钱拨给“城市绿肺”了。
我的眼睛应该一下就变成牛眼了。不然王主任也不会不自觉退了半步。我想说那个“城市绿肺”不是批给盛达实业了?怎么政府又掺和进去了?但我还是没有说出口,我知道自己一个大局长这样问底下的人,明显露出了政治和业务的低能。所以我只是瞪着牛眼,让王主任猜这里面的意思。
王主任不愧是当年的小王秘书,他往我跟前凑了凑说,“城市绿肺”是形象工程,也是城市名片。然后又神秘地压低嗓音说,挪用平安桥的资金只是说辞,症结在于领导不愿建平安桥。
我看了一眼王主任,心想你这家伙又开始揣摩领导的意图了,一个小小的平安桥,若说资金紧张可以理解,说领导不愿意建那真就小题大做了。我斜了他一眼,不想说话,但还是忍不住张口问,怎么可能呢?
王主任习惯性地看了看门,然后又往前凑了凑,说,还不是为了保证你们湖畔别墅业主的生活质量。也许是他的口臭熏得我有点晕,我反正一时没反应过来。我等着他压低嗓音继续解惑,谁知他却提高了嗓门问我,你每天到公园遛弯吗?我说当然。他又问公园里空气好吧,人也少吧?我瞪了他一眼说,别说那些没用的,直奔主题。
他笑着说,为啥三环外的别墅价格这么高,还不是因为有湖畔别墅傍身,如果建了平安桥,幸福里的居民都乌泱乌泱过来,湖畔公园还能这么清净?
我瞪了他一眼说,这样做就太过分了。
王主任又要往前凑,我挡住了他。他无法近身,只好压低嗓子说,是许市长的意思。然后又问,你不知道?见我不理他就又说,他岳母、小舅子都在你们别墅住。
我说就为这?他说也不全是,据说你们小区的人都不愿建桥。
我说,他们打市长热线了?这也摆不上桌面呀?
这倒没有,湖畔的业主非富即贵,不用热线就能直达天庭。
都说人闲是非多,一点没错。我一直觉得李晓曼除了喜欢小动物,还真没什么不良嗜好,尤其是不会东家长西家短的长舌,但最近总是跟我吐槽湖畔家园的事情。昨天我一进家,她就气鼓鼓地说,还住别墅呢,你瞧瞧这素质。我说,五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想说了多说两句,不想说点头一笑、嗯哈过去就行了,咋还动真格的?她说,其实也不关咱的事,就是看着上火。那个旺财,就那个柯基狗的主人,你还记得吧?
我一听她说狗,就想笑,但我没笑出来,耐着性子让她发泄。为了配合,我说,知道,不就是打市长热线的那个暴发户?
李晓曼果然情绪好了许多,她说,嗯,就是他。这个人也太奇葩了。昨天他也不知抽了什么风,拉着旺财去西门外遛,走到平安路口时,旺财看见刘嫂带着胖胖在路东边,就挣脱了主人跑了过去。
我心里一惊,心想如果旺财被撞了,市长热线还不得被打爆了。就忍不住问,不是有隔离带,它怎么能过去,伤了没有?
哎呀,伤倒没伤着,就是刺啦、刺啦逼停了好几辆车,有一个车差一拳就和前面的车撞上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旺财过去就扑了胖胖,然后就把胖胖那个了。
我以为旺财把一个叫胖胖的小朋友咬了,就说狗毕竟是畜生,急了会咬人的。
不是咬,是扑!不知是因为我没理解还是太激动了,李晓曼脸涨得通红。然后又愤愤地说,等旺财主人跨过马路时劈头盖脸就把刘嫂骂了一通,他说他家旺财是处男,本来和院里的替妮订了婚的。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
是呢,都说狗眼看人低,旺财爸爸就没把刘嫂当人看。对了,你不知道吧,刘嫂就是旺财家的保姆,胖胖是刘嫂捡的流浪狗,一条短腿的黄色土狗。我和李小宝见过胖胖,憨憨的挺可爱的。刘嫂说胖胖自己在家待了一天,她刚牵出来遛,其实胖胖的发情期就快过去了,没想到旺财会扑过来,拦也拦不住。旺财爸爸不依不饶地骂了刘嫂半天,最后居然说明天就别来上班了,他看见刘嫂就会想起旺财破处的事。
我基本捋清楚了,心想你们养狗的人还真把狗当人了。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我说路口不是封闭了?旺财咋过去的?
哈,路口隔离带有个缝,人都能从那儿侧着身过,就更挡不住狗了。
我心里又是一惊。问,你不会也从那儿过吧?
李晓曼脸一红说,偶尔。
我说偶尔也不行,太危险了,要么就别去幸福里买菜了,要么你就绕到桥底下。为了杜绝这种事情,我还说,你是谁呀,素质那么高,可不能跟他们一样。
李晓曼红着脸说,放心,我不会的。据说旺财横穿马路时一辆宝马轧住了牵狗绳,把伸缩盒轧坏了。旺财爸爸还跟人家理论了两句。想想都后怕。
昨天一晚上李晓曼的话题就没有离开过这点狗事,今天我一回家,李晓曼又说下午遛李小宝时,旺财爸爸跟她说刘嫂心术不正,比如在他家时,就总拉拢旺财,若是刘嫂在家,旺财都不跟他出来。还说刘嫂想钱想疯了,她知道柯基价格高,就想法借旺财的种,恨不能让她那土狗改变门庭,生一窝混血。还说即便是混血的柯基,一只也能卖上千元呢。我不想听这些狗事,但李晓曼却不管那些,从进门换鞋开始,她就一直跟着我身后说。我问饭需要我帮忙不,她说都做好了。我以为这事就绕过去了,谁知坐在餐桌前,她又接着说,旺財爸爸还真把自己的狗当成小王子了,你猜他今天还说啥?我刚往嘴里放了一口青菜,嘟哝着摇了摇头,而且还咳嗽了两声。李晓曼只说了句,你慢点,就又开始说狗事。旺财爸爸说真是可惜他们家旺财了,今天旺财见了替妮都不感兴趣,替妮主人也不愿搭理他们。旺财爸爸说替妮还是个处女,是替妮主人从英国带回来的,估计人家嫌弃他们了。
我说像旺财爸爸这样的人,你以后躲着走。李晓曼说,是呢,公园这么大,紧躲慢躲还总碰上,如果以后不让进了,在院里遛就更躲不开了。对了,有人说要在路口建桥,说是建成了,公园人一多,就不让狗狗进了,有这个规划吗?
我说,有是有,就是目前这边居民少,资金紧张,还在排队中。
李晓曼说,咱们东边是人少,可西边幸福里怎么也有上万人吧,这桥应该早点建起来,都方便。说完又嘟囔一句,不建也好,清净,建起来人一多估计真不让狗狗入园了。
我没再吱声。我知道李晓曼说的是实情,也知道李晓曼每天去马路对面买菜。说心里话,我还是愿意把桥早日建起来,可有些事情我是不好坚持的,毕竟上面有我那同学,下面还有王主任,等等。可有时看似不经意的一个小事,就会平添无尽的烦恼,有些事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是生活教给我的智慧。若不是湖心岛的事和许同学顶了牛,也不至于被穿了大半年的小鞋,也不至于被人写了检举信,也就不会有病乱投医,又买狗、又搬家了。想到这里,我忽然就想,旺财爸爸一个暴发户能有多大能量呀,敢这么跋扈,莫非后面……我问李晓曼,旺财爸爸是做什么的?
李晓曼想了想说,你若不问我还真忘了,他好像是做园林工程的,有一天他还说咱们小区和公园的花草树木都是他做的。做绿化可挣钱了,这个人应该也不简单。
我哼了一声,啥简单不简单,抱住一棵大树就有阴凉了呗。
李晓曼说是呢。然后又说你猜我前几天看见谁了?我最不喜欢人家让我猜,但李晓曼和王主任一样总爱让我猜。我当然不会猜,这种事我也猜不出来呀。李晓曼说,你那许同学、许市长夫人,她说来串个门,但我看着不像。哪有穿着家居服串门的,我拉着李小宝跟在她后面,看見她拐到东头那座大别墅了,就是那个门前有罗马柱的大房子。
我说,以后再碰到熟人不要开口了,能躲开就远远躲开,躲不开就点点头,心照不宣。那天李叔来咱家时也碰上了一位领导,人家一拐就上了湖边柳树底下,我和李叔都看得真真的,大家连个头都没点呢。
李晓曼说知道了。你们这些人,唉,还是我们李小宝可爱。我看了一眼摇头摆尾的李小宝,那乌黑的大眼睛萌萌的确实也挺可爱。
我又开始看图了,我的目光聚在平安河上,一动不动。李叔终于忍不住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日子真是快,一转眼你都快退休了,难得还有那么好的眼力。我从余光扫了一眼,李叔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了,跟那些超市排队买鸡蛋的老头没啥区别。说完李叔又摇摇头,脚步也往门口移,一时间我心里就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当李叔伸手拉门时,我忍不住就说了一句,我再考虑考虑。
李叔来找我是为了湖心岛的事,他像当年当记者一样敏感,想探究湖心岛后面的真相。他说皮裤套毛裤,肯定有缘故,不是毛裤薄,就是皮裤没有毛。许副市长那么坚持建湖心岛,肯定背后有缘故。为了拿到他想知道的,李叔竟然给我戴高帽说,若不是你专业能力强、政治水准高,说不准西山脚下平安河畔就真建起别墅来了呢。我前几天到那边转了一圈,周边已经修路架桥,圈了个网球场,还建了游乐设施,我看建别墅是早晚的事。
我明白李叔跟我说这些的目的。李叔之所以掺和这件事,是为解当年的结。前些日子,那个陪他跑步、也是害他丢掉副市长的小经理出来了,出来后竟然厚着脸皮找到了李叔,痛哭流涕解释当年他绝对没提李叔一句,是竞争者背后偷偷拍了他和李叔跑步的照片。没想到李叔就信了,信了之后俩人就分析是谁拍的照片,结论也就是两个,一个是盯着李叔位置的人,一个是小经理的竞争对手。这样一说,李叔的生活就有了目标,他像焕发了青春一样从自己的继任者分析,分析来分析去就瞄准了许副市长。于是他就想顺着湖心岛这根藤,摸许副市长这个瓜。说来也怪我嘴欠,跟许副市长为湖心岛不愉快的事,当天就跟李叔倾诉了,当时李叔还劝我有些事情不要太较真,水至清则无鱼。
如今湖心岛变身“城市绿肺”,表面相安无事,但在心里都是我和许副市长的禁区,我们都忌讳提湖心岛。虽然湖心岛不提,但下马威成了家常便饭,甚至有一次在全市领导干部会议上点我。当然点也不是明点,但说的那事,全市人民都知道那就是我,当时我坐在台下,脑门子一个劲冒汗。再后来,王主任拿来建“城市绿肺”的规划,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湖心岛的变身,换了说法,也换了内容,就是说之前的别墅换成了全民健身中心。王主任说,河滩地闲着也是闲着,“城市绿肺”规划不仅能造福市民,还是一张亮丽的城市名片。我心里虽然不赞成,但除了各让一步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我眼一闭,说,你就正常报,上会讨论投票吧。
“绿肺”修路修桥前,我和李晓曼带着李小宝去过一次,我是想看看那桥那路影响泄洪不。我们到达时,一车车水泥正往里涌。李晓曼说,这么多钢筋水泥,还怎么能容下绿?说这话时,李小宝在河边追一只红嘴鸟,一撒欢儿就掉到了河里。于是我们都无心再看什么,就匆匆带着李小宝回家了。后来李晓曼说,你们也真够可以的,这是谁的主意呀?“绿肺”的体育设施还没健全,倒是先修了一个宠物乐园。我说,你知道,我肯定不会批这样的规划,不过既然地皮批给开发商,规划也是健身中心,和健身相关的辅助设施就是人家经营者的手笔了。当时好像是有一个儿童游乐园、一个宠物乐园。比如你去健身中心,就可以把狗狗寄养在宠物乐园呀。
李晓曼说你可真能转。如今健身中心人迹寥寥,儿童乐园和宠物乐园倒是异常火爆,仿佛谁家的狗狗没有去过,就低狗一等。
我对这种狗事向来不感冒,看着李晓曼沉浸其中,就忍不住撇撇嘴。没想到这一撇竟然激怒了她。她说,始作俑者就是你们,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大老爷了,天天要过的平安桥一拖再拖,宠物乐园却只是一眨眼。
我说,哎哎,不要把我扯进去哈。桥是财政拨款,宠物乐园是个体开发,不一样的。再说我也就是在规划上抬抬手,铁路警察管不了下一段呢。李叔的电话就是这会儿打进来的,李叔也是问“绿肺”的事情。记者出身的李叔问得很详细,而且还问之前“湖心岛”的事情。我说“湖心岛”是过去式了,“绿肺”实际上还是临建,只要不影响泄洪,就任由开发商折腾吧。而且我还特别强调,我们在绿肺左右两侧规划了两条明渠,将叮咚的山泉引入平安河。李叔嗯嗯了两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他说既然是泄洪口,为啥就非要建这建那呢?
为啥?还不是地皮紧张,尤其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是宝地,招财进宝呗。说完我就后悔了,李叔不是李晓曼,我有点后悔,又马上找补,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利用起来也挺好的,比如那个网球场、儿童乐园还有宠物乐园,等等。
放下李叔电话,我的心还是不能静下来,就讨好李晓曼说,看来这个“绿肺”还挺受欢迎呢,周末,咱们也带李小宝去宠物乐园一游。李晓曼并不领情,她说,那里面消费那么高,不是我们李小宝能去的。有那个钱,我还给宝宝买肉吃呢。
李晓曼又说,其实就是攀比,旺财整天去,也没见素质提高多少。说完就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停下后跟我说,旺财,一提旺财又笑了一气,然后才断断续续说,旺财办了个年卡,每周去绿肺宠物乐园游泳。旺财爸爸说旺财要参加百名柯基游泳比赛,还请了专家级别的教练。
你没见,那个烧包劲。说到这里她又大笑了一通。然后说,你想不到吧,旺财爸爸正跟我们显摆时,旺财就掉到了湖里。旺财爸爸那个急呀,恨不能也跳下湖。大家说,别急,旺财会游泳,你喊它,让它往岸边游回来就行了。你猜怎么着?旺财就是扑腾,跟李小宝掉水里瞎扑腾一样,你越喊,它越往里扑腾,一点方向感也没有。园林工作人员帮着把旺财捞上来后,旺财爸爸不仅不感谢,还批评人家湖边没有栏杆,还说水太脏,把旺财给熏晕了。替妮妈妈居然附和道,就是,就是,乐园里的游泳池是划好赛道的,水又清又亮,哪像这湖水,不把旺財熏晕才怪。你说说他们这是什么歪理,就是处处高狗一等惯了。狗刨是天生的,本能的自救。这邯郸学步式的训练,不去也好。
我说,原以为孩子的钱好挣,没想到宠物的钱更好挣,不知是脑子太灵了,还是动物们太闲了。李晓曼嘟囔了一句,这不关动物们的事。
本来也是不值一提的事,一笑就过去了,没有想到第二天李叔就到单位来找我,虽然李叔已混入老年队伍,但说话和想问题还是那么敏感,他说“湖心岛”也好、“城市绿肺”也罢,都是盛达实业的王老板一个人在那里起劲。王老板是生意人,无利不起早,总不会白白投入吧?
我说,对对,应该是他觉得这里面有行情,那个宠物乐园已经盈利了。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里面一定有玄机。不然许副市长也不至于跟你翻脸,也不至于给你穿小鞋。李叔像写新闻一样几句话就将我拿下了。我心里也很赞同他的观点,可有啥玄机跟我也没关系,我不想蹚这浑水。所以当李叔问这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就说,也许是许副市长受了高人指点,建个“绿肺”捞政绩呢。
本来是一句打发李叔的话,谁知李叔却一拍脑袋说,你真是给我提了个醒,许副市长确实有这个爱好,前几天许副市长还约董老三去了一趟呢。我当然知道董老三是董大师,但这称呼只限于在家里说,而且李叔已经好多年不叫董老三了,咋忽然就换了称呼?是更近了还是有了意见?就在我愣神时,李叔真就抬腿走人了,我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句,我现在就去找那个董老三。
我望着李叔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觉得这个李叔咋还就这么拎不清事呢,估计是啥也得不到,还又添新的烦恼。可惜聪明一世的李叔就是没有悟到这些,也可能是悟到了故意装糊涂。早些年,董大师说李叔是他的发小,李叔不置可否地喊人家董老三;再后来李叔也不再董老三、董老三地叫,开始称呼董大师;再后来是李叔说董大师如何时,董大师开始不置可否,李叔一声声发小贴上去,董大师就闭着眼睛捻手串的珠子。说实在的,我都替李叔尴尬,觉得他有攀附之嫌,也觉得若不是我还在位,估计董大师都不会再见这位发小。我想让李晓曼劝劝李叔,李晓曼不仅不去劝,反而甩给我满脸的鄙夷与不屑。她说董老三就是李叔的发小,也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然后就把董老三的老底又揭一遍,什么董老三从小就神叨叨的,整天挂着两条清鼻涕跟在李叔身后。那时李叔是村里的进步青年,人更是勤快,把家里的自留地收拾得绿油油的。什么董老三不爱劳动,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自留地单看地边,长得还好,但只要往里一走,绝对是草比苗高……我说,人家那也是修行呢,这不几十年后就修炼成了仙风道骨的大师,连李叔都说,英雄不问出处。李叔不是也说当年他就发现董老三不同于常人,比方说董老三预言,将来李家庄能成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李叔当兵时是想拉董老三一起报名的,但董老三说,他的出路在文,李叔的出路在武。果然几十年过去,李叔转业到我们这座城市当上无冕之王时,董老三也成了投石问路者的香饽饽。
早晨上班后,我沏了一杯茶,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就想给李晓曼打个电话,提醒她下雪天别去对面买菜了。刚拿出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就进来了,我想都没想就摁了。摁完后接着给李晓曼打电话,电话通了,但没人接。这时那个陌生电话又蹦出来捣乱。我没好气地又摁了,摁完又给李晓曼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的心突然就乱了起来,特别不踏实,总想开车回家一趟。
我觉得自己不应跟李晓曼发脾气,想想她也是挺不容易的。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更不舒服,李晓曼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若多从物质上给她一些,让她实现财务自由,也不至于和旺财爸爸搅和在一起呀。我是讨厌旺财爸爸,你遛狗就遛狗吧,总是有意无意显摆。李晓曼毕竟是个女人,是个要面子的女人,被他同化也是我应该预料到的,只是我没想到这同化来得这么快。我想旺财爸爸一定是抓住了李晓曼的软肋,看到李晓曼天天到对面幸福里买菜,看到李晓曼舍不得带李小宝去宠物乐园,等等。
确实身边比我职位高的比我职位低的,大部分都不在乎那点小钱,归根到底是人家底子厚。一瞬间我想是不是有些事也该稍微活泛一些呢,最起码可以让李晓曼实现车厘子自由呀。前几天我喝了酒,搭王主任的车回家,王主任在我上车前打开后备厢紧忙活了一番。等我下车时,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拎着一箱樱桃。他对李晓曼说,嫂子,这是我侄子从新西兰带来的车厘子,你尝尝。我装作醉酒不吭声,想看看李晓曼怎么给王主任台阶下。那天我还等着李晓曼把樱桃扔出去,然后教育我,吃苹果更健康,我啥也不图,就图咱们一家平平安安,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政治安全、身体安全。没想到李晓曼居然就接了过来,她说,那我可要尝尝,你侄子毕业了?王主任说,没有呢,他们没学啥本事,倒是学会过洋节了,回来过圣诞呢。
我第二天发现,李晓曼竟然也发了朋友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摆拍,谁大下雪天的在小院里吃樱桃呀。晚上李晓曼居然让我看她下面的一百多个赞。说完撇了一下嘴又说,旺财爸爸看见我晒,他也晒,他不仅晒,还留文字,什么车厘子自由,旺财可以有。我没吭声,虽然我知道车厘子是樱桃,但不管樱桃也好、车厘子也好,我知道价格高于普通水果,我们自由不起。
我开始后悔买这儿的房子了,我担心李晓曼近墨者黑,如果那样,我就没有安生日子了。果然一向不参与我工作的李晓曼开始问东问西,什么“绿肺”的引渠修好后真就没必要浪费那一大片河滩地了,什么“绿肺”真是城市名片了,她还说周六要带李小宝去宠物乐园。我说,这不像你的风格呀,你不嫌贵了,不留着钱给李小宝买肉了?李晓曼说,看着贵,但搞活动时办个卡还是蛮合适的,前几天旺财爸爸跟我说打三折,我就让他顺便给我办了一张。昨天我们搭旺财爸爸的车去了一趟,别提李小宝玩得多高兴了。我说你们和旺财一起去的?李晓曼说,对呀,其实旺财爸爸也不是那么LOW,最多属于钱多人傻那种,毕竟是邻居呢。我说好吧。我不愿直接说和旺财家保持距离的话,于是我就问,他家那个保姆,也就是刘嫂的狗狗生出小狗来是啥样的?
我以为李晓曼会像以前那样对这件事愤愤不平,没想到她竟如此心平气和地说,有两只像旺财。如果不知道妈妈是土狗,一定会认为那窝小狗就是纯种的柯基。说完竟然八卦,你说怪不怪,那个旺财和替妮天天在一起,感情也有,但替妮就是怀不上小狗。也不知是旺财不喜欢替妮还是审美疲劳了,一见到刘嫂的胖胖,就不管不顾。还真是便宜刘嫂了,一年两窝狗就把保姆钱挣回来了。我说,这个旺财重口味哈,还是能躲就躲吧。李晓曼说,我干吗要躲,我们和他不是一个品种,不用躲。对了,你猜“绿肺”的绿化是谁做的?像每次一样,李晓曼不等我回答就说,是旺财爸爸。旺财爸爸说修路种树、修渠也种树,建这园那园都少不了绿化,一个“绿肺”建起来,绿化的钱不比盖楼的钱少。
我说盖啥楼?
李晓曼说,旺财爸爸说,那个地方上风上水,“绿肺”里建别墅是早晚的事。我看了一眼李晓曼,哦,不是看,是瞪。我第一次这样瞪她。李晓曼垂了一下眼睑,然后又抬起来说,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你师弟愿意批就批呗,不过就是抬抬手的事,你别拦着就行了。
我又瞪了一眼李晓曼,想弄清楚是她被什么附体了,这可不是她的风格呀。李晓曼说,咱们也不干违法乱纪的,就是顺水人情,皆大欢喜的事。一说到这个事,我的火气就突突往外冒,搂也搂不住,就像当初跟许副市长说湖心岛一样。我瞪着牛眼往外喷火,不管是“湖心岛”还是“绿肺”,总之就是泄洪口,不建住宅,这是底线。
李晓曼“咣当”一声牵着李小宝出去了,出门前嘟囔了一句,那为啥不建平安桥?
是呀,为啥不建?我想起了王主任的话,财政的钱都去建“绿肺”了。我想说你再买菜时,给刘嫂她们点拨一下,让幸福里的人也学学湖畔的人,打打市长热线,只要上面一过问,我就让督导处去落实。可我没说,不是因为李晓曼出去了,就是在,估计她也不会关心这些了。果然晚上我提起平安桥时,李晓曼说,不建也好,建个桥,两边小区就合为一体了,乱哄哄的,李小宝进公园也要受限制了。
我说,那规划早就批了,建是早晚的事。李晓曼说,这年代流产也很正常。说实在的,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梦一个接一个,一会儿是建平安桥,一会儿是在“绿肺”建别墅,总之就是乌泱乌泱没消停。
早晨起来,李晓曼看著我的黑眼圈说,昨天的话就算我没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本来是住幸福里的命,都是你非要住进湖畔来。
出门时,车从地库出来直接就并入了快车道,我无意间扫了一眼幸福里,别说要掉头绕一圈才能上快车道,就是出门也挤擦擦的。这样想时,就看见一只黄狗从幸福里那边横穿过来,我不由得点了一下刹车。还好,路上车少,不然就被追尾了。一身冷汗后,我才留意,这快速路两边的围挡处被人为弄出了一道缝,这缝可以让一个人侧身而过,当然更拦不住小动物了。
也许是被那只黄狗吓了一跳,我满脑子就是李晓曼从那道缝过来过去的影子。我一边打电话一边想,无论如何也要把督导处长喊过来,必须落实平安桥。李晓曼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其实不接电话的情况常常发生,比如人在厨房或者在小院里忙活,有时电话放在卧室,有时放在客厅。房子大有大的好处,也有大的麻烦,比如搞卫生、比如找个东西,都费神费心。今天雪虽然不大,但依李晓曼的性格,应该是去小院里扫雪了。我调出督导处长的电话时,那个陌生号码又打了进来,我没好气地接通了,里面传来杨驹的声音。杨驹说他来金城出差,想约我见个面。
我说,那你下午来吧,我上午还要调度两个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当年那个桥上桥。你规划了,可资金就是一直到不了位。
杨驹说我就是想跟您谈谈金城的规划,比如那个“绿肺”,比如这个桥上桥。一听他这样说,我就后悔了。心想你都拍屁股走人了,谈这个有意义吗?莫非也是给“绿肺”说情的?我马上联想到昨晚和李晓曼的争执,心里一惊,暗自骂了一句,这些人真是无孔不入。
我改口说下午再约吧,有几个规划还要上会,如果早我就联系你。其实在说那句话时我是放弃和杨驹见面了。杨驹还是那样不敏感,居然没听出来我在躲他,还说,也好,我上午先在市区走走,咱们下午见面聊。
放下杨驹的电话,我就把他拉进了黑名单。因为在这之前,董大师提醒过我,我今年犯太岁,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工作上,出不得半点差池。其实想到这里时,我感觉心里的底线就要崩断了,我不知道哪句话、哪个眼色就是压断那条线的最后稻草。
后来我一直回想那个上午,我总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来,我那天就该回家一趟。可我没有。我的顶头上司新副市长杨驹也说,都怪我,若我早一天找你就好了。杨驹还是那么不修边幅,但人却让我打心眼儿里敬重了。
那个上午,我把督导处长叫来给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在五一前完成桥上桥。督导处长哭丧着脸离开时,李叔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让我赶快到医院去。对于那个细节,我不愿意回忆,更不愿意说。因为那天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天李晓曼把小院里的雪清扫干净后,看到了未接电话,也看到了我的微信留言,但因为赌气,就没有回复。她本来是想带李小宝去公园的,她想给李小宝拍几张雪景。可一出门就看到了旺财爸爸带着旺财往公园走。李晓曼就想避开旺财爸爸,可旺财眼尖,大老远就叫起来。这一叫,李晓曼就不好再躲,可又怕旺财爸爸问 “绿肺”的事,就推说要去对面幸福里超市买东西。为了让旺财爸爸相信,她把李小宝送回家,就拎着袋子直接出来了,仿佛只有尽快赶到超市才能证明自己没说谎。
从家出来后,李晓曼想都没想就从缝隙蹭了过去。这时一辆进市区的车快速驶来,等看到横穿马路的李晓曼时,虽然也来了个急刹车,但因为雪天路滑,车轮还是轧在了李晓曼腿上。
据李叔说,他当时就在旁边。我问他怎么会在?李叔说,他是来搜集平安桥证据的。他已经在这儿蹲点三天了,看见了十几起急刹车事件,说着,他还把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给我看。我摆摆手,心想你知道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提醒李晓曼?李叔说,他已经调查清楚啦,那个“绿肺”已经偷偷打了别墅的地基了。你觉得没人允诺,他敢?李叔让我猜这后面的人是谁?
我没心思猜,我的心思都在李晓曼的腿上,我不敢想李晓曼能不能闯过这一关。李叔就像李晓曼一样开始自揭谜底,你知道盛达的王老板是谁?是龙老板的表弟,他们和你那同学是拜把子的兄弟,这样一说你就明白了吧。那个董老三还不跟我说,怕我坏他们好事,其实我早知道了,是董老三鼓动你那傻师弟,说当年市长把小月河改造成平安河后就升迁了,而且连升三级。他建一个“绿肺”,把住上风上水,就能超过市长的势头,将来不止升三级。
我说是董老三让他建别墅了?李叔说,那倒没有,但人家开发商也不能做赔本买卖呀。估计是想着生米煮成熟饭的好事呢。
我没吭声,心想叔叔就是叔叔,如果是父亲你还能这么淡定吗?果然李叔又说,小道消息说,有人把“绿肺”捅到媒体了,以我的经验下一步该彻查了。对了,有人说那个杨驹要回来了,叔没看错你,你一直没有在那个规划上签字吧?
我说没有,说完这些年的苦水疙疙瘩瘩就在心里翻腾,我想如果当初签了呢?那样就不会找董大师指点,就不会跑到三环外买房,就不会……唉,我骂了一句,他妈的董老三指的是啥道呀。李叔看看我,估计还想问、还想说,但我别过脸不再看他。
这时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我问,腿能保住吗?护士说,还在手术中,我们尽最大努力吧。
李叔说,别问了,晓曼那么好的人,老天都会保佑她的。我点点头,心想这才是一句人话。
李晓曼从手术室推出来时,眼睛是闭着的,我轻轻在她耳边喊,曼曼,曼曼,你得好起来,不然谁管李小宝呢,不然谁管我呢?我还想和你平平安安白头到老呢。李晓曼没有睁眼,但我看见有一串晶莹的水珠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就像一条河。
云舒,女,原名張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金融学院和河北大学作家班。出版长篇小说《女行长》,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原创版》 《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城》等,中篇小说《凌乱年》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