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如梦之远,人生如纱之薄。
大海如洪荒之无际。
你想赞颂。但你应该缄默。
你要防备大海的眼泪,从礁石上的冷风里突然射过来——
人类这种自以为具备智能的生物,在大海面前,怎可枉自表述雪月风花与天高地厚?
仿佛从天而降。这润泽地球的,大宇赐予的蓝丝带。
你可以教化灵魂与之形相似,却不能擅自以为道相同。
在大海面前,一切感喟都震动着骨髓。
除了以膜拜之姿礼敬浩瀚,并以屏息之态,削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一点点了悟,其他任何赘述都是傲慢的。
古老的,无需姓氏标榜,又永恒的样貌啊。
你千世万世也无法企及的存在。
什么样的慕仿,能使你胸怀如是,思想如是,生命如是?
艰难吸取,是唯一归途。
——假如,你想让自己活得因“明白”而更痛苦;因更痛苦,而无限接近澎湃的幸福。
二
任何溯源都是不着边际的妄想。
在大海面前,天地恒常,岁月无名。终你我一生,也不足丈量,哪怕渺小涟漪的万分之一。
因而咽下惊呼是良策。
人之终极自省,便是及时阻挡蝼蚁之音脱口而出。
古今成王败寇,谁能随意调换寇载车马,扭转地势纵横?
大海铺天而过,丛生又泯灭多少天意的玄机。
盘膝,请苍天指点,亦是徒劳。
一代一代南归的大雁,懂得沧海桑田,已殁多年。
此间苍天只管拿捏苍狗,不计俗人春秋。
不要倾诉。不要将薄而又薄的认知突兀暴露。
尽管你已追寻太久,一生都贯穿流浪的冲动。
那微尘从不曾被你看清。但你知道,它已跌宕千百年。
而你至死,未曾与之同行。
任何比拟都是有罪的。
记取这句,你的人身或许能脱离一块烟火的污垢,在大而無形的敬畏之词上,填补一点倒影的虚无。
三
静静看着。
静静地,被轮回的大而无形的翅膀笼罩。
静静地,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面前,把人类的喜怒哀乐缩回莽山中一株草。
多少鼓荡你文字风雷的词汇,你以为它具备了令你恭谨的心绪灌满感动或惊醒。
其实,那只是一再击打你胸中壁垒的梦呓。
你以为踩得死死的,盘踞在众生之中的一席之地,从不曾弥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巨浪与长天之间的缝隙。
满心的疲惫与散落在筋脉中的三两分惊喜,该如何搁置?
漫长的一生啊。你说。
漫长的一生被海风吹得多远啊。你说。
一座座礁石冷着脸,暮鼓一样坐着。
这是玄黄二字昭示人间的,真正的不动声色。
大海深处,有多少生物在为生长而奋斗?
硬壳的,软脊的,发光的,暗淡的,庞大的,弱小的。
芸芸之意,刚露端倪。尚有许多不明户籍。
可叹之前,你一度以为自己稔熟万物。
四
除了海风,什么能被广荡形容?
从水天的另一边,从人间的另一边,从遥迢不可知的另一边。
整个红尘被吹来,又被吹去。
它路过即放下,不管几个世人正沉迷并匍匐于它的余音。
大音呼啸,制造轰然复寂寥的寓言。
你被蔚蓝色拥抱,但不能将蔚蓝色稀释。
存在与不存在该如何解析?在天地之间,一个海与一个你,谁被谁穿心而过?
涌向前方的无尽波涛,深深地打开你的幻觉。
六合陷于沉沉静谧,仿佛一切更迷惘,仿佛,一切已治愈。
倒映于海水中的浮云,一层层无穷尽。
无从聚合,也无从打碎。包括被羽化与爆裂用尽的辞藻。
只是啊,那由远而近的老迈的船桨何其幸运!
茫茫无垠的这趟远行,肩上的雨雪皆已尝过百岁千秋,化做雾岚而去。唯独它,还未离开亲爱的理想的疆域。
那斑驳又笃定的身姿,恰似酣然而睡的哲人。
五
无从定论,脚下的沙子到底是哪年哪月被哪捧海水遗弃的。
一粒粒依次晒干身世的深沉。
问询如此多余——洪流的使命就是为了扔下碎屑。
大浪的深喉之所以不停地唱响,不就是为了覆灭杂音,抵达清朗?!
选择有时与宿命相关。
有时,与宿命相关的路,令人无从选择。
生有时,死有地。
大的生死与小的生死,又是谁带着谁,拓展着时空的跨度?
答案是没有的。明了的人早饮过烈酒,醉了又醒,甘之若饴,活在长叹组成的潮汐中。
起伏之意从古至今都在阐述道家的恒变。
——黄昏正在爬上海面,天即将沉入海中,海即将被天扣紧。
你立在中间,一会儿像一朵下坠的浮云,一会儿,像一朵海翻腾出的泡沫。
过去,现在与未来,在哪?
你按住胸口想一想,含泪笑了。
你知道,大海已从现实演化成笔下的意象,并干脆利落地,卷走了你写了千万次,依旧
没有写完的,所有单薄的痛痒。
霜扣儿: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百年散文诗大系《云锦人生》卷主编,《中国诗人》副主编。著有作品集《你看那落日》《虐心时在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