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人皆知“颜鲁公”书法之美名,朱长文盛赞:“自羲、献以来未有如公者也。”(《续书断》)东坡更誉其:“……书至于颜鲁公,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书吴道子画后》)然其因何、如何为美?此方面论述却不充足,理性且具体之剖析更少之又少。学习者甚众,书法美学研究却滞后,导向的模糊化带来的是对颜氏书法迷信式的、经验式的、片段式的、表面式的理解,这不是其研究百花齐放的种子,而是混乱纷杂的根源。本文选取书法美学重要部分——生命形式审美意味作为研究切入点,从“气、骨、筋、肉”的具体角度解析颜真卿书法的构成,溯源其形式技法的成因,划定其表现程度的边界,从而勘探出颜氏书法临摹与创作的合理路径。
关键词:颜氏书法;生命形式审美意味;形式技法;表现程度
中图分类号:J2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0905(2023)36-0-03
颜真卿以楷书和行书引领书坛,形成了与逸少书风并行的学习路径,影响深远。其中,“生命形式意味是书法审美意味的第一个层面,也是最根本的层面。它是书法美的本质性、根源性的因素,决定了书法的基本审美价值。”(宋民《书法美学概论》)经过长时间的体悟,历代书家概括出“气、骨、筋、肉”等作为审美的主要方面,下面笔者便将这几方面作为线之一端,逐个梳理它们作用下的颜真卿书法的形式技法和表现程度。
一、气象万千 、气吞山河的颜氏之书
“气”是华夏古代的艺术品评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审美意味,在古人的生命认知中有两方面的理解:首先,“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聚”则显化,生命力凸显;“散”则无形,生命力消亡。“气韵生动”“书卷气”“清气”等是这种“气”的优质表现。具体作用到书法中是聚集相似形式美因素,生成有如生命力般的气息。如厚实圆劲线条的聚集,生成的是劲健之气;自然且变化多端用笔的聚集,生成灵动之气。其次,“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吕氏春秋》)“气”本身是一种运动形式,具有动势的能量和力的内涵。“生气远出”“气脉贯通”“行气”就是这种理解的体现。具体作用到书法中便是“笔画、结构富有动势的生气和有机贯通的气脉”。(宋民《书法美学概论》)
这两方面的“气”在颜真卿书法中产生了哪些“气象”?
(一)“真气”
“真气”在书法中也指“正气”,即刚正之气。书论中常常将其“忠孝节义”的人品通过“人品即书品”的掩护,堂而皇之地等同于书品,此论断实属谬矣,对后世造成很大误导,切不可相信!颜氏形式技法中的“真气(正气)”,主要通过以下方面汇聚而成:首先,书写自然酣畅、不计工拙,郭尚先评其曰:“兴来掷笔到纸,无意于工,更何意于奇也。”所有书写中的形式技巧因素(起、收、转折、粗细、节奏、力量、质感、连带等)都不做刻意强调追求,不为其所累,实乃正义坦荡之心胸所为。其次,楷书单字结构的端庄稳定,聚合成整体章法的肃穆严正,便生发了刚正不阿的正气。最后,颜氏无意于书的“起草式”书写,“无意于佳而自佳者,乃诚为佳矣。”(盛时泰《苍润轩碑跋》)汇聚了心手两忘、率意天真的各种形式元素,自然生成了原始“真气”意味[1]。
“真气(正气)”的表现程度是有边界的,颜氏的用笔绝不是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描画,但“无意于工”并不等同于粗鄙僵化,那是一种自然合理而又稳定的书写状态,线条呈现出“殆出天造”的质感。颜体楷书结构虽“正气”充盈,但其中寓动于静、欹正相合、收放合宜,不可在“正”的程度上超越发展,往下一步便走向了刻板方正的极端,全无生气可言。“稿书”中孩童般的“率真气”是可以继续发扬光大的,明清诸家践行良久,一扫俗艳萎靡之书风,意境格调皆有质的飞跃,但个中“真气”最难把握,并非积累出来的熟练,反而是轻松的、简练的、畅达的、不谋划的、随遇而安的无意之书,如若依靠死记硬背字形,巧移安排结构、流滑炫技用笔的方式来学习颜氏“稿书”,岂非缘木求鱼、南辕北辙?终将不得[2]!
(二)“篆籀气”
“篆籀气”指的是“大小篆这类书体所散发出来的气象,它既是篆籀技法的外在表现,也是一种整体的审美感官”。(陈洪武《颜真卿书法篆籀气考略》)同时,聚集“古意”和“新意”两种形式美因素而形成的新的气象,颜氏将篆籀之意融入其书法创作并非简单的主观喜好,实为书法发展的历史选择。“行书盖古书法,晋唐以降,日趋姿媚,至徐、沈辈,几于扫地矣。而鲁公巍然雄厚蠲雅,有先秦科斗、籀隶之遗思焉。”(刘有定《衍极并注》)颜真卿之所以选择“篆籀气”乃是以期治愈当时书法之流弊,变姿媚流滑为高古沉着,“篆籀气”的此等功效来自其线条和结构的两大方面,篆书的线条凝练沉涩、厚重圆融、婉转畅达,这样便可舍弃唐楷式的起收、转折和顿挫,笔势自会畅达的圆融,书写性得到前所未有的提升更加接近书法本源面目。楷书和行书的结构发展到隋唐,早已失去了书体发展初期的生拙与多变性,法度严密僵板,束缚了率真自然的创作,而篆籀的结构仍不失本源的天性,有着更利于书写的圆畅变向的转折,结体也更为宽博通达、天真多变,这样高古的结构模式置换法度严苛、姿艳式的、程式化的结构套路,不但会让人耳目一新,更在结构方面扫除书写性的障碍。颜氏之“篆籀气”既是汲古也是出新,为当时书坛带来了“底气”和“生气”,直至泽被今时[3]。
“篆籀气”在日常运用中有几方面是需要格外注意的。其一,篆籀在于筆锋凝力,故深沉拙涩之感突出,但是在颜氏楷书和行书的学习过程中过于强调这方面的表现力,会导致笔势艰涩不畅,字势郁结不放;其二,篆籀线质圆厚,立体感明显,所以世人观颜氏书法会有丰腴之感,但这方面的意味已经走到“悬崖边”,往下一步便是虚肥呆板的“深渊”,所以线条肥硕不宜发展只可削弱,何绍基学习颜楷的方法便是如此,值得借鉴;其三,篆籀笔势多转少折,这样固然畅达,但行草书中过分强调圆转会产生绵软流滑之感,宜圆转中带折意,方圆需合度。
(三)“豪气”
“豪气”指豪放、雄壮、气魄宏大的气势,它不是由相似因素的聚集产生,而是形式构成本身便具有一种强大的生机和贯通的气脉。
从用笔角度来说,颜鲁公“纵笔豪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落笔则风驰雨骤,全以神行。”(蒋衡《拙存堂题跋》)论书法史中用笔之豪迈,颜真卿是当之无愧的翘楚,这是果敢、肯定、沉着、洒脱的心理状态得到精熟技法的加持之后方才形成的强大的生命力。有了这些内、外在的保证,其单独笔画本身拥有了“曲金”“坠石”般的力感;笔画之间更是气脉贯通、笔势畅达“如龙蛇生动捉不住”。(《芳坚馆题跋·论坐帖》)从结构上来看,颜氏结字取外拓之势、相向之势,突出外展的张力,书写时从中心点向左右摆荡,每字都犹如岩浆喷涌而出,动态的视觉冲击力强大。再从创作的理想来说,颜氏具有极大的反叛精神和浪漫主义倾向,“和初唐的欧、虞、褚等人相对立,要求从客观规律中解放出来,追求主观表现,颜字追求‘苍老‘雄强,是儒家‘发毅刚强的代表”。(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他开创了新的风气和法度,成熟的颜楷所表现的并不是森严的法度,而是其道德理想中的方正、广博、宽厚和雄浑。《祭侄文稿》和《争座位稿》更是突出矛盾冲突和情感的力度,将其二者列位于技术法度和理性思考之上。这样开创性的创作方式让书法有了温度,更利于表现思想和情感,观颜鲁公书法,更像是观其人,不需要理性的分析和类比,震撼的“豪气”便以气吞山河的气势已经直击人心了[4]。
“豪气”在书法审美中身居高位,但“鲁莽”“乏味”“低俗”之气与之也仅一线之隔。千钧笔力并不是重压笔锋的产物,更不是信手涂抹的狼藉,依据毛笔刚柔兼济的特点,其自身弹性和重力的较量才是强力线质的来源。相向回环的字势、左右摆荡的惯性是颜字整体的结构风貌,但同样性状的重复运用势必产生刻板乏味的审美疲劳,需借助线条长度、角度、弧度、位置、距离等多维度的变化组合方能尽其结字变化之妙。颜真卿主张的个性表现主义的创作方式确为先进,一扫拘谨、陈腐、萎靡的旧习,但无节制的滥用也会产生两大方面的问题:其一,情感力度过度,书法的情感力度是建立在优质人性基础上的,并不是私欲发泄般的无度,多参考类似于张旭、怀素、颜真卿、徐文长等表现力强的作品,拿捏好情感力度边界的分寸,才不至于降低作品的格调,甚至沦落为低俗;其二,表现主义的创作中形式技法为情感服务,没有了形式技法的保证情感根本就无法宣泄,所以临摹颜字时先要弄清形式技法和情感表现的关系,再做重现式的临摹,不临摹和盲目临摹都是事倍功半的[5]。
二、骨、筋、肉康健,生命力旺盛的颜字
(一)“骨”
“‘骨的生命形式在书法中体现为笔画强劲有力、间架结构坚实有力。”(宋民《书法美学概论》)世人很少论述颜字之“骨”,原因是其字不以骨力为突出风格特点,很容易被忽略,所以这方面的解析就变得更有价值。颜氏“笔画雄健”(王芝跋《刘中使帖》),这样的感受主要不是来自颜字书风中突出的“筋”和“肉”,而是骨力的雄强,至于其骨力的技法来源,前面“篆籀气”中已有论及,在此不做重复。骨力的另一来源是坚实的结构,其楷书和行书的突出特点是笔画不在边缘做过分伸展,保持浑圆态势,张力不散放于外而牢牢含于内部,更增添结构内部的坚实[6]。
正因为骨力在颜字的学习中容易被忽略,所以这方面的问题也层出不穷。其一,笔画过肥过软,笔画的粗和重是世人对颜字极大的误解,是简单的表象思维错误,这方面颜字已经发挥到极致,不可以再继续强调。从用笔方面来看,这方面的问题是由于书写过慢、过重导致的。其二,颜书强调简洁快速的书写,再结合“篆籀”用笔,必然不会在起、收、转折处刻意突出,所以他的“骨”是含藏起来的,学习时大可不必在这几处描摹刻画,甚至过分强调。其三,外形结构过于平板和稳定。颜字结构尤其是楷书,虽然不在外部做大开大合的伸展,但是必要性的参差错落绝不可少,四周平平的结构就会缺少笔画之间相反的作用力。笔画倾斜度、弧度和长短对比的变化会让结构稳定而不失动势,颜字楷书虽不做过大对比,但是不等同于完全消除,否则就只剩下了单调乏味的稳定[7]。
(二)“筋”
许慎《说文解字》释曰:“筋,肉之力也。”段玉裁注:“筋、力同物。”“筋”之力不同于“骨”的硬质坚实,而是韧健含忍和脉络连通之力。筋力在书法中体现为富于弹性的笔画和笔断意连、活络通畅的笔势。世人常以“颜筋柳骨”来概述颜、柳二人书风,“颜筋”这一深入人心的形象到底来自哪里?首先,笔画之“筋力”来自“篆籀”用笔中的笔锋的弹性;其次,不过分强调起、收、转折,重视笔画关系,左右摆荡的行笔方式,以及“草势”的加入,都使得颜真卿在笔势上突出显示出畅达通络的“筋力”。
“颜筋”既然是显著的特点,必然会得到更多的重视,但“筋力”有着特殊的表现方式,它不是显性的形式因素,而是“藏”和“度”的隐性存在。“筋”藏在“肉”之下,二者需要同时存在,虽然笔锋在生硬下压的动作之下也会有弹性,但是笔画呈现出只有僵硬之“筋”而没有“肉”之感,那岂不是“青筋外露”?何来美感?笔画之间的连络是“度”出来的,即凌空取势,是笔断意连,也是暗连。书写颜字时如果笔画间牵丝不断、缠绕不清,那便适得其反变成“筋力”孱弱[8]。
(三)“肉”
不同于“骨”和“筋”的力之美,“肉”更突出丰润、华美的审美意味。“字之肉,系乎毫之肥瘦,手之轻重也。然尤视乎水与墨,水淫则肉散,水啬则肉枯,墨浓则肉痴,墨淡则肉瘠,粗则肉滞,积则肉凝。”(张廷相、鲁一贞《玉燕楼书法》)“肉”之优劣全在用笔轻重和用水墨的方法之上,重按肉肥,轻提肉瘦,墨的过浓、过淡、过燥、过湿便会使“肉”带来“痴”“滞”“瘠”“散”“枯”的毛病。颜氏既没有用笔上过分的重按和轻提,也不存在上述用墨的毛病,所以颜字笔画所体现的是“肉”的丰妍、华润,绝没有“肥”“痴”“散”之感,那么学习者为何屢次在颜字的“肉”上出现问题?总的说来,是被颜字笔画粗厚的表象所误导,其用笔在于凝力、畅达、轻重适度,不偏于重按,其用墨在于变化丰富,浓淡润枯相间,不偏于浓墨和水淫[9]。
三、结束语
颜鲁公在中国书法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人物,他出现在书法确需也适合变革的唐代中期,其书法上的探索兼具复古性和开创性。首先,“篆籀”和“草意”入书是溯源,为当时书法找到了“来时之路”,使书法回归了本源的古朴和书写性;其次,他主张个人表现主义,将个人情感的表达置于形式法度之上,确立了二者的主次,为书法创作模式开拓了新路,将书法的艺术性表达提升到新的维度。正是因为他的伟大,我们才更应该冷静分析颜氏书法的优与劣,不应该对其产生迷信而不假思索的全盘模仿。过去的一千多年颜鲁公的书学思想犹如肥沃的土壤,为书法界培育出一代一代巨擘,如果吸取方式更合理,想必“这块土壤”未来所结出的果实会更加硕大。
参考文献:
[1]宋民.书法美学概论[M].大连: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2]黄简.历代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
[3]崔尔平.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
[4]刘正成.中国书法全集[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7.
[5]周汝昌.书法艺术问答[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
[6]项穆,著.李中礼,编.书法雅言[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7]陈振濂.书法美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
[8]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
[9]李泽厚.华夏美学[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作者简介:刘洪滨(1983-),男,辽宁大连人,硕士,从事书法、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