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馨丹
那一袋被十公里的阳光滋润过的饺子,那一袋留有母亲的指纹与父亲的体温的饺子,支撑着我把所有的孤独与悲伤包进肺腑,用各种书籍把我的灵魂塞得满满的。
父亲年轻时,是老家有名的浪荡子。作为长子、长孙,父亲被长辈们惯得不成样子。他的姊妹都考上了大学,只有他,初中念完就辍学了,除了游手好闲,他什么都不会。
直到我出生,身份的转换让他那颗不安分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心甘情愿地守在我身边。那些之前与父亲相熟的抽烟、酗酒、赌博等词语,突然与父亲“關系冷淡”起来。家里人都说,有了我之后,父亲终于有了主心骨,说我是他的“小克星”,也是他的“小救星”。
为了给我挣学费,父亲在家里人的帮助下开了个小厂。他没日没夜地窝在厂子里干活,最忙的时候,一家老小都要去帮忙。但父亲从来没有叫我去做过事。他总说:“囡囡身体不好,这些苦活就不要做了。”但因此,我见到父亲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只记得他那时候的脸色就像煤灰撒在蔫黄的枯草上,眼睛浑浊得像是老池塘。
初中时我在学校住宿。有一天晚上,因为跟朋友拌嘴,我用公用电话跟父亲哭诉,整通电话我都在哭哭啼啼,父亲根本听不清我在说什么。结果大概一小时后,班主任突然把我喊了出去,说我父亲来了。他身上的衣服全湿了,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大滴的汗珠在脸上“行军”一般。
看到我,父亲忙问:“没什么事吧?”
“没有啊,就是和同学吵架了。”
父亲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没事就好,厂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了。”然后转身下楼,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后来告诉我,当时家里的电动车坏了,父亲挂了电话,连晚饭也没吃,骑着自行车就出发了,而家和学校的距离有十多公里。一想到父亲当时又骑着自行车往家赶,我的沉默与愧疚便渐渐延伸出了十多公里。
初中时的周末,住校生都是回家的,但父亲不肯让我回去。他说:“囡囡,我和你妈都没什么读书的天分,所以你看现在,我每天在厂里累死累活,而你姑姑每天在办公室里吹空调,我挣的却连人家三分之一都不到。你一定要趁别人玩的时候自己多用功,争取考上大学。你将来也不想和我一样,在一个小厂子里过一辈子吧。”我知道父亲年轻时的游手好闲,因此我更知道父亲能说出这番话,背地里承受了生活怎样的“拳脚”。
父亲也不是把我扔在学校不管。每个星期天的中午,他都会骑着电瓶车过来,陪我到校外下馆子,然后再匆匆地回去。有时候我想吃饺子,父亲便会让母亲提前包好,带到饭店去,请老板娘煮好给我吃。
庆幸的是,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功考上了大学。那一天,昏暗的厂子里四处回荡着父亲的笑声。
每年我回家,父亲总会早早地赶到车站,守在出站口,盯着每一辆到站的车,在我看到他之前先看到我,然后兴奋地挥动着双臂。我至今都记得,有一次我坐在车上从睡梦中醒来,一抬头,正好看到父亲深深地望着我,眼角微微弯着,连带着皱纹也如蚯蚓般拱起。他在笑。那一刻,我的眼角莫名地一酸。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