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和我的创作

2023-03-12 08:11胡日查
美术界 2023年2期
关键词:苏尼特母题蒙古族

文/胡日查

草原是上苍赐予游牧民族的一片净土,培育了包括蒙古族在内的世代生息在这特定的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不同民族的人民共同创造的草原文化。①作为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符号,草原文化以其深沉博大成为很多艺术家的精神家园。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怀着高涨的热情在艺术上扎根草原,演绎了自己的艺术人生,使草原成为中国艺术家一个留恋和向往的母题。尤其是生长在内蒙古草原的蒙古族的艺术家们,他们与草原有着天然的联系和“根”性的情感,描绘自己的故乡,表现养育自己的故土,表达自己对草原生活的理解和感受,既是他们作为艺术家的某种责任,也是蒙古族民族情感的天然流露。

我的油画创作同样如此,就如其他蒙古族艺术家一样,选择草原作为艺术的母题,应该说是一种先天的自觉。我出生、成长于蒙古语称之为“塔木琴塔拉”的苏尼特草原,这片草原给予我生活的滋养和艺术创作的源泉。苏尼特草原曾经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优良草场,而今却是属于干旱少雨的半荒漠化草原。这里的地貌以高平原为主,间有丘陵、沙地、湖盆低地,植被以耐旱的草本植物为主,混杂着大量的旱生小灌木。苏尼特草原的天气也是幻化无常的,显著的特征是降水量少,蒸发量大,干旱多风。春天的沙暴,夏秋季的干旱,冬天的风雪成为对草原环境最深刻的记忆。在审美意义上,苏尼特草原的风貌透露着一种苍凉、苍劲和宏博的意象,也养成了这里的牧民在特定的生存环境中形成的勇于开拓、克坚攻难的精神和朴厚、豪迈、刚毅、勇敢的气质。

相对于城市而言,草原上人烟稀少,牧民居住的很分散,“邻居”往往是在十几公里乃至几十公里以外。草原的景象是开阔的,草原的气质是深沉的,但草原的日常生活却是孤寂的,只有在那达慕、祭敖包、查干萨日时大家才会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欢歌笑语,甚至一醉方休,所以草原上的人们格外重视相聚。如果常年生活在苏尼特草原上,就能够感受到蒙古族人民为什么会敬畏“长生天”,蒙古族的哲学中为什么会有人与自然协调平衡的发展观、对动植物有恻隐之心的生态伦理观、认为自然资源或自然要素是无比珍贵的价值观。②这样的生存环境和风土人情显然迥异于玉米水乡的江南,也区别于历史悠久的黄河流域。人类的艺术创作总是和自身所生存的客观环境无法分离,在艺术上,草原所赋予我的,正是其辽阔、深沉、宏博和悠远的气质所给予的生命体验和视觉经验。

应当明确的是,在今天这样一个信息交流空前发达,社会经济、人文环境不断变化,艺术家思想不断解放,艺术视野不断开阔的时代,以草原为母体的美术创作也在不断走向多元、多样。当下,不论所艺术家以何种形式表达,以草原为母题的艺术都显得不仅在表现形式上变得自由,更重要的是体现出艺术家本人精神层面的某些思考和对艺术表达自由的追求。由此,很多作品给观者带来的不仅仅是草原风貌、民族风情,更多的是作者对草原生活环境变迁的表达和思考。

胡日查/ 困马系列之四 油画 150cm×65cm 2008年

一直以来,在表现草原题材的艺术中,充斥着一种风情化和风俗性的表达,风情、风俗是客观存在的,其成为艺术表现的一个主题原本无可厚非。但是,仅仅流于风情化的表现往往难于表达艺术家自己对生活的思考,也并非探究一个民族精神气质和文化品格的最终要求。所以,力求透过表象的风情、风俗努力进入蒙古族精神内核,是我在艺术创作中一以贯之的表述原则。当然,这样的追求在艺术中是要不断坚持和思考的,是要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不断探究提炼的。在近年来的创作中,我力图通过提升艺术语言的表达来实现自己在这方面的思考,例如在《无尽的黄昏》《黄昏的云》《诗与远方》等作品中,经过画面构成的处理和在色彩、造型方面的概括提炼,描绘孤独中远行的形象。画中人物回望远方,隐约含着寻找曾经的草原,走向精神家园的意味。其实,儿时起,我对草原黄昏时的暖阳便有着一种特殊的眷恋。草原的傍晚有着大自然赐予的神秘感,色彩的辉煌多变,景物形态变化莫测,衬托出草原的博大和悠深。我总觉得,这样的景象和自己的精神存在着某种契合点,继而在作品中努力表达北方草原博大、孤寂、苍茫、深沉的精神特质。

在油画语言上,一直以来都在追求以具象写实的表达手段来完成作品。之所以选择具象表达,与自己的学习经历有着直接关系。在内蒙古,艺术教育向来有坚守传统的自觉,无论是在数十年前内蒙古文化生态相对封闭的过去,还是在日新月异的今天,学院都会遵循对传统的坚守,这一点在我长达七年的学习中,有着深切体会。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和练就的不单单是绘画创作的基本能力问题,还包括对艺术的感受、认知与理解。在绘画创作中,诸如写实与写意、理性与感性、具象与抽象等绝不是简单的对立,它们之间有着种种联系,相辅相成。一件具象写实的作品可能需要艺术家在色彩、构成等抽象的关系中做出自己的探究和判断,看似肆意挥洒的涂抹也许更要理性地进行思索。故而,我力图在具象写实的作品中更多关注绘画语言的抽象因素,在理性严谨的形象塑造中体现某种写意的表达。一个成熟的油画艺术家应当将技法和功夫隐藏在艺术表达的背后,通过形象与描绘自然流露。当然,这是一个艺术家一生的课题。有人说艺术是一场修行,其实,艺术学习和创作的过程同样是漫长的探索和发现自我的过程。

不得不说,草原生态环境和文化环境在数十年的发展中产生了巨大变化。由于现代工业和信息迅猛涌入草原,在20多年间,内蒙古草原的生态环境受到了令人沮丧的破坏,矿山和风电机布满了内蒙古高原,草原的宁静早已被打破。对于我们这样几乎全面见证了草原环境变迁的一代人来说,心中敬仰崇敬的蒙古高原已经伤痕累累,似乎草原正在被来自人类的现代文明不断吞噬,越来越多的人只能在困惑中面对现实,在追忆中寻求自己的心灵家园。

与生态环境变化相对应的是人文环境的变化,城市化的进程让很多牧民转变为市民,急剧的社会变化使他们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以及民族传统文化。信息社会使得早先安静单纯的草原生活加快了节奏,很多适应牧人的生活习惯成为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被人们识记、保护。这种通过强大的外力引发的文化转型,对于身处其中的民族来说是谈不上自尊与自由的,即使有了物质上的收获,当他们回头寻找精神家园的时候,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③在这种时代的洪流中,作为艺术创作的母题的“草原”,因多重原因在艺术家的笔下也呈现了不同的表达方式和样貌。

草原的变化对这一母题的艺术创作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许多艺术家在绘画创作中体现了一种倾向,草原似乎成为一种个人传达感受和进行艺术追求的“符号”。毡房、牧人、蒙古马这些代表草原的事物在当下的艺术作品中展露出的不再是浓郁的草原风情和风俗,而更多的是艺术家对草原生活和草原变迁,乃至所处社会环境的个体感受和理解,草原越来越成为艺术表达所借助的文化符号。同样,在我的一系列作品中,有意展现了这样一种思考,试图通过《困马系列》和之后的作品,对这样的现实进行艺术上的探讨和追问。

我认为,在艺术创作中再现半个世纪前的草原、牧民的生活状态并不是我们这一代艺术家的主要责任。虽然,那样的景象浪漫而优美,但已不是我们的生活了。绘画艺术在今天之所以仍然具有无限的可能和生命力,就在于其能够展现创作者身处的时空环境和个体情感,并与观者在视觉上进行交流。艺术是不会像科技那样不断“进步”的,从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对待艺术既不能持以一种今必胜夕的进化论态度,更不能以单一的标准衡量不同时空条件下的不同作品。我们应当做的是,透过创作凝视自己生存的环境,思考在当代文明视域下艺术能够承担的责任,作品的当代品格和现实精神或许是时代留给我们的主要任务。

胡日查/ 静谧系列之二 油画 60cm×80cm 2021年

注释:

①吴团英:《草原文化与游牧文化》,《实践》(思想理论版)2007 年第5期,第43—44页。

②麻国庆:《游牧的知识体系与可持续发展》,《人类学》2017年第4期,第36—40页。

③葛根高娃:《工业化浪潮之下的蒙古民族及其草原游牧文化》,《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6期,第20—27页。

↑胡日查/搏克系列之二 油画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诗与远方 油画150cm×150cm 2013年

胡日查/ 搏克系列之三 油画 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 搏克系列之五 油画 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 苏尼特的黄昏 油画 117cm×180cm 2018年

↑胡日查/暖阳 油画11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午后 油画110cm×160cm 2015年

↑胡日查/无尽光芒 油画160cm×200cm 2019年

↓胡日查/搏克系列之一 油画150cm×150cm 2021年

胡日查/ 跃 油画 135cm×120cm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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