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婷婷
(韶关学院 美术与设计学院,广东 韶关 512005)
马采(1904—1999 年)是我国现当代哲学学者、第一代美学家、翻译家,是中国现当代美学研究和美学教育的先驱者之一,中国现代艺术学的开创者之一,中国美学高等教育奠基者之一。马采自日本留学至晚年,一直致力于美学辩证法的学习与研究。抗战初期,他的《论艺术理念的发展》被当时学界尊称为“马氏美学辩证法”,从此奠定了马采的第一代美学家的地位。随着马采美学思想的不断成熟,马采在其美学实践与美学思想基础之上践行美育救国,在教育领域为国家主权独立贡献学术力量,渐渐成为了美学界一颗熠熠生辉的启明星。有学者称他为“大音希声”,有学者感叹他是“一位不应被忘却的学者”。在既往的美学研究中,一般将宗白华作为美学的先驱,但实际上,马采抗战前后的美学实践与美学思想对中国美学的形成影响深远,可以与宗白华媲美。研究抗战前后的马采美学思想,分析其学术活动与所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文化思潮之间关系,揭示其抗战前后美学思想的内在本质,一方面可以弥补这一特殊时期美学研究的缺失;另一方面可以进一步厘清中国美学辩证法的渊源流变。
马采受“五四”前后蔡元培先生提倡“美育”的影响,选择学习美学专业,走上了执着追求美学的道路。提倡美育是美学的重要任务之一,“大力开展审美教育以提高全体国民的道德水平,改善社会风气、促进社会和谐”是马采先生一直致力研究与促进的课题。他期望通过自己的学术呼吁唤醒国民为实现国家独立摒弃私心、团结抗日的意识。在当时“三育(德、智、体)”并重、将美育看成是德育手段的时代,如何将美育独立成为与其他三育并列的学科,马采始终在实践。同时,马氏美学辩证法的提出犹如一枝新奇的花蕾让人惊艳,萌发于当时特定时代背景下的美学实践与美学思想,其发展之路充满坎坷。但马采在抗战前后的美学实践为时代交出了一份有意义的答卷。
邹鲁告诫广大师生要将科学上的学问和道德上的学问合二为一,“要有做人的学问以运用科学上的学问才能于国家社会有益,学问并不是为私,为个人享乐的东西,应将个人的研究扩大为公。”[1]87这是当时国立中山大学学术氛围的写照,与艺术的责任观不谋而合。马采自1933 年进入国立中山大学后,便一头扎进美学辩证法的“绝对精神”王国里,积极研究黑格尔美学辩证法。此时,唯有学术是他的全部,达到了“不问收获,只问耕耘”[1]129的境界。马采于1935 年发表的论文《黑格尔美学辩证法》,为马采奠定了国内黑格尔美学研究上的地位。
美学在当时的中国还处于起步阶段,他却沉浸于美学辩证法研究,“公尔忘私”“不计成败”,创立了“马氏美学辩证法”,提出创作即鉴赏的著名观点。
抗战爆发,国立中山大学西迁澄江后北迁坪石。日寇的隆隆枪炮声,将马采从学术的“绝对精神”里惊醒。马采与千百万抗日救国的热血青年一样,有着强烈的爱国情怀和济世热望。他对外积极呼吁抗日,在校保校复课,于己潜心学术救国。
马采以苏格拉底为他的精神导师,极力呼吁抗日,他在《论苏格拉底》一文中号召世人“在雅典青年的心中,点燃了内心的自觉,煽起了灵魂的革命”[2]165,告诫自己要“像苏格拉底,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国民,用生命做赌注去从事哲学”[2]173。抗战初期,马采每周在国立中山大学授课9 小时,讲授“哲学概论”“哲学专题研究”“美学”“中国美术史”“西洋美术史”等课程,发表相关学术研究成果数篇。同时,他与缪培基、乔冠华等人创办《现代中国》月刊,除介绍中西文化外还承担重要使命:分析国内外形势、大力宣传抗日。他在日机轰炸和防空警报中将费希特的《告德意志国民》翻译成中文,发表在《现代中国》,以鞭策自己、呼吁国人共同抗日。他还积极写信给曾有一面之缘且有良好印象的白崇禧将军,希望他做中国的“库图佐夫”,驱逐倭寇。他将授课、学术研究与抗战使命融合在一起,为其美学思想进行时代注解,以实际行动诠释着特殊时期美学的内涵。
在国立中山大学被迫西迁澄江北迁坪石的过程中,为赓续中山大学的学术和文脉,他带领迁校主力军的后勤“部队”,耗时115 天,跨越11 970 余里,经广东罗定、广西龙州、越南同登、越南河内至昆明,后又用时1 个多月、跨越5 省1 千多公里北迁坪石,历经千险万阻而辗转颠沛,安置校舍,复课教学。这种为民族不惧艰苦、躬行践履的精神,正是他翻译的《告德意志国民》中德意志国民精神的真实写照。
在学术领域,尽管烽火连天,但他笔耕不辍。先后发表了《论艺术理念的发展》(1940 年)、《艺术科学论》(1941 年)、《席勒的美的文化观》(1941年)、《席勒审美教育论》(1942 年)、《美的价值论》(1943 年)等重要论文。其中,《论艺术理念的发展》提出的“鉴赏便是创作,创作便是鉴赏”被学术界称为“马氏美学辩证法”。在炮火中对美学的执着追求乃至产生的这一系列重要成果,再次印证了他这位“雅典青年”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国民,用生命做赌注去从事哲学研究的毅力和决心。
1944 年初,日军的炮火还是烧到了坪石,马采上有行动不便的陈云老母、下有两名幼女,他们没能冲过扶溪,被迫留在了“沦陷区”。抗日战争结束后,马采返穗,却因留在“沦陷区”而被解除聘约。生活的穷困潦倒,马采一时始料未及。但他仍一面忙于生计,一面潜心学问。5 年的磨砺,马采完成了《哲学概论》(1947 年)、《论美》(1948 年)、《原哲》(1949 年)等专著。《原哲》的完成,更加坚定了他心中“不受外物支配、置生死于不顾的‘自由’豁达的人格”[2]172-173的苏格拉底精神,既寄寓了他个人“以学术为生命”的精神追求,也为他历经舛难依然躬耕不止的自勉。
抗战前后,马采秉承美学对国家和国民的责任精神,虽经万难而不倒,取得了学术上的斐然成绩。
马采认为美是“物象”的价值[3],其内容是善——人格的生命。生命的价值就是人格的价值。他极力强调美应该离开单纯的快感,也不是伦理上的“功利”价值,它无限接近道德上的善。例如表现善的艺术品——既要使鉴赏者深受感化,还要在观赏后对其人格产生深刻影响。因为物象是美的,所以必须在某种意义上具有道德效果。美学正是能够使物象具有价值,具备美的传递作用,并激励人们自发形成向善向美的习惯和追求美的思想理论。1938 年,马采译成的费希特的演讲《告德意志国民》,意在唤醒国人抵制外侵建立主权:“译者在敌机不分昼夜地狂轰滥炸下,流浪广州街头,翻译本书,想到当年抱着《精神现象学》的草稿,出入于枪林弹雨,冷眼藐视敌人,坚信他的‘精神王国’必然最后胜利的青年黑格尔,和处暴敌控制下,向着祖国国民大声疾呼、慷慨陈词的费希特,译者心情的激动是永远不会忘记的。”[2]139抗战前后国立中山大学迁徙办学的行程中,马采既作为“先遣部队”负责后勤转移,同时又坚持给学生上课并进行学术研究。在国家遭受外敌蹂躏时,没有什么比尽己所能呼吁国民联合对外、唤醒国民独立意识更能表明一个学者的拳拳爱国之心。为避免学生停课、学校解散,马采积极行动以命相托,使教学和科研在炮火中延续。在颠沛流离中,先后发表《论艺术理念的发展》等重要文章及出版《告德意志国民》一书。马采在抗战期间所表现出的关心国家命运,爱校敬业以及对抗困难的顽强毅力无一不昭示着其高尚的道德价值和人格魅力,这也正是其美学思想的内核。
美学实质是使人形成自发追求美的心理和行为惯性的思想。这种行为如同春雨无声润万物却能直达生命内部。美学浸润人心的形式是多样的,目的是合一的。美学的首要目标便是告知大众什么是美,因其实现形式的多样化,界定美的范畴及美学研究对象尤为重要。在这个问题上,马采首倡将既往研究中包含在美学对象之中的艺术学独立出来,与美学划定清晰界限更有利于学科的建设、理论的构建和美学工作的推进。
在我国艺术学学科独立史上,马采是第一批倡导者之一①陈宗花《从独立学科到独立门类: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概览(2006-2012 年)》第一段中提到:“20 世纪前期,宗白华、马采等留洋学者,在学习接受西方艺术学理论的同时,也开始积极探索中国特质的艺术学理论及学科体系的建构问题。”。他较早提出美学与艺术学研究范围的差异及界定这种差异是美学、艺术学学者的共同呼吁。他积极响应国际上关于一般艺术学的独立运动,撰文加以评介推广。马采在其艺术学散论之《从美学到一般艺术学》中开宗明义地提出:“艺术学或一般艺术学,就是根据艺术特有的规律去研究一般艺术的科学。100 多年前德国艺术学者菲特莱奠定了其作为一门特殊科学的基础,后来又由特索瓦和乌铁茨赋予其特殊科学的体系。目下正在发展中的这门新兴科学难免不受一些目光短浅、思想保守的人的非议和反对。但只就方法论来说,这门学科独立的必要性却是毫无疑义的。”[2]47他旗帜鲜明地提出“艺术学就是研究关于艺术的本质、创作、欣赏、美的效果、起源、发展、作用和种类的原理和规律的科学”[4]52。这段话指陈艺术学科的研究对象,交代艺术学科的发展由来及理论依据,从方法论上明确论述艺术学科独立的必要性,同时批评对这一学科持非议和反对意见的人是目光短浅和思想保守,彰显了马采主张艺术学学科独立的坚定态度和立场。马采辨析西方艺术学研究成果并创造性地构建了广义艺术学学科体系[4]19。
马采在美学和艺术学领域的建树是开创性的,也是先觉性的,这基于其学术眼光深远,治学态度严谨,论证体系科学。他的学术成果、学术精神无一不昭示着他对真善美的追求。
马采美学思想的渊源是西方美学②单世联《寂寞中的劳作——记马采先生》提到:“在后学如我看来,马先生的治学‘取法乎上’,美学上的‘上’就是德国美学。”,其学术背景跨哲学、美学、美术和美术史等专业,广泛的学术兴趣和精深的学术钻研使马采研究视角新颖而富有前瞻性。
在留学期间,他浸润在移情论美学盛行的学术环境中,通过分析发现,其理论契合自己既有研究中的关于审美和生命的关系、艺术经验在文化中的地位等观点①张纯纲《论马采对西方移情论美学的评介》中写道:“在对黑格尔美学的研究中,尤其是在《论艺术理念的发展》一文里,马采已经开始关注审美与‘生命’的关系,而在对席勒美学的研究中,马采则注意到了艺术经验在整个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这也是促使40 年代初马采产生移情美学转向的重要原因。”,还有对移情美学的研究。马采对于移情的理解更倾向于“移感”②《哲学与美学文集》《释“移感”》一文脚注写道:“‘移感’的中文译名,是早在20 世纪20 年代吕澄先生作出的,后来有人译作‘移情’,本人认为吕译比较恰当,故从吕译。”,他曾在《释“移感”》中阐述其内涵。他指出移感不是联想,但同样是心理联合作用,运动感觉可以使想象和情感更加充分强烈,但也存在不以运动感觉为媒介的移情活动。移感分为一般的移感和象征性的移感,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并不只限于审美活动。移情被许多近代学者看作审美活动的根本要素,Lipps 建立了以此为中心的美学思想体系,强调“自我活动”在审美中的重要作用[5],马采认为这是Lipps 的一大功绩。同时马采强调我们对艺术和自然的审美感受是真实的实际感受,是主观能动的“自我活动”,即生命的体验,感对象之所感的“代入感”,这种由对象触发的主观情感是艺术创作不可或缺的因素。艺术创作是艺术家对客观物象的再加工,一方面需要艺术家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以激发创作灵感;另一方面生发出情感后会不自觉地对物象加以拟人化,将自身的情感移入物象之中,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此时的情感因为移植即心理联合作用得到主客观的统一,感性和理性趋于平衡,由此产生的艺术作品既能客观反映物象也能真实表达主观情思。
中国自古以来美学思想丰盈,古代画论中有许多关于审美标准、生命感情和气韵生动的论点。马采类比我国东晋时期著名画家顾恺之的“迁想妙得”“以形写神”以及唐代画家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分析美感经验及其“自我活动”,通过代入情感达到感觉对象和精神内容的完全融合。他认为艺术家的主观感情和客观事物有机联合起来,能避免在创作过程中被对象迷惑而流于形式,通过取舍适当准确的“形”来传达内在精神。这种创造性的艺术劳动和构想能力是艺术家存在的价值。中国美学思想中关于“形”与“神”的辩证关系与西方“移情”论在思想内涵上有同频共振的效果,马采在打破中西方文化壁垒,寻求中西合璧的美学文化共振方面的尝试是颇有成效的。同时他的跨文化、跨学科、跨时代的多维融合研究方法为学术研究提供了新范式。
马采的学术道路,反映了一位学者对其所处时代的生命自觉、学术自觉和民族自觉。马采受官方公费资助留学日本学习哲学和美学,他学习了比较成熟的现代美学理论体系。通过研究美学辩证法,奠定了我国美学研究的基础。
在抗日救国、保教复学的征途上,马采将苏格拉底作为自己的精神导师,从“绝对精神”到美学、到为国为民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去从事美学实践,再到“以学术为生命”,在个体生命与国民、学术、民族之间,形成了一种极为令人赞誉的图景,这是对个人生命价值的讴歌,是美学的个体生命具象的完美呈现。
马采在抗日烽火中对教育救国的深刻觉解,诠释了传递美与向善向美的美学理念,是对蔡元培先生“美育救国”理念的积极回应、深度实践与理论延展;用实际行动与理论探索建构了一个独立的、完备的美学理论体系,与宗白华同为我国美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先驱,开启了我国现代美学理论体系;采取多维融合的创新模式用“移感”来对西方的“移情”进行中国表达,向世界展现出我国传统美学新的思想活力。
马采抗战前后的美学实践和美学思想,对现代美学及美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发挥了开创性、奠基性作用。他提倡“雅典青年”热血式的教育报国理想、传递美与向善向美的美学理念以及中西融合对照的创新研究范式,建构了我国现代美学学科理论体系,融合了中西艺术思想,宣扬了艺术“公尔忘私”的社会责任,贯通了艺术家个人生命与社会责任的内在联系,将个人的生命价值、学术责任与民族、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形成了“善美”情怀。可以说,马采在中国现当代美学理论体系的创新上颇有建树,是一位不应被时代忘记的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