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师在给我吹头发,我本能地躲闪着烫人的风,眼睛却定在手机里朋友发来的此刻三亚的蓝天白云和配图的文字:“ 睡醒就在阳台上晒太阳,爸爸在厨房炸鱼,呲呲啦啦的,好幸福啊!” 我心里微微一震,眼睛瞬间就红了。
在《满江红》的观影会上,周围笑声不断,我也咧着嘴。当银幕上余皑磊扮演的车夫温柔宠溺地看着小女儿,我正在傻乐的脸在黑暗中突然扭曲了。
春节前,收到了从青海寄来的一大箱羊肉,我欢天喜地把一样样好东西放进冰箱,突然想到他最爱吃羊肉,心里又难过起来。这几个月, 我常常这样,走在街上,坐在车里,没有征兆,猝不及防,会突然悲从中来。我还没有和他好好告别呢!我不擅长告别,更害怕结束。我总觉得,也许不说再见,我们才一定会再见?
我就是不理解死亡。最后时刻,他脸上的氧气面罩摘了,那些仪器和输液管统统不见了,他静静地躺在那,病房里的灯光很刺眼,我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冬天里,我的手细瘦冰凉,他的额头宽宽的,皮肤柔软温热。我看着他的脸,心里一片空白。一切发生得太快,悲伤都被落在了后面。
我有了祥林嫂的困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魂灵?我是无神论者。但按照回族习俗安葬他的时候,我跪在墓地旁,听着阿訇悠扬的祈祷,我听不懂,却觉得莫名安慰。我第一次祈祷神灵,希望他安详,自在,不孤独,不恐惧,不伤痛。
我们认识52年。他从不限制我,让我自由成长,自己做一切决定。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刚上高一不久,周末回家,他一臉认真又尴尬地和我深聊了一会。语气忐忑,但态度坚决:“18岁以前,你要以学习为主,最好不要谈恋爱。18岁一到,你就可以拥有百分百的自由。你的人生,从此你来掌控,除非你征求我的意见,否则我绝不干涉。”我没有犹豫,想到两年后的彻底自由,狠狠点了头。
那是我和他此生唯二的认真对话。还有一次,是在大学。他为我可预见的未来打预防针:“恋爱中,你要允许自己和别人的感情发生变化。不变是相对的,变化才是永恒的。”我当时只觉得他落后而反动。我不会变,就是不会变。
从我18岁开始,到他离开,我一直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每一次的人生选择,升学就业情感,我都以自己当时有限的认知,鲁莽勇敢真诚地做了决定。当然出过很多臭棋,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偶尔也会偷偷埋怨,他当初如果出尔反尔稍稍干涉我一下,会不会更好?但是我知道,倘若重新来过,我还是会选择一个人,愣头青似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往前走。那些年,他也真不容易。一个过来人,对一切了然于胸,但他要看着我尝试,犯错,伤心,我不问,他并不说。除了彼此的承诺外,他在告诉我一个人生的道理,我们都首先是自己,然后才是彼此的亲人爱人朋友。人生,终归是个人的体验。他能做的,就是张开双臂,随时准备接住我。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了忙碌的生活。每次通话,他总是问我,你在哪啊?除了不在他身边,我在天南地北。我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表达过爱和想念,也没有拥抱过对方。他走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我们视频聊了会天。他那时精神头已明显不好,斜靠在床上,努力睁大眼睛,笑笑地说,你今天挺好看呀!我愣了,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表扬我,哪怕仅仅是无关痛痒的外貌。我的心在那一刻,还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我听别人说,他常常提到我。我想,他对我,是满意的吧?可我不确定,我觉得我搞砸了很多事,我怕他对我失望。写到这,我又默默流了会儿泪。
他还有什么未竟的梦想吗?他这一生有遗憾吗?他失望,绝望,孤独,崩溃过吗?他恨过爱过吗?我对他,一无所知。他真的不在了吗?明明是我和弟弟弟妹一起安葬了他,我仍然无法用过去式去描述他。照片上视频里他总是笑着,乐呵呵穿着一些他搞不清品牌的衣服,腰上的皮带带着那么明显浮夸的logo。那是我给他的,他就天天用着,不以为意。
他从事的是对非洲的工作,专业是斯瓦希里语。他曾多次长驻坦桑尼亚、肯尼亚,中非关系的发展也有他的一份贡献。他还是我广院外语系同门的校友,我对语言的兴趣和一些天赋都来自他。他年轻时算得上英俊,似乎动过去考北电的念头,他大学还没毕业就在尼雷尔访华时做了翻译,据他说,是给周恩来总理翻译。回忆这段的时候,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来,这个人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他还是个鲜活丰富、专业有成的人。而我,忽略了这一点。
如果可以再见,我想好好听他聊聊。
我们一定会再见吧?毕竟,我们没有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