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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0 06:28
ELLE世界时装之苑 2023年3期
关键词:毛里求斯岛屿风景

有人能从一张海的图片而辨认出是哪里的海吗?图片里没有明显的建筑,没有清晰的人物,它只是由海水、沙滩、岸边的植被以及阳光组成,差别在于,海水的颜色,岛屿的粗犷或者秀美,植被的繁茂或者贫瘠。是在巴塞罗那,还是普吉岛?是意大利南部,还是日本的濑户内海?或者是从某一个高楼大厦的狭长而宽广的窗口眺望出去,是灰蒙蒙的扁平的海面,宛如巨幅的银绸,缀满了点点白花。这可能是伊斯坦布尔,也可能是厦门。但对于我而言,我的脑海里有一幅这样的海的图像,是厦门的海。当我从高空的酒店大堂无意中抬头,透过几十米宽的、然而窄窄的窗户看出去,可见雨后或者雨前的层层叠叠的气压云团,海是无尽的二维平面的灰色水花,那些触手可及的岛屿(我是之后才突然间察觉它其实就是鼓浪屿)像搁浅的船,我似乎以外星观测者的角度“观测”到了海上风暴前夕的那一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残忍与柔情。

我不是想去海边才写海。也许正好相反。海意味着什么呢?我。我们。我们都市里渴望从日常逃离的人。哦,风景,某一种“风景”的陷阱和错觉。为什么不呢?然后呢。风景在自拍中变得虚无。有意义的只是为什么海是风景?海是如何变成一种“风景”的?

在毛里求斯的某一家酒店,我每天在海滩上度过早晨、中午、下午、傍晚直至深夜。我从房间的后门走出,有一条石子儿小路,两边种植着热带的蕨类和花卉,沙滩白得近乎虚假,早晨露水很重,脚下的沙子是微凉的。我在黑夜里降落,在黎明前抵达酒店,这是一座巨大的岛屿,除了热带常见的树林,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甘蔗田地。我在导游书里读到马克·吐温的一句话:上帝先创造了毛里求斯,然后创造了天堂。我对于这种名人的赞誉不以为然。然而我在黎明的晨辉中看见那些郁郁葱葱的树,绿色的湖泊掩映在树的绿影中,那些路的尽头拐弯处,海的峡湾,是坦诚而明亮的宝蓝,还有经过的无数个小的城镇,有殖民地风格的洋房,简易的板材平屋,黑人小男孩小女孩的喧嚷和嬉戏,即便我身处其间,也不过是浮光掠影。我因为长途飞行和时差而困倦得昏昏欲睡,又因为来到一个遥远的岛屿而兴奋,虽然是非洲,但它的“非洲风味”并没有很明显,更像是仅仅地理位置上的非洲国家,我试图体会它,虽然我没有任何旅行计划。像大多数的海边旅行那样,抵达海边,确切说,抵达了奢华的海边酒店,穿过气派的大堂,曲折的廊檐,人工的流水假山, 路过训练有素的接待员、行李工,终于,入住了海边的二层小洋房,屋内略显陈旧的家具和摆设,有一股淡淡的潮湿的气息。打开通往海边的门,早晨的阳光熠熠生辉,这一刻达到了旅行中愉悦的顶峰。

酒店的门口有人工池塘,养着满满一池子的日本锦鲤,考虑到这是非洲的岛屿,这景象颇为诡异。我坐在门口小码头等船,海岸边绿松石般的海水中,五颜六色的小鱼儿游弋,无论怎么看,都比锦鲤美得自然与合理。坐船去附近隶属于酒店的一个小岛,大概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小岛上什么都没有,点一杯可乐也需要对岸酒店开船送过来,虽然他们不厌其烦,因为没什么客人,然而我觉得烦琐。我那时候(或者一直有)常常生起某种逃避世界的想法,会一个人去隐蔽的角落,但诡异的是,越是隐秘的地方越是被迫要与陌生人交流,因为没有选择。我在沙滩的躺椅上看书,看对岸的酒店,在岛上的树林里散步,地上有掉落的松果,有蜥蜴,很小的蜥蜴,虽然是非洲,但这更像是一个普通的热带岛屿。

有一天跟这个酒店的总经理喝了下午茶。那是一个瘦高个年轻人—白人,说毫无口音的完美的英语。但我们显而易见气场并不相投。我们的见面纯粹是礼貌性社交,因为工作必须见一面的客套性的交集。然后我无意问了一句,你是哪里人?欧洲吗?我迅速意识到这句话令他不快甚至恼怒,因为他立即冷冰冰地说,他是“毛里求斯人”。我立即表示了抱歉。我想我大概是触碰了某些人种话题,关于本土、移民、奴隶贸易的黑暗历史,诸如此类,都不是马克·吐温在“天堂”里享乐那般的简单。但我完全没有任何意图去探讨我不太了解的话题,白种人是不是毛里求斯的“本地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来毛里求斯不就是为了离开人群的复杂的“组织架构”,暂时不受“历史”的牵制与干扰吗?

我终于准备要去酒店之外的地方了。然而这是一个不小的计划,这个岛屿不论去哪里都是长途跋涉。有一个讲中文的年长的女华侨来酒店介绍旅游景点,我踌躇了一会儿,因为没什么吸引我的,但我还是买了个一日游。第二天是一个印度裔的司机来接我,兼导游,他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兴奋起来,像一个正常的游客那样,看见什么都是奇迹,他的努力除了令我紧张焦虑和尴尬,并没有什么正向作用。他坚持让我坐在副驾驶位,“像一个朋友那样”,然后车一路开,开了很久,去了一家印度人开的丝绸和地毯商店,这些都是旅程中“规定”的项目,但我买的这个旅程并不便宜,也有可能因为不便宜,才会觉得我更有消费的意愿。但谁会在这里买一条毫无特色、几千美金的印度地毯呢?在我一再表示了什么都不想买之后,我们又上路了,然后我们又开了很久,来到了一家纪念品店,在这里我终于慷慨解囊,买了一个帆船摆件,以试图让司机早点离开。然后又开了非常漫长的一段路,去到了一家朗姆酒工厂,很现代的工厂,接待处像是加州纳帕酒庄的装饰,我喝了免费的试饮,然后买了两瓶。一晃十年过去了,还在我家的柜子里,从来没喝过,有些东西,包括朗姆酒,似乎都是离开了那个环境、气氛的烘托,它的某些光环啪的就消失了。最终我们抵达了路易港,毛里求斯的首都,去了一座黑乎乎的城堡,我完全忘记了它的历史来由和样貌,只有炎热记忆犹新。我与我的印度裔司机在一家“计划内”的餐厅,面对面地吃饭,无可逃避的眼神对视,好像有千言万语又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在饭后决定一个人在城市里走走。那些热气腾腾、时而繁茂时而荒芜的街道,小商品市场的喧嚣人流,街心花园的静谧,我常常忘记我是在非洲的一个岛屿国家,热带的植物,疯长的生命力,有些欧洲式的房屋,像是菲律宾的某个地方。我对于热带的海总是带着焦躁般的热情,潮湿,温暖,悸动,以及感伤。我在回程的路上,坚持要坐在车的后座,路上的三小时,默默地看着窗外,无尽的森林,无尽的海屿,无尽的甘蔗地,无尽的低垂的蓝天,在这不被打扰的咫尺之地,我突然领悟到了马克·吐温的天堂之意,在沉默中感受海的气息,从浪花的碎片,到甘蔗蓬勃的绿色带绯红的叶片,都充斥了热带荒凉而澎湃的情欲的气息,这是美丽而富饶之海。在深深的夜里回到酒店,印度裔司机和他的车消失在黑暗中,他的生活、家庭、孩子、餐桌上的印度食物,他的祖辈、爱欲、白天里被迫听到的片言只语,我在夜里的海边,回想着白天里经过的,看见过的,停下来触摸过的。海,同樣的海,又是不同的海。

海怎么变成“风景”的呢?我在内陆长大,我不会游泳。我没有海上运动的兴趣和能力。海,像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基于遥远、庞大、不可预测,它令我惆怅,世界没有尽头,时间永无止境,而我站在海边,成为渺小的对立面。我一直到十八岁的暑假才看见海,在火车上,隔着挤挤挨挨的人,看见窗户中一瞥而过的蔚蓝海面,心中汹涌澎湃,这就是海啊。在兴奋难眠的夜晚,我们在海边走啊走啊,不知疲倦。我怎么能想到,此后,我将会去那么多的海边,我会如此经历我的生活。海边的风景日渐模糊。它由海滩、海岸的酒店、植物、某种气味、一些节奏,散乱着,随意组合成画面。我想起,游艇快到卡普里岛的时候,对面剑拔弩张的山崖,港口的忙碌,游艇上的闲适而精致的岁月,光滑的木地板,现代的家具,午饭时,厨子端出来大盘大盘的色拉、意大利面和小块的披萨。无穷无尽的海,海的浪花,经过一座岛,一个渔村,一艘另外的小一号的游艇,一艘曾经是属于肯尼迪夫人的游艇,大家去参观这艘游艇,它体量不大,内部是海蓝色的装饰,然后我们结束了参观,它又重新启动。海是多么的广阔与宏大,人物、时间、故事,消解在海中,唯有虚构与回忆永存。

这种海的风景,仔细想起来,是如此繁多,一张叠压着另一张的照片。我会在不多的时候,凭某一种神秘的感觉,猜测这是哪里的海。这是意大利南部的海边,它被我捕捉到的特征,可能是一棵高耸的松树,嶙峋的巨石,岸边的泳池是简明的长方形盒子,遮阳伞是蓝白色的条纹。可是这常常猜错。在没有人烟的里约热内卢的海滨,它的平缓的绿中又略显白灰色的滩涂,令我想起飞机在降落的時候,窗户看下去的冲绳岛屿的海岸,海水似乎是静止的,被白色的沙丘冲击为小块小块的湖泊。在海滩人群攒动的照片里,我常常猜不出那密密麻麻的人是在哪里,熟悉而一时间说不出来,晒成了流油的黑色火焰。这是在巴塞罗那还是马赛的海边浴场?我在那里,都是匆忙度过了几天时间,甚至只有一个下午。而城市的海边,放着音乐,喝着啤酒,吃炸鸡和薯条,海浪是脏乎乎的蓝,烈日下,人被晒成炭黑,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是好看的。

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中,老夫妇造访东京的儿女,结果都因为儿女各自繁忙,想出了一个送老夫妇去热海旅游的“好主意”。旅馆里隔壁打麻将的旅客彻夜喧哗,老夫妇不得不躲出酒店,在凌晨的海边枯坐。小津的黑白镜头里看不见多少的海,海的平面,海带来的慰藉。海的风光在小津的电影里总是一小片一小片,永远舒展得不够,不像原本辽阔的海该有的样子,是内敛而急促的海。等我去到热海的时候,热海已经被无数的重新改造过的日本豪华旅馆所充斥,你很难听见隔壁人的声音,你几乎见不到其他的人。我每天在傍晚,在观景露台喝一杯,然后安静欣赏太阳落下的那一瞬间,掉落在相模湾的深处,红色的太阳,不经意地滑下去,从棕榈树、香樟树的树顶掠过,它敏感、纤细、柔和,海面也是这样,是无数种蓝汇成的绸缎,然后太阳猝然消失,夜晚一眨眼就落下帷幕。

这是海的风景,我看到了它温柔的一幕,温柔,只是海的属性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东南亚的海啸过去一年后,我去普吉岛的一家酒店住,如果不仔细观察,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然而总有种沉重而微微的不安。浪花翻卷着,有点脏,夜晚静得可怕,几乎没有旅客,完全睡不着。完全不敢想当时的情景,很多人在顷刻间就被海吞噬。然而现在的海依然是平静地荡漾着,以风景的样貌对人、娱人。人不知死活的浅薄与渺小。—有一年我的情绪出现了问题,我在苏梅岛附近的一个迷你的小岛上疗养,岛上只有一间酒店,我尽可能每天早起早睡,做一些简单的运动,在泳池试图学会游泳。有一天朋友组织了出海潜水,我只是浮潜。然而我一到海里,就有一种要被淹没的濒死的极度恐慌,大呼小叫,我很快就乘坐快艇回到了岸边。海浪沉重地打在我的身上,我全身都在颤栗,疼痛,紧张。岛上突然下起了暴雨,天地是白茫茫的大洪水时代,树木接二连三地倒伏一地,海再也不是风景了。

等我离开的时候恢复了精神,海的温柔与海的粗粝,都是治愈人的东西。人为什么要喜欢海呢?因为我们都是从海里来的吗?陆地诞生于海,生物诞生于海,在漫长的时间里演化。一个人站在海边,看着海,就像看一个永恒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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