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视阈下《克拉拉与太阳》的伦理书写

2023-03-09 14:21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克拉拉萨尔伦理

黄 丽 丽

(安徽财经大学 图书与信息中心, 安徽 蚌埠 233030)

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于2017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学界兴起对其作品的研究浪潮,他的小说被译成多种语言,影响范围颇为广泛[1]147。《克拉拉与太阳》(KlaraandtheSun)于2021年3月问世后便收获好评,入围当年英国布克奖,入选《华盛顿邮报》“2021年十佳图书”,摘得2022年安德鲁·卡内基杰出小说奖。国外研究者艾布拉姆斯·罗伯特·C(Abrams Robert C)[2]、亚当·帕克斯(Adam Parkes)[3]、罗伯特·伊格尔斯通(Robert Eaglestone)[4]等分别对该小说进行了研究,国内研究者梅进文[5]、顾梅珑[6]、谬晶晶[7]、尚必武[8]等也从不同视角对该小说进行了探究。

“你会成为乔西,而我会永远爱你,胜过除你之外的一切。所以,为我做成这件事吧,我在请求你为我做成这件事。为我延续乔西。”[9]268小说中母亲克丽西与机器人克拉拉的对话,揭露了她带克拉拉回家的真实意图并不是为了让克拉拉陪伴生病的女儿,而是想利用其人工智能能力去替代可能会面临死亡的乔西,这一关键事件成为小说的叙事核心。读者不禁要问:为什么克丽西要以一个机器人来替代亲生女儿?机器人克拉拉是否会顺从克丽西让她去替代乔西的要求呢?本文将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中的关键术语,围绕母亲克丽西要求机器人克拉拉替代女儿乔西这一伦理主线,解构小说主要人物所体现的伦理选择、伦理困境、伦理身份和伦理意识,对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代社会环境中人类与人类、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力图探明石黑一雄在小说中所隐含的伦理诉求。

一、伦理选择的透视

文学伦理学理论指出,文学作品中只要有人物存在就必然面临伦理选择的问题。只要是选择,就必然是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选择[10]267。“由于文学作品记录和评说人一生中所经历的一个个选择,这就决定了对文学作品的分析和批判应该是对具体的伦理选择的分析和批判。”[11]10伴随《克拉拉与太阳》中叙事情节的逐步展开,母亲克丽西曾做过两次重要的伦理选择,而这两次伦理选择都与女儿乔西息息相关。

1.再度犯险:中产阶级的不甘

在阐释这两次伦理选择之前,我们首先来认识下伦理选择所针对的对象——乔西。从克拉拉的视角初次观察乔西,她显得“苍白又瘦削”,“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9]14,眼中藏着“一闪而过的悲伤”[9]31。细读后可以发现,乔西因自小被母亲克丽西威严管控而谨小慎微,她深知自己“身体有时候不太好”[9]32,敏感地猜测到“家里或许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发生”[9]32。乔西时常体力不支,若没有梅拉尼娅管家或者克拉拉的协助,就算是短距离外出对她而言都很艰难。读者不禁感到困惑:乔西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为什么会如此脆弱?不难发现,这一切都归因于克丽西所做出的一项决定着乔西未来命运的选择——她让乔西接受了“提升”(lifted)。

小说中所谓的“提升”,就是目前科学界颇有争议的基因编辑技术。与试管婴儿、克隆人一样,基因编辑给人类带来新的福音,但也使大众的伦理认知遭到前所未有的冲击。通常意义上,人们使用基因编辑技术是为了剔除一些劣等性状的基因,从而抵御不可扭转的遗传性疾病,但基因编辑技术的安全性问题却尚无定论。我国中山大学黄军就团队曾使用医院人工授精废弃的86个人类胚胎作为实验标本进行基因编辑实验,最后仅28个胚胎被编辑成功,成功率仅为32%。接受编辑后的胚胎不仅存在遗传安全性的问题,将基因修改引入人类种群后的这种永久性改造有可能导致社会不公[12]26-27。

克丽西坦言“乔西现在病了。因为我做的决定”[9]268。事实上,克丽西早已预知乔西面临健康风险的巨大可能性。小说中关于乔西的姐姐萨尔是一个避而不谈的禁忌。乔西邀请克拉拉一同翻阅从前的照片,克拉拉看到一张有着乔西、母亲和另一个女孩的合照,当她对女孩的身份表示疑惑时,乔西瞬间变脸,简单告知克拉拉那是她多年前患病离世的姐姐萨尔,随后便立马收起了所有的照片。母亲克丽西对于萨尔的话题则更为敏感,在家庭交流聚会上,当一位母亲质疑乔西的好友里克未选择接受“提升”是否由于“被(萨尔的死)吓住了”[9]85,克里西听后脸色骤变,在场的宾客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显然,克丽西深知乔西如若接受“提升”将会面临重复萨尔悲剧的风险。

虽然父亲保罗曾坚持“我们不能再冒险了。就算乔西不接受提升又怎样?许多孩子都没有接受”[9]268,但克丽西仍认为“绝对不能让乔西过那样的日子”[9]268,因为克丽西“只想给她最好的”[9]268。面对萨尔因“提升”失败而丧命的前车之鉴,克丽西在做出是否再次让乔西接受基因编辑时也是左右为难的。“一般情况下,伦理两难上很难两全其美的。一旦做出选择,结果往往是悲剧性的。当然,如果不做出选择,也会同样导致悲剧。”[10]263选择基因编辑将会使得乔西在能力、技能上获得明显优于普通孩子的提升,更重要的是这样便有机会直接进入大学深造,获得光明的前途。反之,乔西可能将变得极为平庸,并丧失许多潜在的发展机遇,这将是身处中产阶级的克丽西难以接受的。正因如此,克丽西让乔西接受“提升”的伦理选择主要归因于她所属的中产阶级所遵从的社会伦理规范。文学伦理学要求在特定的伦理环境中解读文本,从而对文学作品进行较为客观的伦理阐释[10]256,要想探知克丽西为何再度犯险地让乔西接受“提升”,笔者认为应着手回到小说所处的伦理环境中,结合克丽西所遵从的社会伦理进行阐释。

从克丽西的着装、居所等细节可以辨别她所属的社会阶层。小说通过克拉拉的视角观察,她第一次看到的克丽西“穿着高级别的办公室服装”[9]17,第二次身穿“一件深色、高级的薄外套”[9]29,上班前她总会穿上“她那套高级服装”[9]63,从这些着装的描述可以看出克丽西从事中上层的白领行业。一如他们的名称一般,白领人士对于声望的要求是通过其外表的风格所体现[13]236。此外,克丽西一家的房屋构造、外观装饰都颇为讲究,房子内部的“套房”“大开间”“中岛”“阁楼”等多层设计显示出该居所的宽敞和拥有者的富足。

“伦理选择按照某种社会要求和道德规范进行选择,或者根据特定伦理环境和语境的需要进行选择”[11]14。对于克丽西这样的白领阶层而言,尽一切可能为子女争取教育机会符合当时中产阶级所遵从的社会伦理规范。在白领的成功模式中,教育成为决定一个人职业命运和社会地位的关键所在[13]255。一个人接受教育的水准决定着他所能进入职业的门槛和获取升迁的希望,故中产阶级所信奉的社会价值观变为教育是财富的源泉和晋升的阶梯[13]236,并已成为他们在社会立足和获取成功的根本[13]267。大人们在交流聚会上谈论的话题也离不开孩子的教育:“教我家孩子数学物理的那个关教授,他的课或许教得很棒”[9]82。因此,克丽西选择让乔西接受“提升”是在当时伦理环境下帮助乔西获取教育机会最好的捷径。

2.替代延续:丧女之母的慰藉

出乎意料的是,乔西接受基因编辑不久便出现了严重的排异反应,克丽西此时却对乔西采取了较为保守的治疗态度。深受中产阶级教育价值观这一伦理规范的影响,克丽西在乔西频繁感到不适的情况下依然劝她坚持学业,这使得乔西常为学习烦恼,“(乔西的)课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家庭教师的声音从她的耳机里不时溢出,听上去经常是在斥责她”[9]70,严重的学业压力让她无法喘息。到了乔西病情恶化,昏迷不醒时,克丽西仅依靠家庭医生的探访来判断乔西的病情变化,“赖安大夫开始每天来”[9]337,他时常和母亲“在大开间里争论着乔西应不应该去医院”[9]351,最终她也未能果断地将乔西送往医院接受专业的综合治疗,这使得乔西的病情毫无缓解。

从伦理的层面来看,在女儿病情日渐严重的情况下,作为母亲的克丽西都应选择时刻陪伴女儿。然而,克丽西却以实际行动作出了第二次令人瞠目的伦理选择:她漠视乔西的后续治疗,反倒转移精力开始计划如何利用机器人克拉拉在乔西病故之后取代并延续乔西的女儿身份,从而以实现慰藉伤痛的目的。

遵循文学伦理学的批评视角,让我们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去探究克丽西作出这一伦理选择的真正缘由。根据小说叙事情节的建构,克丽西应是相当熟悉乔西的这些排异反应,因为数年前萨尔就曾出现过类似情况,萨尔因无法适应基因编辑的巨大副作用而仓促离世,而克丽西正是这一悲剧的始作俑者。因此,当乔西因“提升”后再次出现相似的病状时,对于乔西这次能否挺过来,克丽西毫无把握。萨尔离世的伤痛将克丽西磨炼得比过去更为冷漠,她看上去就像是“顶着狂风、落在高高红绿灯顶的那些黑鸟”[9]29,眼中透着“某种愤怒的疲惫”[9]18。乔西为了带克拉拉前往摩根瀑布而掩饰身体不适时,克丽西断然拒绝乔西渴望外出的请求,冷酷地让梅拉尼娅管家将悲伤的乔西带回家,未有任何安慰话语,她甚至还向克拉拉抱怨道,“她们总是这样,玩弄你的感情”[9]122,认为“有时候,没有感情一定也挺好的”[9]123。这里的“她们”指的是萨尔和乔西,可以看出克丽西埋怨着这两个女儿,甚至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意。她虽然对可能再次失去乔西充满着恐惧,但萨尔的离世重创使得克丽西无法奢望乔西还能够康复,她已在内心做好最坏的打算。克丽西继而转移注意力,寻求能够消解悲剧结局的策略,于是她开始迈出第二次伦理选择步伐:在卡帕尔迪的引导下,她精心挑选了机器人克拉拉来替代并实现女儿乔西病逝后的延续,进而慰藉她再次丧女的伤痛。

二、伦理困境的进退

小说全篇以机器人克拉拉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以倒叙的方式记录了克拉拉作为陪伴者的人生记忆。在选择家庭和陪伴对象上,克拉拉始终坚持自我的意愿不动摇。当克拉拉初次站在商店橱窗里时,就遇到了女孩乔西,初见克拉拉不久的乔西很快便承诺她将前来带走克拉拉。面对乔西的许诺,克拉拉是应选择相信人类,继续默默地等待乔西,还是忽略她那毫无保障的承诺,顺其自然地去陪伴其他孩子呢?克拉拉难以抉择,她陷入了两难的伦理困境。

通过文本细读,克拉拉对于乔西的真诚是有目共睹的。从她得知乔西复杂的家庭情况起,克拉拉就表示,“如果她的家里有任何困难,任何吓人的事情要面对,我们会一起面对”[9]32,她开始期待乔西的再次到来。为了继续留在店里等待乔西,克拉拉甚至拒绝了一个能被早日带走的好机会。虽然克拉拉“一眼就看出了那个女孩对我有兴趣”[9]38,但克拉拉“始终面无表情”[9]39,“没有垂下目光看她,也没有微笑”[9]39,最终女孩放弃了克拉拉并重新选择。克拉拉的这一举动却招来服务型经理的警告:“是顾客在挑选AF,千万不要弄反了”[9]41。

显而易见,克拉拉对乔西充满信任,并且把她的承诺当作是两人之间的秘密约定。为了遵守这个约定,她故意拒绝其他孩子的青睐,殊不知这种行为可能导致她会面临无法售出而被永久搁置的风险,她还将会失去经理长期以来的赏识。即便经理以她切身的人生经历去告诫克拉拉孩子们的承诺不可靠,“孩子们总是在许诺。他们来到窗前,许诺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许诺会回来,他们求你不要让别人把你领走。这种事情一直在发生。但十有八九,那个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9]42,克拉拉依然愿意继续等待乔西。

同样,克丽西请求克拉拉“延续乔西”[9]268,她以母爱、里克的爱情作为交换条件,要求克拉拉复制乔西的行为模式和情感记忆,从而在乔西病故之后延续她的存在。这一要求使得克拉拉再次陷入艰难的伦理困境:到底是否要遵从人类的指令去执行那看似如此荒谬的替代任务呢?根据美国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所提出的“机器人学三大原则”:①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②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③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14]201,克拉拉为了遵守机器人伦理而服从人类的指令,她虽答应克丽西她会尽全力帮助,但她自始至终认为“我的职责就是拯救乔西,让她的身体好起来”[9]269。从克拉拉再次观察卡帕尔迪的楼房外观用词上,可以看出她对于这一替代计划所持的反感态度,如:“这栋楼从外面看竟是如此的肮脏”[9]266。她决定要成为一个主动出击的行动者,她开始寻找太阳给予乞丐人那样的特殊滋养以帮助乔西康复。为了实现拯救乔西的使命,她甚至违背机器人伦理要求保护自己的原则,她冒着有损自我的风险而献出头颅内有限的P-E-G9溶液,为的是摧毁库廷斯机器以获取太阳的特殊滋养。

克拉拉面对伦理困境时的反应促使我们思考这样一个更深层次的伦理问题:机器到底能否替代人类?如果乔西真的离世,克拉拉选择替代乔西,她真的可以就此成为保罗和克丽西的“女儿”吗?事实上,父亲保罗一语道破那思想老派的克丽西将是第一个不可能承认和接受这一状况的人,如小说中写道:“如果那一刻真的到来了,无论你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有多好,克拉拉,无论克丽西是多么地希望这办法能奏效,她终究是无法接受的”[9]283。因为“克拉拉不是乔西”是克丽西最清楚不过的事实,她根本无法给予克拉拉最真实的母爱情感。此外,保罗始终抗拒乔西替代计划,因为替代乔西等同于夺走他生命中的珍宝。保罗本身已经被科技产物排挤得离开了原本的社会阶层,他自然不愿看到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在心爱的女儿身上。因此,机器根本无法取代人类的位置。如果克拉拉选择替代乔西,她最终将会陷入新一轮不被“新父母”所认可和接纳的尴尬伦理困境中。

三、伦理身份的更迭

“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10]263。伦理身份是约束和规范道德行为的前提,它通过伦理禁忌来体现其约束力。因此,在对小说文本进行文学伦理学解读时,要重视对人物的伦理身份的解析。在《克拉拉与太阳》中,克丽西所做出的两次伦理选择将引发小说人物的伦理身份和人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1.乔西:丧失自我的牺牲品

乔西是小说中伦理线和主要伦理结围绕的焦点。在接受“提升”之前,乔西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健康孩子,有着自己的社交圈。她和里克两小无猜,他们彼此熟悉、默契有加,怀揣着两人永远不分开的憧憬,就连克拉拉都能感知到里克在乔西心目中的分量,正如小说中写道的“这个男孩对于乔西而言和母亲同等重要”[9]76。然而,在乔西进行了“提升”之后,她的伦理身份由一个健康快乐的无忧少女转变为无法适应当前社会的“畸形儿”,这种畸形状态主要体现在健康、社交及与里克的关系上。第一,受到基因编辑的后遗症影响,乔西的健康严重受损,她无法正常地进行学习和生活,如:“赖安大夫告诫过她,叫她不要再上矩形板课程了”[9]145,再如:“乔西白天大段大段的时间都在睡觉”[9]145;第二,乔西无法准确定位自己所属的社会群体,她深陷难以融入的社交困境,“开交流聚会的那天早上,乔西满心焦虑”[9]81,她处理不好与那些“提升”群体之间的关系,在那些孩子质问她为何不选择功能更强的B3型号机器人时,她就随大流地丧失了选择克拉拉的初心。第三,自从接受了“提升”,乔西与里克之间青梅竹马的关系发生破裂。两人因一次泡泡游戏的交流障碍而变得剑拔弩张,“(里克)把尖头铅笔扔在了地上。他没有把画递给乔西,而是把它往床上一扔,任由它落在她面前的羽绒被上。接着他向后退开,一直退到门口,自始至终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恐惧”[9]162,乔西拾起纸张后的回答是:“我不敢相信你会写出这样的话来”[9]163,而这一切源于两人对于基因编辑技术的观念冲突。

在一定程度上,克丽西的第二次伦理选择使得乔西的伦理身份直接由母亲的宠儿沦为遭到冷落的“弃儿”,并造成原有的伦理秩序遭到破坏,引发了伦理混乱。伦理禁忌是维持人类伦理秩序的核心因素[10]15,克丽西欲以机器人克拉拉替代乔西的行为显然触犯了母亲抛弃女儿的伦理禁忌,其实克丽西早年就曾对萨尔做过类似的替代决定——她曾在卡帕尔迪的帮助下制作了一个形似萨尔的玩偶。

小说中,里克的母亲海伦首先提供了萨尔玩偶线索,她惊讶于在萨尔去世两年后的一天自己偶然在房前草丛里的所见,并将她的疑惑传递给了克拉拉,如小说中写道:“萨尔去世了,那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我们不会拿愚蠢的玩笑玷污她留给我们的记忆。我想说的是,我看到的那个人,那个想要从克丽西身边逃跑的人,看上去像萨尔。”[9]187克拉拉通过后来卡帕尔迪与克丽西的谈话,了解到海伦所提到偶遇“萨尔”的情形的确存在,那是卡帕尔迪和克丽西共同制造出来的另一个“抚慰丧亲之痛的玩偶”[9]261,就连乔西也始终记得“萨尔的娃娃”[9]303。换言之,种种迹象表明克丽西在替代离世女儿的试验道路上早已先行了一步。

值得注意的是,克丽西对于乔西的母爱同样显得较为肤浅,她忽略乔西身体虚弱的事实,假借母爱之名利用乔西来实现自己对中产阶级伦理价值观的盲从。和乔西在一起时,克丽西总是刻意引导一些和死亡相关的危险话题,“目的就是让某些情感在乔西的头脑中现形”[9]15。对于乔西的治疗,克丽西却消极应对,表面上她同意乔西购买机器人克拉拉以作陪伴,其实是为了推进那预谋已久的替代计划,正如卡帕尔迪向克拉拉坦言道:“克丽西正是带着这个想法才精心挑选的你。她相信你就是最有能力学习乔西的那一个”[9]263。为了转移乔西对替代计划的关注,克丽西甚至谎称自己可以放弃工作来陪伴乔西。

2.克拉拉:失去利用价值的弃物

克拉拉作为这次替代计划中必不可少的关键人物,她的伦理身份伴随叙事情节的展开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显然,克拉拉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伦理身份改变感到困惑。文章将从她与乔西及克丽西之间的人物关系入手进行解读。

克拉拉出现在乔西家庭里的身份是作为乔西的陪伴者,或者更为准确的是作为乔西的陪伴工具。因为乔西认为AF无法等同于好朋友,更无法与里克的地位相提并论。当克拉拉为安慰她而想要陪乔西玩泡泡游戏时,乔西曾冷漠地拒绝:“我说,这行不通的。我不介意你旁听。可你说什么也替代不了里克的。门都没有。”[9]165可见,乔西未能做到一直珍惜克拉拉的陪伴,她甚至将克拉拉与母亲单独前往摩根瀑布的行为视作一种“背叛”,对克拉拉的态度也不似从前。乔西病愈后,完成了陪伴使命的克拉拉开始显得多余,她由乔西的卧室退出至阁楼的储物间,最终她的身份变成被扔至荒废堆场的弃物。

克丽西的第二次伦理选择使得她与克拉拉之间从主仆关系转变成为母女关系。克丽西之所以选择克拉拉是由于她具有敏锐的观察能力,能够很好地模仿人类的情感,这便于让克拉拉日后充当复制乔西的机器形体,成为自己丧亲慰藉的情感替代者。乔西痊愈后,克丽西却总是刻意躲避着克拉拉,小说从克拉拉的视角写道:“有时就算在家里遇到了我,也不会朝我这边看过来……或许是我的存在勾起了难堪的回忆”[9]371。究其原因,克丽西躲避克拉拉是由于她与克拉拉的再次碰面将不断强化她抛弃亲生女儿、自私自利的母亲形象,克拉拉正是这一弃女计划的全程见证者。石黑一雄表示他“经常写这类在‘忘记’和‘记忆’之间挣扎的人”[15]20,这也就解释了克拉拉的结局为何是离开了这个家庭。克拉拉最终被放置在堆场的结尾,暗示着乔西和克丽西都不愿重提有关过往的所有不堪回忆。

四、伦理意识的觉醒

文学伦理学理论对于“斯芬克斯因子”这一核心关键词的理解是人性因子(human factor)和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的有机结合,其中人性因子指的就是伦理意识,以理性意志为主要表现形式。“由于伦理意识的产生,人类便开始渴望从伦理混乱中解脱出来而走向伦理秩序……并能够遵守最基本的伦理规则,如禁忌、责任、义务等”[10]13-14,只有当人的伦理意识出现之后,才能成为真正的理性的人。针对克拉拉这个非人类个体的伦理意识解读,文章从她自身的局限性、伦理意识萌发、伦理意识顿悟三个方面展开。

第一,石黑一雄通过展现机器人克拉拉身上的局限性来映射人类生存的局限性。作为非人类个体,克拉拉具备许多人类共有的优秀品格,她忠于职守,自始至终地守护乔西;她真诚善良,即便被粗鲁对待,还是善意地认为那是由于那些“提升”过的孩子害怕孤独;她自我奉献,为了获得太阳特殊的滋养来帮助乔西,她冒着对机体损害的未知恐惧,献出了头颅内珍贵的P-E-G 9溶液,“我不介意损失了宝贵的液体。我情愿献出更多,献出全部,只要那意味着您(太阳)会给乔西提供特殊的帮助”[9]345-346。但作为机器人,她自身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首先,生命有限。她无法成为一个长久的陪伴者,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最终只能沦为弃物;其次,能力有限。她属于低配置B2型号,依靠太阳能维持运转,在缺失定量的机器溶液后出现明显的听力、视力受损现象;再次,认知有限,克拉拉居然对乘车方式和驾驶模式表现出了无知[16],还误将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认为是太阳每日休憩的场所。

通过克拉拉身上所体现出的局限性,我们不禁开始反思这一关乎人类局限性的伦理问题:人类是否真的能够改变世界?萨尔为了获取“提升”的助力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克丽西为了让乔西获得更优质的教育而丧失了自我。相反,那些勇于承认并接受自我不足的人们却收获了皆大欢喜的结局。里克虽未接受过“提升”却天资聪颖,他坚持绝不“走后门”,虽然未能进入理想学府,但最终他也开启了奔赴未来的新旅程。保罗原本在行业中竞争失败,但他乐观地坚信“通往成功人生的道路有千千万万条”[9]298,他很快在工薪阶层重新找到自己所属的位置,活得比以前更加洒脱。

第二,通过不断的观察和深思,克拉拉逐渐带动了自我伦理意识的萌发。她擅于观察、热衷学习,“她能够接受并且融合她所看到的身边的一切,这种能力真是让人惊奇”[9]54,她求知探索,具有极高的推理共情能力。作为人工智能机器人个体,克拉拉通过观察去感受人类的情感,通过自我感悟去深化对于未知事物和复杂情感的理解。她惊讶于海伦小姐居然为了里克的发展而不再惧怕孤独,“认识到有些力量有时会比逃避孤独的愿望更强大”[9]192,她困惑噩梦中惊醒的乔西为什么最需要的是母亲的安慰拥抱,她对这些突破她先前认知的现象保持着深层次的思索,“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所隐含的深意”[9]225,她的理性意志不断发挥着作用,因而激发了其伦理意识的萌发。

第三,通过对于“人心”的顿悟,克拉拉实现了伦理意识的升华。纵使卡帕尔迪能够以科学数据证明克拉拉可以完成替代乔西的任务,克拉拉确实也在竭尽所能地在模仿着乔西,但她最终顿悟到卡帕尔迪的预判是错误的,她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尝试,如今我相信,总会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母亲、里克、梅拉尼娅管家、父亲——我永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在内心中对于乔西的感情”[9]385,她逐渐懂得机器人根本无法复制人类之间存续的情感,同时也证明了自己当初拒绝替代乔西这一决定的正确性。

五、结 语

《克拉拉与太阳》中渗透着科技发展的背景,石黑一雄在访谈中也曾流露出科技发展对未来影响的担忧,“新的遗传技术,如基因编辑技术CRISPR,以及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的进步将为我们带来令人惊叹的、拯救生命的益处,但也可能造成类似种族隔离制度的野蛮的精英统治社会,以及大规模失业的问题”[15]24。小说中,伴随着日新月异的科技一并到来的还有新的伦理冲突。一方面,科技进步加速了社会阶层固化的程度,导致阶层差距更加明显;另一方面,它促使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产生新的矛盾和冲突。

小说中,里克和乔西维系着超越友谊的感情纽带,但两人却是分道扬镳的结局,“各自筹划全然不同的未来”[9]366。虽然里克解释“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只能祝福彼此,各奔前程”[9]366,但很明显两人的疏远还得归因于各自所属社会阶层的差异。“在美国高度不公平的阶级体系中,阶级不平等的概念不仅包括不同的阶级拥有不公平的资源,还包括这些不平等也导致极为不公平的人生”[17]2。回到小说的历史现场,是否经过基因编辑的改造已成为区分阶层等级的重要标杆。里克应乔西之约参加聚会,但他内心明白他根本毫无资格参与其中:“我不属于这里。这是一场提升过的孩子们的聚会”[9]103,因此,两人最终无法逃脱日渐疏离的现实结局。然而,里克和乔西的人物关系不过是阶级矛盾的一个缩影。石黑一雄甚至通过对机器人群体之间“物以类聚”的现象描绘来映射人类社会所普遍存在的阶级不平等局面,如小说中写道:“那三个新B3在刻意地远离两个旧AF,这样有顾客进店的时候,B3们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独立的小团体”[9]45。那些接受过“提升”和未接受过“提升”的孩子群体之间存在的矛盾,暴露了不同社会阶层存在教育不公平的现象,揭示了社会资源分配不公的现实。

科技的新旧更迭同时导致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生成新的利益冲突。替代——这个在小说中出现的高频关键词,连接着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和过渡。克丽西欲以克拉拉替代女儿乔西来弥补情感缺失,机器人替代人类从事工作却造成失业率逐步上升,“眼下社会上对AF有一种十分普遍而且不断滋长的担忧”[9]373,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的矛盾日益激烈。当前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同样给人类现代社会带来一定的冲击,人工智能技术替代人类的现象频有发生,人类不得不开始反省,如何在这信息技术、生物技术崛起的新环境下更好地利用人工智能,真正地让其成为助力我们人类的好帮手。

文学的根本目的是为人类从伦理的角度理解社会和生活提供道德范式,为人类的自我完善和发展提供相应的道德经验,并对人类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进行道德警示。“自有文学以来,文学作品就被用作对人进行教诲的工具”[11]16,它通过记录伦理秩序的变化及其该变化引发的道德问题,为人类的文明进步提供经验和教诲[18]。本文将作品置于文学伦理学的批评视角下,通过对机器人克拉拉个体记忆的追溯,沿着母亲克丽西要以克拉拉替代延续女儿乔西这一伦理主线,重返小说人物所处的伦理现场,带领读者直面伦理混乱产生的真实原因,聚焦小说主角所遭遇的伦理困境和伦理身份危机,通过伦理书写实现对小说的多元化阐释,为读者从伦理角度理解当下人类与人类、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新的思想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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