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思孝
老付这阵子心情不好。今年夏天雨水太多,据当地新闻上说,这才八月中旬,降雨量已经超过去年全年。去年,雨水也不少。同时,南方正经受着严重的暑热和干旱,热射病取代中暑成为热词。上周,一个干绿化的妇女,也热死了。为此,环卫部门下发通知,各绿化片区的负责人告诉承包的工头们,让劳力们休息了三天。热死的那个妇女,是高青来的,七十多岁了,正在中润大道上的绿化带拔草,说头晕,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众人感慨,幸亏不是回家死的。不然,找不到地方赔偿。最热的那几天,老付在城区新建的医院拔草。中午,她们一行七八个妇女,去地下停车场,塑料布铺在地上,躺着休息一会。
一连几天,雨从早下到晚。雨大,没办法出去干活。有时,正在城里拔草,下起一阵大雨,要找地方避雨。干活按天给钱,不按活多少。出去一天,躲雨不干,也给钱,一天七十块。对这一点,老付很满意。七月份,经过一场狂风暴雨后,地里的玉米倒了一片,扶正后,如今长势很好,看样子不影响收成。倒是宅屋,不让人省心。建成到现在已有四十年,平时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极端天气一来,问题尽显。去年给厦檐做了防水,花了七百块钱,不知是工人偷工减料还是没做对地方,老付卧室床脚的厦檐,外面下起急雨,屋内雨水滴答,落在衣橱上——前不久儿子搬进新房,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不用的衣橱拉回家,替代了老付结婚时找木匠打的老衣橱。四十年过去,老衣橱生锈、掉漆,门都关不齐了。老付把脸盆和洗菜的铝盆,放在衣橱上面接水。雨时下时停,一放上去,近一个月就没再取下来。取下来时,里面还有雨水,一些蛆虫在畅游。
又下了几天不算大的雨,终于放晴。早上五点多,老付起床,洗漱好,下了一碗面条,吃饱后,把腌的几片豆腐卷进煎饼,装进饭盒,挎着布包,出了屋门,看到西屋门槛处散落一些细碎的泛黄泡沫。去年秋后,西屋进了老鼠,把门槛咬烂,又跑进北屋,把核桃、黄豆等搬到电视柜下面,生了一窝鼠崽子。下老鼠药,放老鼠夹,都不管用。春节后,三月份,西屋的小麦卖了,清扫干净,儿子用泡沫填缝剂,把啃食坏的门槛堵起来。眼下,散落的泡沫剂,类似老鼠在地里打洞后,留下的一堆细小光滑的泥粒。推开门,靠西边的地面上积了一层水,好在几袋没有入瓮的小麦,用木板垫着,没有泡水。下层的两袋麦子,已经被老鼠咬破,麦子撒成山谷间泥石流发生凝固后的形状。老付恼火,骂道,肏你娘的。恐吓不知何处藏身的老鼠。这地上一大摊的水迹又是怎么回事?老付踩着水渍,仰头顺着墙缝看,楼板上有几处过水后发霉的斑块,至于哪里漏水,一时也不好判断。
几天后,儿子从城里回来,找到一只老鼠夹,把老付啃下的一块桃子插在上面,放到西屋。儿子说,应该再找人,给西屋做防水。那几袋小麦也早点卖了,不然全让老鼠祸害了。家里没有老鼠药,又嘱咐老付改天去买。老付说,老鼠药也不管用。儿子问她,是否还得第一次去见亲家的事。老付问,什么亲家?儿子说,孩子姥姥家。老付没好气地说,不阴不阳问这些干啥。儿子说,随便问下。老付甩了下脸,忘了,问你丈母娘去,别在这里烦我。晚上,老付一时半会没睡着。床铺潮湿,只是一个方面。当初盖房子,为了省钱,抹墙用的石灰粉,不防潮,碰到阴天下雨,屋里就返潮。床东边的墙面裂了一道缝隙,从二米高的位置,倾斜且曲折而下,倒不是很宽,能爬进去一只蚂蚁。有几年了,没有变大,也就不放在心上。人上了年纪,身体毛病不断,何况这房子,也小四十年了。
前一阵,还没到中元节,老付梦见老卫几次。她问,有什么事,别不做声。老卫不说话。第二天晚上,老卫坐在沙发边沿,看着躺着的老付,还是不说话。老付说,你老穿这件褂子,袖口都开线了,不知道换件别的。老卫不说话。老付又说,这还是2005年冬天,闺女定亲,我拽着你去百姓商场买的,你不要,一百块钱还嫌贵,后来放橱里,也没见你再穿,你死了,扒拉出来,上坟烧给你了。老卫还不说话。老付说,你这倒好,穿上就不脱下来了。老卫笑了,还是坐在那边,不动,人走了十来年,像生人一样拘谨。老付比老卫大两岁,老卫五十五岁走的。如今,老付六十八岁,比老卫大十三岁。老付一头白发,皱纹也多了。在梦里,她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打瞌睡,眼皮睁不开,知道老卫还坐在边上,又说,家里没你的衣服了,你别着急,来催我,过两天中元节,让儿子给你烧纸,这次多烧点,你在那边自己买衣服,别老穿这一件。见没回音。她又说,不是我不想给你上坟,我还要干活,哪天我要是不干活,我就去给你烧,别让我老梦见你,夜里睡不安稳,早上起不来床,就误点了。第三天,老卫没在梦里出现。
一起生活大半辈子的夫妻,一个先走,活着的面对过去的事,能不想就不想,一旦想起来,历历在目,顺着线头,一件刚织好的毛衣,又全给抽成了一堆毛线,还要重新捋顺,缠成线团。费事,又费神。儿子的一句话,老付又回到十二年前。黑夜里,老付闭着眼睛,虽三伏刚过去,天还有些热,心回到深秋。地里的农活忙完,一家三口坐着长途车去寿光。去见亲家,受到热情款待不假,也是去接受检验。儿子找媳妇,一穷二白,也没给孩子置办下家产,问来问去,不说低三下四,也觉得矮了一截,怕说错话,也担心做不对。一顿饭,吃下来,不轻松。坐上回去的车,这对夫妻松了口气,身体也不绷着了,说话也不用拿腔拿调生怕对方听不懂。老卫醉醺醺坐在旁边,脸色不红,显得蜡黄。老付埋怨,不能喝,还喝那么多。老卫没好气,嘴巴和舌头黏在一起,含糊又大声,威严又不忿,也是从几个小时的迎合奉承中回归到家庭户主的身份,久违的放松后对亲近的枕边人不用端着,可以尽情宣泄,话说出来,刺耳又委屈,你个娘们,懂什么,我不喝能行吗?想到这里,老付在黑暗中喟叹。不喝酒,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死了。
老卫查出肝癌,通知亲属。老付的二哥、三哥、四哥,结伴去医院看望,守着病人,没说什么。一出病房,哥哥们对老付说,你只知道让他下力赚钱,癌症晚期了才来看。老付泪如雨下,懊恼不已。悔恨至今没有消减,只能从淡忘和故意忽视中寻求一点安慰。老卫刚死那会,常出现在老付的梦里,拖着病躯,不言语,拿着笤帚在扫地。老付上去一把夺过来,搀扶着他坐下,抹着泪说,家里啥事你都别管,你就好好养着,想吃啥,我给你做,只要你好好活着,咱这还是个家。还要往下说,老付醒来,抽泣不止。十二年了,半边床空着,没有贴己的人说上几句话,把话闷在心里,也就这么过来了。老付见不得其余夫妻——尤其是同龄的,出双入对。在村里见到,她就扭头走,招呼都不打,回家,关上门,心绪要平复好一阵。
老付一女一儿。女儿小杰中专毕业后,在城里一家图文打印店工作,操作电脑,复印打字,和中专所学的计算机专业相关。上世纪末的那几年,个人电脑尚未普及,这算是一门时兴的行当。老付很为女儿当初的选择而高兴,有远见,工资不高,起码坐办公室不卖力气。女儿在城里租房住,周末有时回来,从超市买回来肉和牛奶。女儿刚过二十,老付着急了,想就近找个婆家。女儿想留在城里,不乐意回村。这是母女的冲突之一。亲家最好是本村的,平时有个帮衬的。同村的不是小杰的同学,就是自小认识的,有来提亲的,都不合适,让老付给否了。又过了两年,小杰二十二岁,还在城里工作,换了个规模大点的图文公司,工资也从三百提到五百,她开始存钱,想给自己买块手机。也是这年,老付托人,给女儿在镇上找了个质检员的工作。小杰拗不过,上了一个月班。闷闷不乐,回到家,不说一句话。老付心里不落忍,女儿又回了城里。
过了五十岁,老付在镇上给人种大棚,工友老薛有个儿子,二十五了,也没找对象。老薛以前是面粉厂的职工,厂里集资建楼房,他买了一套留给儿子结婚。老付心想,女儿不愿意在村里,虽说镇上的楼房,生活上也便捷舒服。双方安排孩子见面。小薛初中没念完,在厂里下车间,倒料,一米七五的个头,瘦到不足一百二十斤,头小,脸也不大,单眼皮,话倒是不少。事后,老付问女儿的想法。女儿话没说死,那就先谈着。周末,小杰从城里回村,住上一晚。小薛下班后,换洗一身,来小杰家里吃饭。饭后,坐在炉火旁,小薛和老付聊天,家长里短。小杰不爱说话,坐在一旁听,也跟着笑。小薛走时,小杰出门送。如此,过了两个月。双方定下日子,摆了定亲宴。若没有下面的事,老付的亲家应该是老薛。
定亲没多久,进入腊月,老卫住院了。一个月里,小薛及其家人没去医院看望,慰问的电话也没打一个。老付问女儿和小薛处到什么阶段了。小杰不明白什么意思。老付指着小杰说,身子。小杰说,没给,他倒是有想法,我没同意。老付攥着女儿的手,往医院的大门口走,下台阶,途经一个人工湖。母女在湖边停下,水有些脏,也没看到鱼。老卫出院,黄瓜下市,老薛从大棚里往外运菜,见老付过来,慌忙往棚里走,让老付喊住。老付先没说话,等老薛主动问老卫的情况。没等到这句话,老付直接说,老薛,长话短说,回去和嫂子、小薛说一声,婚事就算了。老薛闷了头,怎么就算了呢,都定亲了。老付压住火说,为啥?晚上睡不着觉,你自己慢慢想,别说定亲了,就结了婚,还能离婚。到了晚上,老付托人把订婚礼金一万、金戒指一个,送了过去。两家再无来往。
半年后,公司新来了个同事。小赵比小杰大一岁,在济南念的大专,学信息和通讯技术。公司有宿舍,下了班,几个年轻人没事,凑在一块打扑克。小杰问,和电工有什么区别?小赵说,算是一回事。有时,他们也结伴去人民广场。去时,四五个人一起走。回时,小杰和小赵落在后面。外人眼里,两个人都不爱说话。现在,说到了一块。老付还没见小赵,听女儿说他家在皇乡,先不同意了,骑摩托车要一个多小时,真结婚了,回个娘家都费事。小杰说,不回老家,小赵的父母在城里买好房子了。小杰把小赵领回家。人一进门,老付脸上挂不住了。小赵脸白,高鼻梁,学历也行,说话谈吐也可以,就是个头,和女儿站在一起,一般高。一团和气吃完饭,老付说,女儿年纪还小,结婚的事先不考虑。又说,天不早了,你早回去吧。小赵走后,老付对女儿一顿数落,个那么矮,拿不出门,非看上他了,我不同意,赶紧断了。不久,中秋节。小杰没打招呼,又领小赵回来。两个人,四只手提着东西——烟、酒、排骨、月饼等。刚一进门,东西还没放下,老付把小赵赶出去,锁上门,不让女儿出去。小杰把东西扔下,死活跟着小赵一起走。半年,小杰杳无音讯。老卫埋怨老付,这又不是旧社会,只要孩子愿意,也拦不住。
家长见面,地点定在小赵父母买好的婚房里。六楼,爬楼费劲。老付站在阳台,看着楼下的批发街说,这里买东西倒是方便。老赵夫妻两个,脸色黝黑,种了十几年的大棚,积攒下钱给小赵买了楼房,还不用还房贷,家具和家电也备齐了。四处看了下,双方坐在还包着塑料布的沙发上。趁即将成亲的新人去楼下饺子店买水饺的工夫,老付说,都是下力气的,拿出十几万买这套房子,不容易,彩礼我们一分不要。老赵说,一码归一码,嫁闺女,不比娶媳妇,彩礼该给,还得给。老付说,不要彩礼,我们也不陪送嫁妆,还有个儿子,念大学,以后花钱的地方多。老赵说,咱都是为了孩子好,按你说的办。饺子带回来,荤素都有。板凳不够,沙发坐不下。小赵和小杰去了阳台,餐盒里的饺子放在台子上,边吃边看批发街上的行人。这是两家人吃的第一顿饭。没有酒,吃得也熨帖。此时,老付已经不种大棚,但知道是什么滋味。说起这个,这对亲家有了共同的话题。老赵说,再干几年,也就干不动了。老付说,伺候两个棚太累,就少种一个。老赵说,等把小闺女供完大学,就不干了。种大棚离不开人,下午还要放草帘子。老赵夫妻俩坐公交车先回去了。老卫夫妻俩也跟着下了楼,道别后,他俩寻思,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去批发街上买点东西。左挑右选,最后花了十五块钱,买了个家用的抽气拔罐器。干活累了,老付也想拔下罐,一个人,没法用。有时儿子在家,也想不起这事。这天,老付想起来,对儿子说,好久没拔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儿子找出来,包装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尘。十多年过去,除了一个罐漏气,其余的还能用。老付说,塑料的,不贵,经用。罐拔上,老付趴在沙发上说,买了,也没拔几次。儿子说,你想拔,就给你拔。老付说,没疮气,拔也没用,你爸疮气多,三天两头让我给他拔。
老卫活着的那几年,每年春节他都骑一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去皇乡老赵家里。日子定在大年初五,寒风刺骨,棉大衣反穿,衣背罩住胸口,老付坐在后面,抱住老卫。头次去,路不熟,停下车问路,耽误时间,一个小时的路,多出了半个小时。半路上,两只手冻麻了,停下车,抽根烟,暖和一阵。老付脸冻僵了,舌头打结,来这一次,明年我不跟你来,你自己来。又说,我当初不让找这么远,你还怨我,冻不死你。老卫狠抽一口烟,跺了几下脚,搓着手说,你娘的,一年就来这一次,看你这浑身臭毛病,天冷,还没走亲戚的了?老卫死后,又过了几年,儿子买了车,他去皇乡,老付也从不跟着。儿子带回来老赵大棚里种的蔬菜——西红柿、西葫芦、黄瓜等。老付说,年都过完了,才拿回来这些菜。
有了外孙女,老付没怎么照看,一来有孩子奶奶,轮不到她这个当姥姥的。再者说,去照看,耽误自己赚钱。老付一年,也去看那么一两次,和亲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吃个午饭,她就坐车回村。老付看不上亲家母,作为一个妇女,她做饭不在行。馒头蒸得不好吃,不是发酸,就是偏硬。饺子馅调不好,料没少放,猪油味还是重。至于炒菜,能熟就不错了。有她在家里,炒菜做饭还是小赵的。老付炒菜也一般,但馒头蒸得好吃,饺子馅也没得说。亲家母心野,不乐意在家待着,看一会孩子,就溜出去,在公园扎堆聊天。她抠门。抠门,也是会过日子,都是穷出身,卖力气的,省下钱也是留给孩子。老卫死后,有年,老赵一家顺道路过,来家里坐坐。只这一次,老付心里就不开心,好几年不来,来一次,空手来的。往好里说,人朴实,不懂这些人情。往不好里说,就是抠门。再往深里说,是不是看不起她这个寡妇。老付记在心里,但没对小杰说,只对儿子说道。
老付最看不过去的一点,亲家母不太会说话,当着她的面说小杰的不是。说自己的女儿,老付不高兴了,顾不上什么情面,直接说,别说她,你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别说不喊长辈,结婚这么多年,他喊过我几次妈?亲家母没脾气了。转过头,老付对小杰说,回了老家,碰到长辈,打招呼,喊个啥,别人拿不去你的牙。说完,又寻思,自己女儿养到这么大,什么脾气她最清楚,从小就不爱说话,连自己的妈她都不愿意开口去喊,更何况对外人呢。想到这里,也不生气了。
老付有了孙女,儿媳执意不生二胎。村里迁坟,立新的墓碑,老付擅自做主,刻上早已起好的只存在于她脑海中的孙子的名字。老付也曾冒出自己坐车,去亲家老孟家里,让他们劝说儿媳要生个孩子,给老卫家留个后的念头。在儿子的一顿训斥下,老付作罢。又过了几年,儿媳眼看四十岁,老付彻底没了念想,过去费心劝说,变成了略带不忿的诅咒,一个孩子,看你们老了,谁给养老送终。又说,不听我的,有你们后悔的那天。
孙女长到三岁,儿子一家去了城里,先是租房,直到孙女上小学二年级,搬进新房。高层,电梯,绿化也好。老付由衷欣慰,但又觉得,花这么多钱买这房子,欠那么多房贷,人活着紧巴。进门后,老付踩着木地板,到处一尘不染。儿子把她带到书房说,以后你来,就住这间。知道她看电视喜欢躺着,电视放在床的对面,可以躺在床上看。打开电视,调好台,老付躺在床上,床垫也软。她歪头,看着窗外高楼林立间的天空,心想,老卫要是还活着就好了,他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下午,在回去的路上,老付说,一个人住习惯了,哪里都不如我的那个窝。
一个月后。亲家母身体不好,来这边住了一周的院,没什么大碍。回去时,老孟老两口想顺道看望亲家老付。儿子电话里和老付商量,让她准备下。老付说,来就来,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这天,老付请了一天假,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上前不久儿子和她在商品城买的裤子、上衣以及鞋子。摆上西瓜、桃子。知道老孟喜欢喝茶,拿出儿子留在家里的茶叶,把茶壶茶碗洗干净,放在茶几上候着。上午十点多,老付听到儿子关车的动静,走出屋门去迎,亲家已经来到天井。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八年。那时,孙女出生不到一周。老付说,来一次,多住几天,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老孟说,孩子有孩子的事,咱有咱的事。亲家母说,你没事,也去城里住。老付笑起来,我也住不习惯,别看家里没啥值钱的,心里还放不下。一来一去,这么说着。儿子和儿媳去镇上割羊肉,半个小时后回来,见三个老人坐在马扎上没挪地方。临走,道别。老孟再次邀请老付有空去玩。老付应允,有空就去。几天后,儿子回村,问老付那天和亲家都说什么了。老付说,说闲话,还能说什么。儿子追问,都是什么闲话。老付不耐烦,回了句,你这么想知道,问你老丈人去。那天中午,老付一个人在家吃了儿子从城里买回来的鸡爪。吃完后,她从床头柜里拿出老卫的遗像,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
孟家村的老孟,生于1946年的夏天,今年七十六岁,牙齿还剩不足十颗,并不妨碍他吃肉,尤其是啃猪蹄。两个女儿多次劝他看牙,他觉得活到这个岁数,没必要,只等牙齿全部脱落,换上一口洁白的假牙。大女儿从卫校毕业后,老孟托人,把她送进医院。大女儿当了几年护士,调到后勤办公室,因不喜欢给领导写材料,主动申请去护士岗。如今,她过了四十岁,成了别人口中的孟护士长。大女儿住在城区,相隔三十多里地。早年,夫妻俩开车回村,从不过夜,吃顿午饭,歇息片刻再回城。女婿在城里长大,第一次在家吃饭,面对那双摆在面前,已用十几年变成黑色的筷子,犹疑了许久。十几年过去,女婿克服了吃饭上的毛病。不留宿,女婿一来觉得铺盖卷有异味,二来旱厕上不习惯。也就是说,大女儿结婚后的十八年间,除了刚生育后休产假,携幼女在村里住过一阵,再次过夜是考出驾照敢自行上路。这时,老孟的外孙女上了初中,进入青春叛逆期,不依赖母亲。大女婿不用充当司机后,很少回村,除非特定的节假日,或老孟老两口的生日及礼节上需要他出面的场合。大女儿休班时,偶尔回来住一晚,还是在西屋——她过去的卧室。还是那张单人床——不用和妹妹一起挤着睡了。床对面的书桌上,已经没有了课本,摆着一尊白瓷观音像。缝纫机摆在屋门的后面,靠近窗台,蒙着布,乡邻有需要裁剪衣服的,还能派上用场。
次女嫁到临市,一百多公里并不是特别远,但也属于两块地界,民风习俗不同,方言也需要慢声细语才能听得懂。结婚前两年,没钱买车,小两口坐大巴车到县城,再坐公交车到村口,坐上等待已久的老孟的电动三轮。回来一次不容易,住上两三天。二女婿从小在村里长大,生活上没有什么不习惯,且岳母一家爱整洁,做饭也好吃,比在家里还感到舒服。赶上农忙,还帮忙干点活,但也不多。一是,老孟家里的几亩薄地,打一点粮食。二来,老孟年事已高,没过几年就把农田租出去了。次女有了孩子,还没钱买车,一家三口租车回来,一回来要待一阵,少则几天,多则一个星期。大女儿离得近,一个月回来一两次,家里的时令蔬菜带回去吃。次女有了车后,回来频繁些,但也相隔两个月左右。老孟心里盘算,两个女儿,一年回来的次数,包括生日或节假日,加起来不到二十天。想念寄托在电话中,等次女给老孟买了智能手机,可以视频通话。更多的时候,他抱着手机,看着两个女儿发来的视频和照片,去了解她们的生活。这是老孟夫妻闲散的晚年生活中,至多可以寄托的地方了。
老孟的两个亲家。老郑和他岁数相仿,早已从单位退休。老卫比他小十来岁,已经死了十二年。老孟见过老卫三次,都集中在一年内。一是,在两家结成亲家之前。二是,婚礼当天。三是,老卫病重后。老孟和老卫虽见面少,且至今阴阳两隔,也因为这,两个亲家,他倒是总想起老卫。这里有些其余的缘由,老孟心里有,但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对老伴也没说过。她小老孟十来岁,常年身体不适,耳朵也不好使,平日里交流多半是吼,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头贴在一起。老孟说,早点睡。她回,我不喝水。过了七十岁,老孟明白,这辈子不指望有人能考虑自己的感受,年富力强时不需要,人到暮年,就应该有个老头的样子,用活明白的姿态来换点尊重。尊重来自于哪里?三个字,不讨嫌。怎么才叫不讨嫌,不在乎得失,把自己空置起来,掏空喜怒哀乐的情绪。能没有,就没有。老孟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形如镶嵌的木头。因秃头剃光的脑袋,质地由四季阳光强度不同,像从鹅卵石变到卤蛋。老伴准备饭菜时,他透过敞开的东边卧室门,盯着电视上播放的节目。深红色的电视柜,有些掉漆。包括电视柜,还有一组矮柜,都是亲家老郑过去的家具。旁边那张高椅背的沙发,老孟第一次去老郑家里,就端坐在上面。亲家老卫第一次来家里,也是坐在这张沙发上,除去中间上了两次厕所,从十一点多进门,到下午三点左右离开,老卫没离开座位。老孟看到这些家具,两个亲家的点滴记忆,涌现在脑海中。
郑家三代贫农,到老郑这里,政治面貌过硬,念完高小,在青岛入伍,当海军。中苏交恶那会,夜里,军舰行驶在海上,老郑(当时还是小郑)在甲板上值勤,咸湿的海风捶打着他年轻的身体,望着夜空中一轮圆月,他没有思乡之情,指导员白天一番慷慨激昂的训话,还在不断冲击他的内心,甲午海战的耻辱,苏修又得寸进尺。汪洋大海中的小郑流泪了,痛下决心要为国捐躯,如邓世昌般撞沉敌舰。仗没打起来,小郑退伍了,分配到船务部门,算是物尽其用,从维修车间工人,选派去进修学习,成为工程师,再调到后勤,最后在工会主席的位置退休。几十年过去,老郑常和人说起的,还是当海军的日子。不仅是当时年轻,更为了自己有理想,觉得天高海阔,心怀天下,有成就一番事业的可能。头次见面,听老郑讲起三十岁前的日子,老孟只坐在一旁附和,没有追问细节,或是进行赞叹,似乎他早已知道,但表情中又不想多听。不是不感兴趣,也不是老郑口吻和姿态的问题,老孟感受到的被冒犯,更多源于自惭形秽。中途,老孟借给鸡喂食,去了屋后老宅的鸡舍。老孟喂鸡只用了一刻钟,清扫鸡粪并扬进东边的一垄菜地上,是他临时起意为了打发时间。院落中的泡桐树,是后来栽种的,十余年过去,遮盖了大半的庭院。自小种的泡桐树,在他四十岁时砍掉,树面成了一张天然的案板,落了一层剁碎的青菜,生锈的菜刀插在上面。
老孟蹲在台阶上,望着案板,心想,自己生错了地方。从根上,老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他的父亲解放前在乡里当巡警,不至于鱼肉乡里,吃喝嫖赌,大烟也抽两口。他娶妻生子,活到七十多岁,因食道癌命不久矣时,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头,且会说些古怪的故事,让村中孩童们铭记终生。那些发生在他身上久远的丑闻,无法让人们和他这个垂暮的老者联系在一起。同辈们渐次老去,他也被遗忘了。老孟的父亲成了一个踏实但不勤劳的农民,分了几块地,好歹种着。老孟四十多时,在村里当过几年差。同辈之中,大小也算是能人。老伙计们一个个都没了,想到这里,老孟明白,老郑和自己想到了一处,只是极力想争取到来自陌生人的尊重。
村里,孟是大姓。本族兄弟中,比老孟年长的还有几位,当父辈们渐老且离世后,主要由他主事,大到弟兄侄子的婚事,小到族内矛盾,以及对外事务交涉上。概因老孟那几年在村里,大小是个干部,虽没带领村民致富,也无多少政绩可言。比如村中修水泥路,还是前两年的事。好在村民以种植蔬菜大棚为主业,生活还过得去。倒是老孟,为在村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东乡的老贺,邀请他一起搭伙干建筑队。老孟惦记村里的一摊事,没去。二三十年过去,建筑队成了建筑公司,老贺及其儿子从盖平房到建高楼大厦,房地产项目延伸到了市里。一两句说不清。老孟五十多岁从村里下来,盖鸡舍,养蛋鸡,余威尚在。他会办事,能说会道,村民有打官司、出车祸,以及偷东西进派出所的,老孟总是出面沟通。几年下来,积累下口碑。逢年过节,来家里送东西的不少。次女到现在还记得,家里成箱的火腿肠。后来,家里养鸡,总有吃不完的鸡蛋,都吃恶心了。过了七十,族人有事再来商议,老孟推脱,有心无力,你们自己看着办。他只作为长辈享受着过去带来的荣光,端坐在主位上等待敬酒,以及白事上和账房们在一起运筹帷幄,对礼俗细节把关。这些在亲家老郑的眼中,并不算什么。他早已脱离农村亲戚的牵绊,墓地在城里买好,百年之后自有企业工会负责事宜。老家并不值得他怀念,落叶归根也只是农业文明遗留下的陋习,抛弃也并不可惜。早年间还有老家亲友找上门,与老郑这个所谓的家族能人走动关系。如今,留在老家的直系亲属已经绝迹。老郑的交际圈子,主要是进城后由上级领导和下属构成,这些年通过工作接触和礼尚往来,虽没血缘作为纽带,在利益的纠葛下,也更为牢固。
大女儿出嫁,除了定好彩礼及金银首饰外,婚礼当天,新人磕头敬茶时,老郑手端蒙着红布的托盘,大手一扯,一叠美元经由摄像机,投影在酒店的大荧幕上,引来台下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万美元。老郑接过话筒,把“元”说成“金”,美金。老孟也忍不住鼓掌,为亲家的精心准备而叫好,双方悬殊有点大,从这美金上就看出来了,内心释然也顺畅了。此后,十余年的亲家交往中。老孟并不谦卑和主动向老郑示好,他们保持着我们对亲家的一般认知,联姻,严格意义上的一家人,又各自独立。好在,子女的婚姻顺当,偶有争吵,还算和睦,没给他们机会从中调解。小郑退伍后,进入当地的国企,成为一名保安,岗位清闲,工资收入不高,这很好地平衡了夫妻的关系。大女儿是正式工作,赚得并不比丈夫少。在公婆,尤其是跋扈的婆婆面前,也有底气。亲家母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儿媳从中求医问药,疏通关系,方便了不少。老郑一个月退休金七八千,负责日常开销。几年下来,没有孙子,只有一个孙女,多少有些遗憾,也不至于冒险再生一个,让儿媳丢掉工作。老郑趁房价上涨前,出资又购置了两套房子。不用的旧家具搬回亲家老孟那里。这几年除了亲家母住院,及外孙女过生日(也只有周岁生日),老孟没再见过老郑。老伴想外孙女,还去城里住过几日。老孟不去,要留个人看家。当地民风淳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这自然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托词。除了儿子婚前,老郑来过村里,也没再去过。虽不见面,对于各自家庭及亲友的事情,由子女在中间递话,也都一清二楚。总之,他们秉持着亲家该有的本分和规矩。除了大女儿埋怨几句婆婆,老孟夫妻从中劝导,也几乎没有芥蒂。老郑平时做饭,打扫卫生,接送孙女上下学,性子慢,从不发火。老孟心想,这门亲,算是找对了。
老孟六十一岁那年,动了一次手术。开始肚子疼,没当回事,在床上打滚,硬挺了几天,送去医院一查胆囊炎,快要穿孔了。大女儿说,再晚一天送来,就要命了。不论是恐吓,还是确有其事。女儿的泪水是真切的。次女从青岛赶回来,看到腹部缠着纱布的老孟,先是一顿埋怨,后又被老孟的一句——我没胆了(胆割掉了),逗笑。老孟胖,割开肚子,伤口不好长,在肚皮上留下了一道深陷的伤疤。(十余年后,老孟来次女家里住——她终于在四十岁前住进了属于自己的新房。晚上,老孟从浴缸出来后,坐在客厅喝茶。上二年级的外孙女,指着他肚子上的疤问,姥爷,这是什么?老孟笑着说,我小时候不认真吃饭,一条蜈蚣,爬到肚皮上,赶不走,死了,印在了上面。)手术后,听从女儿的建议,老孟不养鸡了,她两三个月回一次家,带回装着一沓钱的信封。三年后,清明节假期,次女带回来一个男的——没工作,比女儿还小四岁。不靠谱。这是老孟对老卫儿子的第一印象。
女儿二十八岁,大学毕业后,拒绝考公,没听从家里的安排找个稳妥的工作,在济南、青岛等闯荡几年,一直拒绝相亲,心意已决,这还有什么好多说的。入秋。老卫两口子,加上小卫,坐上长途车又倒车,上午八点多出门,十一点多到了孟家村。老孟见老卫两口子手里只提着那么一点东西,明白沟通出了问题。老孟这边认为这次见面是定亲。老卫那边觉得这就是一次见面,只是简单认下门。女儿埋怨母亲,定亲,你不明说。母亲说,我没说,他们应该也明白。妯娌们陪着小卫的母亲又出去买东西,回来后奉上礼品,说,身上带的钱不多,别见怪。几句客套话后,上菜,吃饭。一共两桌,里间是男席,外间是女席。老卫坐在里间,老卫媳妇坐在外间。老孟两口子不发言,只指挥吃菜,听弟兄和妯娌们一一发问。第一眼,老孟就看出来,老卫是个本分农村汉子,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席间,老卫在被问到彩礼、房子、车子等问题时,说了句托大的话,手头确实没有,但有力气挣,结婚后肯定给买。女儿十一假期,在老卫家过的,他家的基本情况早已耳闻。这次,耳闻与眼见对上了。老卫喝酒爽快,几杯酒下肚,说话也直接,自言道,没太大本事,卖力气赚钱。又说,不会让孩子吃亏。酒后,老孟和老卫两只手攥在一起,方言有些难懂。老卫话多,脸上的褶子也有了亲切。十几岁的差距,老卫喊着老哥。老孟称呼,老弟。又问起村里的和家族的概况。至于结婚的细节,并不急着敲定。老卫泛着泪光。这心情,老孟懂。两只粗糙的双手,感受着彼此的温度。老卫双手开裂,贴着胶带。老孟心想,大半辈子,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冷暖也都在眼下的家业。临走时,老卫腿脚有些晃,老孟搀着他往门口走,说,你也就是八两的量,这次喝得有点多。老卫说,下次也去家里看下,粗茶淡饭,别嫌弃。老孟说,这话就见外了。大女婿的车出了胡同,没了影。老孟往屋里走,对旁人说,是个老实人。夜里,老伴睡不着,说,我和小卫的妈,同年同月,还是同一天的生日。老孟说,三百六十五天,中国人这么多,同一天生日有什么好稀奇的。老伴又说,亲家不能。老孟说,你也不当官,也不是财主。又对着黑夜说,以后的日子,他们自己过。
腊月。结婚前夕,考虑到两家离得远,一百多公里的路,早上接亲赶早,人困马乏,走高速,担心路上出意外。双方商议好,这边的亲友,提前一天去。老孟租了辆中巴车,从为数庞杂的亲戚中,选出十来个——老孟亲二弟,堂弟两个,堂妯娌两个,加上孩子,大女婿两口子,外孙女。跟着去临市。老卫让女婿小赵在县城的旅馆订了三间房,条件一般。第二天接亲的地点,定在小赵家里。老孟进门,看着布置好的婚房,用别人的房子,给自己的女儿过门,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晚上,在旅馆下面的饺子店吃的饭,女儿去婚纱店做头发,没赶来。寒风萧瑟,转桌上的几盘饺子冒着热气,众人脸上挂满了对这次安顿不甚满意的表情。旅馆没暖气,老化的空调外机发出阵阵噪音,也没有让房间里多升几度。一人盖上两层棉被,再和衣而睡。凌晨三点多,众人去婚房。女儿穿着洁白的婚纱,化妆完毕,因担心补妆,饿着肚子,端坐在铺着红色床单的大床上,笑着喊了声,爸。老孟应了一声,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母女俩小声抽泣。他没喝水,也没起身,等暖气让身上逐渐暖和。接亲队伍涌上来,一番热闹后,他喝下女婿端上的茶水,离开沙发,让给他们坐下吃饭。婚庆公司拍下的视频中,老孟被挤在一边,面对着前方热闹的场面,踮起脚,张望了几眼,意识到自己被拍,遮住脸,退出画面。
酒席安排在村里,把客厅腾空,放置了两张圆桌。北面的墙上挂着亲戚们送来的红色床单,一条条规整挂下来,贴着账房书写的名字,如舞台上厚厚的幕布。冷风灌进来,菜肴陆续端上,没一会就凉了。老孟坐在主位,老卫在旁边作陪。老卫脸色发黑,连熬几日,睡不好,心累,四处都要照料,交给晚辈做的事,他又不放心,事必躬亲。这场简陋的乡村婚礼,处处凝聚着他的心血,也是他能力极限了。好在老卫在村里人情世事积攒下的口碑,来帮忙的乡亲不少。凛冽的冬天清晨,乡邻们冒着严寒,挤满这个农家的小院,因早起面容倦怠,双手裹紧棉衣,挤在一起看热闹。一切都遵循应有的流程,交换戒指时,地摊上买的十几块钱的大戒指,引来的众人的起哄。这对新人沉浸在相互的承诺中,亲吻时毫不羞怯。围观的众人想到自己结婚时的扭捏,心想风气确实不同了。父母发言环节,老卫头戴棉袄,感谢政府,感谢党,引来一种哄笑。而新晋的婆婆——老付,这个平时略显自强和泼辣的妇女,拿着话筒,面对眼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怯场到一句话说不出。这些,老孟当然并不知晓。彼此,他还在老卫女婿的家中,因起床太早,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新人来敬酒,一一喝下。老卫说,亲家,礼数不周。老孟客套道,很好。老卫几次摁下酒杯,不让继续倒。劝老孟喝。有人吃饱喝足离席,宴席陆续也就结束了。老伴去卧室,和女儿说话去了。老孟独自走出门,村里的街道都是水泥的。旁边搭建的帐篷,厨师长正和几个村民喝酒。他绕到屋后,碰到一个村民,问道,往西走是哪里?村民说,那是铁道,再过去是披甲村。又问,你是谁啊?老孟指着老卫的宅子说,我是他亲家。村民说,大喜的日子啊。老孟说,嫁闺女,喜不出来。回去的路上,老孟看着车外,年轻时他到这边的窑厂拉砖,四十多年过去,一切都变了,地名叫不上了。上了高速,老孟一路睡到家门口。中午饭菜咸,沏好茶,邻居来串门,也是道喜,问起婚礼的情况。老孟说,风俗不一样。折腾了两天,人困马乏。老伴喝了布洛芬,早就睡下了。老孟一时没睡着,想起白天酒席上的一件小事。老卫五岁的外孙女突然把筷子扔地上。大伙问,怎么了?她指着老孟六岁的外孙女说,她把糖都吃了。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如今想起来,老孟如鲠在喉,半宿没睡着。
老卫肝癌晚期,人一下子就不行了。时日不多,再不通知亲家来看一眼,礼节上过不去。刚过去大半年,屋里屋外,早已没有新婚的痕迹,老卫躺在客厅西南角的双人床上,身上盖着薄毛毯,一早上就等,没让自己睡着,见亲家进来,他努力想坐起来,却被老孟抢先赶到床沿,让他别动。老孟说,老弟,才半年没见,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手不敢紧握,只是托住。老卫想说话,含混不清,像活了几个世纪的老者。不说,老孟也明白了大概,先前老卫说的话,做不到了,赚不来钱,贴补孩子。老孟擦了下他眼角的泪,别多想,好好养病,会好的。老卫点了点头,膏肓的身体已不足以去支撑他多余的动作,目送亲家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茶几上切好的西瓜,没有人去吃。老卫睡着了,或许也在听,但这并不重要。亲家母悄声说起病情,回避癌症的字眼,老卫并不知道是患癌。话没说几句,亲家母开始掉泪。又说,这么远的路,麻烦你们过来。老孟说,早知道,他不能喝酒,就不应该劝他喝。不出半个月,老孟接到女儿电话,老卫走了。老孟两口子,又由大女婿开车过来。小卫见到老丈人,跪下哭着说,爸,我爸没了。在灵堂前,老孟跪下,对着老卫的遗像磕了三个头。老孟没留下吃饭,去账房,上了礼金,又去屋里,由老伴和亲家母说了句话,紧接上车回家。
十一年后,老孟来女儿家住。老伴住院,由女儿陪床。这天,小卫领着老孟,来到小区旁边的齐盛湖。阴天,下着小雨,两个人沿着塑料跑道走,经过一座桥,小卫让老孟站在边上,扶着桥栏拍照。老孟一只胳膊伸直去够桥栏,脚站在桥面上。女婿拍完后问,爸,你姿势有点别扭,再拍一张吧。老孟说,别拍了,我怕水。小卫说,没听你说过。老孟说,从小就怕,看到这么多水,就头晕。下了桥,继续走。老孟说起以前的事,不到二十,在盐场打工,干了没几天,厂长看他机灵会来事,就让他当班长。又说,我那时候,就想留下当个工人。没几天,村里派人找我,要把我带回去。我生气,不愿回去。老孟说,盐场靠海,我不怕,可我不会游泳,我要会的话,我就跳海里了,游到对岸。小卫问,对岸是哪里?老孟说,管他哪里,也比在家里种地强。中午,小卫割两斤猪头肉,又下了一盘速冻水饺。老孟倒了一小杯白酒,抿嘴喝,说起老卫。你爸,我见了三次面,第四次只见了张照片,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小卫从手机里,找出老卫的照片,递给岳父。九月份,老卫站在地头,玉米已经比人高。老孟从口袋里,拿出老花镜,戴上打量着,怎么感觉变样了。小卫说,他这刚过五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