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

2023-03-06 20:33唐瑜
西湖 2023年1期

唐瑜

前些天我找工作,在大楼里碰见小学同学黄锐。其实省城真的不小。后来我回想他年少时俊秀的样子,实在没法将两张毫不相干的脸重叠。他大约比我高十四公分,身材严重发福,脸上还剩有不少痘印。要不是面试官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们应该就此擦肩而过。

这会儿他发来消息,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想约我见面。我看着脏乱不堪的宿舍,先是客套地回绝。我说,今天忙着办离寝。他紧接着问,东西多吗,有人来接你吗?屏上的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我犹豫该怎么回。他又说,你发个地址,我开车来接你。看着摊在地上的大箱子,我最后还是应下了。

外省的舍友们都已经回家,剩下不少零碎物品得清理。戴上口罩,我把柜里的衣服都扒出来,飞扬的灰尘瞬间在空中浮动。衣服大小不一,每年的审美都在变。我把还想穿的挪进行李箱,一次都不想再穿的丢进麻袋里,收拾了个把小时。最后掀开灰色的窗帘,一只蜘蛛赫然挂在眼前。刚入学时,我就因害怕虫子与人换了床铺。不知为何,现在我鼓足勇气想把它捅掉,结果它乍然向我爬来。我吃了一惊,着急忙慌用衣架遏制住它,打散网,毁掉它栖息的家。有些东西没办法轻易丢掉,它会在临近忘怀的那一刻闯回来。我吃力地拖着杂物往一楼垃圾车走,却被挡在右楼梯口,眼前密匝匝堆积着一只被遗弃的巨兽。耳边传来宿管阿姨骂骂咧咧的声音,垃圾已经堆积到四楼。我把麻袋往边上一放,给这只垃圾兽添上小尾巴。一切整理妥当后,开始捯饬自己。

黄锐那时是学校小有名气的混子,就在我隔壁班。我们在暑假游泳班相识。他长得白净,五官棱角分明,透着股冷酷劲儿,特别招女孩喜爱。好在我长得黑干瘦,喜欢他的人并不觉得我有威胁,甚至时常讨好我,让我帮忙投递情书。黄锐总是故意装得很凶,让人觉得他不好接触,不过相比那些爱耍小心思、偷偷打报告的人,我更乐意跟他玩。他知道我曾喜欢过他吗?即便他后来突然消失不见,我心里仍给他留有位置。天气炎热的时候会想他,和别人恋爱时会想他,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想他。睹物思情总归都是借口。记得下课铃一响,他经常第一个冲出教室,杵在窗边等我。同学炽热的目光,班主任不愉快的神情,多少让我喜忧参半。但管他呢,我慢悠悠地收拾书包,享受着那一刻高度的存在感。

周五是我们固定的时日,放学后去仙人井捞硬币。从保卫处走到校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涵洞,墙面上挂着校领导和老师的照片,冗长的文字书写着他们光辉的教学事业。沿着红旗路狭窄的小入口,往下走数百级阶梯,便能看到两口方井。泉水自石壁孔涌出,落入池中,常年叮咚作响,清澈透亮。饮水井里有许多硬币静静地躺着,承载着许愿人永不枯竭的希望。落日斜照下来,井面上波光粼粼,空气里像是有薄薄的烟。作为散养的孩子,晚点回去父母根本不在意。黄锐趴在井边,用手捧着一丝清液,吸入口中,接着再重复几次。他长舒一口气,脱掉蓝色短袖,趴在井边,让我紧紧扯住他的脚,双手伸进水里,在井底贪婪地捞捕。直到我快撑不住,他才会用力把身子往后一仰。伴随着巨大的出水声,他喘着粗气,兴奋地数着手里的硬币,碰到大的还送往嘴边亲。湿漉漉的头发上不断汇聚的小水滴,掉落在滚烫的石板地上。滴答,滴答。是彩色的,那些水滴。

约的五点,我已提前半小时化好精致的妆容,百般纠结后穿了一件蓝色连衣裙。黄锐发来信息,说已经开车到宿舍楼下,正站在门禁处等着。我拉着一大一小的行李箱,上边还驮着两个中型被袋,刷卡出门,他赶忙接过手,说,外边晒,先上车。他以前的身形是修长的,如今长胖不少,想必这些年往身体里塞了大量食物。我们快步过去,躲避斜照下来的落日,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那是一台黑色的新能源越野车。我上了副驾,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车载香薰味,正极力掩盖弥漫在车内的出厂皮革味。车没有熄火,空调一直在运作,温度很舒适,后背上的汗正在徐徐挥发。他问我冷气还合适吗,我说挺好的。很久未见,我们都有些局促。窗外遍布着背行李的异乡人。六月毕业季,空气热度飞速爬升,太阳每天按时出勤,几乎是毫不吝啬地发散光芒,照射大地。如若不是省城那种特有的燃烧感,一种黑夜将至本应沉寂的街道,却仍吵闹着并散发出不同黄色火焰的感觉,我想,我也是一定要离开这的。

日料店很静谧,上菜还慢,以至于不得不说很多话缓解尴尬。他倒了杯玄米茶给我,说,我们应该十年没见了吧?我说,是十一年,升六年级的时候你转学了。他拍了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我说,所以你当初为什么突然转学,也没和我说一声?他说,嗨,我爸把我搞去寄宿学校,被关起来了。我哦了一声,略有所思,说,你和以前特别不一样。他认真思考了下,语气变得沉稳,人嘛,总是会变,以前不想读书到处乱混,现在规矩不少。我点点头,说,难怪。然而这并不是我想得到的答案。与他分开后的几年,我觉得这世上的大多数男人都比不上他,可这次重逢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我的想象。

服务员终于把菜端上来,豆腐在寿喜锅里咕噜咕噜扑腾起来,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甜。他帮我把生蛋液搅好,夹了片牛肉放我碗里。我些微沾了点,放入嘴里,感到腥,吃不惯,硬生生咽下去,吞了好大一口茶才缓过来。他问,还记得咱以前经常去井边玩吗?我说,当然,每次捞到后你就带我去玩游戏机。他说,我还老中不了大的,把钱用得精光。我说,你还好意思提,我有几次拿游戏币坐公交,被司机发现抓住骂。他举起杯说,哎呀都怪我,以茶代酒给你赔罪。我放低茶杯与他相碰,发出清脆一声。他见我不再那么沉默,话逐渐变多,说,这些年你谈过恋爱了没?我说,那肯定有呀。他说,几段?我说,你搁这查户口呢。

近些年我尝试过两段恋爱,但仅仅几月就都无疾而终。别人问我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我都说是不喜欢了。事实上,我可能根本就没喜欢过他们。爱情究竟是什么,是治愈孤独生活的灵药,还是生殖繁衍的驱动力?理不清楚。心里多少背负些遗憾,为当年没能向黄锐表达我的心意倍感惋惜。我不间断感觉到,好像有些事没做完,但又觉得那是最好的离开。在回忆里留下的最美好的青春轮廓,是难以通过人为去创造的。也许,我对他念念不忘有这个缘故。

他又接着说,跟你说个糗事,我上一个女朋友,分手的时候拿猪血吓唬我说是割腕,太他妈离谱了,搞得我心里有阴影,你说,谈恋爱到底为了啥?我说,我哪知道。我言语里透着股酸味,尽管黄锐没能保持梦中情人的模样,我却摆脱不了对他莫须有的占有欲。他接收到自讨没趣的信号,埋头吃下好几块寿司,才说,其实吧,我有些时候总是会想到你。这番话他一定是想了很久、费了很大劲才说出口,暗自较量的天平在这一刻终于偏向我。他看向我的目光蕴含期待,似乎是想要得到满意的回应。我说,我才不想你呢。我非常不适合撒娇,发自心底觉得自己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他却对我的发嗲感到兴奋,说,你比以前漂亮了很多,真的,尤其是眼睛,特别好看。我下意识地闪躲开他的注视,心里莫名焦躁。我们似乎都无法忘记对方,这应当是好事,但人常常会被自己的心跳迷惑。我的内心泛起异样感,我一定是忘记了某些重要的事情。

饭后黄锐送我回家。老楼没有电梯,他帮我把行李提到六楼,满头大汗。我觉得不好意思,便约他下回去游泳。他对我的邀约很是高兴,下楼时反复向我挥手告别。我从楼道口看着他驱车离开才敲响门。良久,门才开。

我爸穿着一件老旧的白色背心,眼里有点惊讶,问我怎么突然回来了。我说,毕业了,先回来住会儿。他哦了一声,帮我把门口的箱子提进去,语气有些责怪,说,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好给你铺床。我说,没事,我可以睡沙发。他有些懊恼,坐到沙发上。我把门捎上,问他,我妈睡了吗?他点头。空气里充溢着一股生疏。他用力摆弄电视遥控器,调来调去几次后回了房。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从睡梦中醒来。看向窗外,漆黑一片,唯有明黄色的路灯还亮着,像是在审视我。也许是因为刚刚的梦,脑袋清醒得很快,用一次性塑料杯接了水,一饮而尽,能清楚地感知到液体从嗓子慢慢流入胃里,一阵清凉。没有开灯,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我爸震耳的呼噜声。

——睡了吗?

手机突然震动,吓我一跳,是黄锐。我回复他,刚醒,你呢?他说,半宿没睡着,想起以前很多事。我回,我也是。他说,我一直有个事想问你。我说,啥?他说,你爸妈后来怎么样了?我一下子精神了,泪水倏地从眼角流下。那些埋藏于尘灰下的、说不出口的阴私,被一针戳破,在脑内嘶鸣,迟迟不平。

黄锐其实中过游戏机的大奖。平日里无情的吞金兽,伴随着一串玩味的游戏声,开始如瀑布般往外吐游戏币。那理当是快乐满足的一天,却被我的哭丧脸破坏了。在黄锐的不断追问下,我说出自己家庭即将破裂的实情。他思考片刻,提出了神秘而伟大的想法,去捉奸。

我们来到我爸承包的工地门前。绿色竖网包裹的楼盘已经建成一半,高大威猛,外面杵着许多钢筋架,古铜色的工人们正在上面一木一石地修葺。我们藏匿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仔细盯着大门处来往的人。黄锐学着电视剧里特种兵的模样,匍匐在地上。我懒得管他,嘴里骂他神经病。等待的时间很是漫长,久到黄锐好像睡着了。日光下,我瞪大眼睛,不想放过一个人。光芒汇聚进我的眼眸里,似乎是出现了幻觉,眼前的光圈愈发模糊,触觉神经也变得敏感起来,清晰地感受到后背上的汗,正在一滴,两滴,三滴……慢慢滑落,密密麻麻,变成了一团水。到底是酷热还是温暖呢?我蜷缩起自己,一个被包裹住的形态,以为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耳朵里发出咕噜响,应该是灌足了羊水,我像一条鱼在游动。虽然隔着肚皮,却能感受到妈妈在抚摸我的手掌。她浅浅哼着歌,我预感到,我快要出生了,快要抵达这个新世界。我的头移动到宫颈的位置,一种与地平线相反的角度。子宫里是红黄色的,正如落日的颜色,而我贪婪地吸食养分,在里面燃烧。杂草间的小蚊蝇降落在我的鼻尖,吸盘的重力使我即刻跌落在地上,有些虚脱,吓醒了半睡的黄锐。他慌忙起来,问我怎么了。我有些吃力,说,应该是中暑了。他帮我调整好坐姿,让我等着,然后快速跑去商店里买水。他走了没几步,我就看到了我爸的车。一辆银色的小轿车。缓缓斜停在门口。我向黄锐离开的方向叫喊,却只能发出干哑声,说不出话。干,太干了。我极力挣脱身体的麻木,站了起来,以一种诡异的步伐,往对面走去。我看到了,副驾上,坐着一个年轻靓丽的女人。

这场面像一根烧红的铁刺,扎进我的双眼,灼痛得厉害。我爸曾是我心中带有神性的权威,是我安全感的来源,和他站在一起,我总不自觉地感到骄傲。以前他总骑一辆轰隆隆的摩托车,我坐在后面抱着他,我妈在后面环住我。我们仨就是一块裹紧的三明治。用沙拉酱黏在一起,温暖、湿润、美味。如今被揭开一块,我害怕地黏在另一片单薄的面包上,直视这突如其来的分裂。

一辆车从左边呼啸而过,差点撞上鲁莽的我,那是一声尖锐的鸣笛。黄锐从侧后方拉过我,生气地对着车屁股大骂。我着急地扯住他,张牙舞爪地指着对面的车,怕错失了机会。我甚至不能大喊狗男女别跑,我不懂,为何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我失语了。黄锐很快就接收到意思,搀扶着我过马路。就在同时,小轿车的后座门打开了。一双极其眼熟的鞋映入眼帘,就在昨晚,它还出现在家里的玄关处。那个人穿着朴素,黑色短袖皱巴巴的,能看得出它曾被多次清洗穿戴。他的头发黑白相间,常年做工让皮肤晒得黝黑,个子矮小但富有肌肉。他与车里的人娴熟地打着招呼离开,向工地走去。那是我妈的父亲,我的外公。五十来岁还在工地做工挣钱,为了给舅舅买房养孙的外公。

我停顿在路边,震惊、迷惑。那些破碎昏暗的争吵里,我妈的啜泣频繁在我脑海里徘徊。一句句带有压迫性的话语,占据了我每晚的记忆。外公总是把错归结在我妈身上。他总说她打牌不顾家,说她孩子管不好,说她乱花钱,说她管不住男人,总之哪哪都不对。可眼前的这份包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没有再向前走。银色小轿车发动,匀速地离开了工地。喝下黄锐递过来的水,我逐渐恢复神智。

工地上的挖掘机正在轰隆作响。我指着那台黄色的大玩具说,就是它,自从我爸有了钱,就总不回家,那个东西象征着一切坏事的开始。黄锐没作声,只是专注地看着我所指的方向。我把手伸向他,说,借我几个硬币,我想许个愿。他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问我,够吗?我紧紧地把它们攥在手心里,说,够了,愿望没那么容易实现,图个仪式。我曾无数次在井里偷走别人的梦,如今却狼狈地希望它能听见我的祷告。

又见深井。

水比以前更清了,烈阳穿透进去,让每一处暗点清晰可见。我把零碎的硬币包在手掌里,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我和井仙说,希望那个坏女人能够消失,希望爸爸能够不要离婚,希望妈妈能够戒掉牌瘾,希望我的成绩能够高升,希望……贪心和欲望是什么都无法放弃的人才有的,它像是一汪水,漫过了我的家。

不知是何时沉沉睡去的,醒来发现枕头上印有明显的泪痕。我打开手机查看,发现昨晚忘记回黄锐,便发去一个早安。一股蒸鱼豉油的味道袭来,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厨房传来切菜颠锅的声音。蓝黄色的火焰在灶台上熊熊燃烧着,极其温馨。揉开微肿的眼皮,看到我妈端着餐盘从里面出来。她把围裙解下来,喊我吃饭。起身简单洗漱了下,看到穿高跟鞋被磨破的脚踝处已贴上了创可贴。

我爸穿着白背心,坐在餐桌靠墙里边,起开大曲酒的盖子,倒上满杯,随即沿着快溢出的杯沿吸溜一口,发出满意的一声咂巴。那年我爸突然失业后,他们不闹了,像一对张开双臂的红白陶瓷小人娃娃,硬合一块,搭着不分开。我爸零零碎碎找了许多工作,都不长久,勉强维持生计。他的性格变了许多,与我妈的关系有所缓和,不再吵架,甚至不久后生下我弟。和解的产物,还特意查阅族谱的字辈取名。婚姻再往后走,进化成相互冷漠,视若不见。我爸总爱喝酒,屡屡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通红,控诉自己被小人作祟,幻想着有一天能从天而降一位法官为他主持正义。

我妈给我盛了一碗冬瓜排骨汤,我大口喝完,背后泌出大汗,清热解毒,浑身舒爽。我忍不住赞叹,这汤炖得比以前好。我妈满意地笑,让我多喝些。我把脑袋对准风扇吹,她又接了一句,外公最近来省城看病,你和妈暂时先睡一张床。我说,我弟的房间不能睡吗?她说,寄宿学校周末放假,他要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洁癖。我说,哦。借着契机,我顺势又说,过些天我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我爸喝得微醺,哈着酒气说,你工作需不需要我找人帮忙?我说,不用。他对我的拒绝表示不悦,微微皱眉,说,你要学会人情世故,不要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公司要你就不错了。我早已习惯他对我的否定,这些相似的训话时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依旧絮絮叨叨,这个社会很复杂,你不要随便听别人的忽悠,想当年要不是那些狗杂种背地里搞我,我至于这样吗?我妈见状抢过他的酒杯说,差不多了别喝了。我爸把筷子往桌上一甩,破口大骂,他奶奶的酒都不让老子喝,这日子没法过。

日子没法过也得过,我嘟囔着,你现在这条件还能再找?空气短暂凝滞。我爸胀红了脸,对往事羞愧难当,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接着训,毛悦,你读了几个书就翅膀硬了是吧,想翻天还得看你老子。本应承欢膝下的孩子,现在却把他气得不轻。愤恨在这一刻爆发。他指着我说,你以后别伸手找我要钱。我口不择言,搞得好像你有几个钱似的。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脑子发嗡。然而这是必然发生却一直拖着的事。我爸的尊严受到重挫,他闷喝一杯酒,缓缓垂下了头,好久,才吐出一口浊气。我真的想哭,时间走得无影无踪,他是什么时候长出了密密匝匝的白发,大肚腩又是何时瘦下去的?他在我的定义里,是西装革履的样子,是意气风发的感觉。他比以前更老了。

厨房里洗碗的水声断断续续,我爸躺在摇椅上,用蒲扇慵懒地扇着风,睡眼蒙眬。茶几上的手机震了又震,我想大约是找我妈有事,输入密码帮忙看一下。那人说,汤好喝吗,好的话再给你做。一股莫须有的好奇心驱使我点进去。我妈唤他杰哥,每天聊些琐碎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强烈的触目惊心。双方不知何时建立的联系,看着好像很熟悉,但也没有越界,只是以老乡身份互诉苦楚。我抬头看向我爸,他已经张着嘴熟睡,打着颇有节奏的呼噜。

回想起去上名牌大学那日,我收拾完两大包行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开着玩笑说,终于不用听我爸打雷一样的呼噜喽。

我妈说,我都习惯了,哪天他不打呼噜我反倒睡不着。

我说,我怎么也听不惯,实在太痛苦了。

我妈说,万一你宿舍的人打呼噜呢?生活中的痛苦多了去了,你适应下不就好了。

我哑口无言。退出聊天框,把对话标为未读,再把手机放回原处。

三天过去,我仍未收到上次面试的结果。黄锐知道后说介绍我去他朋友那,我们便约在游泳馆见面。红日照得人脑袋发昏,手机却收到雷暴预警。省城的天气真的很极端,要么阳光暴晒,要么阴雨连绵。看来最近是要进入雨季了。软绵绵的热浪吹过,落下许多叶子,上绿下黄。气味在夏天格外浓郁,鼻腔充溢着树叶和浮尘味。我站在台阶上向里望去,馆里没什么人,或许天气燥热,人们寸步都不想动。日光折射进明镜般的水面,池里是静谧的蓝。没有波纹,没有滚动。明明是安闲的氛围,胸腔里却闷得很。走进去,池子里的水很干净,但隐隐约约还是能闻到漂白粉的味道。

换好泳衣,我跳进水中,如纵壑之鱼,尽情地在空旷的水里享受游动的、舒畅的快感。如果能自在地生活在水里,那一定很愉悦。游到疲惫,我停下来,半伏在岸上。黄锐双手撑起身子坐到池边上,呼哧带喘,看着我,嘴巴在动。我朝着他大声比划,我耳朵堵了,你说什么。使劲摇晃脑袋,踮脚单跳,直至打破耳内那层堵塞的膜,一股热流涌出来。他说,明天你能陪我去趟金水冲吗?我说,去那干吗?他说,搬个家。我说,行啊,听说那里很漂亮,正好我还没去过。他神色悲伤,说,那天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我像是一条被搁浅的鱼,嘴巴不停地张合,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抬头看,灰黑色的云正蔓延在省城上空,起风了。停顿了很久,我说,还在一起。其实我并不想提,那对洗心革面的父母。他满意地说,那挺好。我说,多亏当年你陪我去捉奸。这声自嘲在此并不合适。他听出不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被揭穿了伪装,心里不由得生出自卑感,但仍假装不在意,严肃地说,请收回你的怜悯。他想法让我平复,说,转学后不久,我爸妈离婚了。这么说显然奏效,他脸上拧出痛苦的神情,说,我有些话想告诉你,但是怕你生气。我大抵猜到些,说,那就不要说。他没遵循我的建议,继续说,我曾经做了件错事,如今我后悔了。我说,后悔有用吗?他说,我想我早在几年前就得到了惩罚。我说,这关我什么事呢?

深深吸一口气,我张开双臂,埋着头奋力向前划。池水涌进了耳蜗,我再次被水包裹着,好熟悉的感觉,像是回到了某个地方。远处传来几声低沉的雷鸣,睁开双眼,透明的水被蓝色的瓷砖反射着,窗边折射进水里的光很薄弱,比落日的黄更浅。

我想起了被我遗忘的事。我爸当年是被举报下岗的,租用占股的挖掘机在工地盈利,属于私用职权,被公司开除。我曾傻傻地模仿电视机里大义灭亲的形式,写下我爸的罪状,妄想以此让他得到处罚。不过那封信被我妈发现了,她用衣架重重地抽我,拖着我在灶台上把信烧成灰烬。后来我才明白,无论他们吵得多凶,在利益面前,他们是站在同一战线的。金钱能使任何人统一立场。那我爸究竟是被谁举报的呢?与黄锐相遇后,我怀疑过他。可我们当时还小,不至于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不是吗?我不愿意猜忌他,再续前缘并不容易,如果他向我表白,我也许会答应他。重逢不是自动找上门的偶然,是恳切的盼望使命运的转盘再一次朝向我。过去的日子,时间仿佛是自己的。但在这奇迹般相逢的瞬间,我愿毫不迟疑、当机立断付出自己。

雷电发出最后一声轰隆鸣响,像是重重的叹息。云层垒在一块,外边黑了,终于下雨了。黄锐搭着浴巾坐在躺椅上,忙着回复手机信息。馆内的白炽灯光在水面上闪烁、飘浮。读小学时我们仗着年轻无畏,总是游尽了力气才肯停歇,有安全员在就不怕溺死。可现在才半个钟头,就没了劲头。我感觉头晕,身体朝后躺去,浮在水中,等待脸上的湿痕被晒干。

上到副驾,黄锐递来一个信封,说,我托人写了封介绍信,你回去后直接往我朋友的公司投简历,走个流程。我接过来,向他道谢,顺便调节好座位的前后距离,上次坐这的人一定不太高。他又说,里面还有张卡,密码是六个一,你去置办些上班的衣服吧,你平常穿的不大合适。哪里不合适?我想问,但习惯性憋进嘴里。雨变得小了些,我打开窗,静静地把手伸向虚空的风中,迎接它们落向我。第一滴凉爽落入掌心,紧接着无数滴雨落进几条交叉的掌纹,汇合成水,顺着手腕滑走。路边有个穿蓝色雨衣的小孩,正兴奋地踩着水坑。看得我有些羡慕。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醒了,看到我妈坐在窗台边。双手支在膝上,眼睛瞪大看着外边,像桩一般杵着。我的话比脑袋快,你何必将就呢?浓厚,同时又空洞的问题。答案早已渗透在生活里,我也不知道嘴巴这会儿为什么要犯贱。我妈看我醒了,愣了一下,转而问我想吃什么早饭。我说不用了,今天要去金水冲。她没追问去干吗,只是说,今天雨大,早去早回。感受到温度骤降,我便多带了件外套。

等洗漱完,黄锐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眼袋很重,看起来很疲惫,像是一夜未睡。我提包坐上车,一股浓郁的花香袭来。后座上放着一束粉色康乃馨,但一半都是花苞的状态,还未完全绽放。我说,搬家还这么有仪式感?他发动车,说,给我妈的。我对他的先斩后奏感到惊讶,甚至有些生气。我没做好见家长的心理准备。他赶紧解释道,我妈半年前走了,但墓地资源紧张,没排上号,前两天通知我有空位,就想给她搬过来,离我近点。我努力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沉默几秒,说,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他没回应,自顾自说,那时候我妈胃癌晚期,我爸愣是没来瞧一眼。我不会安慰人,只能长叹一口气,说,心真够硬的。他说,我爸离婚后压根不管我,天天在外边花天酒地,后来直接把我丢到寄宿学校,所以毛悦,我真的羡慕你,真的。我频繁抠着指甲上的死皮缓解焦灼,说,为什么选择金水冲?他说,算命的说那里风水好,就买了套房子安置,但我从来不敢进去。我握住他的手背,想用温度去融化他的害怕。他紧紧反握我,说,我对不起她,每次想她了,就站在楼下说说话。我说,搬完房子怎么处置?他说,卖了,我不敢住。

车驶入石沙镇,山脉绵亘,金水冲越过青山,横贯于村镇,河道宽阔,正值六月主汛期,流淌的速度很快。如果在二三月,岸边的田会长出连片的油菜花,绵延数百里。雨越下越大,土路泥泞湿滑,车子摇晃得厉害,玻璃窗敲打得啪嗒响。好在导航上显示一路绿灯,五十分钟就能到。

折腾了许久,我们终于抵达一座居民楼。我整理好自己的头发,长呼一口气,跟随黄锐,脚步沉重,爬上六楼。门一打开,漂浮起厚厚尘灰。我站在门口,并没进去。黄锐跪在祭桌前,嘴里细细碎碎说着些什么,肩膀开始大幅度抖动,从隐忍含泪,到放声大哭。看着遗照上单薄的笑,我感到心跳加快,转换视线后呼吸才顺畅点。黄锐把背挺直,做完标准的三跪九叩,咬紧牙,憋足劲,发出浑厚的喊叫,妈,跟着我,别走丢了。我听得心里一阵酸楚。

他珍重地捧着盒子,放到后座,系上安全带。那是黑檀木做成的,上面雕着镂空的窗花,设计看上去花了不少心思。旁边那束康乃馨颠簸一路,这会儿醒得刚好。坐上车,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会儿,他把我拉进怀里,有些哽咽地说,就这么待一下。我抚上他的背,有节奏地拍打,泪水浸湿了我的肩膀。像个小孩。良久,他才松开我,恢复以往的状态,冷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用指腹在我的左腕上面不断摩擦,久久地和我对视,像是要对我说特别认真的话。时间像是定格,我们都在等待,打破最后的一层面具。

你能和我在一起吗?

暴雨猛烈地打在车身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冷啊,我忽然想喝一碗我妈煮的热汤。一切都太糟糕了,我是说我。这些年,我无法从周围女性身上感受到婚姻幸福和家庭幸福的影子。片刻沉默。我说,回去再说吧,让我想一会儿。他嗯了一声,摸着左腕上的疤,岔开话题,这里怎么有个印子?我说,小时候被抓的。他说,可惜留疤了,不好看。我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有些迟疑,说,有点眼熟,跟我有关吗?我抽出左手说,没有。

黄锐发动车,拿出手机扫码交停车费。保安抽着根烟,从小窗探出头好奇地问,你是这的业主吗?看你有点面生。黄锐点头。保安又问,这会儿去哪呀?黄锐说,回城里。保安皱了皱眉头,劝道,这大雨怕是要下很久,你最好在这住一晚上,安全些。黄锐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想起那没人住的屋子。他回道,没事,我开快点,在涨水之前回去。保安按下按钮说,那祝你一路平安。栏杆抬起,黄锐把窗户摇上,用力踩下油门。

车里暖气已经开得最大,但我始终觉得冷,不停打着寒颤。谁也不说话,只剩下有序的呼吸声。车速有增无减,强烈颠簸使得胃一阵绞动,每一秒都格外难熬。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是我妈发来微信:给我回个电话,这天气我有些担心。我身子实在不舒服,没劲回她,只能一直揪指甲缝里的那根倒刺来分散注意力,以免吐出来。黄锐不断闪烁大灯,向前方鸣笛示意。我感到害怕,说,你开慢点。路中间倒了棵树,我吓得惊呼,小心!可来不及了,一声碰撞,那根倒刺终于被扯了出来,红色的血液从缝隙中汨汨渗出来。痛感让人清醒了很多。耳边充斥着水浪猛烈拍打的声音。我们掉进了金水冲。

翻滚的黄泥水从孔隙密密麻麻蔓延进来,水位线已抵达大腿根部。黄锐颤颤巍巍解开安全带,慌乱中打开天窗,踩上座椅,迅速爬到车顶。衣服此刻像水鬼拖拽着我。他伸出手拉我。出天窗那一刻,我左腕划破,流出一点血。这让我想到那个被遗忘的人。黄锐扯住我大喊,这都什么时候了,别拿了。我没理他,向内探去,盒子已经被浸透一半,费了好些劲才把它扯出。风呼啸而过,黄锐脱下衣服扔进河里,眼神凝重说,我们现在只能游出去。洪水夹杂着枯枝和碎石奔泻,打在岸上发出剧烈的碰撞声。我抱着盒子问,你妈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当年我被判给我妈,没钱的日子太苦,我就跑到我爸那去了,我妈还是会原谅我……翻腾的水流使得车身一阵晃动,他脸色苍白一跃而去,浑水里只留下若隐若现的脑袋。

左腕的疼痛变得剧烈,我抬起左手,看着它被一点一点撕扯开,裂痕越来越大,雨水正沿着它慢慢穿透进去。

那年我十岁,发现黄锐在泳池里激烈挣扎,下意识向他游去。他的指甲在我手腕上印下了深深的小槽。他抵着我的身子往上蹿,一下,两下。池水咕噜咕噜,涌进嘴巴和鼻子。逐渐没了力气,放弃反抗,放松四肢,脑勺后仰,把脸朝上,保持漂浮状态,像是仰泳着的鲈鱼。我妈在岸边着急地呼喊,救生员把我捞上来,用力按压胸口。我呛出一口水,晕乎乎看着围绕的人,我妈赶紧问我,痛吗?

不痛。不痛。再也不痛了。雨神奇地变小,一丝淡淡的黄光从褶皱的乌云里流泻出来。坐在车顶上,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还好它防水,但没信号。对不起啊,妈妈,这些年真是对不起。我打下字,点击发送,把歉意交给命运。水流愈发急速,我紧紧抱着黄锐的妈妈,等待命运的降临。来年入春,金水冲又会迎来众多游客,遍地的油菜花下,他们是否会知道如蝼蚁般我们的存在呢?恍惚间,我看到河底布满了银色硬币,它们正井然有序地融合成一艘银船。世界被重新打开。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个女人朝我呼喊,像是营救的声音。我右手抱着方盒,左臂高高举起,向目光所及的希望用力挥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