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蝶道

2023-03-06 20:33苟海川
西湖 2023年1期

苟海川

来巴中的头两个月,我像个摩的司机一样,整天都在外面跑着。那时我刚从长沙回来,几次求职碰壁,最后在朋友的推荐下,去巴中至城口高速第六标段,转行做安全员。每天上午,我骑车从山脚出发,沿着施工便道,到隧道出口里面,看工人们在刚露出的山体上搭钢筋、忙上忙下,稍微有点异样,我就走近叮嘱,要注意安全。隧道内二衬台车低吼,卷起的灰尘此起彼伏,待久了出来抽烟都没滋味。一赶上休息的时间,我便骑着辆灰扑扑的摩托车往后山钻。有时去溪沟潜水,之后躺在树荫下的青石板上睡觉。等到火烧云沸腾的傍晚,我便去爬半山腰那座孤零零的高压线铁塔。我喜欢边爬边把耳朵紧贴微微发烫的塔身,听电流从千里之外驱驰而来的低吟声。这时候,隧道口就像两个没有眼白的眼球,直愣愣地窥视着万物。

程雨菲发来微信时,我刚盯完出渣组运走渣土,正准备去隧道外面换口气。她先是旧话重提,问我何时带她去壁城看涂永,自从上次知道涂永是我朋友后,她便见天讲这件事。我正琢磨怎么混过去时,她接着又说,最近连续阴雨,今早上课路过廊桥,河面的雾溢上来,感觉像走进了莫奈的画。没等我发“跳进去才是进入莫奈的画”时,她已经又发来一句,下午要搬到银耳厂去了,你最好过来帮下忙,不然后果很严重。她经常就是这样,非要临门一脚才讲。我翻了翻工作群,看下午暂无危险的施工任务,打算回宿舍眯一觉再去接她,于是回复道,下午两点我来接你。至于去壁城,要不再等等?我现在不方便请假。这是真事,芒种过后,汛期逼近,隧道施工进入攻坚阶段。经理在晨会上多次叮嘱我,要婆婆嘴,金刚心,最好是把眼睛抠出来仔细看。就在昨天,他们钻到了地下水,水从各个缝隙里喷出来,掌子面登时变得和水帘洞差不多。我聆听山体传来的阵阵低语,窸窸窣窣,如同鱼在水面吐着泡泡。

程雨菲要搬去的小院,在滨河路的对岸。那里由一片老旧小区构成,沿山而建,毫无章法。我们从出租车下来,再往里走比较狭窄,车进不去,只能人工搬运。让司机帮下忙,他却要急着走,加钱也不情愿。我们拖着沉沉的行李箱,走在湿滑的小巷里,两边低矮的破败楼房鳞次栉比,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巢穴。路过有的小餐馆时,门口横着一个潲水桶,散出的味窜得胃酸。银耳应该是菌类中的君子,程雨菲突然冒出一句。银耳从生长到成熟,都依附在木材上。所谓良臣择木而栖。你再看它皮肤雪白,晶莹剔透,尤其是夏天那一碗冰镇的银耳汤,冰冰凉像饮了三九天的风雪,说完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自从当上老师后,无论聊什么,程雨菲总喜欢强行解释一些东西,现在又开始和我讨论起银耳在其短暂一生中的命格了。没见我搭腔,她顿了顿又说,伟大灵魂必定诞生出美味的食物。屈原——粽子。苏轼——东坡肉。数不胜数啊,就银耳最造孽,至今还找不到代言人。

从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去,进门左手靠墙位置,堆满了绿植。其中一盆芦荟,被削了半截,正流着透明的汁液。院子中间一棵枇杷树,果香蔓延,压得枝头沉甸甸的。我忍不住去摘,程雨菲连忙指指房东门口说——房东歪得很。房东老太太正关着门在拉二胡,音符从门缝里钻出来,咿咿呀呀,逼仄绵长,拉扯着整个小院。屋顶一个锅盖天线,好像正在向全世界同步她的演奏。我们上了二楼,程雨菲上前开锁,铁门生了锈斑,开门时嘎吱作响。锁已老化,第二道门程雨菲捅了半天才拧开。房间很小,一室一厅,有厨房阳台,家具挺全,只是有些陈旧。电器普遍偏小,尤其是冰箱,半个西瓜也放不下。我揭开沙发上的报纸,灰尘立马蹿起来。程雨菲看我毛手毛脚的,叫我去卧室把被单套好。她自己则去卫生间接水,把桌椅板凳擦过一遍,又把包里的衣服翻出来叠整齐。半小时后,终于收拾完,我躺在客厅的竹椅上,把腿伸得很直,听楼下传来的二胡声。一曲罢了,一曲又起,看房东没有中场休息的意思,又看枇杷树枝繁叶茂,我按捺不住,于是翻过阳台,站在边沿上,一手抠着阳台内侧,一手去扯枇杷树的枝叶。

枇杷橙黄,表皮泛光,程雨菲接了一大捧。我拿到厨房洗净,又挑出一颗剥得光滑油亮,喂给程雨菲。她伸过头来尝了说,好甜的。吃完枇杷,我点上一支烟,烟雾弥漫在房间内,把程雨菲呛得直咳嗽。我推开窗户透气,程雨菲的卧室正对着银耳厂宿舍。宿舍栏杆上挂着一条硕大的白色内裤,被衣架撑得棱角分明,活像一只挣扎的风筝。再稍微仔细一点,还能看到里面四人间的格局。我叫程雨菲控制住自己,不要偷看别人洗澡。要是被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追上门找她讨要清白,我住得又远,怕是支援不到位。一根烟还没抽完,程雨菲赶我出去。她说,我要洗澡,你先出去耍会儿。我说,你洗啊,我就在客厅不动。她说,你在这里我洗不了。我说,都是朋友,这点信任都不存在,不至于吧。程雨菲没理我,拉着我就往外赶,关门的瞬间才笑着说,跟你不熟。

到项目部后,经理安排我住在租来的民房里,办公和住宿两用,随时待命。房子靠近大山,夜晚绵长,夜鸦的鸣叫经常从悬崖边传来,声音凄楚,像在传递噩耗。乏味的夜里,我习惯一边听TVB电视剧,一边看小说入睡。这样导致我梦中的画面经常串台,古今大战秦俑情,滚滚燃烧的原野。直到我接触上程雨菲,这段枯燥的日子才有了一丝波动。

我来巴中,是来接替程雨菲的职位。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交接工作,只录了段视频放在电脑桌面。经理没空管我,叫我有不懂的,就看她怎么说。电脑才两周没用,键盘的按钮就已变得僵硬。桌面很干净,“新同事注意事项”,赫然出现在我眼前。

画面正对着电脑屏幕,听声音,里面是程雨菲在讲话。她声音哑哑的,像是戴了个口罩。喏,我们这边别的不多,就是要经常写红头文件。不会写,就去找我以前的模板。过期的文件、资料都放在办公室的铁皮柜子里存档,要按工程阶段顺序放,别搞乱了。至于安全日志,你最好隔两天就填一下,就怕临时检查。另外,你得按期给工人做安全培训,别怕多嘴,只要你把他们念烦了,他们也就记住了。她最后还提到,办公室容易长蟑螂,那种很小的,蟑螂婴儿,就藏在键盘里,没事多抖几下,不然钻到你袖口里,你都不会察觉。

很细心的一个女生,我听了好几遍,心想,隧道工程穿山走脉,没贯通前阴阳不调和,在这样的男人堆里工作,她走了倒干净。看完视频,我见C盘飘红,于是准备将多余的文件传到网盘。打开软件管家,点击下载,网页提示:是否需要更新?原来网盘电脑里有,只是被隐藏了。磨蹭半天,终于打开了网盘。刚一点开它就自动登录了,一大片文件夹缓缓出现在我眼前,像排着队等我检阅。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隐秘之钥,我微微有些紧张,于是环顾左右,见没人过来,就把屏幕往里扳了些看。文件夹里都是一些工程文件,范围涉及贵州四川,也有一些风景照:漆黑的隧道口,还未浇筑的高架桥以及密不透风的森林。我又往下滑了滑,发现了一个命名为“蝶”的文件夹。刚一点开,我就意识到这是程雨菲。她皮肤很白,眼角有颗痣,头发微卷,驼红色。照片中的她,有时身着吊带露出乳沟,对着镜头面无表情;有时则裸着后背,现出精致的西班牙语文身,我用手机查了一下,“Alas de mariposa”,意思是“蝴蝶的翅膀”。

过了两周,我以请教问题的理由,在经理那儿问到了程雨菲的微信号。不久,她通过了我的申请。成为好友之后,除了头几天聊了些工作,之后便找不到话题。转机发生在端午节,我回了趟壁城,在朋友圈发了张在皂角树中学踢球的照片。当晚她就主动找上门来。你是不是壁城人?程雨菲问我。最开始我以为她也来自那个偏僻的地方。你听说过涂永这个名字吗?很多年过去了,她是第一个向我打听涂永的人。

在那之后我算是和程雨菲接上了头,我们敞开心扉,无话不聊,常常到深夜也不知疲倦。程雨菲告诉我,二○○八年地震后,她随家人去了成都。到初二下学期,她的户籍问题迟迟未能解决,只好回巴中参加中考,当时就和涂永一个班,后来回了成都仍在联系。几年后,念完工程造价,她先去了贵州,又去了云南,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巴中。由于家人目前已定居成都,每次打电话必催她回蓉,她只好辞掉隧道的工作,考了个教师证,在亲戚的介绍下,目前在巴中一家中学实习,准备先攒点经验,之后回成都考个编制。自从那年涂永出事之后,他们便断了联系。后来看新闻知道了涂永的事,想去看看他,但一直未能如愿,直到遇见我。然而实际上,我早就和涂永断了联系。经不住程雨菲反复来追问,我也只好零零碎碎告诉她一些。

涂永那年转学过来不久我们就熟识了。他自己讲,他爸卷款去了越南,从此失去消息。在那以后,家里不是来警察盘问,就是来陌生人敲门,他妈成天担惊受怕,就送他回壁城老家。涂永喜欢踢球,技术不错,会玩点花活,和我都是巴塞罗那的球迷,经常高呼着加泰罗尼亚万岁。我们经常在一起厮混,不得不承认,涂永这人仗义,出手大方,又能喝酒,来壁城不久就结交了一大帮朋友。有一次我和他从学校后门下山出去玩,沿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我们是老师眼里的坏学生,不过我们并不在乎,甚至非常讨厌“学生”这个词,好像天生比人矮了一头。我们成天都在想着搞钱的路子,但这条路具体通往哪里,从来都不关心。一起敲诈过摩的司机,一起帮夜场老板找过陪酒女,最危险的一次,在街上被隔壁中学的人拿着砖头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直到一次涂永搞到一包白色粉末。他问我要不来点,我生性胆小,对这东西恐惧大于好奇。涂永倒是毫不忌讳,当着我的面就吞云吐雾。有一次他来我家玩,临时有事,工具就藏在我柜子里,结果被我妈发现了。我怎么解释都没用,我爸专门从外地回来揍了我一顿,并警告我,要是再去瞎混,就要报警抓我。我爸狰狞的脸反而使我有吸这玩意儿的冲动,平时我连烟都不抽。再后来,涂永接洽上红鼻子一伙人,我们距离才开始变远。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五日凌晨四时许,壁城西门桥某小区业主许云被小区环卫工人发现。他躺在小区停车场内,工人以为其喝醉,走近想去叫醒,发现满地都是血迹。壁城刑警勘察走访,初步确认系他杀,案发时间为七月十五日凌晨一点左右,致命伤来自头部的敲击,由于监控未安装到位,目前嫌疑人身份不明。公开信息显示:许云,金碧辉煌KTV老板。

程雨菲在房间里洗澡,半天没有一点动静。我敲门,她也不理我。这时手机响了,项目部临时要组个会议,让我马上赶回去。我见程雨菲是铁了心不让我进去,没给她说我就走了。我的不辞而别,让程雨菲和我生了好几天的闷气,而项目部这边,动不动就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白天,我穿着高筒水鞋在隧道里转悠,顺带着指挥来往的卡车;晚上给工人们讲完安全措施后,只想躺到床上,看一本叫《夜谭十记》的小说。至于程雨菲那边,我想破冰,但她却不理我。

过了两天,程雨菲突然打电话过来。当时我在睡午觉,正迷迷糊糊,她一个电话过来,让我睡意全无。打电话就是想问你,动手能力如何?我说,小学乒乓球比赛得了三年级第二名。她说,别扯那些。说正题,给你打电话是因为家里水管坏了,房东老太太又回了乡下。原来她租的房子是翻新的,之前一直没有通天然气,今天上午程雨菲请了师傅上门钻孔,这一钻,埋在墙里的暗管爆了。找了几个师傅,要么不愿意修,说位置太偏,得钻进去;要么价钱要得太高,说要花好几个小时。她说,要不你来试试,搞好了,我请你吃饭。赶紧来,我把水闸关了,撑不了多久。

我借了一把榔头和锯子,又到五金店买了两个弯头、一个热熔开关,以及一截PPR管。到小院门口时,程雨菲正好下楼扔垃圾,见我来了,拉着我就往楼上走。厨房很小,水槽下一股馊味,纱窗上糊满了油脂,阳光照进来,仿佛都有了一股油烟味。我趴下看了看,有些为难地说,水管维修起来很麻烦,得先把暗管附近的墙凿开,再锯断破了的部分,最后才能装上在五金店买的器材。她说,你要敲诈我啊,讲的话和那个要高价的师傅一模一样。我说,不给钱也行,你可以用其他东西置换。她白了我一眼说,爱修不修。墙体不算坚硬,但不方便使力,我半趴钻进去,几个来回,汗水就浸湿了后背。程雨菲见状,去卧室拿来一包湿纸巾,给我擦额头的汗,刚沾上,纸巾就变黑了。我说,你知道什么是越抹越黑不?程雨菲看我被抹花了,笑着说,给你擦就好了,还发表什么意见。我说,老大,我是在给你干活呢。程雨菲说,你等着,我去冰箱给你端冰镇的菠萝。厨房的灰很大,我连打好几个喷嚏。程雨菲过来,时不时喂我一块菠萝,味道酸溜溜的。一直到六点过,我才彻底装好。这时程雨菲已经半天没有动静,我起身来到外面,发现她抱着一本书在床上睡着了。怕打扰她,我来到阳台,风一吹,脖子像被水泥糊住了。

等她醒来,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正看到《盗官记》这一章。她揉揉眼睛,问我,修好啦?接着往厨房瞄了一眼,确认了才说,手艺不错。我说,和手艺没关系,纯靠毅力。程雨菲说,你想吃什么?我说,我得赶回去,晚上要准备开会的材料。她说,那你得抓紧,这天闷热,估计晚上要下雨。我说,我们好像经常都聊到雨。她说,李商隐写给妻子的那首《夜雨寄北》,就是说的你们巴山一带,四句有两句都出现了“巴山夜雨”,我们聊到雨也正常。我说,对哎,以前还没注意。她送我出巷子,路过水果店门口时,有几个高中生正聚在一起玩滑板,其中一人从一个土坡冲下,空中旋转几圈,完美落地,同伴都在惊呼。我说,我以前也可以这样,后来受伤了,说罢露出我左手的疤痕。她说,怎么搞的?我说,不小心摔了,手臂粉碎性骨折。班主任来医院看我,回去后把我的X光片描绘在黑板上,说,九十度弯曲,完美的弧度,你们再去跳嘛,躺在医院那个都哭稀了。程雨菲笑着说,你们班主任教美术的吧。我说,他把我当反面教材,那次我算栽了。她说,老师太过分可以举报的。我说,我们那地方闭塞,连条高速公路都没,明面上说得天花乱坠,如果遇到不平事,想告御状都要走断腿。程雨菲说,你这样说,我倒是想去看看。我看她又要提起去看涂永,骑着摩托车便走了。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日晚上十一点。涂永在金碧辉煌KTV,同一位绰号叫小光头的人发生了矛盾。小光头挨了三刀,背上一处,其余两刀均在手臂上。受伤后,小光头并未报警。直到许云出事后,小光头才联系警察,据他交代,涂永和其老板许云有矛盾。警方通过调查走访后,认定涂永有重大作案嫌疑,随即布置警力安排抓捕。

之后便是川东北连绵的雨季,新闻画面里,巴中城里低洼处统统告急,城南的菜市场都被淹了,等河水退去,滨河路上全是淤泥。与此同时,我们隧道的施工暂时停工,原因是标段有山体滑坡隐患。我每天都要到一线巡查安全工作,下了班还要回办公室整理工作文件。有一点做得不好,就要被经理批评。我和程雨菲抱怨,程雨菲却说,我比你惨多了,我没有一双鞋是干的,阳台晾的衣服也发臭了。俨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再一次见到她在两周之后。这次一见面,程雨菲就说要补上欠我的那顿饭,除了感谢外,还是一个短暂的告别。学校放假了,她要回成都。当天傍晚我们去滨河路一家大排档吃万州烤鱼,程雨菲喝了很多啤酒,最后我们还目睹了一起跳水事件。

我们到滨河路时,大排档的灯牌已经亮得吱吱地响。巴中滨河路靠近南门廊桥附近,大排档一家挨着一家,生意极好。光照在河里,五颜六色,像金鱼游在水族箱里。从餐馆出来,我提议去酒吧坐坐。在长沙待了几年,我染上了嚼食槟榔的习惯,对辛辣食物尤其敏感。一点辣的,我就要龇牙咧嘴半天。因为是周末,酒吧人还挺多。我们找了个位置坐下,叫服务员拿个单子过来。单子上面除了酒,还有茶可以点,比如苦荞、金银花、清茶。我心想这老板会做生意,醉酒、醒酒一条龙服务。程雨菲问我,你要唱歌吗?这儿可以点歌。我说,这是酒吧还是KTV啊?她说,这是清吧。赶紧的,点不点?我们的歌排在第八首,等了一圈,我刚拿上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酒吧里的人都往外散。程雨菲说,不会吧,还没唱就吓跑这么多人。我说,会不会是地震了?

我们出去才知道,是一男子骑车坠河了。不一会儿,救护车和消防车就来到了现场,一闪一闪,发出刺眼的光。这时节正是丰水期,河面较宽,水流湍急。救援人员在附近的码头上找来了一艘渔船,划到落水点,身上系着绳子,一个一个跃入水中,又时不时地上来透一下气。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哭声,隐隐约约,在空气中形成一个漩涡,把晚上散步的人都吸引过来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住在岸边房屋里的人,也时不时地从窗里探出脑袋,观察救援的最新进展。旁边有人说,这条河每年都会死几个人,有夫妻吵架,有小孩子玩水的,以及青年人一时想不开的。也有人说,多半没救了,车子飞了那么远,没淹死也得摔死。程雨菲叹息道,年纪轻轻的,慢点开不好吗!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项目部,而是和程雨菲回到了她出租的屋子。名义上是程雨菲喝多了,我得送一送。到家时,隔壁的情侣正放着音乐,动静很大,音乐声中又夹杂着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像是客家话。程雨菲先去洗澡,浴霸的光透过玻璃门,里面的人影隐隐约约。我试图冷静下来,于是打开她的电脑,点开了最近在追的一档美国真人秀。

温哥华岛的北部,森林密布,岛内沟谷纵横,一切都是未经驯化的原始自然。十四个选手将在此暂别文明世界,荒野求生。他们被分成七组,其中有夫妻、兄弟、父子。节目组不提供任何补给,坚持到最后的两名选手,将获得五十万美元奖金。节目一开始,直升机将每个组合投放于不同地点,只给一个指南针,让其中一人穿越森林、湖泊去寻找另一个人。待两人会合后,挑战才真正开始。

刚看一半,程雨菲就搓着头发走出来,洗发水的气味有一股草莓的香气,我的心莫名紧张起来。你不去洗洗?她一边吹头发,一边回头看看我。卫生间里香气浓郁,有股热气直冲脑门,我三下五除二地洗完后,程雨菲已经躺在床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接着躺下,又慢慢地拉起被子盖上。怕她不满,我也不敢有下一步的动作,只好继续盯着电视。

半天过去,剧情越发精彩。夫妻档中的妻子刚落地就发现周围有狼群,其中一只灰狼就在不远处的森林里张望,像是为侵袭提前踩点,而丈夫还远在二十公里外,正穿越一片原始森林寻找她,危险的信号正笼罩在挑战者的心里。

我见程雨菲没有赶我走,开始用手往她那儿蹭。每当我刚触碰上,她就条件反射把我的手拿开,仿佛我的手是烙铁,能烫坏她似的。我见状,心中的柴禾毕剥炸开。慢慢靠近,能感觉到她呼吸急促,身体发热。可以吗?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瞬时皱了一下眉头,又闪过一丝害羞的笑容,好像答应了我。见状,我便骑到她的身上,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你慢点呀。她被我的反应惊到了。我没管她,边做边轻抚她背后的文身,像摸着古老的图腾。程雨菲反应很大,但又不敢叫,见我没有收敛的意思,只好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像一条咬钩的,正扑腾着的鲤鱼。

房间安静,节目里参赛选手砍树的声音“砰砰”作响。做完之后,程雨菲给自己点上烟,轻吸一口,熟练地吐出烟圈。我问,你回了成都,几时回来?她说,说实话,一想到要回成都就心烦。我说,成都多好,我同学都在那。她说,如果以后回到成都,多半会很快结婚、生子,再无更多可能性。我说,你待在这里未必还等着马云给你颁奖啊。她说,之前在隧道,我们在山里挖隧道找路。出来教书了,又要给学生指路。到现在,面前摆着好几条路,但我压根不想动,宁愿被困着。我说,总要朝前看。她说,我们总是在强调往前,再往前,前方到底是什么?我不知怎么回答,脑海里出现涂永。之前的晚上,程雨菲总缠着我讲故事,通常我还没讲完,电话那一头的她便睡着了。我决定今晚讲一个不一样的故事。于是说,之前你总提涂永,今天我便好好给你讲一下。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讲一个引子。程雨菲深吸一口烟,仿佛等待这个时刻许久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父亲在酒醉时曾给我讲过。后来我问他一些细节,他却不再提。一九八一年四月,谷雨刚过不久,我爷爷与涂茂庭在千佛寺中不期而遇。两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临别之际,涂茂庭向我爷爷泄露了一个天机。涂茂庭说,我有一本神书名叫《五公经》,按书上记载,一九八一年七月十五会发生天灾。看我爷爷不信,涂茂庭又指着千佛寺外桐籽树道,你看,桐花只在二月开,现在四月复开,等于本末倒置,世界将迎来灾难。现在我要成立“五公教”,建立新朝代。我爷爷没读过什么书,涂茂庭三言两语,他就深信不疑,后又专门拜访涂茂庭,二人结为兄弟,四处宣扬,拉拢信徒。看见组织日渐庞大,他们决定进县城筹划大计。二人徒步至县城,看到县城川剧团的瓦楼修得十分气派,商议未来将这里作为皇宫。于是,涂茂庭决定在七月一日这天登基称帝,他论功行赏,封授诸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有的人都领到了一封叫得响的委任状。如:山阳国公、蜀王、巡抚、总督、司令等,封给了一大波人。官位许完了,他见不过瘾,又给台湾的蒋介石写了一道谕旨,让蒋介石好自为之,早日投降。他不知道的是,蒋介石当时已死去七年。看七月十五越来越近,相信涂茂庭的人越来越多。为扩充地盘,涂茂庭决定“御驾亲征”,想打下川剧院为皇宫,但还没走到县城,派出所的人就来了。

程雨菲被这个故事吸引,于是问道,后来呢?我说,后来涂茂庭在狱中消失了,有人说他变成蝴蝶飞走了。而我爷爷却没那个神通,最终被枪毙。程雨菲说,你这编得像模像样的。我说,菲老师,那你给我打多少分?她说,打你两耳光。接着又说,你说到蝴蝶,倒使我想起了我最近做的一个梦。我说,我爷爷给你托梦了?她转过身来,二话不说,使劲挠我,我笑得喘不过气,只好说,菲老师,你继续,我不插嘴了。她半靠起来,又点燃一根烟,开始回忆,我最近总是梦见一大片的蝴蝶。在梦里,它们有时单独一两只出现,也不靠近;有时却漫山遍野都是,在山沟里,在树梢间,在云朵下,在巷子里,在我身后,窥探着我。我不去看它们,它们就飞过来将我淹没,又故意让我发现。我最近一做这个梦,就想起涂永。

二〇一〇年,七月十六日晚上八点左右,警方在成都新都区二台子一处夜宵摊发现涂永踪迹。在警察的围捕下,涂永骑着摩托往三河场方向逃。由于天黑路滑,骑车坠河而亡。

自从涂永进了红鼻子的圈子,我们便很少见到。那时他已不在学校,而我爸也专门从外地回来,就在家开货车,我很难再有机会出去玩,每天两点一线。这个时间段,我在学校里听说了很多涂永的事。其中一件是,涂永在深夜截下一辆出租车后,当晚就被警察抓去,鉴于未成年,批评教育后,花了一万块钱,第二天就出来了。另一个说法是,他根本就没打劫,他是受红鼻子委派,当晚运一把关公大砍刀到城北,司机吓到了,直接把车开进了派出所。也有人说他已经开始在卖白粉,就藏在衣服夹层里,经常在职高门口转悠。种种迹象表明,涂永走上了一条我曾经很好奇的路。至于是好是坏,我们都讲不清楚。在此期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她叫雷芳晓,就住在我家附近。我有辆踏板车,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家楼下等我,我会捎她到学校。她比我大一级,是我在滑冰场认识的。由于之前抛下不少功课,那个学期快结束时,我不出意料地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老师坐在椅子上,边喝茶边语重心长地说,文化课,你再学一百年也没戏,做艺术生还有点希望。于是我报了他表弟的美术班,每晚不上晚自习,可以专心去画画。雷芳晓也在。学美术,老师管得不严,我又开始和涂永联系紧密了起来,顺带着把雷芳晓也带进了这个圈子。

那个暑假,涂永迎来了他的十七岁生日。地点选在县城最豪华的KTV,金碧辉煌。在我那个年纪,这个名字意味着成熟,它可以让我与我身边那些同学划清界限。我一早就通知涂永我要带上雷芳晓,还计划当晚蹭一下涂永的喜气,表个白。涂永说,哥老倌,你学了美术之后,人也变得浪漫了。下次是不是准备要画裸体画了?涂永的包间里人挤人,当晚我带着雷芳晓进去,位置都找不到。涂永见我来了,告诉我,红鼻子那些朋友都来了,兄弟理解一下,于是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包间让我先进去坐着。包间很小,我和雷芳晓坐下后,发现旁边的人一个都不认识。那天晚上,涂永再也没踏进来过。我有些郁闷,就多喝了几瓶,雷芳晓也劝不住。酒过半晌,我去上厕所,在门口不小心撞了个光头。喝酒之后,脚步虚浮,这一撞还不轻。被撞的那人浑身酒气,原本我是看光头过来,准备让路,走另一边,没想到他和我不谋而合,于是两个人撞到了一起。我本来就不开心,被这一撞,更是心里恼火,于是有动手打人的冲动。光头看我凶横起来了,只咧嘴笑了笑,动作麻利地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弹簧刀,按钮一按,当的一声,刀面的白光让我瞬间清醒。我一时有点慌神,连忙打圆场。光头见我气势弱下去,开始不依不饶起来。我害怕他手里的刀,只好连忙道歉,对不起,酒喝多了,眼有点花,有点上头。说完立马套近乎,涂永你认识不,我兄弟。然而那人不依不饶,把我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还反复问我,跟谁混的?我们两人的争端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围的人越来越多,我被逼到墙角,只好一手护着自己,一手去拦他手中的刀。这时雷芳晓从包间出来,目睹了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我脸上挂不住,于是硬着头皮,开始骂起了光头。光头愣住了,没想到我会反击,握刀的手一时不知道怎么放。我心想,他顶多是吓唬我。然而周围的人却不这样,开始嘲笑光头,你手里有刀怕锤子?光头架不住,拿着刀就要捅,这架势,我连忙几个躲闪,跳出人群,光头拿刀追着我满KTV跑。动静终于惊到了涂永所在的那个包间,他见有人追我,掏出刀就砍向光头。

这事闹得很大,光头是KTV老板许云的小弟,红鼻子出来劝和也没用。后来涂永和许云进了房间聊了很久,具体是什么内容我不清楚,只说要赔一大笔钱。两人出来后,我专门给涂永道歉。他却说,今天招待不周。那天我们几个人喝酒到很晚,连雷芳晓也喝得不省人事,第二天她才醒来。再到后面,就是你知道的事了。

听我讲完,程雨菲说,无法理解你们当时的状态。我说,那时人静不下来,好像一直发着烧。程雨菲说,现在退烧了,你想念涂永吗?我说,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然后看着她,意思不言而喻。程雨菲半晌没说话,像是在沉思,最后才说,一直怕你介意,但话讲到这了,我就要说清楚。我后天要回成都,明天我们去看涂永,等我从成都回来,我们再也不提他了好吗?说完,就侧过身去。我没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恍惚间听见几声零星的犬吠,从远到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我看见雷芳晓躺在包厢的沙发上,我怎么摇也摇不醒。场景转换,雷芳晓背着书包走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她正是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跟上去和她打个招呼,却始终看不到她的脸。我走多快,她走多快,这时,突然涂永从一旁走过来,问我,哥老倌,你在这呢。涂永脸上全是鲜血,笑容很诡异。我醒来一身冷汗,仔细回想着梦里的内容,而程雨菲在一旁轻轻打鼾,此刻或许正梦到了远方的惊雷,身体会没有规律地颤抖一下。我再也睡不着,来到阳台上抽烟,直到夜雾中的光环蜂拥而至。

我们要去壁城,本应从巴中汽车站坐车,客运车很多,上下午各两趟,坐满就走,不愁没车,但程雨菲提议骑车去壁城,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便向经理请了假。我们骑行在国道上,国道临河,沿着山脚延伸。路两边杂草疯狂生长,时刻向国道侵袭。河面很宽,零零散散的云团罩在上面。运砂船从远处开来,突突突的声音让两岸顿时燠热起来,映出一道匆匆移动的暗影。我骑得很快,程雨菲紧紧贴在我的后背上。途经一个热闹的小镇,这是必经之路,再往前出发就得坐船了。我下车买了包烟,把车停好后,又和程雨菲在镇里的巷子逛了逛。这里的建筑是典型的川东民居,穿斗结构,小青瓦屋面。过了街道,我们买了两串鞭炮和一刀烧纸,下去一段石梯,就到了河边。河风很大,一只船正慢悠悠地往岸边驶来,所经之处,卷起无数河底的泡泡。不多时,就稳稳停在了岸边。船夫是一个黝黑的中年大叔,河风吹得多了,脸有些浮肿。船不大,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可载十人。我们上船后,船夫把船调了个头,开向对岸。河水深绿,映在水面的房屋越来越远。

一上船,天就阴了,河面飘来一阵雾,水气溅到脸上,痒丝丝的。我担心下雨,不时翻看手机。天气预报说从明天开始,巴中未来一周都有强降雨。听老一辈人说,三峡修好后,大巴山地区的雨比以往更多了。这些年因为汶川地震的缘故,山体破碎,每年夏天都会有泥石流。涂永老家年久失修的危桥就是在几年前被冲垮了,从此来镇上都坐渡船来回。程雨菲坐在船尾,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看,还用手去拨弄翻滚的水花。二十分钟后,船停了。我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带程雨菲走山路。山谷闭塞,阳光照不完全,走在阴处,像在夜里行路。涂永出事之后,就葬在了壁城老家。我们几个同学偷偷去看过一次,当时刚到村口就被拦住了。村里的人让我们别去他家,他妈妈已经哭晕了几次,如果看到自己儿子的同学,难免会情绪激动。我们就在村里人的指引下,径直去了他的坟前。村里人说,他埋葬的地点曾是一处蝴蝶迁徙的地方,最近一次为一九八一年夏天,连报纸都刊登过当地蝴蝶迁飞的情况。我后来回家还上网查到了当时的照片,漫天飞雪般的蝴蝶铺天盖地,像一条白绫在空中飘着。

我和程雨菲一前一后,互不交流,眼里不断转换着山中的风景。翻过一座山,再往下走,过一片农田就是。我来过一次,再次前来,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涂永当年出事后,我便去了长沙。几年下来,我时常想起这片芜杂的旷野。今天来这里,仿佛正是受他呼喊。拨开杂草,我们走到了涂永的坟前。周遭阒静无声,只有风沙沙吹过的声音。涂永的墓碑用石头垒起,没有刻字,墓前一只铝盆,里面残留着烧纸的灰烬和雨水。夏天生命力旺盛,它已经完全被杂草覆盖。我用脚把周围的野草踩死,又把坟身上较长的草拔掉,然后把买的鞭炮拆开,两串连在一起,绕着他的栖息之地一圈。我叫程雨菲走远再点燃,火线唰的一下燃起,噼里啪啦,声声入耳,火花四溅,烟雾形成一个圈,很快就消失。

我点了两根烟插在他墓碑的空隙处,风吹过,烟越来越短。程雨菲一直没说话,默默地看着我做完所有流程。见我点完烟,程雨菲叫我走开一些,她要和涂永说一会儿悄悄话。我说,还这么见外?程雨菲态度很坚决,我只好到不远处的青石上坐着。程雨菲背对着我,一会儿笑,一会儿静默,有时还回头看看我,好像我在偷听一样,直到烧纸燃尽才招手让我过去。我见程雨菲眼睛红红的,于是问她,你到底说了些什么?程雨菲说,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保密,轮到你了。接着就走远了。我看了眼涂永的坟,想说的话却不知怎么讲出口。

回去的路上,天气从一开始的阴晦转为明朗,丝毫没有落雨的意思。我赶时间,今晚还要回到项目部,明早有晨会,于是加快速度往巴中赶。程雨菲紧紧靠在我的后背上,但这次老实多了,不再动来动去,头始终侧向一边,像在回味什么。

我们到巴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把程雨菲送到家门口就往项目部走。她叫住我,今晚就在这?我想起程雨菲在涂永坟前的红眼眶,于是说道,不了,估计待会儿要下雨,我得赶回去,明天我早点起来送你。果然,刚到项目部就下起了大雨。雨声落在房顶,像人用拳头在砸门。今天是项目部聚餐的日子,一个人也不在。我坐在椅子上,感觉卸下一身重担。过了一会儿,经理打来电话,问我回来了没,回来了就赶紧到老地方吃饭。我说,刚回项目部,就不去了,你们给我打包带点。经理说,那好,你要是没事,去隧道里转转。

我只好套上雨衣,穿好高筒水鞋,心不在焉地走出项目部。外面漆黑如墨,间或有夜鸦啼叫,引来群山回响。在含混而多变的声音里,山和山的界线已经模糊,像长在了一起。雨势不减,在车灯的照射下,一道雨幕整齐落下,眼前的道路被切割成无数条,我进入其中,谨慎地往前驶去。到隧道时,混凝土罐车刚驶过,见扬起的灰尘还没落下,我戴好厚厚的口罩,又憋了一大口气,才往深处走。听说上次打到的地下水里含有一些腐蚀性的杂质,把工人的皮肤都泡溃烂了。这一批人是另外换的,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架模,在往里面灌混凝土。于是我蹲在一旁,时不时抬头看看,或是指挥一下交通。我不敢太大声,只能有意无意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可能是电线有些短路,两旁的灯光一明一暗的。突然,哗啦啦的声响从掌子面传来。

我看见工人们以一个夸张的姿势,从架子上跃下,掉落到地面,无声无息。我想叫住他们,嗓子却发不出声。不一会儿,鼻尖便传来一股浓浓的土腥味。我不知所措,只能左右张望,等待回应,像立于孤岛。这时,我身后传来呼喊,是有人在叫我躲过去。我循着声音,一个箭步往前冲,那边却坚如磐石,撞得我头晕眼花。刹那间,一些光斑在眼前闪烁,它们御风而动,凌空畅游,绕着我旋转。我一时失神,陷入回忆中。隐约间我好像听到了程雨菲在说话,那是在坟前讲给涂永的。程雨菲说,我不该的,不该让你为了我……我突然想起雷芳晓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那天许云趁我们都喝醉了,侵犯了她。第二天我知道后,雷芳晓哭着求我就这样算了。三天之后,我弄清许云住址,见他把车停好,就悄悄跟在他身后。他走得很慢,边走边讲电话,说话声音很大。过去与现在瞬间向我袭来,越细想,头越痛,脑海中只一片浆糊。

恍然间,眼前出现一处出口,阳光照射进来,浑身暖洋洋的。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来到一片山谷中,刚一出来,蝴蝶就从林间各处喷涌而出,向我袭来。它们上下翻飞,轻盈灵动,围绕在我的四周。我摇动手臂,想驱赶它们,却被它们死死按住。我想跑,它们就绊我的脚。我跳起来,反而被它们托了起来。几个来回,我已无路可去。这时周围开始传来雨声,伴随着风的呼啸,尤其是偶尔响起的雷鸣,让我的全身经脉都跟着颤抖。我不再反抗,开始迎合它们。触角湿湿的,吸附在我的皮肤上,翅膀滑过脸庞,轻柔又舒服,仿佛和它们灵魂交换了一般。我已经习惯黑暗,就干脆闭上眼睛,耐心听着雨滴从云中坠落。我知道,无论我身处何方,总有一条路在等我迈过去。